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接连一吓,令她把那血腥味忘掉了。有心提醒白栖岭那屋后有埋伏,转念一想他一个疯子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于是捂着嘴站着,琢磨着该如何为自己和衔蝉脱困。
外头兵器响动,衙役鱼贯而入,这架势倒是像要将这里夷为平地。白栖岭终于抬起眼看花儿:“滚。无关人等都滚。”
花儿长舒一口气,与衔蝉对视一眼,临行前不忘记那食盒,顺手提了抱在胸前,绕过挡着门的丫头铃铛,率先推门跑了。衔蝉跟在她身后,二人踩着花园里凌乱的脚印,一路跑向角门,门推开,毫不犹豫冲向外面。
来时下快雪,去时已天晴。
昏日西悬,凛冬肃杀,墙下窝着的要饭的听到食盒叮当声,费力睁开眼。那视线起初迷蒙,待看到那三层漆木食盒后猛然大睁。盒内香甜的气味犹如长了腿,钻进要饭的鼻翼。他缓缓站起身,拦住花儿和衔蝉去路。
看你的贱命能不能活过今日。
那白栖岭断然明了眼下情势,能提着食盒安然在燕琢城走街串巷之人,定不是她这个站都站不稳的人。她向后退一步,眼神四处找,不知照夜和飞奴在哪里,头脑中在食盒与安危之间抉择,最终一跺脚,丢下了食盒。
衔蝉回头叹:“可惜了!”
“不可惜!”花儿想起腰间那带着血的帕子,顿觉晦气,扯出来丢到地上,头也不回跑了。跑出几步,又跑回去捡了起来。
“还要它作甚?”衔蝉捂着胸口问她,从前她没经过这样的阵仗,今日经了一回,才晓得花儿他们日日出去讨生计,那都是在刀尖上舔血。
“早晚让那疯子赔我!”
消息是照夜和飞奴带回来的。
她们逃走后白栖岭等人亦被官府带走,案是关门审的,白栖岭不到半炷香功夫就出了府衙。这其中种种,皆是猜测,只是那宋掌柜的手指,算是白丢了。他们还道:宋掌柜受伤的手包裹成棉布,捧着茶肆的房契从东到西,一直送到白府门外。
白府的管家站在门口等着,门都没让进,只说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家中事。拿过房契便走了。此话一出,围观众人神情一凛:想来这白二爷是要在燕琢城大闹一番了!
花儿想起白栖岭切人手指时眼都没眨,动作快如闪电,胳膊一起一落,刀就嵌进桌里。这等狂人要他好生受气,堪比燕琢冬日不下雪一样难。
“花儿又吓到了。”衔蝉把那情形粗略对照夜、飞奴二人讲了:“花儿应当是看得最真切的。”
飞奴闻言无比气愤,踢了一脚路旁的半截石狮,骂了一句:“疯子!”
“这几日我可真是走了霉运了。”花儿自嘲道:“自打开始打更,真是没一刻消停。提防别人关门观察防火防盗,自己的小命都被人捏在手上了。”
“不如休息几日,或者谋个别的差事?”照夜隐隐担心:“我又怕白二爷再去找你麻烦。”
“他贵人多忘事,我不过是宴席上任他们摆布的下人罢了,连白府的狗都不如。换言之,若他当真要找我麻烦,我还能躲过不成?”花儿害怕白栖岭,她见过了他发疯,但席间的人都见过他发疯,他要对付的人多了,怎就揪着她这只蚂蚁捏了?
