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 by姑娘别哭
姑娘别哭  发于:2024年0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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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翦的马跑出了惊天的气势,鞭子一扬,满山间尽是回响。不知跑了多久,大将军下马了,站在高处放哨的人低头看,大将军跑出了一个大好河山!
死士们都与大将军征战多年,此刻无一人害怕,无一人后悔。
倒有人提议:可否将大仓里最后一点酒喝了?
谷翦笑道:“好主意!”
开仓拿酒、篝火燃起、欢声笑语。有人忆起当年随谷翦千里奔袭,那真是一段峥嵘岁月!谷翦则摆手:“过去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
也有人说起大将军某一次大战之中差点被砍头,最终那大刀将头发连根切掉,从此大将军再不许人碰他的头,只有那没有眼色的孙燕归敢在大将军头上拔下白发!谷翦又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怕?那一次当真吓破了老子的胆!”
又有人说这次举兵来燕琢,明知是死路,却还要来,如今回看,不后悔!不然在哪都要被那些歹人害死!谷翦叹道:“时也!命也!只是百姓可怜,成为别人的玩物、棋子。”
他们闻言愤慨,仰头喝了碗中的酒!那酒顺着腮帮子留下,落到壮士的铠甲上,留下了一朵忠诚之花!再来一碗罢!这一碗,再无什么话,碗磕碰到一起,响声此起彼伏,又仰头干了,最终起身将碗摔在地上!
摔碗了!意味着再不回头!连一句来世相见都没说!
谷翦一步步走上天梯,远眺这人世的烟火,征战一生的大将军终于落下泪来,想到他一生的出生入死都如梦一场,这世道竟比从前还差,大将军捶胸顿足!他恨!他怨!他双眼通红地怒骂这恶臭的朝廷!最终,他力竭了,抹掉泪水。
披挂上阵之时,满头华发被遮住,身姿尤为刚毅,仿若回到他此生第一次上战场。别人还没有反应,而他举起小小的缨枪,大喊一声:“杀!”
这声杀势如劈竹,将霍灵山的一草一木劈成两半,仿若人间无人记得,那些草木也会记得,在这里,一个将士埋下了自己一生的忠骨!
而在此刻,谷为先在额远河对岸放出了第一箭,忽如一夜春风的谷家军突然盛开在额远河对岸,鞑靼的兵器库、粮草、以及成群的牛羊马匹,纳入谷家军的麾下。当他们攻打额远河对岸的消息传到阿勒楚这里,他再赶回去已是来不及!阿勒楚竟不知那讲究血浓于水的汉人,最终会置血亲而不顾,另杀一条生路去!
而白栖岭,行至对岸,一直向深处走,走进了草场的腹地。跟随着他的懈鹰和柳公,始终跟随着他。他们将会一直走,直至见到鞑靼的君主,与他进行一笔旷世的交易。商人白栖岭,由南到北、由东到西,没有他谈不成的生意。他笃定自己会赢,只是不知会以何种形式。
这场仗打了月余,鞑靼大军和松江府守军无论如何想不通,谷家军那些人去哪了,为何山间剩余的死士那般的英勇,他们为何要战至最后一口气,宁愿吞毒而亡,而绝不做败将!鞑靼大军和松江府守军也想不通,为何那已过古稀之年的谷翦会这般骁勇,他们在山间追了他整一个月,方在一处溪水前围堵住他。
谷翦对此并不意外,他从容地喝了水,又用溪水净了脸和手,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密布着风霜纹路。当他看人之时,目光炯炯。这是阿勒楚在战场上第一次与谷翦当面,当年他两次千里奔袭,其中一次赢的就是阿勒楚的父亲。此刻阿勒楚看着这个打败过自己父亲的大将军,心有犹有敬意。
他上前一步,对谷翦抱拳,有心带他走,让他成为鞑靼的战俘,自此他阿勒楚将威名远播。谷翦却早已自定生死,舌头一咬,鲜血流出,他放声大笑,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
阿勒楚惊恐,再向前一步,来自松江府守军的一人猛然蹿出来,砍掉了大将军的头。
大将军生时不许人碰他的头,死时犹睁着大眼,在场之人哪怕过了数十年,哪怕临死前,都没有忘记那一日。大将军谷翦的目光深深看进他们灵魂深处,好似在问他们可曾为自己的不忠不义后悔!
