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头风不见收,一个身披斗篷的大个子在风中前行,仔细一看,是消失了有几日的戒恶和尚。他此刻悠然走着,哪怕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他,他也并不意外。行至客栈止了步,推门而入。
钱空见到他十分惊奇,下意识看外面,戒恶却说:“在你这喝一壶酒就走。”
钱空把他请到楼上,为他烫酒,小声询问他这些日子去哪了,太后的人一直在找他。戒恶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躲了些时日,如今也不想躲了,太后不是找我么?我主动前去好了。”
“可要当心,那是位戾气重的。”钱空小声道:“既然躲起来了为何不一直躲着?”
“一直躲着不是好汉!”
二人说了几句,戒恶叮嘱钱空:“待会儿若是有人来寻我,不管是谁,径直带上来就好。”
“好好。”
钱空见惯了戒恶神叨,也料想会有人上门依言上门寻他,只是没想到那么快。他方走到楼下,就有一人推门而入。楼下喝酒的鞑靼人齐齐看向门口,不知为何,眼里都蓄起了杀机。
钱空是懂江湖中人的,要看面相是否相合,那人带着黑纱,本就触了江湖的忌讳,别人看他他毫无反应,又带了高傲。
“客官投宿还是?”钱空上前问。
那人不讲话,兀自上楼,钱空跟在他身后,在楼梯口,那人伸出一只脚拦住钱空去处,要他别再跟着。钱空悻悻打住,心道今日怪事可真多,又想着给白栖岭送个信,可外头的小叫花子已然都走了。钱空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尤其那鞑靼,原本好端端的,突然打了起来,砸桌砸椅,他也不敢上前拦。
屋内飘着的幽香令人心烦,他骂了几句小二,就趴在桌上睡了。
那头霍琳琅上了楼,一把推开了戒恶的门,二人相视一眼,霍琳琅冷笑一声:“老东西,还是那样子。”
戒恶将椅子踢到他面前示意他坐,顺道推开了窗。外头大风裹着昏黄的泥沙吹了进来,裹带着几不可闻的香气,戒恶叹口气,又关上窗。
算来二人相逢也有四十载,当初因道不同,戒恶远走,这一别也有三十载。戒恶进京城首日霍琳琅就知晓,他非但没有上门寻他,还决议利用他。他被招进宫,霍琳琅紧接着就在城里闹起了鬼,尘封多年的往事一时之间浮出水面,差点将戒恶送上断头台。
“可怪我?”霍琳琅问戒恶。
“你若不这样做,便不是霍琳琅了。我所知的霍琳琅,为达目的誓不罢休,此番来京城,定也是要一举登上皇位的。只可惜,三十载过去,你的势力不容小觑,太后也是更难对付。不然你今日也不会找上我。”
霍琳琅闻言哈哈大笑,他并不为被看穿而羞愧,反而从怀中拿出一个手指长的葫芦药瓶放在桌上:“我知你要进宫去,将它打开戴在身上。那太后有心结,加之此药作用,定会祝你成功。”
“你二人是故人,你为何不亲自进宫呢?”戒恶问他。
“我与她无话可说。”
戒恶垂首看那小药瓶,心知此事定不会这样简单,他八成会做了霍琳琅的替死鬼,却还是淡然一笑,将其收了起来。霍琳琅不敢耽搁,起身向外走,戒恶从窗前看他,他那顶小黑轿已然走出了很远。
风未停,天就不会大亮,外面喝着酒的鞑靼砸完了桌椅,又静了下来。待钱空醒来,发觉他们都伏案睡了。钱空揉着脑子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将同样睡着的小二叫醒,让他出门探探情况。
小二出了门,先去了护城河边,看到河面上毫无动静,他憧憬那画舫已久,鬼使神差向那画舫去,想看看里头究竟什么样子,还未走近,就察觉到一股阴风钻进他骨头缝里,打了个冷颤转身跑了;再去河月街上,看到一片萧条,那大风把灯笼刮得到处都是;后去了街市,往年除夕热闹哪还看得见。
除此以外,街上走的人他都没见过,这京城一夜之间就变得他不认得了似的。
好在碰到了那个机灵的小叫花子,她不知要去哪里,急急忙忙跑着,被小二一把抓回来。
小二问小阿宋:“你去哪?”
“能去哪?除夕了,连个馒头都没要到呢!”
“街上没人,又这么大风,你当心别被刮跑!”
“晓得了!”
