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宫娥内监被遣送出宫,甚至她还听闻朝中近段时日已经商议着要往南继续迁都之事。
据说,大徵兵临城下了。
再不撤离就走不掉了,谁都走不掉了。
乐嫣该高兴的,可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更没资格高兴罢……
她的血脉,她的生身父亲……
还有如今她在南应宫中看似风光实则朝夕不保的生活。
她日复一日看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看着一批又一批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的流民。
乐嫣从最先的唾弃,到后来渐渐地习惯麻木,再到如今——她不由轻笑了起来。
时间过的太久了,久到先前的爱恨嗔痴,先前刻骨铭心的誓言,她好像都淡忘了。
太久了,她太久没见过那个人……
她忍不住害怕、狐疑起来。
她时常想啊,他是不是早将自己给忘了?
自己如今真的还能回得去大徵么?
自己同情可怜旁人,又何尝不是深陷其中?
她何尝不是需要旁人来救……
宫轿绕过一条条寂静宫道,正要踏入宫城,忽地轿身一顿。
只顷刻之间,‘哗啦’一声声刀刃出鞘的利响。
乐嫣惊骇之下掀帘望去,只见方才流民中竟有许多人追了过来。
一道道黑影拨开人群,朝着乐嫣处飞速冲掠而来。
来人速度之快,宫轿四周的宫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已被利剑捅向心窝。
乐嫣只觉得浑身冒冷汗,滚烫的血珠洒溅在面上,她连忙重新掩上轿帘,努力控制心头的恐慌。
她想啊,这回又是谁?
她这一路从宫中入了叛军军营,又被掳来这处异国他香,如今呢?
如今又是谁?
是要来除掉她的不成?
还是什么旁的人要将她绑去徵军面前不成?
她像是一根无根的浮萍,被风吹的四处飘散,没有方向……
忽地,轿子被人从外轻叩了一下。
乐嫣手指颤抖,一个沉稳的男声传入她的耳廓。
“娘娘,是我。”
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一怔。
“怒臣无礼,大军即将攻城,届时娘娘留在应宫只怕不妥,请娘娘立即随臣撤离!”
乐嫣眸光紧紧望着他,许久才哑着嗓子问他:“陛下呢?如今在何处?”
“陛下只怕早已抵达皇城之外,只待娘娘出去团聚。”
多好听啊……
她该信他么?
乐嫣信了一个又一个,却只得到了一次次背叛。
她甚至再不敢信了……
第109章
丝丝血腥透过轿帘渗透进来。
四周早已没了叫喊声。
来人脸上沾满血渍, 显得凶神恶煞尤为狰狞。
叫乐嫣忍不住一连后退,面色苍白。
可她手腕却被攥紧,拉出轿外。
陈伯宗只觉乐嫣今日状态不对, 怎生见了他们不仅不见半点欢喜, 反倒还踟蹰不定的模样?
如今却已然顾不来太多。
众人本策划与宫中内应里应外合, 今日趁着傍晚混入宫中明日再行趁机救人。
奈何今日如此恰巧遇见皇族女眷往皇城外布施难民, 四处巡卫多派去安抚难民, 当真是天赐良机。
在宫外行动,如何都比在宫内强。
陈伯宗犹豫片刻, 便打算提前营救。
直至如今可谓都是一路顺利, 可他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皇城四处巡兵重重, 南应皇城驻兵足有一万,若叫旁处兵马知晓消息赶来支援, 他们再多人也没把握突围出去。
陈伯宗道一句多有得罪, 便将乐嫣打横抱起, 塞进一旁早早准备好的马车里。
“走!朝北城门去!”
风声肆虐,呜呜的吹着。
从漏风的车窗缝隙中一点点刮过乐嫣面颊。将她的鬓发吹乱, 面颊染上几分嫣红。
马车行速极快, 朝北城门一路早被派去的人清扫干净, 可谓是畅通无阻。
眼看里北城门愈来愈近, 却终是差了几分。
忽地,身后传来吼叫之声, 纷乱马蹄声四面八方越来愈近。
众人心有余悸,回头看向身后, 果不其然, 仍旧是走漏了消息,南应兵卫追堵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
乌泱泱的卫兵, 一道道身影手持刀剑长枪快速袭来,他们面上都涌动着疯狂恨意。
“公主被他们挟持!”
