花儿此番的确见到了叶华裳。
在额远河边的草场之上,叶华裳牵着自己的小女儿穿过野草,最终将她留在一棵树下。她借故要去河边散步,便一直沿着河岸走。使女不敢忤逆叶华裳的命令,只得等在那里。
她们有几年未见,这次碰面也是临时起意,花儿的信经历重重危险,最后方到叶华裳手中。在叶华裳到碰面地点以前,花儿在那里等了一整天,她以为叶华裳因无法脱身,大抵不会来了。
直到她看到远处走来的女子,都不敢相信。叶华裳的身形比从前丰满了些,上一次见面那张被风沙毁掉的脸,如今又奇迹般复原了。红润的面色像一只满是汁水的春桃,那样好看。
“叶小姐!”花儿伸出手唤她:“这里!”
叶华裳亦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姑娘,那姑娘一身黑色便服,头发高束,额头光洁,目光炯炯,野性难驯。叶华裳一瞬间有点恍惚,当年在燕琢城里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彻底不见了。
“好久不见。”叶华裳对她说。
“好久不见。”
二人对视一眼,竟同时羞赧一笑,故人相见的暖意有如涓涓细流流淌出来。此刻已是傍晚,夕阳照在早春的操场上,将那层新生的嫩绿照成赤金色,她们面对面站着,也带着各自的好看。
她们没有过多寒暄,叶华裳问花儿是否找到了白栖岭,花儿摇头。她问叶华裳可需要一些帮助?叶华裳对花儿说:“几年前我身边有一个叫铃铛的丫头,是白二爷的人。我如今身边没有趁手的人可用,若可以,能否安排铃铛回来。”
“我派人去找。还有吗?”
“还有,近来不要打阿勒楚。阿勒楚内心在动摇,他的兄弟们步步紧逼,若此时打阿勒楚,会将他推远。”
关于阿勒楚,叶华裳自有她的打算。如今他们夫妻二人在鞑靼背腹受敌,叶华裳有心帮阿勒楚一把。毕竟阿勒楚不像他的兄弟,他虽然善战,但不残暴。
“我们不仅不打阿勒楚,还可时不时去骚扰他的兄弟。”花儿懂叶华裳的意思,朝她顽皮眨眼。
“那再好不过。”叶华裳笑了:“替我谢谷大将军。几年前匆匆一面,未叙旧,也来不及深交。但这几年来自谷大将军的照拂,华裳感受到了。”
那一次谷为先意外救下被狼群围攻的叶华裳,又暗中将她送到目的地,那以后虽再无照面,但谷为先以自己对人心的了解和世事的洞察,与叶华裳相互。额远河两岸能有今日之局面,与此脱不开干系。
那头树下的使女牵着叶华裳的女儿已开始不耐烦,叶华裳远远看着,知晓再不回去,那使女就要喊人了,于是与花儿作别:“我不能久留,白二爷的事我一早知道后很是心急,在鞑靼这边多有打探,但都没有消息。我原想劝你些什么,又觉得那都是多余的,你自己心里有谱。所以,只望你珍重,我再探再看。”
“叶小姐…”
“别说了,孙将军。”叶华裳匆匆握了一下花儿的手,转身快步走了。她的女儿茶伦,不过三四岁,却有着鞑靼人的模样,比同龄人高些,红脸蛋儿,一双眸子却那样亮。叶华裳远远蹲下去朝茶伦伸出手,茶伦便跑向她,跳进她怀里。
使女催促她快些回去,说出门前阿勒楚王爷特意叮嘱这附近不安全,不宜走远,要早些回去。叶华裳对使女点头,牵着茶伦的手向回走。
