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头吓得瘫倒在地, 抱着衔蝉的腿求她:“先生!先生!求你救救我!”
衔蝉带着她们进屋避着, 把这里交给墨师傅应对。那些人进来后就要向里冲, 墨师傅一步拦住,威严说道:“这是七皇子的宅子。”
带头的嗤笑一声:“七皇子又如何?如今没有七皇子了!”
“这位官爷,万万不可这样讲话。”墨师傅问他:“好歹是皇子,怎能说没就没呢?若真没了,外头要贴告示的!”
那带头的不愿与墨师傅解释,只顾往里冲,墨师傅抬手揪住一个,对他道:“人当真没有,这府也不许你们闯!”
他并未出拳,仅仅是攥着人衣领与之僵持,对方见他冥顽,便将他团团围住。娄褆和白栖岭安排的侍卫冲了下来,那些当差的见状不妙不得不转身跑了。
“这不是长久之计。”衔蝉看着那一直在颤抖的小丫头说道:“他们还会回来的,且我们不知那些人被抓去究竟要做什么。得去打探一番。”
墨师傅点头,让一个侍卫去了。
那侍卫天擦亮时回来了,说是抓到的女子都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接受宫里人的教化。那院子与世隔绝,里头东西一应俱全。侍卫说完压低声音:“是太子的院子。”
娄擎的院子。
眼下宫里什么情形他们大致猜出来了,也终于知晓为何收不到娄褆的信了。娄褆应当是被关了起来,这天,是彻彻底底变了!
衔蝉眉头紧锁,寻不到一个两全法来,那些人显然还会来的,再来之时恐怕不能这样硬碰硬了,会出事的!于是她对墨师傅说道:“我们只需一口咬定并未见过就好,至于人,我们妥善藏好。”
娄褆在这院子里建了一个避世之处,衔蝉曾下去看过,十分安全。眼下她想起了,便将那小姑娘送了下去,并叮嘱秋棠万万不可与人讲。
天亮后那些人果然又来了,只是这一次不找那丫头了,而是拿着一本册子给衔蝉看:“这位学堂先生是你吧?可看仔细了?看仔细就与我们走!”
那人语气不耐烦,见墨师傅又要上前,就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再叫一声,四面八方的兵器就亮了出来。这下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出来了:“我们主子说了,这位衔蝉姑娘今日必须走,不然就死在这,连带着这宅子里的人都要一起砍头!”
墨师傅并不惧怕,要上前理论,衔蝉却拦住他,轻声道:“我去。”
衔蝉是想看看那娄擎究竟如何吃人的,她的小三弟是否就是这样死的。他那宅子里头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抓去的那些女子究竟要被如何发落?尽管她亦是常人眼中的弱女子,可她却想去到那里。
墨师傅一瞬间懂了她深入虎穴的念头,衔蝉瘦弱的身躯里藏着十分的胆量和担当,她若要去,旁人拦不住的。
秋棠也跟上去,道:“我也去,我也要伺候主子,吃官家饭!”
衔蝉笑她傻,她却轻声道:“姑娘一人前去太危险。”那等地方,且不管是一人还是一百人,危险就是危险。办差的不耐烦,推了把衔蝉,把她带走了。
衔蝉和秋棠被关进了一间屋子,那屋子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连窗棂射进的光都比别处透亮。外面站着侍卫守着,秋棠扒着窗子向外看,侍卫也不管她。不像地狱,倒像一个欢快的避世之所。
到了傍晚,有丫鬟送来一张小像,对秋棠道:“明儿一早按照这个模样梳头打扮!”