“速速救下公主!”
“其余人等杀无赦!”
数十道身影迎着刀光剑影将乐嫣所在的马车护卫在中央,陈伯宗率领众人面对此等架势毫无惧意,驱马上前,抽刀便与最前涌来之人翻砍冲杀而起。
“我等断后,你们先走!”
陈伯宗一声厉呵,领着数名手下断路,长刀在掌中翻转,登时鲜血飞溅而出,一时间没有一人胆敢闯上前。
“调精兵围堵,务必去追回公主!”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厉令。
陈伯宗回头,只见黑夜中一人款款策马而出。
他约莫三十余岁,一双细长凤眼中闪耀着厉光。
上将军刘守晖一挥衣袖,身后千军万马便犹如得了赦令,不惜放过陈伯宗等人,朝着北城门奔袭而去。
刘守晖方才得到消息,北城门前众多流民动乱,公主被人挟持着往北城门去了。
想来便也知这是一通早有预谋的里应外合。
如今国难当头,何人会如此冒风险接走这位身世离奇的公主?
国君朝外封锁关于这位公主过往身世,可却瞒不过有心人。
他通过宫中的国后姐姐,自然能知晓许多旁人不知晓的消息。
比如这位公主还有另一重身份——北朝废后。
再比如,这位几乎从不露面的公主,似乎传闻身怀有孕。
他往日不敢擅言,毕竟自国君掌权之后待他们刘家早就不复往年亲近,甚至屡有猜忌。
可如今却顾不得了。
这位废后竟惹得如此阵仗前来营救,如此看来以往他与他妹妹都看轻了这位公主。
只要留得公主在皇宫之中,说不准便能牵住大徵千军万马!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是何等愚蠢才会放了这等人归北朝!?
眼见一批批追兵竟被十几个北朝死侍阻断,刘守晖面上隐隐带着急切,顿时下令众兵,“去调来弓弩手。”
厮杀之声不断,诸兵道:“是!”
这群人人数上不足他们十分之一,然面对他们数百人围堵一路边打一边撤,却也叫他们讨不得好。
尤其是为首那人一把刀耍的好生凌厉,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眼瞧自己麾下不断送命,却靠近不得分毫。
刘守晖气恼之下不惜亲自提刀上阵,却不想方才派回去求援军的麾下苦着脸赶回。
“将军,国君有令,令您立即放人……”
刘守晖一听,面容瞬间僵裂。
陈伯宗见众人迟疑,立马吩咐道:“撤!”
刘守晖眼睁睁瞧见那群人撕破围堵,朝着北城逃去。
如何能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放过?
刘守晖心中挣扎几刻,狠狠一抽马背当即道:“来人啊!全给本将追!”
驻扎北城门的便是他麾下,足足千余人,到时候任凭他门如何也能将人夺回来!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追兵,一路从内城紧追城外。
百姓们早就自顾无暇,见到寒光闪烁,只尖叫着四处躲闪。
苍穹一片漆黑,风声簌簌。
四周除了马蹄声,似乎都岑寂下来。
忽地,离得近了,北城门外隐隐可闻呼声震天。
那呼声愈来愈近,几乎就要踏破城门。
一道道火箭穿刺而下,火势宛如一条巨龙,瞬时间席卷猛上,卷入整座城门。
城门骤然被撞开,火光中一列黑甲重骑如驱雷鸣,踏破城门直驱而入。
铠衣铮铮,黑夜中重甲骏马犹如野兽,呼啸而来。
为首之人身量高广,夔龙纹铁罩面,战靴沾满血渍。
对上那双罩面下幽深冰寒的眼洞,刘守晖忍不住升起狐疑。
可不待他做出反应,那身影似是嗅到风声,已是单手策马,冲他面门雷霆奔来。
刘守晖到底是沙场老将,不慌不忙将长刀提到胸前,调整呼吸反扑了过去。
“砰——”
刀枪相交,发出令人颤抖的脆响。
一次劈砍,巨大的力道都叫刘守晖手臂发麻。
战场之上,往往真正决定生死的只那么一两次交锋。
他想要撤退,那人却像是亡命之徒穷追不舍,他只得矮身抬刀,从那人马腹下方偷袭。
岂料那人像是四处生了眼,趁他矮身之际,一转枪头重重将他横扫落马。
刘守晖胸口挨一记重击落马,登时口鼻流血不止。
他摔倒在地上,仰头看着熟悉的身影,忽地像是想起来什么。
想起那个数度与他交战的男人。
刘守晖喉间含着血发出一阵怪异嗓声。
“北朝皇帝……”
“是北朝皇帝!”