阿勒楚怒吼一声,提刀斩断了那人的头,鞑靼大军毫无预兆在这里展开对松江守军的屠杀。已死去的谷翦好似意料到这一切一般,他的眼里突然流出了一滴血泪。
秋风在山间吹着,一阵又一阵,将血腥气带往山间每一个角落,也将谷翦的目光带往每一处。这目光总在提醒世人:在此乱世,不妨战一场,战至死!
那风也将谷翦的目光带到了京城,新帝娄擎正站在城墙之上远眺属于他的人间,此刻他似乎敛去了杀气,极力让自己有一副帝王之相,极力让自己显出悲伤,好似谷翦的战死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赐字“满门忠烈”四字,挂在了谷家位于城北的院门。他按捺心中的狂笑,看着他的江山,从此那些不屈的骨头都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而那风,也将谷翦的死信吹给花儿,她想起他说:谷家军没有女战士,你很好,你可以选择为自己起一个名字。她说:我要叫孙燕归!花儿放声痛哭,“燕好们”不知她为何这般难过,却也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哭了起来。可花儿却擦干眼泪,对她们道:“别哭了,从此谷家军就有一支女子军队了!这世上唯一的女子军!且让我们在这乱世里为自己战一次罢!”
最后,那风将谷翦的死信吹到了额远河对岸,谷为先站在那,看着远处自己的家国,放声痛哭。他吹起一副号角,自此一生的征战,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旧园遗梦

庆元三年隆冬, 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下了三日,万物冬藏,唯有屋顶烟灰的高梁片瓦还有异色。顽童抄着衣袖抹鼻涕, 碰到人就上前讨个铜板, 被人不耐烦赶走,就又蹲回墙角, 倒是不恼。
这些时日城里这样的叫花子多了起来,城中百姓倒也不意外, 光景不好, 连年战乱, 京城人吃饭尚且困难, 何况那寸草不生的外乡。
有一个小叫花子,看起来八九岁模样, 扎着一根冲天辫,小脸儿满是尼污,看人眼神怯怯的,讲话声音小小的, 伸出的小手颤颤的:“给点儿吧!”
真有人给她一点儿,她就感恩戴德退回去, 缩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吃完。再细打量一番, 就能看出这小叫花子是个女娃,别人叫她“小阿宋”。
小阿宋吃过东西, 抬腿就走, 碰到一个二流子朝她丢石头,她气势顿时萎下来, 捂着头窜逃:“别打了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一路抱头鼠窜, 跑到无人的地界儿, 找一块破石头,在墙上随意涂画。仔细一看,画的似乎毫无章法。待涂抹过了,抬头看看雪天,抄着手用衣袖擦把鼻涕、跑了。头顶肩上都是雪,嘴唇上头也挂上了霜,像个小野人。这小野人在这大雪天里,跑向城里那个破庙。破庙里住了好些要饭的,有几个比小阿宋大些的窝在一起,也都一样脏、一样的小心翼翼,见阿宋回来了,就挪了个位置给她。
有人问阿宋:“讨到吃的了吗?”
“讨到了。”
“讨多少?”
“吃饱了,还剩一些。”
一个头发蓬乱花白的老人家正坐在那,仔细看,那褴褛破衣盖着的下半身,两条腿齐齐截去了。这世道缺胳膊少腿的人并不罕见,是以他也并不可怖。
阿宋从腰间拿出半个馍递给他:“阿爷,吃。”
老人家放下针线,接过那个馍,吃了。吃着吃着问阿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边有另一个叫花子抢先答道:“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老人家这样念一句,而后看向门外的雪天道:“迎贵客喽!”