衔蝉接过小像来看,画上的人她曾在七皇子娄褆的绢帕上见过,也有过几面之缘,是京城奇女子娄夫人。衔蝉曾在街头听过几嘴娄擎与娄夫人之间的纠葛,大致是娄擎曾有意于娄夫人,而娄夫人却心归娄褆。
再朝窗外看,那檐下站着的小姑娘,都面带几分清丽,宫里的教习正在教走路。衔蝉看那步态,教的不是宫里的步态,反而要那小姑娘昂首挺胸,缓缓颔首。
衔蝉手心惊出了汗,她忽然间明白了娄擎这个厉鬼要做什么了,他要再造娄夫人,造很多娄夫人。可娄夫人呢?
衔蝉是在这一日傍晚知晓娄夫人的事的。宫里来的人在她窗前小声议论,说娄夫人为了避免受辱悬梁自尽,死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喜衣。她们还说皇宫里从未烧过那样的大火,那大火将娄夫人烧得灰飞烟灭。而七皇子呢?七皇子去了道观,终其一生要在里面修行赎罪了。
衔蝉想起娄褆那张菩萨一般慈眉善目的、清隽的脸,想起他说过的种种,想起他提起娄夫人时满目的流光。当他亲自将心爱的夫人放进火海之时,他的心一定也在千锤百炼。若娄夫人知晓因着她的死,有更多人要变成她,也不知会有怎样的痛苦。
天黑了,娄擎来了。他不再是太子,是天子了。
他进到宅子以后,所有人都趴跪在地上,侍卫把衔蝉扯出去,让她跪在自己的屋前。
娄擎经过衔蝉之时,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和不屈的脊背,一脚就踢了上去。衔蝉吃痛,但忍住没出声,又跪回了原状。娄擎蹲下身去,揪着她头发,迫她抬起头。他那双眼睛含讥带笑,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嘴唇却异常的红,好似刚喝过血一般。
从前他的种种都是道听途说,衔蝉只知晓自己的小三弟进了他的炖盅。如今与他这样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杀戮,衔蝉却不怕他。
娄擎冷冷笑一声,松开手,命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衔蝉旁边。小太监拍拍手,就有人扛着一个架子到院中,一张白绫垂下来,一把木凳放上去。娄擎命所有人抬头看着,几个半大的小丫头颤抖着从檐下走出。小太监又随便从地上捞出一个人,问她:“哪个与教习的步态最不像?”
被问的人不知问这做什么,慎重指了一个。
小太监则点头,被指的姑娘被带了下去,过了片刻,穿了一身大红的喜衣出来。太监要她站在木凳上,白绫套上了她细细的脖颈。姑娘不敢哭,只是浑身抖着。
娄擎要再造娄夫人,让最不像她的人,像她一样去死。
衔蝉知晓人之恶,也曾想过会恶到什么程度;她知晓处于权利顶峰之人可以为所欲为,也曾想过那定是有违人性。那些懵懂的小姑娘被关到这里,供娄擎满足他毫无人性的嗜血欲。
“不要!”衔蝉喊了一句,人要冲上前去,却被娄擎一把抱住。他低笑出声,命人踢掉那把椅子,捏着衔蝉的脸要她看着,看着那可怜的孩子一点点没了气息。
“每日一个。”娄擎道:“直到有一个真的。”
娄擎喜欢把人的骨头掰弯,那娄夫人的骨头他碰不到,娄褆脸上刻着“罪”字,脊背却挺着。娄擎命人杖责他的后背,他就那样挺着。他的脸发烫、手发烫、浑身发烫,他的魂灵好似有了不死的金身,杖责让他的腰塌了下去,可娄擎却恍惚觉得他永远不会塌。
眼前这个人,是娄褆的同路人,与少年娄夫人一样,生着一张文人酸腐倔强的脸。娄褆偏偏要看这骨头弯得弯不得!他还造局让她自投罗网,看着她的正直良善遭到愚弄。这让他有隐隐的痛快!
看着那些被吓坏的少女,衔蝉的心那般痛,超越了肉身所能承受的每一种痛!
娄擎却站起身来,皇上要起驾回宫离开他巨大的享乐场了。临走前又看衔蝉一眼,似笑非笑,踏着月色,走了。那干净的月色却洗不净他身体的脏污,衔蝉依稀看到他腐烂的肉身!