这一场交战一直持续。
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绵雨,苍穹漆黑一片。
无数次有刀剑声、闷哼声擦着车身而过,而后又有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
一声声厉吼。
乐嫣一直都是一个胆怯的人,遇到危险时只敢紧闭着眼。
直到那些声响慢慢平缓,结束了,可听着离她马车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她并不觉得解脱,甚至仍是抖得厉害。
她蜷缩着身子,无休无止的害怕,不知这一场苦难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忽地,车帘被大力掀开。
无数的血腥味前仆后继的漫涌进来。
他与她隔着铁甲面罩,浑身雨水,鬓发湿透。
第110章 110
风钻入掀起的帘, 迎面裹挟而来的雨水沾在她眼睫上。
凄凄风雨中,她觉得好冷,身体好冷。
她掀眸朝他落去。
那张姣洁秀丽的面上皆是未曾擦拭血渍、泥尘。
她抬眸, 怔怔地看着他那双藏在盔甲之后幽深的眸, 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怔怔看着自己。
这番伶伶仃仃, 诚惶诚恐的模样, 只叫他心腔都随之被搅碎了。
他眼中酸涩一股股朝着鼻尖蔓延。
原来喜爱一个人便是如此,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便得患得患失, 不堪一击。
“是朕……”
他嗓音沙哑, 眼眶里是干涸的, 可胸腔里却沁满了血。
他小心翼翼伸掌向她,却被她微微避开。
二人近在咫尺, 却只是彼此相望, 有那么一瞬间, 连触碰都成了遥不可及的事。
仿佛今日的这场会面,又是一场梦, 只要一触碰到就顷刻烟消云散。
“你…你……”
乐嫣捏着袖口, 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她一度以为自己又是幻听了一般。
一如这些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里。
“你又是再骗我么……”她喃喃。
他后知后觉, 急促将自己面罩拆下。
面罩之下男人的眉眼,一如往昔的冷硬深邃, 他睽睽的眸光不舍得眨动一般,直勾勾凝望着她。
太多太多的曲折, 一场又一场离奇, 叫她纵使面对着那张熟悉的脸,也不敢相信。
她甚至仍是害怕, 挣扎着后退。
她这一路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已经不敢相信旁人了……
他只得抬起指腹,伸手捧起她的手。
将她冰凉的指节覆在自己面颊上。
一遍遍,毫无不耐的解释着:“你仔细瞧瞧,捏一捏,看看是不是如假包换。”
他一遍遍说着,喉嗓里涌出的声音沙哑苦涩,深幽的眸中竟隐隐浮现水光。
乐嫣真的触碰到了他,方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慌不择路扑上他怀里。
“陛下…陛下……”她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汩汩落在他冰凉的胸甲上。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胸腔里,泣不成声。
数日以来强做的镇定,如今一朝坍塌,她后知后觉的恐慌与绝望才涌上心头。
攻城的这些时日,随着南应一场场战败,直到大徵兵临城下,她的害怕一直被自己悄悄隐藏在胸腔角落里。
她时常心中问自己,真若是有那一日,国君会如何抉择?
他可还会善待自己?
自己不过是他数位孩子中的一个,且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没有在身边长大的女儿。
他有太子,有他的江山社稷,有他的许多儿女,能分给自己的宠爱能有多少?