小叫花子们突然开心起来,喊着“迎贵客喽”,跑出门去,在破庙的院子里玩起了雪。阿宋也一起玩,攥个大雪球丢出去,皴裂的脸红扑扑的。玩够了就跟着其余叫花子去城门口,说这一日要放粥。
把木碗放进破布袋子里,斜挎在肩上就出发了。街上四面八方涌出一些人来,都奔着城门去了。京城的东城门,倒是一块神奇的地方,午时砍头、申时放粥都在这,外邦人不许过东门,许是怕这东门戾气太重,又或是怕别外邦人看到这早已破败的京城。
“阿宋,你那边排着。我这边排着。”讲话的姑娘叫燕一,比阿宋大些、个头高些。
阿宋点头站在队尾,逢这样的光景人就要萎靡些,小小年纪没有天真,带着些老态。
打东城门进来几个姑娘,有一人高束发,隆冬里露出光洁的额头,着一身利落的行装,浓眉大眼,颇带一些英气;有一人着一身兽皮,披散头发,见人先立眼,带一身侠气;还有一人,年纪小些身量亦小些,朱钗华丽,逢人先颔首,带一身媚气。
几人走到放粥的队伍前站定,带着几分好奇看了片刻,英气的女子下巴一抬,那侠女就意会,上前揪着阿宋的耳朵将她揪了出来。阿宋嗷嗷叫了两声,大喊:“拧掉了!耳朵拧掉了!饶命!”
几人见她这副德行,都笑了,英气的女子对阿宋说:“问你话好好答,答好了赏你。”
“是,是。”阿宋点头哈腰。
“这每日都放粥吗?若我们也想喝粥,能领吗?”
“几位姐姐就不必凑热闹了吧,待会儿要打架的。”阿宋看向队伍,似是有些心急:“再不去就没了,您快些问罢!”
“这城里最有名的裁缝铺子在哪?”
阿宋手一指:“那头。”
英气的女子就从腰间拿出一块碎银子丢到阿宋手里:“拿去!”
阿宋千恩万谢,一回头,果然打起来了。想喝朝廷的粥,那也是要有些本领的,身体不好的被壮年挤了出来,壮年又被泼辣的妇人挠花了脸,为了口吃的大打出手。但无论怎样打,那吃饭的家伙是都不会丢。放粥的官差也不阻拦,权当热闹看,打的厉害的时候,他们缩着脖子站在那笑了起来。
小叫花子们个头小,趁乱从缝隙钻到前面去,讨到了一碗粥后转身就跑,阿宋跑得尤其稳,那粥愣是没撒出一点来,边跑边对那几个女子喊:“我们住庙里,有差事您吩咐着!”
那英气的女子笑了声,恰逢此时有人打到她面前来,她拎着那穿着光鲜的人衣领子将人扔了出去,头也不回走了。再仔细端详,这女子的脸如北地的霜花,颇带着点不同的风骨,但从前眉目之间的顽劣偶尔还闪那么一下。
是花儿来了!
光阴如白驹过隙,三年好像忽然而已。遥远的北地战事没打垮眼前人,反而教她愈发蓬□□来,即便在这繁城里,也能显出独特。
从未出现过的外乡女子,一下就惹了人眼,不时有人从铺子里探出头看一眼,揣测是哪户的小姐看起来这样不好惹。
“看什么看!”柳枝凶一句,抬手就丢一块石子,正中那不怀好意的人脸上,后者捂着眼哎呦呦叫出声,让她们在那等着!
等着便等着,谁怕!三个姑娘站在那,柳枝对那人勾手:“等你呢!来啊!”