阿宋回了这一句就朝三巷方向跑。
这几天她总感觉有人跟着她,所以躲了起来,今日出来发觉三巷门口守着的侍卫都换了人,她试探了一番,发觉那新侍卫都不讲话,只是看着,有人上前,就把刀一伸。
她把这件事跟白栖岭说了,白栖岭要她去三巷附近守着,说除夕夜三巷定然会有大事发生。
阿宋路过成衣铺子之时看到里头闪过一个人影,她追了上去,看到那人出了铺子,朝皇宫的方向走了。
总之这一日离奇的事太多。
那人进了宫,接下娄擎赏赐的一坛酒,径直去了三巷。那酒里有剧毒,娄擎下令三巷除了那位叫衔蝉的姑娘,每一位都要饮下。
那三巷原本是皇上的极乐之地,这一日不知为何,他竟要亲手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本卷最后一章
然后开启最后一卷啦
第101章 春闺梦里人(三十)
花儿听到外面开始有了动静, 她趴在窗前看了眼天色,此时已近正午,风还没有停。
她听见小太监在念赏赐, 说是除夕了, 皇上赏了年饭,要大家入夜后吃。
他们被关在这里也没忘记, 小太监给这头的每个人端了一壶酒,说皇恩浩荡, 要他们夜里喝的时候对着皇宫方向喝个头即可。
这看起来是断头酒, 待小太监走了, 飞奴倒了一点到地上, 老鼠闻到味道,从洞里爬了出来, 绕着那酒壶爬,最终把酒壶碰倒了,便吱吱吱地去喝,喝过了吱吱吱乱叫, 在地上蹬了腿。
“果然有毒。”飞奴对花儿说。
“今天宫里怕是要有大事,不然他也不会想毒死这里所有人。”花儿没听到衔蝉名字, 知晓娄擎有意留她一命。她吃不准娄擎对衔蝉究竟是何心意, 在这等情形下,居然要留她一命。
飞奴的伤应当是严重了, 花儿听到他强忍着不哼出声来, 便劝他走:“你的人既然出入这里如平地,证明这里已经毫不重要, 你为何偏要留下?”
“你为何偏要留下?”
“我有要事要办。”花儿答。
“我也是。”
“他身上的东西你让我带走。”花儿对飞奴说道:“如果你也是为了那东西的话, 你让我带走。”
“咱们各凭本事。”
“也好。”
花儿拿出创药从小洞口递给飞奴, 这药是谷家的压箱底,他们行军打仗,若受了伤这个药最管用。花儿临行前谷为先给她带了一瓶,此刻她给了飞奴。
外面小太监走了,只剩风声。花儿暗暗观察半晌,见再无动静,便拿出一根银针来,从门的缝隙伸出去,三下两下开了门。轻轻推开,一闪而过消失在檐廊下。
在这个院子的后面,有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花儿始终没有亲自去看过。相传婴孩的骨头在那熔炉里被炖成了高汤,入了王侯将相的口。她一路摸过去,许是风太大,把守的侍卫和小太监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摸了很久,终于走到那个后院之中。
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熔炉,炉子下噼里啪啦烧着火,而炉内的东西在冒着汩汩热气。花儿爬上高梯,头探下去,闻到一股肉香。
她想起当初衔蝉小三弟丢的时候,他们找遍了燕琢城,有人说小三弟辗转几次被带到京城,最终被扔进了一个炼人炉里;有人说京城有许多这样的炼人炉,大小不一,达官贵人们指望婴孩的骨头助他们回春。
“花儿,你终于也找到这里了。”衔蝉的声音在花儿身后响起,花儿回头看着她:“你当初就因为这个决定留下的,是吗?”
