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衔蝉。
衔蝉有灯,她的心灯亮了。被娄擎拖回住处,并没迎来遗忘的暴行。娄擎这一日似乎颇为开怀,命人都从院中回避,他要安静赏雪。
他要衔蝉为他烫酒,而后跪在雪地上为他斟酒,见衔蝉的手有了血色,细细的指尖透着胭脂红一样,很是美妙,索性抓她手细细把玩。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摩挲着摩挲着懒声道:“把这根掰折,会不会有别样的美?”
衔蝉跪在那,眉眼都没抬。
娄擎的手指开始用力,在最后关口却松开了手,冷笑道:“你不配。”将她手放到唇边,缓缓吻着,头脑渐渐昏沉,呢喃着问她:“你可有心上人?嗯?可有?”
娄擎病了。
衔蝉抬眼看向他的小太监,早已不是之前那个,这个她不认得。小太监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该回宫了,您发热了。”
娄擎的病来势汹汹,每次都被匆匆抬回宫里,生怕在外头遇到什么不测,无人知晓原因。只有衔蝉猜到了,那心狠手辣的身后,有一个更为心狠手辣的人。
娄擎除了怕先皇,还怕他的母后。那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一个隐忍一生终得大业的狠人。
娄擎被抬走了,这座院子清净了。过了许久,有人壮着胆,将自己在灯市买的那盏花灯撑了出来,在莹莹的白雪中缓缓地走。紧接着,另一人也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了。雪上绽放一朵一朵花,他们的灯各有各的漂亮,装点这个死气沉沉的院落。而他们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他们心中各自回味那早已远去的自由,那扇高门以外的人世间,笑语喧哗声、风声草木声,以及随便什么声响。他们还想到灯市上的人的笑脸,和暗暗向心上人看那一眼。
有人问衔蝉:“你的灯呢?”
“我没有灯。”
“我送你罢!”
“多谢,不必了。”
衔蝉坐在门前看着他们,她觉着这一日他们都隐隐有了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她说不清楚。她看着那些灯笼,想起了照夜。
在灯市上匆匆一瞥之时,她没敢想他;回来路上,没敢想他;伺候娄擎喝酒,没敢想他。现在敢了。明明只是一眼,她好像将他看尽了、看透了。她透过他清白的眼睛看到他慈悲的灵魂,透过他朴素的衣裳看到他受苦的身体。
衔蝉好像他。
秋棠扶她进门睡觉,吹了灯,拉上那厚厚的帷幔,漆黑一片令衔蝉觉得安全。当她闭上眼睛那一刻起,她察觉到自己的少年欲念悄无声息地归来了,像那时无数个想他的夜晚,像在那破败的屋内与他相拥的夜晚。
所有人都在这晚,掌了一盏心灯。
天亮后,戒恶敲响花儿的门,问她愿不愿随他一起进宫?
“可。”
“那贫僧陪你三人一起打擂。”
“你怎知我们要打擂?”
“那一日你们进城大方狂言,贫僧听到了。”
花儿意识道,并非是她们接近了他,而是他,选择了她们。
戒恶则道:“天下因缘际会皆有定数,不必过多揣测。若你今日请贫僧喝顿酒,贫僧便为你卜一卦。”
“我不卜卦,但酒可以请方丈喝。左右明日才打擂,今日尽然无事,大醉一场也无妨。”
“你身上有凛然正气,若随我进宫,可要不得。”
“那我便是无赖地痞。”
“你看人目光灼灼,令人自惭形秽,也要不得。”
“那我便是一个睁眼瞎,眼中空无一物。”
“你走路脚底生风,根基稳健,也要不得。”
“那我萎靡些便是。”
“在宫中要不得,在宫外也要不得。”
花儿不言语,目光炯炯看着戒恶,这个老和尚好毒的眼,一眼就将她看透了。
“方丈的指点,小辈牢记在心。”
戒恶又恢复从前一样的神情:“你还叫我老头儿,你舍了我几碗面,我陪你走一程。”
“方丈何意?”