她这样,别人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惹到了哪位官老爷,只能吃个哑巴亏。妩媚的燕好掩唇而笑:“姐姐,你又吓人。”
“饿了!”柳枝哼一声,径直走进这家饭庄,将手中的剑拍在桌上,砰一声,吓人一跳。她见旁人缩了一下脖子,就嘲讽道:“京城的人怎的都这般畏首畏尾,好生教人失望!”
“你这姑娘讲话忒不客气!”有人指责她,见她一眼瞪过去,就住了嘴。
柳枝见状又道:“老头儿,我问你,这饭庄姓什么?”
“自然姓白。”
“哪个白?”
“白二爷的白!”
柳枝嗤笑一声:“白二爷算老几!还不是一个缩头乌龟!”
“你这姑娘,这样讲话可是要遭打的,谁人不知,这京城里做不好惹的人就是白二爷。你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好。”
花儿坐在那盯着那点菜的木牌子,不理会别人的话,伸手指了几个:“那几个,上菜!”
“饭量不小,别人挨饿,你们可不兴剩饭的!”
“别人挨饿,您怎的不把饭端出去赏了?”柳枝歪着脖子呛他,终于让老头住了嘴。
上菜之时小二对花儿三人道:“咱们白家饭庄,在京城共有四家,东南西北各一家。甭管您住在哪家客栈,到饭庄都不远。”
“你倒是会做生意。”燕好在一边夸他,娇滴滴问他:“那我问你,这京城里哪个茶楼的茶最好?”
“自然也是白家茶楼。”
“这也是白家,那也是白家,怎地?京城被白家霸占了?”
“诸位有所不知,白二爷这两年在京城可谓风头正劲。”
“就连皇上都不知赏了多少美娇娘到二爷府上。”
“你们京城人可真爱嚼舌根子!”柳枝嗤一声,命小二快快上菜。
花儿心道:风头正劲可谓是白二爷真面目,那白二爷何时风头不劲了?骨头先端上来,她饿极,拿起一块就啃,丝毫不扭捏,倒比一个堂堂男子汉还要坦荡。别人看她吃相,忍不住问她:“习武之人吧?来京城做什么?”
“摆擂台。”花儿将啃完的骨头丢到桌子上,眼扫上一圈,问饭庄里的人:“可有人想先与我打一局?”
“不打不打。”
“不打不打。”
无人敢应战。这些年,活在京城里的人愈发谨慎,生怕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随便从街上拎一人出来,只要不是巨贾权贵,几乎都是这等奴颜卑膝的模样。
花儿嘴角动了动:“不打,就不要废话。”
这几个姑娘不好惹,吃顿饭的功夫就唬住了旁人,而她们生怕阵仗不够大似的,临行前那柳枝指着饭庄里的人:“待雪停,可敢来打擂?”
有人小声道:“杂耍卖艺的,倒说得这样花哨!”
燕好则笑了,扯着二位姐姐走进雪中。
京城这大雪的阵仗不比北地的差,不同的是北地的雪莽莽一片,看不出天地模样,而京城的大雪里面,有炊烟四起。三人裹紧了衣袍,在风雪之中走,路过那小二说的最好的茶楼,看到门口正在放热茶,不仅有热茶,还有小点心。
这里倒是有序些,想来是无人敢在白二爷的地盘上撒野。
柳枝问花儿:“尝尝吗?”
“为何不?”