衔蝉点头,她爬上另一个高梯,因着瘦弱,在大风之中站不稳,花儿伸手握住她手臂。衔蝉对她笑笑,道:“我知晓小三弟回不来了,他或许真的就在这个熔炉之中,不在这里,也在别的熔炉中。我不甘心,不想走,我要亲手砸碎这个熔炉,我要亲眼看这个人吃人的世道死去。”
衔蝉伸手指着面前的骨汤:“我冒着性命之忧,一次朝这里投毒。墨师傅给我的毒,就藏在墨块里,那毒要随着墨块化了,才能提出一点点来。别人杀人一朝一夕,而我,只能让它成为一场慢性刺杀。好在那个狗皇帝从不怀疑,当他第一次中毒发作后,躺在我的床上说胡话,他还以为自己饱睡了一场。”
“他死期到了。”花儿眼睛湿了:“衔蝉,我们的好日子快要来了。”
衔蝉点头,又摇头:“他不似常人一样好对付,他十分多疑,又狠戾,在他眼中,杀人就如捏死蚂蚁。他绝不会轻易上我们的当,每次当我们以为能杀了他的时候,他总会突然反击。这一次,我们也不可大意。”
“会的。”
风愈发地大,那火快要被吹灭了,二人下了高梯携手向回走。衔蝉对花儿说:“我见到照夜哥哥了,他来与我告别,但没说他要去哪里。我想他是不想我担忧。”
“我不会哄骗你衔蝉,但照夜要做的事,属实非常危险。”
“无碍。”衔蝉拿出一幅图给花儿:“我想你需要,你之所以来到这里,一定是要在这里找到什么东西。不在那个恶人身上,就在这院中。这张图,是我偷偷画的。里头每一间屋子住的什么人,里头是什么陈设,都清清楚楚。你不要走冤枉路。”
花儿接过那卷轴,抱住了衔蝉。她还记得她们在一起的上一个除夕,尽管那时燕琢城已身处危险之中,但那个除夕,她们仍旧有欢声笑语。这几年她们相距几千里,每每这样的光景,都在心里念着对方,都盼望着能早日团圆。不管怎样,今年她们在一个院子之中了。
二人心中都有些凄然,但又奉劝自己:好光景一定会来的。
“飞奴受伤了。”衔蝉对花儿说:“伤得不轻,我很是担忧他。待会儿我会让秋棠给关着的人送些吃的,你尽管放心吃。但别人给你们的东西你们要慎重。”
“衔蝉,你如今变了。”她处变不惊,心思缜密,看人很透。
“若没有长进,就别指望能在乱世翻身。花儿,你也变了。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你,你如今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将军了。”
“那时你怎样说?你从文,我从武,要为燕琢城的百姓大战一场。”
“你还记得?”衔蝉问她。
“永远不忘。”
衔蝉与花儿分别后,指尖一直微微抖着。她这一生多半平平无奇,偶有豪言壮语,自己想起都会觉得羞赧。她整日与娄擎这样的人过招,生怕自己沾染了娄擎的那些坏脾性,日复一日自省,不求做个圣人,只求对得起良心。
秋棠见她这般,知晓她心中定然起了波澜,便走出去,掩上门,留她一人独坐。
衔蝉想起她来这里前,墨师傅叮嘱她:“切勿与那人交心,那人没有心,你但凡与他交心,他就会将你丢进熔炉里,骨头渣都不剩了。”
今日娄擎赏赐,衔蝉看出了他的杀机,但他不赏她,似乎是有意留她一命,这令衔蝉困惑。她想:娄擎一定会杀她的,只是还没想好如何杀她。她的死法定会比别人凄惨。只是她不会给娄擎机会。
衔蝉静待在那里,果然,小太监来了,娄擎传她进宫。
“今日除夕,皇宫里有宫宴,皇后和娘娘们都在,皇上传我去是为何呢?”衔蝉问小太监。
“姑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皇上怎会与奴才说那许多呢?只说今日是阖家欢乐的日子,请姑娘去宫里一乐。”
“秋棠…”
“皇上吩咐了,宫里奴才多,姑娘不必带人了。”
秋棠与衔蝉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一场,她明白衔蝉担忧什么。衔蝉怕院子里的人吃了皇上赏赐的酒菜,待她回来这里变成满院尸首了。秋棠对衔蝉点头,要她放心去。
衔蝉上了那一顶小轿,宫里人的轿子果然抬得好,这样的大风都不见轿子有晃动,四平八稳地往皇宫方向去。衔蝉打起轿帘,看着经过的小街巷,因着这古怪的妖风,街巷上空无一人,只偶有孩子的几声嚎哭声。
衔蝉进了宫,径直被抬进了娄擎的寝殿里,这是她第一回 来到他的寝殿,尽管生了几个火盆,却仍旧阴冷。娄擎正斜倚在龙床上,小太监站在他面前为他报功宴的菜名。见衔蝉来了,就示意她坐过去,而他枕在了她的腿上。
“太后不食辛辣生冷,皇后不食酸。”
娄擎竟然记得太后和皇后的喜好,衔蝉对此并不意外,他这人向来如此,只记有用的事。最终娄擎为太后和皇后换了几道菜,衔蝉意识到,或许娄擎对太后和皇后也动了杀机。
太后派人来请他去试新衣,他推脱身体不适,说晚些再去,而后将人都赶出去,命小太监关上殿门,与衔蝉一人在屋内。
娄擎翻起衔蝉的手来看,她的手是握笔的手,关节处有薄薄的茧。娄擎设想这双手杀人的场面,想来定会很刺激。他淡淡地说道:“今日宫宴你去伺候。”而后推给衔蝉一个小纸包。
那是一包毒药。
衔蝉知晓为何娄擎要她进宫了,衔蝉在这皇宫里没有根基,这几年一直被关在三巷里,这宫里任何人都有机会与太后勾结,只有她没有机会。
衔蝉不愿,娄擎则提醒她:“想想那一院子的人。你不是愿意救人么?今晚宫宴上,把毒药放进太后的酒里,三巷的人就都能活。不然,你回去就给他们收尸。”
“你的故友也跑不掉。”
衔蝉就知娄擎不会好心留她一命,如今用这种方式把她推上断头台。那太后是什么人?在后宫这许多年,什么把戏没见过?怎就那么容易毒死?