“你心知肚明。”
戒恶握着她衣袖,请她将手摊开,她掌心有厚厚的茧,握刀的、射箭的,都留下其痕迹。戒恶点了点,写下一个字,花儿抽回手,没点头亦没否认。
喝酒之时反问戒恶:“你这戒疤看着倒是新。”
“涂旧了便是。”
戒恶问她:“你可知为何我今日要喝酒?”
“为何?”
“只因今日是我生死之交的满月忌日。”戒恶拿起酒壶酒杯,走到外面去,站在天地之间,闭目念白,而后敬酒三杯。
客栈掌柜的钱空在柜台里问花儿:“方丈怎了?”
“方丈要请天地饮酒,为自己积福。”花儿随口道。
她不知戒恶的哪位过命之交去了,看他那样大的年岁,许是一生的交情了。待戒恶回到桌前,花儿反倒心甘情愿陪他喝酒了。两人推杯换盏,自说自话,倒也有趣。两坛酒下肚,竟都没醉。戒恶并不惊讶花儿的酒量,反倒赞她是女中豪杰。
花儿则嘻嘻一笑,并不当回事。
恰在此时,钱空来找戒恶,他想求白栖岭一事,想让戒恶做个说客。原是钱空从余杭搞了一批酒,被朝廷扣下了。钱空想寻门路把酒拿回来。
“小事。我去一趟。”戒恶起身要走,见花儿坐那不动,就道:“你不走?”
“你知道白府在哪?”
“鼻子下头不是长着嘴吗?再说京城谁人不知白二爷住哪?”
“那我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
戒恶竟奇奇怪怪笑了声,打头走了,钱空在他们身后跟着,生怕二人冻死在街上。
“那二位姑娘呢?”钱空问。
“玩儿去了!”花儿道。她饮这许多酒,头脑仍旧清楚,一句错话不会说,大不了就闭嘴。
都不需打探,钱空自然知晓白府在哪,一路为他们指路。花儿这才发现,白栖岭也住城北,且距离谷家的宅子很近。那他在谷翦死后,每当途经谷府,一定会痛彻心扉罢!
终于是到了白府外。
钱空扣门道明来意,过一会儿有人来应门。那门开了,应门的老头胡子花白,佝偻着腰身,拄了一根拐杖,清明的眼睛看清来人,看到花儿时不动声色,但她经过时,他的拐棍轻轻敲了她腿一下。
花儿一瞬间难掩心酸,鼻子一堵,柳公怎么这样老了!
柳公提醒:“当心脚下。”
也不知为何,一踏进白府,花儿顿觉酒意上涌,走路都有些不稳了。戒恶回身笑她:“小姑娘,再莫吹嘘自己的酒量了!”
“二爷尚有要事处理,诸位且先在前厅喝些茶。天色尚早,待醒了酒,傍晚留在府上用饭吧!”柳公说完看向花儿:“老朽看姑娘醉了,为姑娘安顿旁边的屋子小睡醒酒吧!”
“去吧去吧!”戒恶道:“小姑娘站不稳了。”
“这样不好!”花儿摆手拒绝,却被钱空推走:“快些去,我们与二爷有要事商议。”
花儿无奈,随柳公走了,她尚存一些理智,担忧来了白府后面会惹麻烦。进门后扯着柳公衣袖问他她来是否不妥?又回到几年前,很听柳公话的小姑娘。
“天子脚下,早晚要碰面,今日的情形倒是最挑不出毛病来。”柳公安慰她。
“可是柳公,您…你怎么…胡子头发全白了…您的腰也弯了…您…”花儿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便倒头睡去。
柳公看她这般哭笑不得。那日懈鹰回来好生感慨,说那花儿再也不是从前的花儿了,看人一眼令人毛骨悚然,跟二爷如出一辙。可今日柳公看她,却还是那样天真的小姑娘。
柳公出去了,但门未关,片刻后有人闪身进来,顺手带上了门。白栖岭走到床前,看到她蜷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索性在她身边和衣躺下看着她。
花儿却嘟囔道:“滚开!”