阿勒楚的新大营距离从前的大营二百里,因着这几年跟兄弟打仗,遂将人从对面的燕琢一带撤了回来,燕琢城名义上还是鞑靼的,但因着鞑靼无暇顾及,就又恢复了从前的商贸,变成了一个三不管地界。
而阿勒楚,打败了一个兄弟后,将他的兄弟向里赶了百里,一人控制了整个额远河岸。
阿勒楚这些年愈发寡言,唯独对女儿茶伦有笑模样,但叶华裳深知鞑靼人喜欢儿子,阿勒楚也一样,因着他们认为只有好男儿可以征服这一望无际的草场。茶伦刚出生时,阿勒楚抱着小小的她满是担忧,用鞑靼语不停地说:“不要被狼群带走、不要被狼群带走。”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的意思,在鞑靼,天上的雄鹰、地上的狼群,都会将懦弱的人吃掉,他怕他的女儿是懦弱的人,也像她被害死的哥哥们一样活不长。
叶华裳从阿勒楚的怀中抱过小茶伦,坚定说道:“战神的女儿不会被狼群吃掉,我叶华裳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任何人伤害她。”
茶伦在两岁时候就展现了超群的力量。小小的她拿起一把小弓箭,许是一直在校场外看父亲射箭,竟一下拿对了姿势,手臂拉直,口中咿咿呀呀,流着口水,但将箭囫囵射了出去。那天的阿勒楚首次对女儿展露欢颜,抱着她不停亲,口中念道:“茶伦、茶伦,不输男儿。”
在回到营帐后,阿勒楚抱起茶伦,问她都去哪里了。茶伦说:“看雄鹰抓兔子,在河边写字。”只字未提叶华裳让她等在树下的事。使女见状也不好多嘴,牵着茶伦出去做活计。
阿勒楚目光落在叶华裳肚子上,问她:“可有动静?”
叶华裳摇头:“有些酸,怕是到日子了。”
“今晚再来。”
阿勒楚一边打仗一边关心叶华裳的肚子,他想要叶华裳为他多生几个儿子,这几年他渐生了要统治鞑靼的野心,可他没有儿子,即便统治了,他的君主之位也无人可传。
叶华裳眉头一皱,嘴上抗议:“每日都这般,华裳受不住。”
阿勒楚不言语,只是看她一眼。
待天黑了,将她抱到铺着兽皮的床上,手探过去,她拍打扭捏,抓过去狠狠咬他,再过片刻,只能发出小小的喘声。
“不是受不住?”阿勒楚在她耳边笑她,手臂一带,她就再也动弹不得。
鞑靼的夜晚很长,在他们相对无言的几年时光里,终于发觉了入夜后的消磨。阿勒楚一改从前的蛮横直接,也学会了百般手段,一心用在叶华裳身上。叶华裳也安心受用,不然她不知凭借自己单薄的力量,能够抗衡那漫长的孤寂的日子。
奴隶们都知晓只要天黑下去,就远离王爷的营帐,不然吵到他们,王爷会震怒。
待结束了,阿勒楚先去清洗,叶华裳去到屏风后,拿出藏好的药丸吞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在这几年每一次的欢好后她都这样做。而阿勒楚对此浑然不知。
外面响起了狼叫声,叶华裳缩起肩膀。阿勒楚知晓她自从几年前被狼群围攻后就对狼生出恐惧,匆匆回到床上抱着她。
二人会说一些体己话。
譬如小茶伦突飞猛进的头脑和武艺,还有叶华裳始终不见动静的肚子。阿勒楚将唇贴上去,喃喃道:“今晚他会来吗?”
叶华裳捧着他的脸问道:“如果他一直不来,你还会要我吗?”