“我只是可惜今日的酬劳,是不是真就没了?”花儿问飞奴。
“王家那管家老头说今日闹大了,王老爷气颠了,正在家中砸东西,银子支不出来,让过几日再看。”
比起工钱来,花儿更心疼那提点心,她自己没咂摸出味来,孙婆也没捞到吃,小阿宋也没能打牙祭。打更的时候想起那提点心,竟有点泪眼婆娑。
恍惚间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去,仍旧空白一片。行至白府前街,人已是喊累了,细嗓子冲不出一个响亮音,搅的人头皮发麻,忒磨人。
白栖岭又从床上坐起来,命獬鹰去让他们闭嘴。獬鹰回来了,面色很是奇特,一改往日的沉稳做派,准备吐露小秘密给白栖岭听:“奴昨日没看清,今日看清了。那喊夜的并不是小孩童,是个女子。那女子今日您打过照面的。”
“哪个?”
“您让“杀”的那个,今日赏她一提点心那个。”
“饿死鬼那个?”
“对。”
这是何等巧合?白栖岭的眼中渐渐拢起寒光:“把人带来。”
外头飞奴正屈身喂猫,他竟把自己的冻鱼带来,掰了一小半给它,也不管它吃不吃,放下就走。阿虺搬了一天货,此刻肩膀抬不起来,让飞奴帮他揉,边揉边道:“你别是要打那猫的主意。”
飞奴回头看一眼那猫,并未作答。白府的大门开了一道缝,闪出一个人来。来人身着一身黑衣,裤腿缚着,像个练家子,对花儿抱歉:“这位姑娘,白二爷有请。”
众人登时警惕,照夜上前一步对他拱手:“烦请给白二爷回个话,我等正在当差,不便擅自离开。”
“白二爷说请人,自然有他的道理。”
“白二爷为何要请?”飞奴挡在花儿面前,将身前的挎刀比了比。
“白二爷说白日感谢姑娘解围,想请姑娘小叙。”獬鹰面无表情,想来这话语也是在头脑中过了一遍,讲出来才算得体。
几人彼此看一眼,心知这一趟躲不了,照夜赔笑道:“花儿好歹是姑娘家,这夜深时候单独进白府多少有损名节。烦请您开个恩,我们跟一个人进去,如何?”
“白二爷说请一个人,就只请一个人。”獬鹰的手向下,握住自己的刀柄,做出要强行拿人的姿态。莫说眼前这几人,再来十数个也不在他话下。白二爷请个人他们胆敢阻拦,那可要吃些苦头了。
双方剑拔弩张起来,花儿却从飞奴身后走上前去,催促獬鹰:“快走吧,问完话还要出来当差呢!”
她见识了那白二爷的疯癫,知晓此番逃不过,既是逃不过,就不必连累别人。飞奴扯她手腕,不许她去。她好生安抚着:“飞奴哥哥,那白二爷又不是野兽,他一个大人物为难我作甚?八成是真要问话。我且先去一趟罢!”言罢兀自向前一步,却被獬鹰拦下:“还请姑娘走角门。”
“走角门我可就不去了。你也说了,是你们二爷来请,既然是请就该有请的样子。我偏要走这正门。”下巴微微扬起,学那白栖岭在席间不可一世的样子,左右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两说,痛快一时是一时,她倒是要尝尝走正门的滋味!
见獬鹰不动,梆子一敲喊一句:“三更半夜,小心火烛!”再来一句:“不去!”
獬鹰拿她无法,只得后退一步:“姑娘,请。”
花儿把家伙事丢到飞奴手中,转头安慰几人:“不必担忧,我除了一条烂命一无所有。他要一条烂命有何用?”
先獬鹰一步进了门,身后的朱漆木门关上之时音色浑厚,她回过头去在门缝里看到照夜和阿虺拦着飞奴,轻声劝着:“会有法子的!眼下是请着去问话,他要真杀人可是白日那情形,何必大费周章?”
待她再转身,看到传闻中有如天上宫阙的白府,到处挂着白色帷幔,就连灯笼都罩着黑纱,透着森冷之气。偶有当差的下人经过,拿着劲儿走路,愣是没有一点响动。
除却这些,当真是雕梁画栋、别有洞天。就连那木窗棂都雕着小意山水,被光一照,深浅分明,格外好看。
獬鹰见她东张西望,忍不住催促她:“快些吧,白二爷等急了。”
“不急,反正她日后没命看了。”
花儿闻声望去,那白二爷站在檐廊之下,一半人阴在阴影里,另一半人透在光里,那模样,像来索命的厉鬼!