那一晚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抖着,窗外的月亮带着她回到了燕琢城。她看到在山野丛林之间,照夜正拼命从泥沼里向外拖着一具尸身。衔蝉以为那尸身是自己的,哭着喊照夜的名字,要他轻些。秋棠摇着她肩膀将她摇醒,对她说:“姑娘,你做梦了。”
是的,衔蝉做梦了,梦到了她的心上人照夜哥哥。而照夜好像感知到了这个梦,在树上远眺京城方向。
狼头山又下雾了,在此之前他们爬上了树。
花儿窝在照夜旁边那棵树上,听到他的动静就问:“怎么了?照夜哥哥?”
“京城好像出事了。”照夜道:“几日了没有消息,少将军说天下八成易主了。”
“那阿勒楚开拔,可与这有关?”花儿问。
“有关。”
他们都不再说话,沉默好像比一切都喧闹。花儿想到叶华裳,她支身于草原之上孤立无援之时,阿勒楚的人马已过了额远河。
当他们跑过额远河大营,与对岸的精兵汇合之后,最先向燕琢城方向挺进。那马蹄子踏在地上,就有了地动山摇之势。燕琢城里的幸存者从家里跑出来,彼此问道:“怎么了?”
有人耳朵听一听,突然就惊恐起来,大喊:“杀人了!屠城了!”
“屠城”二字令人害怕,于是都跑回家中找地方藏着,可哪里能藏呢?那藏到摇摇欲坠的木桌之下的人屁股还露在外面,抱着自己的脑袋,试图保全自己脑袋;也有人拿出家中仅剩的馍,一口全塞进嘴里,噎得眼珠子鼓起也要咽下,不想做个饿死鬼。
鞑靼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涌进了燕琢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就连野猫都窝在角落里没有出来。幸好鞑靼只是穿城而过,并未在城中停留。
他们出了燕琢城,一路向霍灵山而去。
沿途经过的驿站和村庄,并未意料到在早秋一日,会有鞑靼大军过了燕琢城,公然向内挺进。可怕的是,竟无人阻止,好像这是寻常事!好像那鞑靼早就来了无数次!
当阿勒楚率军从额远河多面浩浩荡荡离开的时候,河对岸的狼头山上,谷为先站在那看着他们开拔,问身边的柳公:“他们将往何处?为何之前毫无动静?”
谷为先状似在问柳公,而心中已是了然。变天了,拔刺了,谷家军危在旦夕。
他站在那看了片刻,突然转身往营帐跑。照夜在身后跟着他,听到他说:“他们要去霍灵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都是万字长章,然后卷二就结束了
第70章 额远河硝烟(三十)
当燕琢城的风吹过阿勒楚的脸颊,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第一次见君主父亲时,并不惧怕。伸出手指指着父亲的脸道:“你的下巴, 和我的下巴, 一样!”鞑靼男人的宽下巴,有着山脉一样的轮廓。君主笑了, 蹲下身去,摸他头, 而后道:“光下巴像, 未必是我的儿子。”
小阿勒楚又指着面前的额远河:“那里也是我的家!”
君主的目光亮了, 亦伸手去指:“那里?是你家?”那时额远河对面的大营里已有了暮色下的炊烟, 还有人站在河边朝阿勒楚所处的草场上放箭,那箭射程不远, 还不及河岸,就落水了。阿勒楚指着对岸射箭的人笃定说道:“对!那里是我的家!射箭那个人要杀掉!”