“如果他一直不来,我一直要你,要到他来。”
“君主要你再收一个女人。”
“别管君主。”
阿勒楚抱紧叶华裳:“你的孩子好,你博览群书、又生得美,茶伦这么小,就跟其他人不一样。你生的儿子,也会是一顶一的男儿。”
叶华裳故作乖巧点头,适时对阿勒楚说:“前些日子京城来信上说,我的父亲近来身子愈发弱了。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见到。”想到父亲,叶华裳眼睛一红,转过身去,抬手拭泪。
“你可以去看望他,本王陪你去。”阿勒楚说。
“你陪我去?”叶华裳转过身看他,眼睛睁大,不肯相信阿勒楚愿在此时离开鞑靼,陪她去往异国的京城。
“对,本王陪你去。”阿勒楚说:“君主来信,不许兄弟们之间再打仗,谁挑起争端就收回谁的封地。料他们也不敢再动,本王借此机会陪你去你的京城,也顺道看看这些年京城的变化。”
叶华裳从阿勒楚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但她知晓此时不能追问,不然阿勒楚会起疑心。只是抱紧阿勒楚,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阿勒楚,阿勒楚,你对我这样好,我该如何报答你?”
“阿勒楚,阿勒楚,我爱你,让我给你生个儿子吧!”
于是在幽暗的营帐里,很快又有了湿靡的吻声。阿勒楚每每雄心壮志期冀上天给他一个雄鹰一样的儿子,只有叶华裳知晓,那雄鹰一样的儿子不会来。但那样的情谊又带着几分真挚,教人分不清,她自己有时也会恍惚。
叶华裳并非全然无助,额远河对面的谷家军大营,就是她的家。她有时看到隔岸大营的烟火,就会想象自己回家的模样,尽管叶家被灭门,但她又觉得那花儿、谷为先,燕琢城的百姓,都是她的亲人。
她的亲人不会背弃她,会记得对她的承诺。
花儿回到大营后,先处理了腹部的伤口,而后才去见谷为先。他们坐在额远河边,其余人守在很远的地方,花儿拽谷为先的胡子笑他:“当真不修边幅了!我女子军的战士从军前听闻谷大将军英俊潇洒,是风光无限的少年郎,从军后见到您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儿说被骗了!”
谷为先捋捋胡子,对她说:“要那相貌有何用?是家国危难能平、还是百姓之忧能解?”
“话不能这样说。”花儿看着额远河面上的化掉的浮冰随春水去了,嗟叹一句:“春来了!算算已是多少个春了!都说逢七大变,也该彻底变一变了!”
谷为先看着花儿,这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将军,天下唯一的女将军。此刻这位女将军说着豪言壮语,但看向那河面的眼睛却藏着心事:她的心上人消失了。
那一日他们手刃娄褆,花儿出城去追背叛她的飞奴,她一路追出去,回头看到京城烧起漫天的大火。心中顿觉不安,但她仍旧在深深看一眼后转身去了。她知晓前路艰难险阻,也一一应对,唯一未想到的却是,待她九死一生归来,她的夫君不见了。
未留下只言片语。
柳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直在等一个信任的人归来,直到看到花儿,他方露出笑脸,拉着她的手道:“花儿啊,花儿啊,柳公终于能闭眼了。”
“白栖岭呢?柳公,白栖岭呢?”