第7章 祸起燕琢城(七)
花儿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即便如此,仍是站直身子,颤抖着声音与他叫板:“玉皇大帝也不能说杀谁就杀谁!天下总该有王法的!再说了,是白二爷您请我来的,外头那队更人和衙役都看着的!我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话音未落,只见白栖岭目光动了动,她脖颈被敲了一下,转瞬就失去了知觉。待她醒来之时,头一个念头就是:白栖岭所谓的请人来问话,简直是放狗臭屁。别人先礼后兵,他倒好,上来就动粗。
屋子里幽暗,被捆缚的她躺在地上,这几日折腾得厉害,适才又受到那样的惊吓,一整个人被抽了魂一样。人昏昏沉沉,耳朵却好像开了天灯,里头的轻语都能听得一两句。
那个家丁说道:“的确是哼哈二人救的她。”而后声音便轻了。那个杀千刀的白二爷八成是在衙门被毒哑了,竟是没有一个响动。花儿的耳朵极力竖起来,也听不到任何。
她快要力竭,挣扎无意义,索性既来之则安之,那白二爷想必想从她口中探得那一晚她究竟看到多少,事已至此,她反倒有了些念头,头一歪,睡了过去。
獬鹰再出来问话的时候,她正睡得沉,任他如何叫她就是不睁眼,间或呢喃一句:饿。饿得睁不开眼,饿得没力气回话。獬鹰心急要去给白栖岭回话,只得命人给她端了一碗肉汤热面。
“这怎么吃?”花儿手脚动了动,示意獬鹰帮她解开。
“解开可以,但你切记不要吵闹,二爷喜静。”獬鹰叮嘱她:“二爷说了,再吵也不用问话了,直接挖坑埋了你。”
花儿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吃肉汤热面是什么时候,眼下真是馋了,没出息点头:“不吵不闹,再闹埋了我。”
脱离束缚的瞬间立马捧起了碗喝了口汤,捞了一大口面,鼓着腮帮子含糊道:“您再给我外头的街坊传个话,就说劳烦他们去我家用冻鱼干给阿婆炖汤,再去抓付药。阿婆的药要断了。”朝獬鹰伸出手:“江湖规矩,透大信儿一吊钱。”她哪里懂江湖规矩,哪里知晓什么江湖,无非是从前在茶肆里倒茶,听那说书先生讲的罢了。
獬鹰上前抢她碗,他这下觉得二爷说得对,直接埋了好了。花儿捧着碗跑开,大声嚷嚷:“一百文!一百文!”
她这一嚷嚷不打紧,里头写信的白栖岭头要炸了,实在忍不住,便咳了声。獬鹰发狠抓住她,抢下面碗,面汤稀里哗啦地洒,花儿斥骂他:“暴殄天物,不得好死!”
獬鹰捏住她嘴,破布塞进去,塞得满满当当,让花儿直犯恶心。呕了好几次,眼睛都憋红了。
“我再与你说一遍:二爷喜静,你再吵闹就埋了你;五十文给你阿婆抓药,是白二爷心善赏的。”獬鹰哪里懂得怜香惜玉,这眼前的人眼睛骨碌碌转,真像商队的人说得那样:像个没长开的小耗子。
花儿见识了獬鹰的脾气,终于软了下来,乖乖点头,唇间呜呜几声,大意是好、我知晓了。
獬鹰找人出去传话送钱,倒是讲一些道义的。再拿开堵她嘴的破布,她便安静吃起了面。獬鹰再问她话,她一句句答了。
“那一晚连心斋前死了人,你见到多少?”
