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更大一些,父亲横死,他还活着,没人舍得杀他,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被虞侯扶持起来当了少帝。
那时他还太小,并没有许多错综复杂的情绪,有的只是每日中吃不饱,冬日棉衣太薄耐不住寒,时常要遭受旁人冷眼。
老师也从不教导他识字。
虞侯家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更是当众将他当作马儿来骑,周遭宫人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后来虞侯被杀,年幼的他被好事者亲自带去宫门前,亲眼看着母亲保受屈辱,身亡命殒。
他像是一个吉祥物一般,几度废立。
最终,绥都落在殷氏手里。
那时他已经大了一些,知晓许多道理。
他知道那是他周家的江山,如今却改姓了殷。
他知晓,那本该是他的龙椅,如今却坐上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
那人他认得,小时候他坐在父皇龙椅上,见过他来朝见。
年少时周道渊最仰望的便是这位将军。
他知晓,殷家儿郎们家世代守卫着北境。
可为何,如今坐上皇位的竟然是他们?
后来,周道渊彻底被废弃,可殷家人仍不愿放他自由,将他遣去兴州府,重重监视。
可殷家人也多有良善之辈,教他诗书,教他礼乐。
他认识了与自己同岁的一个姑娘。
她安静的很,鲜少与人说话,寻日里只喜欢埋首写字画画,写的一手好字。
他有不会写的字,便状着胆子去问她。
符瑛性格好,总不会拒绝他。一来二往,后来他落后一大截的学问便都是由着符瑛给他开小灶。
两人间朝夕相处整整九载又八个月。
后来,他历经千辛万苦偷偷回去寻她。
却早早听闻她已经成婚有孕了。
与她的驸马恩爱无双。
那日,他又哭又笑。
笑他的好阿姊,成了婚,做当了娘。
他想啊,那他也就安心了。
他回去,也要成婚了。
烛火忽地暗了下来,将周道渊拉回思绪。
内监连忙为国君重新换上烛火,复又偷偷瞧了瞧国君面容。
国君问他:“你这老头今日是怎么了?有话便直言。”
宦臣一脸难为:“陛下与公主父女间数年没见过,彼此间生疏亦是常事。公主想来是心中有怨气,陛下与自己儿女,何须矛盾相向?”
他摇摇头:“你也听见了,她的脾气当真是大,可有怕朕一句的时候?朕说了几句?她又骂了几句?”
“对朕自始自终连父亲都不肯叫一声,如此敌对,成日却总想着回她那夫婿身边。你说说,朕方才可有骂过她一句?”
老宦臣浑浊的双眼闪过笑意,他伺候国君十几载,倒是不见他如今日这般情绪波动。
倒真像寻常人家那等被女儿气的半死,却只敢偷偷朝着旁人发牢骚的老父亲。
“陛下,公主身怀有孕,思念故土也是常态。如今局势莫测,北胡只怕是敌不过大徵兵马……依着老奴之见,若是大徵皇帝……”
老宦臣状着胆子劝说:“您不若将公主在皇城的消息透露出去,传去大徵,也好早些叫这对有情人……”
暗探消息传来,大徵皇帝前些时日传出的驾崩之言实乃子虚乌有。
待其重稳内斗,指麾可定,北胡与南应两个加起来只怕都够呛。
真等兵戎相见的那日,一切可就晚了。
还不如叫大徵皇帝知晓公主如今好生待在南应宫廷,叫他发兵时也好生掂量着些。
周道渊看了他一眼,心头冷冷一笑。
笑这个身边的老阿公也开始与自己说起假话来,耍花腔。
当他是傻子不成?!
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假,为南应多谋得一条退路才是真吧。
“阿公,你是瞧着朕长大的……朕年幼时,从绥京到兴州,再一路南逃……也只你肯护着朕,替朕四处拉拢人脉。”
“你说说,朕自打生下来到如今,为大应做的还不够?”