柳公枯老的手指向窗外指了指,来不及说更多的话,闭上眼睛去了。
柳公应当是花儿的先生。当年白栖岭离京,将花儿托付给柳公,要柳公好生教她,助她成为北地第一女商。柳公最先教花儿的便是看舆图,在那舆图之上,是花儿未开的眼界,她看到天地之大,而她应志在四方。柳公担忧她身子骨弱,变着法子给她调理。后来燕琢城破,柳公随她去了谷家军。花儿曾听柳公悄声对谷翦说:这等女子不多见,天下也不该只是男儿的天下,你若肯倾囊相授,她定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将军。柳公担忧她孱弱的身子骨吃不消,总在夜深人静之时丢给她一块肉,或一瓶疮药。
在她未寻到阿公之时,她觉得柳公就是她的阿公。花儿站在他的病榻前,看到他就那样轻飘飘逝去了,来时一人,走时孑然一身。
花儿眼泪都流不出,只是默默转身出去,欲为柳公寻一块好墓地。可是该葬在哪呢?京城像一片废墟,那些她认得的故人一夜之间消失了。戒恶、钱空,都不知去往哪里,柳公葬在京城会很孤寂吧?她想起柳公与谷翦把酒言欢之时最为畅快,决定将柳公带回燕琢。
她临行前将白栖岭的生意托付给衔蝉,而后带着柳公回家,将他葬在了故友身边。
她时常想,白栖岭去哪里了呢?究竟是什么人能悄无声息掳走那疯子白二爷呢?那白二爷有九条命,总能大难不死,这一次为何偏偏没有了动静呢?就像此刻,她有恍惚了。
谷为先拍她肩膀一把,将她的神智唤回:“孙燕归,别胡思乱想。没见过他那样命硬的人,不定何时,就囫囵个儿站在你眼前。”
花儿撇撇嘴,顾左右而言他:“答应了叶小姐要去骚扰鞑靼王爷,明儿就派兵去。抢些牲畜粮食回来!”
“你好生养伤,让燕好和柳枝带队去。”
“自然。”
花儿将从滇城带回的东西给谷为先,后者拿起来闻了闻,问她:“就这些东西?”
“还有许多。滇地人喜好这些,异香、种蛊,几年前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飞奴悉心钻研了这些,如今在滇地彻底有了一席之地。”说到飞奴,花儿直觉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在遭遇飞奴背叛后,二人彻底决裂。这次她去滇城,飞奴不知如何得到消息,曾来探望她。花儿担忧再遭他暗算,并未见他。
“几年前我就发觉,异香对咱们狼头山下去的人似乎无用。在京城闹那么大阵仗之时,咱们的人却能保持清明。这回冒死去滇城搞到这些,可以彻底看一看狼头山的毒物与这异香是否相克。若真能解此难题,与霍家大战,或许有胜算。”
谷为先闻言思索良久,摇头道:“霍家有外邦五十万大军支持,想打赢他们恐怕我们还要出其不意。江山换代之事,向来急不得。如今天下割据,百姓也可喘息。霍家势力与我们相距甚远,若他们不来惹我们,我们也当趁机休整。”
“是。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霍言山等不及了。”
花儿在滇城曾见到霍言山。第一面是他一袭白衣坐于马上,春风拂面。滇城人见到他都会心甘情愿下跪,口中还大声念:恭迎皇上。霍家人已自立了门户了。她站在人群中,为了不惹人耳目不得不一起下跪,但她却觉出有人在看她。待她抬头,霍言山已远去。
霍言山果然看到她。
那一晚她在客栈之中,听到外面喧哗,花儿便知霍言山来了。她并未闪躲,而是径直推开门迎接他。起初霍言山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信步走进花儿的房间,顺手带上门。
几步到窗前,推开窗,这才回头看花儿。他有些认不出她了。而她的目光,能穿透人的衣裳和皮肉,直看到人心里,令人避之不及。
霍言山猛地想起当年他半真半假,说要带她去江南,给她一间临水的院落,要她推开窗就能看到雾气霭霭的苏州河。那时她尚没有信他,如今怕是更不会信了。
霍言山这几年有了妻妾,原本对花儿只是少年一时感激和情动,渐渐就把她忘了。偶尔看到什么,想起在那极寒的北地,曾有那么个姑娘不计回报救过他性命,多少会有些感慨。但那感慨也很快就随着温香软玉散去了。
如今那姑娘一身英气站在他面前,像多年前一样,哪怕不开口,也诉尽他们并非同路人。霍言山久经情场,几乎从不失意,却也在这样的时刻,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来滇城有何贵干?谷家军要你来滇城打探什么消息?”霍言山径直问她。
“打仗疲累,谷大将军放我几月自由。”花儿搪塞他。
谷为先笑了,走到她面前,身子微微一倾,就看进她眼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仍旧坦荡。
花儿手中的剑柄抵在他胸前,微微用力,将他推远:“霍大将军仍旧不懂男女有别。”
“你仍旧不解风情。”霍言山笑着坐到窗前,兀自饮茶,故人相见,他并未把自己当外人。想与花儿叙旧一番,但外头的下人小心翼翼来禀:老夫人心绞痛。家中若干争风吃醋的妇人,围着这样一个他日有望做天子的人,自然知晓他此番是来会一个女子,是万万不能让他如愿的。
花儿嗤笑一声,眉眼一挑:“还不走?”