第78章 春闺梦里人(七)
被凶这一句, 白栖岭非但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拍拍花儿红着的脸笑她:“脾气真是见长。”
“但属实也是正常,没有脾气不能行军打仗, 儒将大多是软柿子。”白栖岭为花儿的暴脾气找补:“可你也得对我好点,毕竟我是你的白二爷。”
“白老二。”花儿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有人跟她讲话,还自称白二爷, 心中不服, 什么白二爷,白老二罢了。
这下白栖岭被气笑了,用力捏她脸一把,下床走了。
戒恶和钱空原以为白栖岭端架子, 至少要熬他们几盏茶的功夫, 哪成想茶刚过半盏他就来了。虽说仍旧面冷寡言, 却还是认真听钱空说了事。钱空的事倒不难,白栖岭开口就能办,他只是突然对钱空感兴趣起来, 是以拿捏他一下, 故作为难:“尽力, 是否能成看天意。”
钱空见状忙点头道谢,手摸着衣袖掏出一块玉来呈给白栖岭:“这是祖上传下的, 请二爷笑纳。”
白栖岭头都没抬, 亦没伸手接, 端起茶杯来吹茶, 钱空看看白栖岭再看看戒恶,讪讪将东西放下, 见白栖岭眉头一扬, 又讪讪将东西收回。
“钱掌柜在客栈许是能听到不少消息, 不然也不会从余杭搞了那么多酒。”
钱空是聪明人,听到白栖岭这样说,当即了然,忙道:“外邦人讲话不背人,他们对当朝的议论亦夹杂着一些判断,我就听一听、想一想,谋条生路罢了。”
“钱掌柜是江湖人。”白栖岭又道。
“早年吃不饱饭的确跑过江湖。”
“江湖人认识许多奇人。”
“我也认识。”
钱空悟到了白栖岭其人,金银珠宝瞧不上,显然是瞧上了他客栈南来北往的外邦人,和那些外邦人带来的消息,于是主动道:“下回有好玩的或有用的,我亲自说给白二爷听。”
白栖岭这才点头松口:“那批酒,明日去衙门取就好。”
钱空松了口气,忙连声道谢。白栖岭不讨厌钱空,他身上的江湖气不多见,为人自然也有他的长处,不然那些外邦人也不会在他那落脚。
“鞑靼商客多吗?”他又问。
“多的。鞑靼夏季贩酒,冬季贩皮毛和山珍,一年走三趟。听闻白二爷在鞑靼也有生意,若有钱空能帮上忙的,白二爷尽管开口。”
“我在鞑靼的生意都是要命的。”白栖岭吓他:“也能帮?”
“能帮,能帮。”
戒恶在一边笑了,他懂了,被扣的酒只是借口,这钱空是要上白栖岭的船。至于他想做什么,显然又不是为了银子。老人家摸着自己的戒疤探究地看着白栖岭,世人都道“人心易变”,这白二爷如今到底什么心,倒值得研磨一番。
白栖岭则问起他要进宫的事,戒恶如实答了,自然没有省略花儿三人随他一起进宫的事。
白栖岭心下大急,却仍面色如常。花儿如今真是胆大包天,那皇宫里头是什么样她都不清楚,就敢随老和尚去!谷家军的人当真都是野人!
“适才老管家留我二人在白府用饭…”戒恶拍着自己肚子道:“作数不作数?作数的话,贫僧倒想吃些热的。”
“自然作数。”拄着拐杖的柳公在一边说道:“方丈甚至还可点几个菜。”
戒恶大笑出声,对柳公道:“老管家是常见人,既然有缘,贫僧为老管家把个脉罢!”
“方丈还懂行医?”