“那天雪很大。我刚当完差,很是疲累。阿虺和飞奴又尿急,我在那里等他们等得心发慌。”
“别说废话。”獬鹰道。
“您听我慢慢道来,这并非废话。”花儿手比划着:“我听到有人叫了声,好似在挣扎,紧接着动静越来越弱。料想那人是死了,我吓得腿软,灭了灯笼藏进巷子里。想来那恶人是看到了我,是以找了过来。”
“北风呼号、又下着大雪,我又吓傻了,不敢喘气。”
里头的白栖岭听她讲话着实心烦,将手中的毛笔狠狠拍在桌上,笔头的墨汁崩得到处都是,信纸被晕染出许多墨点。花儿忙捂住嘴看向獬鹰:“我聒噪了?”
“你快被埋了。”
花儿惊恐点头,放低音量接着道:“我看到一只鞋头,尖的。”
“没了?”
“还有一张脸,没看清长相,只依稀看到一道疤。”花儿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比划:“从眼角到耳后,一张脸被一分为二,十分可怖。”
“没了?”
“真没了。”
花儿可怜地看着獬鹰,想起这几日接连受到的惊吓,眼睛一红,就落下泪来:“想必是因为我看到这一眼,才惹了杀身之祸呀。”讲完低下头,抽抽嗒嗒哭了起来,哭到细瘦的肩膀直颤:“还好有人出手救我,尽管我想不通为何有人救我。”
獬鹰听她讲完,进去给白栖岭回话,还未张口白栖岭就抬手要他安静。外头那只小耗子委实是聪明,撒谎不眨眼。她看到他的鞋履抬起头惊恐看他,如若从前没见过,何不至于如此?从这一句起,都是假的。
她这一出戏实在是好,连獬鹰都能骗过。煞神獬鹰竟还觉得她可怜。白栖岭踱步出去,见那“小耗子”缩在墙角,看到他似乎很是害怕。这些手段都是白栖岭儿时用过的,岂能骗过他。
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去,伸出手去,掌心贴着她脖子。她全身上下无一处惹眼出挑,只有那双眼,看起来机灵。手掌微微用力,花儿就察觉到窒息。
“什么鞋?”他问。
“尖头。”
“说谎就弄死你。”白栖岭的手掌动了动,他有一双粗粝的手。按道理说白家世代经商,并不出行伍之人,但他的手却并不细嫩。花儿是见过在巷子口围堵衔蝉的公子哥的手的,白白嫩嫩一双,冬日里一受冻指尖便红了。
“你弄死我好了,死在你这等恶人手中算我倒霉!”花儿顶烦他张口弄死闭口弄死,还不如旁人那一刀毙命来得痛快,他倒好,这么一会儿吓她几回了!
双手握住他手腕,用力向外拽,指甲死死扣进他手背,要跟白栖岭来硬的。总之她就是不讲实话。说书先生讲:有些人把底兜了,转眼就死了。她不能兜底,亦猜到他会起疑,但坚决不改口。
“什么鞋头?”
花儿咬紧牙关不开口,白栖岭的手又重了些,饿得饥黄的脸因为窒息开始有了血色。
“不开口?”他的手又用了力气,花儿一双眼看着他,心道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见这么个煞星。还想着给孙婆养老送终呢,今日却要交代在这里了。思及此,眼泪又落了下来。
细细的脖子被他攥着,发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那泪水像滚珠子一般一滴一滴落下来,滚烫的。
她以为必死无疑,白栖岭却哼了一声松开手:“你倒是别哭!”他眉头一吊,戳穿她:“你就唱戏罢!我捏你的手劲儿都不如你扣我的手劲儿大!”