霍言山拗不过家中老母,匆匆走了。
第三面,是花儿去山中寻蛊。她深知霍言山的人在跟着她,却未避讳。她在山中待了十数日,第四日时霍言山来了。他依旧像从前一样,在林子里带着她瞎绕,但从不说正确的路是哪条。如今的花儿,哪怕把她扔到地府里去,她都能找到出口爬出来。何况这滇地的密林?霍言山眼见着她越走越快,最终被她抛下。霍言山气急败坏之时,她却又回来。
夜深人静之时,山中燃起篝火,二人依稀回到往昔,终于说了几句真话。霍言山对花儿说:“这天下如今是这般,无人敢做出头鸟,无非是怕被群起而攻之。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要有人做天子。你如今聪敏,抛却你与谷家军的情谊,冷静思索一番。你觉得,这天下会是谁的?”
“天下是百姓的。”花儿从霍言山手中扯掉那只兔子腿兀自啃起来,全然不顾霍言山的目光。她一边吃一边道:“我记得那时你跟我说,那死去的皇帝在后宫里如何亵玩小太监、如何残暴对待宫人,你对此深恶痛绝。那时我觉得,若是这天下姓了霍,或许也不错。”
花儿顿了顿,又从霍言山面前拿过酒来喝:“可这些年,看惯了人心易变,又亲眼见到了那死去的恶人母子,加之那个除夕,不知究竟是谁在京城放了那样一把火。那时我便知,无论谁做天子,不把百姓放在眼中,都是不行的。”花儿嬉笑着问霍言山:“那把火,不会是霍家人放的吧?”
霍言山视线并未闪躲,却也没有回答她。对于这等死无对证的事,他从不愿多言。
花儿见他不言语,就一心啃兔子腿、喝酒,而后仰躺在地上,透过浓密的叶子看天上。霍言山也不再讲话,吃肉、喝酒,最终倒在她身边,睡了这几年于他而言很酣畅的一觉,待他醒来之时,篝火早已灭了,林中升腾起潮湿的雾气,周围空无一人,花儿走了。
他派人去寻她,她却已离开滇城,并未与他道别。
花儿知晓霍家对这天下已是势在必得,她与霍言山注定不是同路人,多说无益,也不愿再与他有瓜葛,就那样不辞而别。她心中并不觉得可惜,甚至对霍言山愈加失望,从他的神情中她猜到了,那除夕夜的大火,许是当时京城的多方势力共同放的。
她与谷为先说起,谷为先捏紧了拳头骂了一句,起身走了。
花儿的伤口隐隐作痛,是拜飞奴所赐的伤口。她带着滇城一个极为罕见的香料出来,遭遇了飞奴的拦截。他们双方打了起来,飞奴的手下下死手伤了花儿。若非花儿勇猛,怕是要死在飞奴手里了。
柳条巷的飞奴,到底是与他们背道而驰了!