君主的蓬勃野心被这个儿子继承了,君主的每一个儿子都有野心,那是因为他们自幼在君主身边, 得以被熏染,只有面前这一个, 长在这草场上远离权利欲望的少年, 野心是与生俱来的。
阿勒楚清楚记得那一天父亲做了什么,他忽然把他扛到肩头, 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 对他说:“目光所及,都是你的。”
阿勒楚记得这句话, 他觉得君主说得对。当他的铁骑从西到东, 战无不胜, 当他“鞑靼战神”的威名令人闻风丧胆,目光所及,均是他的疆土。而此刻,他正向儿时目光所及之处飞奔。阿勒楚的野心像草原的鹰隼一样膨胀开来,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他的翅膀。
极少的时候,许是他的马鞭抽到路边的枝桠,早秋的落叶落在他身上之时,他会想起他的继王妃。他从始至终都知晓她永不会是他的同路人,因为她的魂魄早已留在了她的故乡。阿勒楚认为女人就像疆土一样,他要开疆辟土,也要征服女人。叶华裳不与他同路,他偏要她眼睁睁看着他的军队踏过去,偏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故乡。
她没有根,就会选择在草场上扎根。她没有心上人,就会心甘情愿死在他身边。到那时,他会给她寻一片僻静之处,可极目远眺这人间的烟火,为她厚葬一场。
想到厚葬叶华裳,阿勒楚竟也会有一丝心痛。叶华裳与他所熟知的鞑靼女人不一样,但阿勒楚清楚,只要踏过额远河,遍地都是叶华裳。
鞑靼男人心中只有疆土,没有女人。
他的部队行军极快,却在过燕琢以后遭遇了一场暴雨。路边泥泞起来,战马的马蹄陷入泥中拔不出,无奈之中只得停下来。
这一晚阿勒楚的营帐被飓风吹得摇晃,他喝了些酒,躺回床上。士兵们从燕琢城掳了女人来,有人往他的营帐里送了一个。他从不制止下属掳女人,美酒、金子和女人,是战士们的粮草,只要这三样不缺,他们就可以陪他征战天下。
眼前送进营帐的这个,过于瘦小了。尽管叶华裳也纤弱,但总比这个强。
阿勒楚踢掉鞋袜,微微抬起眼皮,要那女子为他按脚。女子为保命,慌忙爬过去,跪在他身边。手刚触上去,阿勒楚就不耐烦地说道:“滚出去。”
女子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赶她走,外面的嚎哭声此起彼伏,她早已吓破了胆。阿勒楚难得有慈悲心肠,默许她留下。
万籁寂静之时,阿勒楚早已睡去。大雨洗刷他的营帐,也洗刷他梦里的血腥。他竟然梦到叶华裳,当他要在她身上开疆辟土之时,她说:“我要看着你。”那又有什么可看?随着他的行进,她眉头紧簇,咬着牙齿没有喊出那声疼来。阿勒楚故意弄疼她,她也不喊疼,只是捧着他的脸,坚持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看出什么?燃烧着杀戮和血腥,随着大刀阔斧的动作,要用燎原大火烧死她。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快意和恨意,简直是他的烈酒,让他意识到这疆土多么远阔。
他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的疆土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而梦外,一把寒凉的匕首悄然向他走去。那吓破了胆的女子此刻缓缓向他靠近,她仍旧在怕,否则她的手不会颤抖。可她的目光那样坚毅,竟能遮盖她的恐惧,让她在这满是血腥味道的营帐里,燃起一簇火光。
她握着匕首前进,头脑中满是几日前几个女子蹲在码头边说的话:“宁死不受辱。”
“若已经受辱呢?”