周道渊许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可他却也是一国之君,如何会真放过自己这么一个合心趁手的人质……
便是他愿意留自己一命,他的臣子会愿意么……
乐嫣自从入了南应皇宫,便知晓等待自己的是一条漆黑不见天日的路。
她甚至已经渐渐丧失了能逃出来的打算。
这些时日,她将自己伪装的成熟稳重,面面俱到,她将自己伪装成坚不可摧的巨人——可再多的伪装,这一刻见到了他,便也开始一点点坍塌殆尽。
在他到来的那一刻,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都彻底融化了。
她再也不想强撑了。
“我以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我以为,我们两个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她说的悲哀无比,哭的有气无力。
他手足无措的轻轻安抚她,吻如雨点一般落在她柔软的鬓发上。
朝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很爱她,甚至爱的不知该如何诉说心意。
他想,他当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才会叫妻子吃了如此多的苦楚。
他自少年始便忧国奉公,以天下为己任,后来登基后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怀柔天下。
可最终,他的臣子们,他的子民们便是这般回报他的。
心怀天下的圣人难做。
他再也不想做了。
早该叫万民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黑夜笼罩,雨声不绝。
本该是个一如往常的寂静深夜,而此时南应皇宫,又是另一番油煎火燎。
自大徵铁骑攻下数座城池,兵临皇城,朝中内外早已人心惶惶。
而今夜北城门口又发生如此令人震悚的一幕,北城门外大徵骑兵忽如其来,前扑后继朝着内城涌入,整座城门处处皆是沸反盈天的厮杀。
地动山摇之间,已被大徵前锋部队撕破一个缺口。
若非皇城军援军及时,北城门只怕此时早已被攻破!
明德殿前,经彻夜北城门动荡,朝臣们皆是浑身胆颤,难以安稳,连衣冠都来不及齐整,便匆匆顶着雨水入宫请见。
“国君!臣等要面见国君!”
“玉城失守,西北二地已被徵军垄控,斥侯又传回报,大徵调大批攻城车不日将至城下!到时候皇城必定楚歌四起!国君!请您即日下令南迁吧!”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却仍未曾听闻国君半点消息。
众臣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忍不住嘀咕而起:“听闻北朝皇帝亲自领了骑兵来的,才一千!单枪匹马的,多好的机会……怎的反倒叫他们将人给截了回去!”
“那刘守晖!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擒贼先擒王,他们倒是没把握真能抓住那北朝皇帝,可若是人质留在手里,如何还不都是他们说的算?
有人思及此处忍不住后悔叹息:“倒是叫我们没能提前察觉,如何能想到北朝皇帝竟待那废后如此……若是知晓她有用,怎么也不会……”
“哎,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当真是悔之晚矣!上将军如今可还都是生死未卜,如今朝中能领兵的将军,还有几个……”
刘守晖方才才被人送回城内,据可靠消息,刘守晖落马伤及肺腑,一路咳血不止。
纵使侥幸得手下救下,可日后能不能恢复如初可真不好说。
先是两位陆将军,如今再到刘守晖,与大徵才战起几月的功夫?就频频损失这么些大将,他们还该拿什么打?
朝臣们每说一句,面上便阴沉悲戚几分。
彼时朝中传来北朝消息道是徵帝遇刺身亡,顿时朝中群龙无主,一个个藩王相继反叛。
那时他们朝中得到这等好消息,自然所有人都意气风发,只觉重续国祚,重拾当年家族辉煌都该是早晚之事。
可谁曾想不过两月间,一切都成了笑言。
众人都能预见的风雨欲来,可也非别无退路——
如今,南奔似乎成了唯一法子。
怎奈国君自打一连战败,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众朝臣心急不已,偏偏无计可施,只得每日雷打不动往宫中走几遭逼迫国君尽快做出弃城出逃的决定。
今夜朝臣在明德殿外跪倒一片,又是纷纷请命,老生常谈:“望国君能以大局为重,即刻下诏,南下避难!”
又有人出着死马当活马医的馊主意,道:“如今为社稷,为万民,一请国君南迁,二还请国君修书劝公主出面,为朝廷请徵皇立即退兵!”
他这一开腔,立刻便有人起声符合:“是啊,怎么说都是国君的公主,如今又得北朝皇帝宠爱……既如此,都是一家人,何须说什么两家话!”