尽管如此,衔蝉还是将那包药粉塞进了衣袖中,娄擎满意点头,骤然放声大笑,捏住衔蝉的脸看她:“娄夫人呀娄夫人,你也有今天!”
娄擎出现了幻觉。
衔蝉一言不发,任由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在他双眼猩红之时才轻声道:“皇上,皇上,你看,那有人投湖!”
娄擎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推开衔蝉,大声喊着:“娘亲!娘亲!你等等!儿子这就来救你!”喊完一头栽倒在那。
衔蝉守在他旁边,听到他的梦中呓语,一会儿要杀了所有人、一会儿又要逃,再过片刻又痛哭流涕。待他睁了眼,又是那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问衔蝉:“朕睡着时可说了什么话?”
衔蝉如实相告,娄擎又问:可有人进来?
“不曾。”
“你可曾离开?”
“不曾。”
娄擎颓然躺回去,定定看着衔蝉,他不曾信任过任何人,但衔蝉说的话,他信了。他喃喃道:“衔蝉、衔蝉,你就陪在朕身边吧,朕一个人好生孤独啊!”
衔蝉无意哄骗他,只是扯扯嘴角,并未回应他。
殿内的火盆噼里啪啦响,外头突然吵嚷起来,衔蝉依稀听到“算命”、“和尚”,娄擎闻言骤然狂笑起来。他笑得眼泪要流出来,口中念道:“我不杀你,也有人要杀你。母后,这次儿臣可就不能救你了!”
笑过后转身看着衔蝉,语气和缓起来,喃喃说道:“你命真好,你命真好,怎么总有人来救你呢?你是被老天爷庇佑着吗?”
衔蝉偏着头看他,他双眼猩红,像一头嗜血的野兽,要将人吞了似的。
“问你呢!”娄擎捏着衔蝉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喃喃道:“我真想杀了你啊…可我为何下不了手呢?你又不是娄夫人。”娄擎放开她,一边叨念一边困惑,扭头又躺回去。
这是衔蝉第一回 真正身处于皇宫,她知那皇宫的一切奢靡,也曾想象它内里的风光。可此刻她看不到任何的辉煌,那掐着金丝的帷幔透着一股霉气,不知是因着那飓风还是原本就如此,目光所及之处均是阴森森的。娄擎身上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他的内里和他的躯壳,都在日复一日的烂掉。就算他们不杀他,他自己也是会死的。
衔蝉坐在那深宫里,看着外头天愈发暗了起来,娄擎命小太监去打探那和尚在太后那里做什么,小太监许久后来回话,说尽管太后宫里的人守口如瓶,但太后的哭声被风吹了出来。
娄擎闻言起身向外走,衔蝉察觉到有她看不到的影子在跟着他们,可当她回头,却又空空如也。她知晓娄擎身边有许多高手,只是她几乎从未见过,这一次,她察觉到那些人将随着娄擎撤退。
他说了一句:“皇宫,不要了。”
衔蝉不懂这句是何意,转念一想明白了,娄擎要假借别人的手杀掉他的母后,而他,再杀个回马枪回来。这样他不必担不孝不义的骂名,又能嫁祸到别人身上。
娄擎的心思太多变了,前一瞬还要衔蝉毒死太后,此刻,已带着衔蝉走出了宫外。
而在太后的寝宫里,戒恶在安静打坐,太后坐在他对面,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对着一把桃木梳道歉,口中说着:“你原谅我、原谅我。”
戒恶半眯着眼,他心知霍琳琅的药起作用了。太后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与霍琳琅是旧相识。诺大的寝殿里只有他二人,戒恶趁机问太后:“那些东西在哪?”