“那更不怕死了。”
“做奴才能好好活着。”
“奴才永远不能好好活着。”
她们还小,整日在提心吊胆中活着。只要街上跑马,她们就会心惊胆战。燕琢城里早不剩多少女子,逃的逃、死的死,剩下她们这些没死又逃不掉的,整日抬头看着悬在头顶那虚无的大刀。水粉胭脂再不敢用了,罗裙首饰再不敢穿戴了,腰杆要弯下去,脸面要一脏再脏,不到二八年华,就已活得垂垂老矣。
到头来,还是没躲过。那鞑靼的军马从城里跑过,没有烧杀,但有掳掠,那一日码头边的女子们无一幸免,都被他们拉上战马。
她们都没有正经名字,鞑靼人一问,她们就摇头。但那天在河边,她们明明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燕好”。
此刻这个燕好,手执一把刀向阿勒楚走去,那鞑靼王爷的铁躯没有吓破她,甚至在回想,她们说的从哪里下手最万无一失。对,脖子。只要她的刀扎进他的脖子,就好了。
她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双手握着刀把高高举起了手,卯足了力气后猛然落刀,却在中途遇阻。那吓人的鞑靼王爷握住了她手腕,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燕好并没害怕,她下意识啐了一口,骂道:“你杀了我!杀不尽的!杀不尽的!”
阿勒楚遂了她的愿,刀插进她脖子连声音都没有,燕好捂着脖子缓缓倒地,只是那眼睛一直没闭上。阿勒楚先踢了她一脚,她一动不动,这才蹲下身去,看她的死态。
阿勒楚杀过太多人了,也被太多人暗算了,他深知如何教人一刀毙命,却因着杀人太多,早已没了快感。他甚至有些困惑,这等弱不禁风的人哪里来的胆量?竟敢以卵击石,来刺杀他这个鞑靼战神?又或是明知是死途,却还要闯一次?他们为何就不能好好做奴隶呢?好好做鞑靼的奴隶,留得一条命在不好吗?
他命人将那尸体抬出去丢到路边,以鞑靼人的念头:会有鹰隼鸟兽来为她收尸的,人活一世,总归要回归天地。
外面雨还在下着,大雨如注之中,他看到营帐门被推开,走进一个满身风雨的人。在鞑靼人眼中,那人个头不算高,却生得清丽无双。她解下厚厚的雨披,抖落一头雨水,而后站在那轻声唤他:“阿勒楚。”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一摊未干的血迹,但没有任何诧异和惊恐。她只是在经过是提起被雨水打湿的裙摆,而后轻轻坐在阿勒楚身边。水滴自她发间滴落,她也不去管它,反而转身看着阿勒楚,莫名说了一句话:“雨很大,月亮却没落。”
阿勒楚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躺在那看着她。他临走时命人杀了铃铛,还教人看管她,他给她留了一条生路,只要她能乖乖等他,他便可饶她不死。但当他看到那支飞上天的鸣镝之时,知晓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他早晚要杀的,所以不急于这一时。
她也算有本事,明哨暗哨在那里,她仍旧渡了河。
“怎么渡河的?”阿勒楚问她。
“使女有一匹骏马,她曾夸下海口:那马能披风戴雨穿过任何河流。”叶华裳答道。
“侍卫呢?放你出来了?”
“铃铛大难不死,帮我解决了两个。等那马儿载着我们过河的时候,其余人已经没有法子了。”
“铃铛呢?”
“我把她留在驿站养伤,要她伤好了离开燕琢和北地,去往任何地方。”
叶华裳看着阿勒楚,凄然笑了。她渡河后,天上没有了日头,她知晓那是快要下雨了,于是快马加鞭赶路。让她途经燕琢城之时,看到老人蹲在路边哭。她依稀听见他们在说:那么小的女娃。她经过那满地的凄凉和路边的狼烟,裙角都磨破了,但她没有停下。
后面有追兵,以为她要遁进深山野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逍遥魂,直至看到她一直走大路,没有拐弯的意思,才不对她放冷箭。
“你的人可真狠啊,好歹我还是你的王妃,却要对我痛下杀手。”叶华裳叹道:“汉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想必夫君待我,如那落花流水、也定不会相濡以沫。夫君想让华裳眼睁睁看着自己国破家亡,自此无依无根。那为何不把华裳带在身边呢?那样华裳看得更真切呢!”