“国君如此算来,都是那徵皇的老丈人——”
殿外厚颜无耻之徒一声赛过一声的嗓音叫嚷,一字不差落入明德殿内。
忽地,紧阖的明德殿门缓缓由内打开。
漆黑的深夜像只吞噬血肉的巨兽,沿着诸臣身后,弥漫入殿。
香音泛泛,烟火缭绕。
殿内金玉帘箔,明月珠壁,一灯一柱皆是奢华无比。
国君信佛,如今军事如此紧急,北城门险些破了,他竟还在内殿中不慌不忙的焚香。
众臣见此暗咬牙根,忍着恼火,纷纷相劝:“国君,还请国君下旨南迁!只算暂且躲避一番,等日后一切平稳,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大殿之中高广空渺,周道渊玉冠华袍,坐在矮塌上。
他瞧不出年岁的面颊上有烛光投射,俊美无匹。
周道渊唇角轻扯,忽地笑问:“裴侍郎方才道,徐徐图之?”
兵部侍郎裴仲卿闻言,立刻拱袖,欲继续劝,却被周道渊挥袖打断。
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神容不改,眸光越过一众朝殿外吩咐,“将后宫诸位,皇子公主都召来。”
众臣一怔,耳畔嗡嗡声响起,一个两个竟都不知这位天子如今不提火烧眉头的事,反倒深夜传召后宫来是何意思?
国君两度差人去请,皇后终是在天明之际领着后宫嫔妃仓促赶来。
南应后宫中妃嫔约莫二十余人,往日每宫中贵主出门,皆是众星捧月,珠围翠绕。
只今日一个个都从睡梦中被唤醒,皆是妆容不整,面容哀愁。
众女眷甫一入殿,像是早早得了口信一般,不约而同都朝着国君跪了下来。
金殿之中,妃嫔皇子哭做一团。
纷纷求着国君南迁。
淑妃以袖掩面,才听闻徵军攻城,顿时哀哭难止:“不过是一时失势,臣妾之父统治五羽多年,总会维护陛下统治——大徵如何也不敢打过去!”
五羽乃是黔南诸多部族中一支,亦是最强盛的一支部族。
便是连皇后,往日雍容华贵的面上如今早已尊容失尽。
她将太子牵去国君身前,纵使往日与淑妃并不对付,如今也忍不住顺着淑妃的话哀求:“陛下,淑妃说的不错。你还有太子,您还有好几个儿子……您别忘了您的身后,您身后还有刘氏,还有许多大臣,还望您快做决断。”
皇后边说着,边将太子往国君跟前推。
国君沉默着,眸光移向发鬓微乱,抖抖瑟瑟的太子。
他见此,忍不住微微恍惚。望着这般年幼无助的太子,只觉似曾相识。
太子如今面对的,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再无人比他更了解此时太子的惶恐难安了。
周道渊脸上浮起笑意来,他生的当真是俊美,笑起来时风流酝藉,光风霁月。
在皇后与朝臣震惊的眼神中,他招手叫太子上跟前去。
“太子可是受了惊吓?”他与太子对望片刻,温和的问太子,仿若一个关爱孩子的慈祥父亲。
太子闻言咬紧牙关,唯恐怕父亲看到了他的胆怯。
他道:“不,儿臣不怕……”
周道渊又问:“若是城破,太子当如何?”
太子听闻此,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后皇后的眼色。
却在看到父亲微微蹙起的眉头时,连忙道:“我……父亲若是不愿南下,儿必追随父亲守在皇城……”
虽是如此说,可他苍白的面容额角上滚滚滴落的汗珠却出卖了他。
皇后闻言心头大恸,跪下去几乎是哀求周道渊:“我父我兄还有两万军马拱卫朝廷,必能平安护送我们出城!臣妾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他是臣妾的命,陛下,如何你也要放他出城啊……”
周道渊充耳未闻皇后的诉说,他掌心轻轻覆在太子后脑之上。
“你可还记得父亲教你的第一首诗?”
太子哆哆嗦嗦,却也念着:“君王死社稷??”
周道渊有些欣慰:“你是个敦厚的孩子,可惜生错在了乱世,生错在了周家。”
“不……不要,父皇,我……”太子瞧见周道渊不似作假的神情,便是再单纯的孩子也有些怕了。
他似乎预料到了父亲的决心。
太子哭道:“母后说,去了南边儿还能当太子,日后便还有江山……父皇,您就听诸位叔伯老师一言吧,如何也是活着好……”
朝臣妃嫔亦是紧接着太子的话,纷纷下跪哀求:“国君,妄国君三思!”
她们都还年轻,若是能活,谁有想要去死呢?