花儿抽抽嗒嗒,心中骂他千万句,整个人如被抽掉骨头一样,片刻以后,竟晕厥过去。
白栖岭指尖放在她鼻下探了探,又装。
“泼她。”白栖岭道:“开水泼。”
“别别。”花儿睁开眼,缩进墙角:“我错了。”
她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这种情形下竟敢戏弄白栖岭。獬鹰知晓白栖岭睚眦必报的脾性,替她捏一把汗。此刻渐渐明白白二爷的用意了,想来她说的都是假话,要用真话为自己保命。在跟二爷博弈呢。
獬鹰见过从头硬到尾的,见过开始就软的,亦见过不堪折磨松口的,没见过这软软硬硬演话本的。想来这小姑娘是个头脑好用又颇有点胆识之人,亦是个憨爽有趣之人。
第8章 祸起燕琢城(八)
于花儿而言,日子里尽是看人脸色、拾人牙慧、点滴算计,不能称之为博弈,在白栖岭眼中那更是小把戏。
她窝在墙角,觑白栖岭的脸色。这人因着面相凶,脸色永远称不上好。小心思忖着他究竟与那有何干系,继而开口试探:“被杀的是您儿子么…”
花儿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世人都道白栖岭在外头胡作非为,后代都不知有了几个。要么他杀的人、要么死的人与他有干系,总逃不过其中一个。
她亦料定白栖岭嫌她话多,在他投来那眼神之时人又缩了缩,捂住嘴:“不问了不问了!”
她要想法子出去,试着与白栖岭交心:“白二爷,刚刚您的手只要一紧,我这小命就交代了。但您慈悲为怀,只是吓我一吓。为了报答您,我想与您交个实底,但恳请您留我一命成吗?”
“说来听听。”白栖岭道。
“鞋,是方头履;人,我没看见。至于他们为何要杀我,八成是以为我看见了。”
“他们要杀你,会不会因为你拿了他们什么东西?”白栖岭试探她。
“什么东西?”花儿睁大眼睛,急忙摆手:“我什么都没拿!”
白栖岭白她一眼,知晓眼下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来。这女子虽是其貌不扬,但耳力了得,又整日在燕琢城游荡,做个狗腿子再合适不过。于是假意给她一个生计,要她打听些消息来他这里换钱。至于什么样的消息他不明说,只说要她自己看。又实在懒得再跟她废话,就让獬鹰送她离开。临行前獬鹰塞给她一小块儿碎银子,她睁大眼:“给我的?”
“给你的。白二爷从来不白用人。”
“白二爷还是活菩萨呢!”花儿笑嘻嘻的。
出白府的时候,有些腿软。站在那里琢磨很久都吃不透白栖岭这人。奔回家中,衔蝉正为孙婆熬药,见到花儿进门,就把她扯到外面小声问话。
“没事了?”衔蝉问她。
“没事了。”花儿道:“他们呢?”
“去码头了。说是那边有商队要卸货,一大早就去了。一天十五文。”
“我也去。”花儿扯着爬犁向外跑,准备去那讨个活计。衔蝉在她身后喊:“你慢些!”
“孙婆醒了告诉她我回来过了!”花儿摆摆手,脚下的动作愈发快。
燕琢城的码头说是码头,一年却只有四个月走水路,其余时间只是个货场。南来北往的商队把货存在这里,再经由城里的商人们采买。因着码头存在,周围催生了一些营生,茶肆、饭铺,倒也热闹。
花儿拉着爬犁找到阿虺,他们今日搬的是炮竹,这爬犁刚好能派上用场。掌事的从前就认识花儿,知晓她机灵能干,就也用她,只是一天只给十文。花儿也不啰嗦,拉爬犁本就轻巧,十文很好,愉快接下这活计。
飞奴要她回去歇息,她指着飞奴扛的东西:“放我爬犁上,快些,咱们这堆早些搬完,回去切块肉,今儿打牙祭。”
“哪来的钱?”
“白二爷赏的。”花儿拍拍腰间,四下看看,小声道:“白二爷问我那一日的事,我说了些,他就赏了我。”
“那一日的事与他有干系?”照夜问。
“八成有。包括失火,或多或少都有干系。”花儿说不清楚这其中的关联,但白栖岭显然想知道她看到什么,那应当对他有用:“甭管了,先切肉。银钱用完了我再去找他。”
“他还会给你?”