花儿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咒骂飞奴,想到没有踪迹的白栖岭,又去咒骂他。
而此时,在江南的一座院子里,一个男子正逗着怀中的婴孩:“乖,给爹爹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狼头山又下起大雾。
花儿爬上树屋, 透过霭霭雾气看到谷为先正带人砍树,准备做船。他们要在夏天时在额远河上放船,彻底夺回属于他们的燕琢城。
燕好也爬了上来, 坐在花儿身边叹气。
“怎么了?”花儿问她。
燕好指着谷为先道:“大将军说开拔不带我们。”
“他要你们去打鞑靼二王爷, 自然不能带你们。”
“那二王爷弱得跟一条死鱼似的,一打他就跑。”
花儿被燕好逗得咯咯笑:“他跑你怎么还委屈上了。你哪次不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东西?去年那两百头牛, 可是解了大问题了。别总想着打硬仗,那二王爷虽弱, 但他最富。更何况鞑靼君主最宠他, 你以为他真弱么?我看未必。八成就是不想打仗, 在憋什么阴招呢!”言罢又指指远方:“那头说, 这二王爷虽然不跟咱谷家军打仗,但对阿勒楚可是虎视眈眈。鞑靼王爷, 哪有弱的?”
“也对。那就再去捡它几百头牛!”燕好瘪着嘴:“别人打仗抓俘虏,我打仗,赶牛!”说完自己也觉出好笑,捶一把树干, 哈哈笑起来。
花儿跟她笑了一阵方叮嘱她:“万万不可大意。”
“知晓啦!”燕好靠在她肩膀上,压低声音道:“花儿姐, 大将军早些年打仗的时候可曾受过什么伤?”
“什么伤?”
燕好支支吾吾:“就他们说…大将军不近女色…他…是不是伤到了…”
花儿闻言噗嗤一声, 这一笑扯得她伤口疼。她捂着肚子,看向谷为先。也不怪这些风言风语, 谷家军本就没有其他行军打仗之人的歪风邪气, 打仗就是一心打仗,不许四处留情。谷为先又是这样一副正派模样, 任你花容月貌, 到他面前都要先看身条, 身条弱的,他就一句:不适合打仗。一点歪心思都没有。
军师暗暗找过花儿几次,说想在女子军给大将军寻个夫人,此事被谷为先知晓,大发雷霆,只得作罢。
“大将军没心思放在风花雪月上。”花儿替谷为先解释,换任何一个人,经历这些事,恐怕都会将情根连根拔起了。但她也好奇,不知女子军里哪位姑娘看上了谷为先,问燕好,她顾左右而言他,就这样做罢了。
女子军里的战士都是花样年纪,这个年纪,心中惦记一个人实属正常。花儿自己在懵懂年纪遇到白栖岭,稀里糊涂上了他的贼船,又在京城被他大张旗鼓抢了去,如今想来,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花儿每每受伤的时候,总要在心里将白栖岭骂得体无完肤,好像这样,她的伤就好一点似的。骂过了又后悔,他生死未卜,她还要骂他,万一他知晓了,该变着法儿报复她了。
花儿这样囫囵一整夜,下一日清晨下起细雨,她骑在老虎身上去林子深处查岗哨。远远看着柳枝和燕好带队开拔了,就知晓那鞑靼二王爷又要上演逃兵戏码了。这两年你打我追乐此不疲,二王爷干吃哑巴亏。花儿跟那二王爷打过一个照面,那次追着他屁股打,给他打急了,跑之前对花儿喊话:“早晚有一天,将你这女子军的人全奸了!”
这话不好听,柳枝闻言一支箭放过去,直擦着二王爷腿根穿过去,差点爆了他。这事儿被传遍了鞑靼,一时之间,鞑靼人对那谷家军的女子军好奇起来。
何止鞑靼好奇,花儿此番去滇城,也听滇地人议论:那苦寒的北地真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女子军?她们真每人一只虎?刀枪不入?