“略懂皮毛。”
“那有劳方丈。”柳公说完先一步向屏风后走,接着缓缓拉开裤管。
柳公的腿上横着一条很深的恐怖的疤,又逢三年前在鞑靼遭遇大冻,这腿便不好用了。戒恶仔细看一番,心下了然,问柳公:“逢大寒痛上加痛吧?”
“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贫僧说的是另一条好腿。”
“老朽说的也是另一条好腿。”
言罢二人竟齐齐笑了。戒恶又为柳公把脉,最终道:“那条死掉的腿,贫僧也无法子。但好着的那条腿,贫僧写个方子,管家可以去抓药服用。若信得过贫僧,每日来寻我,让我按一按,或可痊愈。”
“那便多谢了。”柳公放下裤管,慢慢起身。他时常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谷翦之死好像抽走了他身上的骨头,心气儿一点点没了,只是等死罢了!若非白栖岭孤身一人属实太难,他如今怕是已经西去了。
可这些事他不便与任何人说,唯有一些时候,月上柳梢万籁寂静,与白栖岭小酌一番之时,会偶尔说上一句。他常说自己这一生孑然一身,生时赤条条、死时无牵挂,不知是否算白活一场?
白栖岭不会劝人,只会在下一日丢给他一个难题,要他解决,吊着他一口生气。
戒恶看出柳公在艰难求生,慈悲心大起,猛拍柳公的肩膀道:“你我二人年纪相仿,虽萍水相逢,但十分投缘,往后有烦心事,大可与贫僧讲。贫僧没有别的长处,唯有嘴严。”
柳公点头:“是了,是了。”
这一晚三人喝酒,花儿在一旁的屋内睁开了眼。她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解乏的一觉,她不记得过去几载光景是否睡过这样的好觉。当她踏进白府那一刻起,戒备和警惕全然消失,人如同被抽掉筋骨,只想求一场好眠。
“醒啦?”是柳公的声音。
花儿坐起身来,看在灯下柳公花白的头发泛着银光,哽咽一声:“柳公,您的头发怎么啦?还有您的腿,您的腰。柳公,才三年不见,您怎么老啦?”
怎么跟我阿婆一样老啦?
柳公为她端来醒酒汤,还有她从前爱吃但极少能吃到的点心:“来解酒,柳公慢慢与你说。”柳公深知花儿会担忧,是以并不想瞒她,便将自己的事与她娓娓道来。
那一年霍灵山大战,柳公随白栖岭远走鞑靼以求他日生路,他们在草原上走了很多天,遇到草匪、强盗、狼群,九死一生。在面见鞑靼君主前,他们被关在了羊圈里。那时已是隆冬,在此以前与强盗的交战之中,柳公的腿受了重伤尚未痊愈,他们挤在羊群之中又遭遇暴雪,柳公的腿,废了。
“腰呢?”花儿问。
“被鞑靼君主下令打折了。因为上了年纪的鞑靼劳苦人,大多直不起腰。”柳公平静答道。
“白栖岭呢?也受了这么多苦吗?”
“二爷的事,若你想听,自己问他。若他自己想说,他会说。”柳公慈爱地看着花儿,见她欲流泪,就逗她道:“哪有女将军这样轻易哭的?”
这几年花儿本就少哭,可她就是心疼柳公,像心疼自己的阿公阿婆一样,这会儿憋不住,捏着柳公衣袖哭了起来。
柳公好一阵自责,她才擦干眼泪,大口吃柳公为她备的点心。
“花儿,这几年打仗苦吗?”柳公问她。
花儿点头又摇头。
“谷将军呢?可有心上人了?”柳公挂念故人之后,他名声在外,从少年将军到如今朝廷眼中无法消灭的悍匪,背负家丑国恨,柳公担忧他不放过自己。
“谷将军没有心上人,他没有那根筋。谷家军里虽有女子军,但军纪严明,谷将军从不乱来,也不许部下乱来。他…”
“他实苦,花儿也实苦。”柳公叹口气,听到白栖岭在院中唤人,便对花儿道:“他们醉倒了。二爷为了与你独处,喝了不少酒。”
“柳公年纪大了,不知你可还愿信柳公?若愿信,柳公为二爷说几句公道话。柳公知晓世道太乱人心易变,你二人这几年因诸多事情断了联系,二爷身边被塞了不少女人。你一定怕二爷变心了,不想要他了。二爷没有胡来过。二爷是好人。”
花儿被柳公说中心事,红着脸嗔道:“柳公!”