阿勒楚闻言看她,他猜不出她要做什么,也无心去猜,他只是觉得她能只身一人前来,属实是厉害。在此之前,他只当她空有一副傲骨,如今看来,她还有心机和胆魄。如此看来,她倒是配做他阿勒楚的妻子了。
叶华裳对他笑了笑,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袍,她不喜欢鞑靼人的袍子,太过厚重了,她穿起来总是很费劲。外面雨声很急,她窝进了阿勒楚怀中,细细的胳膊攀上他肩膀,对他说道:“好冷。阿勒楚我好冷。”
叶华裳当然会冷,那小姑娘的血迹还未干涸,前路还下着暴雨,她不能在大营里等死,她得出来。雨很大,她像一片叶子,在风雨中飘摇着。
她哭了,这一次真的哭了。
她捧着阿勒楚的脸颊求他:“阿勒楚,回去吧!阿勒楚,回去吧!回去我给你生儿育女,天下那么大,你打不完的!”
彼时的阿勒楚,正有着击不溃的狼子野心,他怎肯回去?他要打过霍灵山、打到松江府,一路打到汉人的京城里去。他再不要他的子民们在草原上与天斗了,他要他们生活在一片祥和之地!他自然不肯回头,但他□□的骏马却加快了脚步,他对她说:“既然你来了,那你便看着吧!”
叶华裳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那在那熟悉的土地上,秋日金黄的落叶铺满了城池街巷,山间的野花热闹着再盛开一次,那样的光景,只能出现在她梦里了!
阿勒楚问她:“后悔了吗?”
叶华裳摇头:“我不后悔。”
叶华裳经历痛彻心扉后的大彻大悟,她深知自己要什么,先是奴颜卑膝地活着、而后是途经长夜的寂寥,最终才是期盼已久的绝地反击。她知晓权利会成就人,也会摧毁人,她什么都知道,只有阿勒楚这头野兽,被权利蒙蔽了双眼。
下一日,雨还在下,但小了一些。
阿勒楚临时扎营的地方冒起了炊烟,他们将累死的马分割了,用火烤马肉吃。叶华裳不爱吃,不想吃,阿勒楚割肉的刀执拗在她嘴边。她被迫吃了,努力许久才咽下去。而后拿起一块饼子在啃。其余人不喜欢叶华裳,在他们心中,汉人女子都是供玩乐的,不配与他们同席。但阿勒楚对此不言,他们只能忍着。只是那目光十分放肆地在叶华裳身上流连。
前一晚,燕琢城的“燕好”们死了几个,鞑靼的战士也死了一个。那战士睡得很熟,被他欺辱的“燕好”落刀之时毫不迟疑,数十刀下去,将那人捅得面目全非。此刻“燕好”们被陈尸路边,而鞑靼士兵看叶华裳的目光带着恨意,仿佛她就是那些“燕好”。
叶华裳不顾这些目光,只是抱紧了阿勒楚手臂。从前她不屑于这般,但她如今会了。阿勒楚虽意外,但不排斥,偶尔低头看她一眼,又或者揽住她肩膀。
开拔之时,阿勒楚将她抱上自己的马,叶华裳不挣扎,索性与他共乘一骑。雨天不好走,鞑靼对此又不熟,因此行进缓慢。阿勒楚有将才,也不全然信那娄擎给他的舆图,突发决定扎营良清城外。
阿勒楚在良清有行宫是一回事,带千军万马扎营又是另一回事。松江府闻言送信来,要阿勒楚约定哪去就哪去,良清暂时动不得。
阿勒楚混人一个,嗤笑一声,眉头一立:“这良清如今只有两条路,拱手送本王是一条,本王屠了又是一条。给你们的主子带话,本王耐心有限,到明日天黑没有信,这良清本王就硬抢了。”
阿勒楚许是因着娶了汉人女子,竟也晓得先礼后兵了。此刻他们坐在一间茶楼里,那茶楼不如燕琢的别致,无非是大碗粗茶,大块点心,却也比鞑靼的饼子好吃出不少。街上并没有几个人,阿勒楚不喜欢,就命人挨家挨户去敲门,把人敲出来,平日什么样,此刻就要什么样,他要一个虚假的盛世来。
街上人渐渐多了,但大多缩着脖子耷拉脑袋,关门的铺子也开了,假装做起了生意。
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从字画铺子里匆匆走出来,看起来像突遭掌柜的关门,不得不被关在里头一样。阿勒楚他们所在的茶楼人太少,他也不喜欢,就命人从街上拦人进来,那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亦被拦了进来。
阿勒楚喜欢听书,那跌宕起伏的故事常惹他发笑、于是命说书的上去说书。
叶华裳看着那几个一动不敢动的书生,她记性好,上一次在良清,站在花儿身边的那一个,此刻就坐在那。那男子面孔清秀,眉眼干净,倒像个读书人。
是照夜。
那一日谷为先意识到阿勒楚要挺进霍灵山,立即下了命令,照夜、花儿等人下山来到良清,这样的大仗,斥候当先行。阿勒楚的人在城外扎营之时,照夜等人已混进了字画铺子,他们吓唬那掌柜的:“还不关门!没见那阵势吗!要杀人了!”