花儿不再多说,扯着爬犁小跑起来,十分轻巧地穿梭在卖苦力的人流里,真是灵活。耳朵也留意着只言片语,这人说南来的货易碎、那人啐一句东家的坏,统统落到她耳中。
白栖岭这狗杂碎的,让我给他当小鬼呢。花儿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抵是认定她逃不出他的掌控,索性利用起了她。
她体力弱,但借了爬犁的力,干活十分麻利,掌事的看她肯吃苦,就嘱咐阿虺:“下次还带她来,这小丫头挺讨喜。”
花儿听到掌事的夸她喜笑颜开,凑到掌事的面前说道:“我看您那缺个记账的,我有个姐姐倒是一把好笔头,一天二十五文,您用不用?”从前的记账先生一天三十文,花儿是知晓的,故意少说五文,想给衔蝉讨个活计。掌柜的哦?一声,随即板着脸端起了架子:“先让我看一番。”
“妥嘞!”
照夜闻言在一边给飞奴使眼色:“看见没?花儿妹妹真是聪慧,许多时候比咱们管用。咱们几个在码头辛苦半日,对那记账的事都未发觉。”
“那是,花儿妹妹眼观六路,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那你昨晚还想放火烧白府救她?若不是我拉着你,今日咱们恐怕都被白二爷杀了。”照夜道:“这世道如此之乱,无论碰上什么事,都要先思量后果。”
“知道了。”飞奴回道。
花儿请打牙祭,是头一遭。切肉的时候大家都放不开手脚,只比了一小块。花儿在一旁嗤道:“想来哥哥们是瞧不起我了,觉得我日后赚不来银子了?尽管切!”
最终切了一大块肉,手中提着,欢天喜地回了家。孙婆喝过药正靠在床头歇息,一场大雪过后日子愈发地冷,老人家的咳疾严重了。花儿坐在孙婆床前握着她的手,将手心贴在她脸上,鼓起腮帮子逗孙婆玩,老人家睁开眼看着她笑了。
“阿婆,您今冬的药不必担忧了。孙女谋了个好差事,不仅您的药不断,这个年也让您过好,吃顿肉馅饺子,吃几块甜点心。等阿公回来您记得跟阿公夸我,这样阿公就放心了,不会再走了。”
孙婆点点头,摸了摸她的头,二人亲近好半晌,花儿才跑出去看肉锅。他们想不起上一次炖肉是什么时候了,此刻几个人围着那铁锅,鼻翼动着闻里头散发的肉味。阿宋开心地喊:“真香!”
“多炖会儿,炖软烂些,那肉汤用来泡馍。”花儿叹口气:“若是有白面就好了,擀面条,佐肉汤,那滋味别提多好了。昨晚我在白府撒泼打滚装疯卖傻讨了口吃食,端上来的就是一碗肉汤面。我吃饱了,今日你们多吃些。”
“白二爷没为难你?”飞奴问她。花儿原本想说白栖岭吓唬她要掐死她的事,又怕大家担忧,就摇头。
她有点心不在焉,把今日在码头上听到看到的都在头脑中过一遍,琢磨着挑一些得空去白府换些银钱来。狗腿子就狗腿子,能多赚几文就多赚几文。
那头白栖岭已然风风光光出门,去了西市,弃车换马,招摇过市。前后十几匹马,马上坐着的个个魁梧,鞭子抽出脆响,所见之人无不捂着耳朵猫向墙角。
白栖岭坐于马上,一双鹰眼含嗤带笑,旁人冻得瑟瑟缩缩,他倒好,嫌这天气不够冷似的,偶尔让马跑起来,呼呼带风。
一路张扬至茶肆,也不下马,只是要其余的马在茶肆面前嘶鸣,直至宋掌柜捂着缺了一根手指的手颠跑出来迎,手牵住他马绳,他才慢悠悠下了马。
这才过了一日,宋掌柜就变了个人。从前在燕琢城名号响当当的人,被白栖岭切了根手指,软了。
白栖岭走进茶肆,说书先生不说书了,倒茶的手停了,喝茶的人看着他,想看他究竟要唱哪出。他呢,指着身后账房先生抱的那摞厚账本,慢吞吞一句:“对账。”
账房先生闻言坐于桌前,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一边算账一边喊账,惹得路人皆知。
外头有人慌张跑来,大喊:“霍灵山来人啦!杀人啦!快跑啊!”