柳公终于是笑了:“柳公好久没这样开怀过了,见到花儿属实高兴,说了一些多余的话。”
“不多余!”
“那你且在这里等他,好好跟他说会儿话,他一个人久了,许是藏了不少话。”
“谁要等他!”
花儿嘴上这样说他,人却起身悄悄藏到门后。那两人已醉得不省人事,被抬到了其余的房间,他终于能放心与花儿独处片刻,推门而入,只看到屋内一室月光,人早不知去了哪里。白栖岭心中急一下,转身向外走、终于看到门后露出的小片衣角。
知她玩心大起,就由着她,念着人去哪了?急急跑出去。花儿见他真跑了,骂了一句瞎子从门后面跑出来,一头撞进掉头回来的白栖岭怀里。
下意识退两步,他在门外她在门里。他眼神凌厉,又烧着火,她自认这几年性情一茬儿一茬儿生长,早已不怕任何对峙。此刻却还是败下阵来。
他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嘴上凶他:“站那别动!”
“动不动由不得你!”白栖岭一步跨进来将门踢上,花儿抄起瓷碗朝他丢去,他偏头躲过,瓷碗脆声碎在地上,吓花儿一跳。愣怔之际人已被白栖岭抱起来丢至床上。花儿用力踢蹬他,被他用了大力气按住,咬牙切齿道:“我还弄不了你了!”
花儿自然不服,一口咬住他胳膊,逼他松劲儿。她忘记了白栖岭是被“千刀万剐”过的人,这些微痛不如蚂蚁咬。
她越用力,白栖岭越用力,终是演变成为一场撕打,花儿撕打白栖岭。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怨气和委屈,巴掌打在他身上啪啪作响,她心中又心疼又痛快,撕扯之间坐在他身上,他放弃抵抗任她拍打,熊熊火焰自他身上烧了起来,最终烧到花儿身上。
她不管不顾放了进去,满当当一瞬间突然伏在他肩膀上哭了,泣声道:“我好想你。”
是在无数个大雾弥散的夜晚,她孤零零坐在她的“树屋”之上,周围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白栖岭清晰可见。
他坐起身来吻她,抱着她,手臂用力将她带向他,她的哭声就碎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停更,还有,争取多更些
声音破碎, 床儿将塌,外头柳公咳了声,叹道:“好大的雪!”
白栖岭就堵住了花儿的嘴, 在她耳边“嘘”一声,作用甚微,他又连声“嘘”、“嘘”, 但动作并不见弱。
花儿亦怕了, 怕被钱空和戒恶听了去,咬紧嘴唇只不停地喘,待到急时只得拍打白栖岭肩膀,要他停下。
翻身将她送到床角, 厚棉被捂上, 以唇替代捂着她嘴唇的手, 将她亲了个严严实实。
外头柳公没了动静,棉被里热气升腾,有些地儿如春江水化了, 奔涌了;有些地儿如险峰峭壁, 耸峻了, 入云了。久久不见歇,也都不想歇。
床头红烛摇曳, 白栖岭清冷的床铺平添芙蓉帐的旖旎, 帐内人欢腾得要命, 是真要命, 力不竭不休那样的要命。
外头梆子敲了三下,三更了, 外头传来钱空的声音:“哎呀呀!怎么在二爷府上喝多了!还睡了这样久, 僭越了僭越了!”