这份责任,还到他,到太子与栖霞献嘉身上,就够了。
第107章
阴风烈烈, 寒风卷起阵阵寒雨。
两国兵戎相见这些时日,大徵几场胜仗,势如破竹。
甚至活生生自黔南国土撕裂一条口子, 吞下了阳川。
看似大徵占了优势其实不尽然。
大徵此次急行军准备仓促, 又遇平城这等易守难攻的咽喉要塞, 久攻不下才只得绕过平城。兵行险招经密林, 穿瘴气, 费尽千辛万苦拿下阳川。
黔南天然地势屏障,四处山林险阻, 铁骑若想深入势必频频受阻, 优势施展不开。
彼时是孤军深入——内乱天灾, 粮草一事上总供应不上,战线一旦拉长, 若是继续耽搁下去, 便是四面楚歌。
奈何不知缘故, 大徵这几日非但不乘胜追击,反倒一连数日卷甲韬戈, 懈怠以对。
竟是率大军围困平城。
消息传至南应军营之中, 数位大将连夜集结, 众位将领犹如活见鬼。
平城地势多险, 城墙高数丈前有重重山脉瘴气,后有土河横断道。
南应国门第一道要塞当属平城, 如此地势可谓是易受难攻,亦是大徵与南应多年争战止步于此处, 只得绕过深山密林, 饱经瘴气困扰,也要绕过平城从阳川几处进攻的原由。
而今, 他们都以为有一场死仗又在阳川脚下打起,大徵援军竟一声不吭死死围住了平城这块难啃的骨头?
水泄不通,连苍蝇都飞不出去,谁也不知里面情况。
众人只得凭着猜测聚讼纷纭。
“大徵援军何时到的?他们的铁骑前两日不是还占领了阳川,日日同我们打么?”
“大徵京师多数调往北境,南府诸多兵力又被叛军之人拖住,一时半会儿的哪儿来的这么些兵调来围困平城?莫不是他们宁愿将北地让给北胡了不成?只怕是将老底都给掏出来了吧。”
“将军,如今我们该如何?可要率军即刻去支援平城?”
南应军营之中人心惶惶。
南应虽是重续国祚,屡失国土,可这般一个朝廷,却多猛将。
陆氏,宋氏,刘氏,哪一个拉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善兵法,更行险计,精攻地形,若非如此,这些年早被大徵铁骑入关吞并了去。
诸位将军瞧着舆图,一个个都不敢轻易决论。
若是率兵去支援平城,那后方该如何守卫?
且平城关口多为平地,大徵铁骑令人闻风丧胆,南应骑军本就比不得大徵铁骑,若是贸然去支援,岂非要直面上那等虎狼之师?
他们与他打,也绝计不敢在地势开阔之处打。
领头大将陆逊拧紧眉头,总觉得大徵这些时日行军怪异,可仔细想来,大徵此次兵线深入,又逢内乱天灾,国内粮草必定供应不急。
若非如此,如何会行围城这等病急乱投医之举?
这于他们来说,便是时机。
陆逊思索良久,当即打算冒险一回,他道:“平城地势难攻,更遑论城中粮草补给充足。有陆老将军坐镇如何也能撑过两月。”
“率本将军令,立即从三营调六千精兵往阳川,势必要夺回阳川!”
营帐内诸士兵当即奉承起来。
“将军这一招围魏救赵,实属妙计!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阳川如今大徵守卫能有几人?不过只剩数千人罢了!我等还有何惧?!”
“到时候,谁包围谁还说不定。叫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可不是解了平城燃眉之急?
子时将至,一轮明月升起。
望楼之上,灯火明灭。
迎着凛风肆虐,好一会儿,远处山岗出现一队速度极快的轻骑兵。
黑夜中滚滚沙尘隐没不见。
未久,抚远将军等人听闻消息,乌泱泱的一大群迈下墙楼,朝着奔迎而去。
“主帅!”