于是有人答:“那是自然,令鞑靼闻风丧胆。”
花儿闻言偷笑,竟期待他们再夸一夸那女子军的女将军。夸倒是夸了,不如不夸,原话是这样:听说那女将军,身形似黑熊,徒手能劈树,十个汉子压不住。
原来在世人眼中,女将军是这般模样。
花儿跳下虎背,要它自己去捕猎,而她自己突然决定要去一趟燕琢城。匆匆跑去找谷为先,拉他一起乔装进城。花儿有几年没回燕琢城了,有时站在半山腰远远看一眼,那熟悉的燕琢城似乎在慢慢回来。
下山路上谷为先问花儿为何突然有这个念头,花儿并不瞒他:“想回柳条巷看看。”
“因为飞奴?”
“不是。阿婆他们的祭日,又要到了。我想回去看看,也不知燕琢城变成什么样子了。前些日子柳枝去采买,回来后说它如今热闹些了。那码头上又停着货了。”
花儿觉得她好像被困在了燕琢城的春日里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梦到很多故人,阿婆、阿虺、王婶…她觉得这人生就如唱戏一样,上台下台匆匆忙忙,总有人记得台上的某一个角儿、某一段唱白。
“早晚要夺回来。”谷为先道。乔装之时顺带着将他的络腮长胡须剃掉了,那朗俊的相貌又现出模样来。这会儿自己倒有些不适,不时用手摸着光滑的下巴。
随侍打趣:“大将军到了燕琢城,倒是可以为自己寻个良配。如今看着像好人了!”
谷为先瞪他一眼,提醒他:“你忘了我们下山的身份了?”
随侍忙点头:“记得记得,老爷和夫人。”
他们乔装下山,逮着什么扮什么,都不会觉得不自在。一路去往燕琢城,就连风都有熟悉之感。傍晚时候方到城外,远远看到城门大敞,只有两个懒散的鞑靼士兵在把守。进城的人也不搜身,也无需看通关文书,手抄在衣袖里随便放人进去。再看那进城的人,多是南来北往的商客,途经燕琢城歇个脚,再带着奇珍异宝奔往四面八方。
他们分散在商客之中混进去,进了城,花儿的眼四处看,碰到一张依稀熟悉的脸,她能想起是谁来,但对方看她则十分木讷。
“他们认不出你了。”谷为先道:“你与离开时大不相同了。”
路过一家新开的饭庄,谷为先先带人去坐,而花儿则直奔柳条巷。越向柳条巷走,她心中越凄然。直至走到巷口,看到破败的柳条巷如今更显凋零,好在那棵老树还在。她放慢脚步,一家一家走过去,年少时的他们好似还住在里面,招呼一声就能出来一样。
待走到自家的院子,看到那树在冒出了嫩芽,再过些时日就要开花了。如今院子里住了她不认得的外乡人,泥娃娃一样的孩童流着鼻涕在地上挖泥玩,听到响动抬头看花儿,而后哇一声哭了。
花儿听到屋内有人向外走,怕打照面,撒腿就跑了。草屋一间如今也不是自己的家了!
一路跑出柳条巷,站在巷口发了会儿呆,一时之间不知还该去哪,最终决定去白府看看。
拐进白府前街,她做更人的情形就涌进她脑海,那时整日战战兢兢担忧遇到鬼,鬼没遇到,命倒是差点丢了。还遇到白栖岭这么个瘟神。
她在白府前街走,总觉得后背有凉意,回过头去看,身后却空无一人。这就怪了,难不成这么多年过去了,白府前街仍旧闹鬼不成!她快走几步,迅速拐进路边的小院子里,有人脚步很快跟了过来,被花儿一把扯到身前按在了墙上。
是一个女子,在花儿与她动手前叫她:“花儿姑娘,我远远看着像你。”
花儿仔细端详她,睁大了眼睛:“铃铛?”
“是,是铃铛。”铃铛对花儿抱拳,算是与她相认。她从鞑靼大营逃生后,被白栖岭的人救下,悄悄送回燕琢城。这几年她一直在燕琢城收集打探往来的消息。
花儿觉得这太神奇了,但此地不宜久待,于是跟着铃铛回了她的住处。她住在白府后街的一个小院子里,进门就为花儿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