“在后山。”太后道。
外面的风突然挂断了庭院中那棵老树,风太大,遮挡了诡异的动静。太后站起身来,带着戒恶向外走:“我带你去。”她说。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太后,她的腰板塌下来,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不,先皇驾崩之时太后也是这般,没有了精神。可那时她没有精神,别人却看出她骨子里流淌出的野心。如今,她的野心没了,像被操控的木偶。
通过后山的细长的宫道上,她身后跟着长长一队的奴才,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晓太后一路走一路哭。风无比大,他们都睁不开眼,时不时被走石砸到身上,要没了半条命一样。没有人看到在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群满是杀气的黑衣人,浓重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戒恶闻到了,皱着眉回头看去,心中叹气:这霍琳琅到底是不信任何人。
就这样走到后山,太后的手虚指一下:“就在那儿。”戒恶并没动,其他人冲上前去,在他们挤进假山下面的洞穴后,无数支暗箭射向他们。
此刻的太后站在那,缓慢挺直了腰杆,朝戒恶走近一步,冷笑道:“就凭你?就凭你们?”
她压根儿就没有崩溃,她在故宫这许多年,斗倒了那么多人,怎会轻易栽在这些人的手中?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她要他们今天都神不知鬼不觉死在这里!像那个该死的女人一样!
大风之中弥散一场杀戮,她站在那静静看着,掌管别人之生死,令她心中盛放千株万株诡异的花树。就在她以为这一次她仍旧会赢的之时,一支箭,穿过诡异的狂风,不偏不倚,落在她眉心。
她起初是愣怔的,甚至四下看了看,然后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她觉得额头冒着汩汩的热流,她伸手去摸,摸到了血,那么多血。周围开始有尖叫声,紧接着有人冲了上来,不知谁的人头落了地。
直到太后最后一口气,她都不知那一箭,是她的傀儡儿子送她的除夕贺礼。
娄擎带着衔蝉坐在轿子里,他们的轿子停在宫墙外,衔蝉真正见识到了娄擎的阴狠,他对那黑衣人道:“都杀掉,一个不留。姓霍的,抓活的。”
他疯疯癫癫,衔蝉以为他快要死了,却不料想他一改往日的颓靡,眼里冒出了精光,他终于在今日,铲除了他那碍眼的母后,假借霍家人的手。
他的轿子起了,在大风之中朝三巷而去,那是他的极乐园,今晚他要在那里狂欢。娄夫人死去那一晚的火光又烧到了他心头,烧得他的心寸草不生。他急于再烧一把火,将那些无用的东西都烧死。他仿佛已看到他们在火海里挣扎,大风之中飘着他们肉身的焦糊味,都是娄夫人,都是!
娄擎觉得这世道已没有任何人再敢跟他抗衡了,当他走进衔蝉的房间,轻描淡写命令小太监去点火以后,突然将衔蝉扯进了怀中。
他曾经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塌下去的东西这一日立了起来,杵在她尾骨之上。他眼睛猩红,动手扯她的衣服。衔蝉一动不动看着他,任他将她丢到床上。他贴向她,用牙齿撕咬她,衔蝉的心在呐喊:再狠一些!再咬狠一些!她以身饲毒,在他啜饮她鲜血之时,奇幻的景象也一并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他的母后、他的生母、他的父皇、他的娄夫人,还有大火,娄擎真的癫狂了,当衔蝉的刀扎进他腹部,他也愣了一下。他察觉不到疼,只想成倍凌虐她,当他的手按在她脖颈之时,有一根针刺进他脖颈。
他回过头,看到花儿。
他想开口喊人,却看到衔蝉的房间内不知何时站了那么多人,有人上前堵住了他的嘴,将刀扎进了他脖颈。
他的玩物们都拿着刀,缓缓走向他,不知谁又扎了一刀,紧接着又一刀,他躺在血泊之中,一个声响都没有。
是照夜临行前留给衔蝉们的刀,“玩物们”最终举刀杀了那个将他们当作玩物的人。就在他自己缔造的极乐园之中。
他死透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这令他死不瞑目,但最令他惊讶的,竟是他们抬着他,跟在衔蝉身后,穿过那个幽深的庭院,最终,将他丢进了那个熔炉之中。
他死了,却仍能感受到那滚烫的熔炉在炼他的骨头,疼,好疼。
花儿将他的亵裤带着,里头装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她要立马启程,却被飞奴拦住了去路。花儿要飞奴让开,飞奴不肯,并伸手一指。她随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却突觉眼前一黑。待她睁开眼之时,正在一个无人的墙角里,飞奴已没有了影踪。花儿愤恨叫了一声:“飞奴!”起身追了出去。
而在京城外面,一顶小黑轿,在风中飘远。一个人趴在一棵树上,静静看着那轿子,看它越走越远。
“霍琳琅不能活着出京城。”照夜这样想,于是追了上去!