三人站在队尾,等着领一杯热茶喝。那茶楼靠窗边坐着一个男子,男子凶相之中带一些寡情,看人目光很淡,别人与他讲话,多是“嗯”、“啊”应之,若不喜被叨扰,则眉头皱起,旁人便忙有眼色地退下。
面前的火盆过于热了,男子一把推开窗,窗棂上的积雪便簌簌落了,激起一小片雪雾来。这窗开得有气势,排队领茶的人不禁看过去,可那原本坐在窗前的人已起身走了,嫌外面太过喧闹。
“二爷。”懈鹰打楼上下来,递给他一个账本:“这账不对,有人做手脚。”
“有人做手脚,就砍断手脚,下次就不敢了。”那男子正是恶人白栖岭,在江湖有名号,敢惹他的人如凤毛麟角。
“是,都砍了。”懈鹰道,转身走了。他跑出茶楼办差,与喝茶三人背影相擦而过,懈鹰依稀感觉到熟悉,回过头去看,那三人背影他又的确不识,于是摇摇头,跑了。
恰在此时,花儿回过身去,看到那茶楼的门上,大冬天挂着一副琉璃门帘,倒显得过于冷清了。白栖岭果然还是那副德性,只要他喜欢,管它冷清不冷清!
再向前走,就到了一家裁缝铺子,看门脸儿新开不久,推门进去就看到掌柜的站在柜台前裁布。那掌柜的生的一副白面书生的脸,低头顺眼,颇为文气。但当他抬手去够高案上的布匹,精瘦的胳膊上却青筋暴起,依稀是一个狠人。裁缝铺子刚开不足半年,变成为京城小姐夫人们的心头好,不为别的,那轻声慢语的掌柜的将软尺搭在人肩头,指尖一碰肩膀,夫人小姐们就酥了。私下都道:那掌柜的卖的不是布匹衣裳,卖的怕是迷魂药罢!
此时三人走进来,看到掌柜的就问:“做几身衣裳,做京城夫人小姐穿的衣裳,几日能完?”
掌柜的不动声色对伙计道:“先为几位姑娘量体罢!”
“你还没说价钱呢!”
“我们这个铺子,一身冬裳三两银子。”伙计在一边搭言道。
“抢钱呢?”柳枝立眉,状似要与人打架。
那掌柜的却笑了:“姑娘您莫急,先看看我们的衣裳罢!”
那里屋里挂着一身身华服,用料舍得、针脚细密,最要紧的是样式好看,倒也勉强值三两银子。
“量吧!”花儿道,率先摊开手。
待掌柜的走到她面前,她轻声道:“照夜哥,我来了。”
照夜依旧不动声色,但嘴角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与花儿对视一眼,头一点,算是相认了。
京城鱼龙混杂,人多眼杂,他们心知肚明,量完衣后便匆匆走了。途经胭脂铺,看里头的东西着实精致,走进去买几样;到了包子铺,进去打碗粥喝。就这样磨磨蹭蹭到了天黑,方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她们找的这家客栈也颇有些讲究,地处京城中心十字路口,推窗可望四方。客栈楼下的街市上东西应有尽有,雪夜里叫卖声仍不绝于耳。再看客栈里住的人,多是外邦的商人,蓝眼睛的、长胡子的、还有人高马大的鞑靼。
天黑了,这些人喝了些酒,雪天里哪里也去不得,就坐在一起闲谈。那闲谈也是鸡同鸭讲,互相听不太懂、手脚并用、声情并茂。
三人找了张空桌坐下,要了一壶茶,一边赏雪,一边听那些人胡说。先是说此番带来的货,颇多奇珍异宝,那通关文书上的清单列得详细,当朝天子看上一些,赏他们带着珍品面圣;而后说此番来朝,发觉京城不比从前繁盛,许多人面黄肌瘦,怕是常年忍饥受冻;再是说想留下不走,在此地开个奇货商铺,多方打听,竟要去那白二爷那里拜码头,要白二爷首肯,才能开。最后落脚在这白二爷怕是皇帝的一条狗,不然区区一个贱商,何以在京城搅起这样大的风浪?