周道渊却是心意已决。
年幼时他以为自己是卧薪尝胆。后来,他也总自叹自己时运不济。
这天下,本就是他周家的,是旁人抢了他的位置。
他幼年时,父亲常将他抱于怀里。有一句这些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说,根烂了如何也救不好。
以往他不明白,他懊恨过,总觉是旁人夺去了他家的江山。
他又将周氏重续国祚又二十载。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臣子百姓为了这个早就腐朽不堪的江山奉献生命,看着一批又一批本该在此处安居乐业的百姓臣民为了他,为了世家的争权夺利,失去生命。
以往不察,这些时日,他才如梦初醒。
一开始就错了。
他一意孤行,被旁人挟持着太多太多年。
他甚至耗费了半生光阴,追求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既是由他开始,也该由他结束。
第111章 111
大徵军营临时搭建在才攻下的玉城之中。
自北向东, 计攻平城、踏破玉城,而今满打满算也不过月余功夫。
隔着曲曲折折的蕉岭河,南应腹地甚至连国都都已处处林立大徵铁骑。
大徵此番南下的兵马足足二十六万, 已于这一月间陆续自各州府驻扎而入。
如此多兵马注入, 意味着当今拿下南应的迫切之心。
十二月末。
大军拿下南应腹地, 前锋兵发皇城脚下, 与皇城隔河相望, 数日无人敢掉意轻心。
雨淅淅沥沥落了一整夜,四处染上潮湿, 寒冷的气息。
这日天初明, 风烟俱净, 天山共色。
东方拂晓之际,河谷对岸军营之中, 竟见前锋班师回营。
铁骑滚滚涌入间, 众将远远一瞧只觉心中诧异, 队伍之中竟随着一辆青蓬马车。
车声辘辘,风尘声中, 一众将士有目共睹, 主帅将一个裹着男子氅衣的女人抱下了车, 大步往营帐中踏去。
行走间帷帽被风吹起, 众人只惊鸿一瞥帷帽之下那娘子如云缎般的乌发。
雪白狐裘之下,她眉梢映着皎洁柔情, 肤如凝脂,气质脱俗。
军营中众人一个个嘴巴张的老大, 半晌寻不出话来。
“都看够了?看够了就去练兵去!”
陈伯宗昨夜留下来指挥战场, 足足折腾到天亮才暂且退兵。
谁曾想倒是与早行了半夜的殷瞻一同回来了。
主帅也不骑马了,甚至连轿子都行的格外的慢, 一路往外不知传唤过几回,又是命人寻来斗篷,又是命人端来茶水,还要温的。
啧啧,果真是——有了娘子便以往不一样了。
陈伯宗心中暗啧几声,心中却也诚然大松了一口气。
昨夜几处轮番进攻,看似攻打北城门是假,借乱叫南营皇城中措手不及,趁机营救出皇后才是目的。
便是连他也不曾想过主帅会亲自赶过去。
主帅亲临平城,如何如此快得了消息?
平城距皇城足足有百里,又是如何神速赶至?
陈伯宗并不懂天子这等在他看来孤军深入不亚于发疯的行径,他而今想起只觉后背湿透。
可无论如何,到底是将皇后平安接了出来。
日后他们围城攻城也再无后顾之忧。
营帐密不透光,四处升腾着暖意,温暖若春。
随着帐内炭火升起,她睡得愈发香甜,一张面容却苍白的厉害。
她睡觉时,止不住蜷缩起身子,便是他一路抱她下马车,也惊不醒她分毫。
她有多久没这般睡过一个安稳睡了?
皇帝亲自将她抱回帐中,替她脱下沾满尘土的大氅。
他如今,只是一个再体贴不过的丈夫。
会替妻子脱掉外衣,会替她一点点擦干净面颊,手心。
甚至忍不住将她每一根手指头放在掌心,反复摩搓检查起来。
她的身量很小,瘦弱的肩头甚至有些挂不住衣裳,睡梦中也紧蹙的眉。
殷瞻指腹几次轻抚,都未能抚平她的眉。
他掀开锦被,叫她躺去了绒毯之上,看着她安静是睡颜,深眸中掠过笑影。
他的眸光最终落在她的小腹上。
带着点陌生,又虔诚的意味。
许是他眸光的压迫感叫她感知了去,昏睡中的乐嫣睫羽颤了颤,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掩在她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