掌柜的吓得关了门,跟他们一起蹲在里头,透过缝隙向外看。阿勒楚先带叶华裳去了行宫,紧接着又去了茶楼。照夜等人仔细将情况探明,其中一人捂着肚子要从前门解手,被掌柜的拦住,骂他:“不要命啦!去后头吧!”就这样走掉了。
当鞑靼人来敲门的时候,掌柜的跟他们商量:“给你们些银子,留个人在这帮我看铺子吧!”掌柜的要溜了。他们故作为难状,但还是应了掌柜的,留下了一人。那掌柜的一溜烟跑到后头去,寻找避世之所去了!
此刻照夜坐在茶楼里,因着面相实在好,即便装扮了也与旁人不同,惹阿勒楚看了他一眼。说书的开始说书之时,阿勒楚手指着照夜:“你,过来。”
照夜用眼神遏止其余人的动作,走到阿勒楚面前,对他施礼。
阿勒楚问他:“哪人?”
“燕琢人。”
“来这做什么?”
“逃难来的。”
“住哪?”
“还未寻到之处,刚刚想去,但字画铺子掌柜的关了门,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了。”
阿勒楚看了照夜半晌,要他摊开手。那双手,虽有老茧,却不像真正习武之人那样粗。阿勒楚看不出他的身份,就放他回去。
听书之时,叶华裳借故要出去走走,阿勒楚放她去了。叶华裳沿街逛着,身后的人不远不近跟着她。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与人讲几句。前头有个挑担卖的是白馒头,一个小姑娘正蹲在那买,叶华裳也蹲下去。
那小姑娘是花儿,叶华裳就知道自己没猜错,照夜来了,花儿一定也会来!她意识到,这良清城里许是有许多谷家军的人,这样一想,她的心放下一半。二话不说,就买下所有白馒头分给路人。别人震惊不敢接,她就硬塞进人手中。
那鞑靼侍卫见王妃在街边发癫行善,心中十分不耻,有心斥骂她几句,想起她正在祸媚王爷,便忍住了。花儿和柳枝接过叶华裳的白馒头,还有她偷偷塞进她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块小小的剔透的玉,花儿忙将其塞进衣服里,找机会走了。
她和柳枝二人此刻都衣衫褴褛,凡露出的地方都是脏污,身上怪味冲天,途经鞑靼的侍卫会被他们嫌弃地捂住口鼻,赶她们快走。她们一路被赶到城外,途经他们扎营的地方大胆伸手要饭,那士兵的大刀举起就要砍,被人拦住,劝道:“王爷说的,先礼后兵。”
花儿心中嗤笑他们竟也懂先礼后兵,却还是故作害怕,扯着柳枝跑了。她们一路跑出鞑靼人的视线,再跑二里,一转弯,钻进了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