这些人言语不大通,全靠那客栈的小二翻译,那小二此时已困得哈欠连天,脑子慢了,跟不上这些外邦人的话了,索性开始了胡说八道。
三人对视一眼,燕好领会。她与那小二差不多大,依稀能帮小二解忧,于是袅袅上前道:“你去睡罢,我听得懂,我帮你传话。”
三人进店时已招致多少目光,如今那可人的燕好汪人前一站替人解围,倒是与其余的女子有了分别。小二感激不尽,朝三人一一抱拳,转身上楼去睡了。
燕好与那些外邦人闲话,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她们桌上的茶水添了两次,眼见着夜深了,外邦人才各自散去。
花儿她们也上楼去,回到屋内。关上门,凑再一起,将这一日各自看到的一一说了。
花儿指指楼下道:“那些人要去面圣,是个好机会。这几日我们与他们走进些,看能否在他们面前谋个差事,就此去皇宫里一遭。”
柳枝点头:“咱们倒要看看那密不透风的皇宫究竟能不能进去人!”
“看看就看看。”燕好一用力拔出发簪,骂了一句:“这破东西戴着真累!装那娇嗲的小姐也不如打仗有趣!”转眼又叹气:“罢了,打仗和做娇嗲的小姐,为的都是一件事,忍了忍了。”
花儿在一切嘁一声,拿起那簪子比划一番,问另二人:“这簪头这样钝,却也能杀人。”
“少将军也想杀人了?”燕好问她。
“哪里就是少将军了?”
“大将军说的,大将军说谷家军占山为王自立门户,他说谁是少将军谁就是少将军!”柳枝在一边帮腔。
她二人把花儿逗笑了,她不在乎是不是少将军,但谷为先抢来的那匹宝马她属实是看上了。可谷为先却说:那是给少将军的马,她想骑,除非做少将军!
山间草场盐场,日子苦闷,她整日巡游、间或打仗,也属实需要一匹好马。偏那马儿与她有缘,谁都驯不来,唯有她驯那马儿才认。
时光混过三载,每一日她都能察觉到自己的骨头依稀作响,渐渐地,像山间白杨一样地挺拔好看,也愈发厉害,谷为先舍得花功夫教她们女子军,她的武功骑射样样拔头筹,男人远远见到她就跑,生怕被她喝住要与她比一场。
“我这样可怕?”她指着自己鼻尖不可置信地问。
“燕好们”则在一边摇头:“是他们武艺不精!”
而最令她开怀的便是那猛兽又生了幼崽,幼崽最爱她和柳枝,二人无论去到哪,身后都跟着一群幼虎,又为她平添一些威风。总之,时日久了,就变成当下这副模样,花儿对所谓美丑没有分别心,不过皮囊而已。
夜深人静时候,别人都睡去了,花儿和柳枝轻装上阵,小心翼翼推开客栈的窗,从二楼一跃而下,竟没有任何响动。那狼头山冬季弥散雾气之时要睡在树上,每次跳下之时都要比试一番,看谁带下的雪更少,今日也派上用场,燕好对她们比了个手势,而后关上窗。
从客栈后面那条寂静的巷子穿出去,进入到另一条僻静的巷子,在那巷子的尽头,就是当日皇上在宫外的极乐园,他隔日便去享乐一番。
花儿看到墙角阿宋留下的图案,又顺手用石头划乱,而后与柳枝贴着墙根走。
面前雪地反射出银光,什么都看不到。花儿再向前一步,被人锁住了喉咙。她拉着那人手臂,以力拔山兮的气势将他甩了出去,在一片狡黠月光之中,看到了她的故人。
是的,她的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飞奴!”花儿轻喝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飞奴愣了一愣,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花儿。他迅速站起来站到她身边,二人贴墙而立,月光噬影, 一切归于寂静。
“你怎么在这?”飞奴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花儿看一眼飞奴,免去了与他的寒暄, 径直道:“你别碍我事!不然我会打你。”