一袭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甲身影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丢给身后。
皇帝睨了一眼远处密林,垂下眼皮,面容隐隐透着狠戾。
“可有消息?”
围城兵马中多数先前未曾见过这位天子,被天子龙颜震撼,更被天子亲自前来这等危险之地感动,一个个惊惶不已。
还是抚远将军最先回过神来,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忙回道:“如主帅所料,陆逊果真未有率兵回援平城的意思。昨夜传来密信,陆逊像是想要动旁处兵马,领兵往阳川赶去,许是存着想重新夺回阳川的意思……”
说到此处他都不由心中感慨一句主帅料事如神。
竟将陆逊此人的心思摸的透彻。
都道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可不正是?
陆逊此人往昔作风谨慎,又喜好计谋,打仗极为保守,能守绝不进攻。
麾下士兵一个个学了他的路子,难缠的紧。
这回兵行险招,借围城之举,惹得陆逊以为他们实力大减,将后方深藏不露的精锐部队调出来企图平定阳川。
阳川之后,便是大片腹地。
围城为幌子,大徵铁骑早已占领阳川,以阳川为据点埋入多重精兵,若是此计得逞,必当在腹地绞灭南应精锐之师。
届时沿水路西南而下,便可顺道取下三座城池。
平城地险,可若真成了一座孤岛,又有何用?如何便都容易了。
黔南咽喉攻破,腹地之处,敌不过大徵铁骑三日践踏。
抚远将军声音中都带着几不可见的颤抖,几乎已经瞧见黔南国土已经落入大徵掌中,瞧见万朝来贺。
可葳蕤烛光中,并不见皇帝有半分欣喜。
皇帝缓缓阖上眸,捏了捏不眠不休隐隐作痛的额角。
又是忍不住催问:“南应城中可有她消息?”
另一厢。
寒意笼起,月梢霜白。
南应的冬日并不似北地里冰天霜地的严寒,依旧处处依红偎翠,绿意盎然。
朝阳宫中每日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宫人皆知,这座珍珠为帘,琉璃为帐的殿中,住着一位鲜少踏出的公主。
到了冬日里,宫人们为她量身裁制新衣,一个个都微微一顿,不敢言语。
乐嫣看了她们一眼,并不甚在意。
她被困于此,这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似乎成了一个囚笼。
甚至自从上回过后,连邓愈也得了国君的刮落,见不得她的面。
她失去了一切探听外界的渠道。
说来可笑,以往战战兢兢,这般反倒心情宁静了许多。总紧绷着的心如今慢慢地,一点点松落下来。
她慢慢有时间想起了自己。
入了冬,厚重衣物包裹之下,乐嫣身段仍旧纤细婀娜。
可微微隆起的小腹,久久未至的癸水,总瞒不过身边伺候的人。
纸终是包不住火。
南应宫中早已流言四起。
朝阳宫平静没几日,终是在一日中生起波折。
这日,乐嫣闲暇时正在下棋,听闻殿外吵扰,捏着玉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玛瑙串结的银线断裂,玛瑙水晶清脆之声满地四散开来。
栖霞已是扯开珠帘,风风火火地闯入。
只见宝塌之上的女子正捻着棋,微阖的眼皮挑着她看。
那双眼尾翩飞的浅色瞳孔,叫栖霞看着不由得一怔。
乐嫣坐在塌边上,面色从容,态度隐隐有着倨傲,凝眉看她。
栖霞眼中闪过几分疯癫,猛地推开侍人搀扶,冲撞去了乐嫣跟前。
果真见她往日平坦的小腹如今微微隆起。
栖霞唇角缓缓挂上一丝嘲讽的笑:“阿耶将你如珠似宝一般迎接回来,也不瞧瞧究竟迎了什么东西。”
“啧啧啧……你不知经过多少男人……肚子里的如今又是谁的种?”