茶肆里乱了起来,白栖岭的马鞭抵在欲逃遁的宋掌柜肩膀,将他推倒在地上,狠狠一句:“对账!”
第9章 祸起燕琢城(九)
燕琢城的百姓说起霍灵山,无不闻风丧胆。还在建和年间的时候,霍灵山还是一座奇山:古木参天、奇峰耸立、鸟兽称王。霍灵山间有一座千年古刹,相传求仕途、求姻缘奇准。因着山间野兽横行,能留着命磕头到寺里求一炷香的那都是奇人。到了建和二十三年,一场隆冬大雪过后,有人上山求香被割了脑袋扔在了城门外,自此那霍灵山便成了匪窝。朝廷剿匪不下二十次,均无疾而终。
霍灵山山匪不常下山,自建和二十年至元和六年,下山不足十次,但每一次都是腥风血雨。
此刻外面的人这一声喊,可吓破了众人胆。那宋老爷带着哭腔求白栖岭:“白二爷,这账您说多少是多少,我认了。咱们快些逃吧!”
“山匪在城外你急什么?就算进了城你又如何得知会直奔这茶肆?”白栖岭横眉怒目:“你招来的山匪不成!”
那宋老爷扑通一声跪下了,给白栖岭磕头:“白二爷您别逼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栖岭对账房先生使个眼色,先生拿出一张纸递到宋老爷面前。白栖岭问他:“这账认不认?”
宋老爷看都不看,一心躲了,磕头似鸡啄米:“认、认。”
“画押!”
“画画画。”
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白栖岭却命獬鹰将他绑在了外头的廊柱上。那宋老爷时而哀求时而破口大骂,白栖岭均不为所动。临行前白栖岭凑到他跟前小声道:“三年前我离家,途经霍灵山,被山匪劫了去。在山上七七四十九天受尽折磨,这事儿你等狗杂碎给我记住了。”语毕将他脸拍得啪啪作响:“爷们来讨债了!”
讲完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凛风扬碎雪,犹似江湖故人架势。一旁看热闹的人躲在廊柱后、桌子下,手中攥着保命刀,瑟瑟发抖,生怕自己被那山匪砍了头。
柳条巷离着城门远,刚收到第一道消息。
花儿他们的肉刚出锅,就听到外头有人喊:“闹起来了,闹起来了。”
“哪里闹起来?”
“西市闹起来了!白二爷砸了宋家的钱庄!抢了银子,如今在茶肆对账!”
“这白二爷才回来几天,就把燕琢城搅个天翻地覆。白大爷的棺材还停在白府的院子里死活不出殡,他到底要干什么?”飞奴问照夜:“照理说,这白二爷算燕琢城里的新人,新人到了不低头做人,整日闹这么大动静,这不像生意人的做派啊!”
“依我看,此事不简单。”照夜把听来的风言风语说给众人听:“说是白大爷生前似乎有预感,把白家的产业都托给外人管,打死都不给白二爷留。这茶肆只是最小的生意,后面好多得狠。”
“之前不是说白大爷是突然暴毙,如今又说有预感?”花儿在一边翻眼皮:“风声一天一个变,依我看,就看白二爷那黑心的想让旁人听什么。”
花儿只与白栖岭打过几次照面,她隐隐觉得此人不简单,也不会单单只为那些铺子使这么大把子力气。但这与她无关,她眼下只担忧孙婆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