柳公苍老的声音道:“无碍的钱掌柜, 尽管去睡,此刻雪大,五更天再走不迟。”
“那便多谢二爷和管家了。”
门响了,钱空回屋去了,帐内一动不敢动的二人在被子中紧紧抱着,收着的劲儿自然不能即刻放了,缓一些,再缓一些,待将她手扣在头侧,才入江河奔腾如海,滔滔不绝。
待闹够了,花儿枕在他心口,与他说话。
她问他如何从鞑靼君主的手下活着出来又换得在娄擎面前的绝处逢生的?
“说来话长。”
“不妨说说?”
前面跋涉不必赘述,无非是寻常的辛苦,即便九死一生,但如今值得提起的事,依稀没有了。在见鞑靼君主之前,要过鞑靼的隆冬忌。
鞑靼君主是一个怪人,一生杀伐征战,也信奉神力。神给他指引,凡要与他同行之人,必须要经受隆冬考验。君主的隆冬考验是将人丢进羊圈之中,经历三个长夜和四个白昼,若人还活着,那便能见他一面。没有人能活着,进去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出来时被冻得硬邦邦。
那当真是隆冬,雪说下就下,羊群在圈中挤在一起,人呼出的气瞬间结冰,手伸出去就被冻疼。三人被送进羊圈之时,身上的衣裳还破着口子,柳公的腿伤还未痊愈。白栖岭请人给鞑靼君主带话,请求他将柳公放出去为他医治。鞑靼君主则道:“你们不是同路人吗?”堵死了后路。
起初他们挤在羊群中间,从羊身上汲取暖意,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白栖岭和懈鹰搀着柳公不停在跳,终于熬过一天一夜。
鞑靼君主在暖如春的宫殿之中喝着烈酒,不时问属下:“死了吗?”
“没死。”
“好!好!早晚会死!”
隆冬休战,阿勒楚带着叶华裳打从良清出发,顶风冒雪回到都城,却见父皇不断心系羊圈,忍不住问道:“那羊圈里是何人?”
“三个汉商。”
阿勒楚听到“汉商”二字,忽然捏紧了叶华裳的手,要将其捏碎了一般:“王妃还未讲过父皇的隆冬忌,本王且带你看上一看。”
言罢牵着她走出王宫。
他们需要走出鞑靼的都城,那是仿汉人都城建的城,只是小些、破败些。倘若想去羊圈,他们需穿过一整个都城,走到城外。城外就是无尽的草场,隆冬之时,草场白茫茫一片,只有寒风中孤零零扯着的旗帮人明辩方向。
只有真正的鞑靼人才能在这样的隆冬时节走到都城,是以白栖岭三人的到来是令君主震惊的。就连阿勒楚牵着被风呛得不停咳着的叶华裳前行之时也会感叹:“这汉商不简单。”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为何不坐马车,他在消磨她的意志,要她知晓身为鞑靼王妃,必须要变成鞑靼人。要喜爱这大片的草场,要适应这凛冽的北风。
叶华裳的相貌已经变了。
因着一路的奔波,没有胭脂水粉的她,脸颊不时裸露在寒风中,久而久之,被吹红了,皴裂了。在她那张精巧的脸上,那两块红尤为惹眼。她不关心自己的容貌,也从不因此向阿勒楚诉苦。
只是在夜晚行房事之时,会请阿勒楚碰她脸颊之时轻一些,因为会流血。
此刻阿勒楚看着不断咳着的王妃,终于决定坐上马车。车内备着一个手炉,上车后他将手炉丢给叶华裳。
“那汉商姓白。”他忽然说道。
“什么?”叶华裳抬起眼茫然地看着他。
“羊圈里关着的汉商姓白。”阿勒楚缓缓道:“若本王没猜错的话,就是那名声在外的白二爷。”
叶华裳只是对他笑笑,又低下头去。
阿勒楚嘴角动了动,眼睛死死盯住叶华裳,想知晓她何时会停止对他的欺瞒。
下了马车就是飓风,叶华裳被风吹得步履艰难,阿勒楚见状索性扛起她,一直扛至羊圈。那羊圈里的人太可怖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叟、两个脸上满是冻疮的人,三人均看不出长相了。只是依稀是主子的那人,目光如星火,仿佛能穿透风雪。
阿勒楚与他对视,在他眼中看到鬼门关前徘徊的人罕见的不卑不亢,以及能定乾坤搬的从容。阿勒楚将叶华裳从肩上放下,要她转向羊圈,给她指着:“王妃,看,他们要被冻死了。”
叶华裳被迫抬起头来,她也是从眼睛里认出那的确是白栖岭的。心中大恸,却知晓白栖岭铤而走险自有他的道理。她只看了一眼,就对阿勒楚说:“王爷见到的死人还少吗?为何独独对这个感兴趣?”因着风大,她需要喊着讲完这句,讲完就不停地咳。
“喂!”阿勒楚对白栖岭喊话:“你求我!你求我我救你!你不是想见君主吗?”