“你还为三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别说这些无用的!”花儿手伸出去,对前面的柳枝摆了一个手势, 柳枝迅速爬上屋顶趴下,花儿也迅速跑过去, 攀上了屋顶,飞奴跟在她身后, 最终趴在了她旁边。
从他们所处这里, 可以看到当今圣上那个虚幻的乐园, 在深夜之中灯火通明。亮着的灯笼好似长了脚,在巨大的院落里走着。环形檐廊下有着各式的男女,饮茶的、写字的、绣花的、赏雪的。院中孤零零立着一个人, 甩着水袖, 在大雪之中唱着戏。
良久后, 雪将屋顶的三人彻底盖住了,他们并不觉得冷, 这点寒算得了什么,冬天在狼头山和草场上埋伏几晚亦是常有的事。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着。”飞奴突然说道:“我也是。”
花儿微微转头看他,这次语气好些:“四年了, 想她了。”
四年前与衔蝉一别,虽也有“此生再难相见”的一瞬间的念头, 可那念头倏地一下就没了, 那时她们都觉得自己不过是这世上的一株草、一棵树、一只蚂蚁, 无足轻重,只要苟活着,早晚也是会见的。只是并未想到一个人被幽禁在京城,一个人去了生生死死的战场。
花儿曾不止一次梦到过衔蝉,梦里的她像阿公一样,被那狗皇帝折磨得肢体不全,她还梦到她被做成了人偶供人取乐。那些梦太过恐怖,她每次睁眼都泪水涟涟。
“我此番来京城,也想看看她。”飞奴道。
“光看她有何用?要救她出来!”花儿道。
“那便救出来。”
“你能做你主子的主?”
飞奴并没答她,只因那院中开始有了异动,只见所有人都趴跪下去,那唱戏的水袖散在地上,像一滩骤然软下的肉泥。有人去叩一扇门,许久后门才缓缓开了,里面款款走出一个人来。花儿他们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可她的身形和轮廓却如四年前一样。
是他们念着的打小一起长大的与他们情深意重的衔蝉。
花儿眼睛一热,捂住了嘴。
衔蝉傲然立在那,任那太监如何说,她都不肯跪下,甚至自己搬来一把木凳,坐了下去。她对传话的太监说道:“去罢,让你的主子杀了我。今日我就要上那绞架,白绫我自己备好了,木凳就用我眼下坐的这把。”清冷如她,下巴都不肯低下。一旁跪着的人抬眼觑她,见她那副神情,心中暗舒一口气。
小太监十分为难,出言奉劝:“今日圣上在朝上生了大气,姑娘您就别惹他了。”
“他生气归他生气,我寻死归我寻死,这是两不相干的事。”
“好歹是圣上,您下跪…”
“是你的圣上,不是我的圣上。”衔蝉轻轻拉着衣袖,露出一只纤纤玉手,捏起一个小茶杯啜饮一口。无论小太监说什么,她都那样一副姿态,要命吗?拿去!要跪吗?没门!
小太监拿她没法子,急得在原地跺脚,听到院门大开的声音,只得求她一句:“那您…”
“知道了,保你不死。”
“板子…”
“至多五板。”
小太监对她点头哈腰:“多谢姑娘!”而后提着衣摆跑了。
娄擎进门了,华丽的衣袍裹着一副皮包骨的躯壳,眼下有淡色乌青,走路时耷拉着眉眼,几乎不抬眼看人。比起饭香,他更喜欢鲜血的腥气;比起安眠,他更喜欢穿梭于暗夜之中。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人气,除非在听到嚎叫声之时,才有真心喜乐。
他径直走到衔蝉面前,没问她为何不跪,八成与从前每一次一样。
一脚踢到衔蝉身上,她从木凳上跌了下去,紧接着娄擎的脚就落到她背上、腹上、腿上,他亲自动手的时候从不会发出声音,后槽牙咬着,恨不能将面前人碎尸万段;衔蝉也不发一言,沉默受着,从不求饶。在与娄擎较量的三年之中,她深知一旦她开口求饶,那么迎来的将是他的变本加厉。娄擎喜欢看人的骨头一点点弯下去,最终变成彻头彻尾的奴才。衔蝉从不遂他愿,这较量就开始旷日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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