风太大了!变天了!
迎了新岁,又彻底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卷四:归去来兮
许是前一晚刮了整宿大风, 额远河岸一夜之间就绿了。
十二岁的阿宋站在岸边,将瘦削的阿公抱到独轮车上,口中劝慰他:“阿公, 别望了, 刚得信儿,路遇春雨耽搁了, 今儿回不来。”
“打哪回来的?”阿公这两年日渐糊涂了,单花儿打哪回来这事, 问了不下十遍。
“滇城。”阿宋也不急恼, 推起独轮车碾过草籽新生的嫩芽, 带阿公回营帐。远远看到柳枝背着箭骑快马回来, 就照顾她:“柳枝姐姐!”
柳枝跳下马接过她的独轮车,心情不好。阿宋就知晓前几日递来的消息是假的, 白二爷和懈鹰,仍旧没有任何消息。按说这人不管被谁抓走,总该有点动静,可这么久过去了, 他们像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孙将军回来后别提这茬。”柳枝嘱咐阿宋:“她如今焦头烂额,此次滇城之行又受了伤, 且得养一阵子。”
阿宋在一边点头。这人是死是活, 至少有个动静,最怕的就是毫无动静。如今衔蝉在京城, 顾着白家那摊生意, 与霍家人周旋,亦吃尽了苦头。
说到底, 称帝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那母子死后天下人心大快, 群雄割据,那皇位却悬着,无一人冒尖儿敢要。无人敢要,却要相互制衡,千里之外的密信不时寄来一封,又或派人来看一看,看看这北地的谷家军如今成了什么样。
“照夜哥呢?已经去往京城的路上了吗?”阿宋问。她也只是在大将军的营帐外听了一嘴,说是要往京城运一批重要的东西,要照夜跑一趟。
“适才就是顺道送他。这会儿应当已经到良清了。”
阿公在独轮车上睡着了,阿宋为他盖好衣服,扯了扯柳枝的衣袖,又指指阿公。如今阿公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前两年还清明的头脑如今不中用了,总是叨念一些胡话。能记得的人也愈发少了。
三年多前京城那一役,不知是哪位趁乱在京城放起大火,在除夕夜里,漫天漫地地烧了起来。阿宋他们住的那个破庙,因着年久失修,屋梁被烧断,有很多小叫花没来得及跑出,被活活烧死了。那一晚的京城就像炼狱一般。
大火一直烧到初一傍晚,死里逃生的百姓无暇顾及满街的告示,对朝代易主首次没有半句言语。
有人说那火是霍家放的,但亦是死无对证。
一个满是窟窿的京城,再怎么捂着,旁人也一眼能看出漏洞来。有时只需随手轻轻一拨弄,那将倾的大厦就会倒下。
他们回到营帐之时,老虎已经归巢了,正卧在篝火边。他们的虎不怕火,虽是野性难驯,竟也通了些人的习性。见到柳枝回来,就起身到她身边,柳枝挨个摸摸,将阿宋送到老虎背上。
如今全天下都知晓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谷家军不仅兵肥马壮,还养虎。他们的老虎不轻易放出来,除非赶上大战,那老虎像从天而降的奇兵,瞬间就能将敌军撕咬殆尽。
谷为先正在营帐里,半长的胡子遮盖住他英俊的脸庞,周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抬头看人之时目光能将人穿透。若干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早已不见了模样,风霜雨雪和经年的征战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孙将军明日一早到,柳枝带人去迎她,以免遇到鞑靼的埋伏。”
“走额远河边回来的?”柳枝问。
“对。”
谷为先没再多说,花儿走额远河边,是为与叶华裳碰面。如今阿勒楚的大营已迁到二百里外,因着几年前阿勒楚杀了自己兄弟,鞑靼君主饶了他一命,导致其他兄弟不满,于是起军内讧。战神阿勒楚奋起反抗,一举占了两个兄弟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