白栖岭闻言傲然转过身去,不向阿勒楚求饶。他深知鞑靼的脾性,他们常年在这等恶劣的地方生存,最不喜欢的就是没有骨气的人。他们喜欢一个人有铮铮铁骨和满身杀气,这样才能杀出鞑靼,去掠夺别人的家园。
“喂!”阿勒楚又对他说:“我等你开口求我!”
他并不着急走,反而站在那看三人的挣扎。他们也算聪明,跳累了就蹲下去挤在羊群中间,那羊已经不怕他们了,甚至朝他们挤得更紧。
那老叟的腿已经冻死了,阿勒楚看到他蹲下时,腿毫无知觉地伸向一边。他征战十余载,见过无数瑟瑟发抖的汉人,甚至那汉人皇帝都任由他开口勒索城池。而面前这三人,却跟那被砍掉脑袋的谷翦一样,骨头像石头一样硬。
那天夜里,在他们的寝宫里,阿勒楚破天荒允许叶华裳以汉人的方式沐浴。巨大的浴桶之中盛着热水,人坐进去瞬间就察觉到了血液的涌动。叶华裳知晓为何阿勒楚突发了这样的善心,他要在心理上赢得一筹。他借以征服叶华裳来获得快感,那会让他误以为羊圈中的人也被他征服了。叶华裳都知道。
但她装作不知道。
她只安心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任婢女为她擦洗身体。鞑靼婢女身高马大,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动作野蛮,瞬间就将她所剩不多的细嫩的地方擦红了。叶华裳示意她轻些,她好像并没听懂,手下的动作愈发地重了起来。
待她出了浴桶,另一人服侍她更衣,她问那人:“适才伺候沐浴的没见过?”
“是伺候王爷的新人。”
叶华裳懂这伺候的意思,阿勒楚的母亲急于让阿勒楚再有自己的孩子,她希望阿勒楚子嗣绵延,最好如那些小羊一样满圈。这样阿勒楚才能在血腥的争斗之中活下来。
她也懂阿勒楚派这婢女伺候她的意思,怕是一个下马威了。
头发还湿着坐在床上,外面呼嚎的北风吹得窗棂做响,要把屋子吹倒了一样。叶华裳想到羊圈里的三人,不知能否挺过今夜。
床头叠着几身衣裳,她看了眼,选了最厚那一件,见婢女蹙眉就道:“不是不愿取悦王爷,而是太冷了。你瞧你,手这么凉。”
“你把新来的叫来,要她选一身。”叶华裳柔声吩咐。
新婢女选了最薄的那身穿上,丰满的鞑靼女子像小牛犊一样健壮好看,叶华裳满意点头,下巴点一下床:“往后这里属于你。”裹着狐裘出去了。
夜里阿勒楚饮酒归来,脱靴上床,手摸进被子,摸到一根浑圆的手臂,酒醒了大半。沉声命人掌灯,看清了床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