乐嫣当真是经历的过多了,也被这等羞辱之词惹得面色煞白。
她呼吸几息,并不与她计较,反倒轻笑了起来。
乐嫣不动声色眯起眼睛,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瞧着栖霞,忽而开口道:“我知晓你素来嫉妒我……可也不要如此嫉妒,失了身为公主的德行,我原并不想抢你在意的那些东西,你喜欢的不见得别人也喜欢。你我都是女子,何苦如此为难彼此……”
果真,她这一番话犹如一把匕首狠狠扎上了栖霞的心口,叫栖霞几欲郁恨过去。
她将宫人们这几日的劝慰都抛在脑后,只觉得心口愠怒而起,忍不住提高声量:“我嫉妒你?就凭你一个私生孽女??!”
“你当真以为我母后我那兄弟给了你几分颜面,你便真是这朝阳宫中的主人你便可与我平起平坐不成?你入皇宫多久了,可不见父皇给你封号,便是连玉碟之上可有你的名字?你且听着,你与你那不要脸的阿娘,竟也敢与我相比?你母亲自甘下贱!如今你也有样学样……”
栖霞愈说愈猖狂,浑然不觉身后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先是轻缓,续而沉重急促起来,几乎几步间便离得近了。
待她察觉不对,惊骇地反身回去,只瞥见绣着沧海龙纹的一角,她瞳孔微缩间,面上已被狠狠一掌掼下。
“孽女!”
国君这一掌丝毫没留情,栖霞娇嫩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她来不及哭泣哀嚎,霎时唇上失去血色。
“阿耶…不是您看到的那般……是她故意激怒我……”
乐嫣重摆好玉棋,讽笑:“公主当真是好本事,我这半月连这宫殿都没踏出去,如何故意激怒你?你莫不是早早在我这宫中留了眼线?前脚国君离开,你后脚便来羞辱与我?”
随着乐嫣的话,栖霞瞥见国君愈发阴戾的脸,再是被娇养的不知世事,也反应过来她的父亲这回是真的动了怒。“您一定不知晓她怀孕了!对……她——”
她捂着面,心中委屈无以复加,泪如雨落:“您只怕不知!她那时还是臣妇之身,就勾引了大徵天子为她频频留宿宫外,两人厮混到一处去,早早有了首尾!你本想送我登上大徵后座,本来大徵天子也对我颇有好感的,谁知晓她与大徵陛下吹了什么枕边风……如今,又是这般,与她母亲一般模样,我何处说错了……”
栖霞哭的委屈,委屈的事情太多太多。
殿内窗阖着,不见丝毫冷冽。
乐嫣只单单穿一身襦裙,单薄的衣料早已掩盖不住将近五个月的身孕。
身着十二幅锻织锦裙摆铺横在玫瑰椅之上,发做垂髻,乌发间饰品简单,白玉珠花点点华光。
这世间,真有人如此得老天爷眷顾。便是有孕,也不折损半分容颜。
栖霞死死盯着乐嫣并未掩饰的隆起小腹,以及她桌面上下至一半的棋,忽地止住话语。
还能有何不明白的?
她的父亲,如此心思缜密之人,乐嫣这副模样莫不是还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为何?为何?
她不明白……
自己明明才是他最尊贵的女儿,才是他自小捧在手掌心中呵护的女儿……
明明是自己母后陪着父皇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些日子,陪着他从落难的皇子一路走过来的。
可父皇怎么待母后的?
他怎么能这般?宠爱一个私生女,叫自己与母后的颜面往何处去去?
“父皇……”她忽地改了口,“您许久没去母后宫里坐坐了。”
却见国君挪了挪衣袖,一步步重新坐回塌上。
他睨着栖霞:“滚出去,滚回你宫殿中,不准踏出一步。”
这不仅是挨了打,更是被禁足了。
国君身后跟随的内宦这几日已经是轻车熟路,几人上前,劝着栖霞回宫。
乐嫣在一旁看着栖霞又哭又笑被人拖下去的疯癫模样,终是忍不住微微蹙眉。
周道渊端着茶盏,微微蹙眉:“怎么?心软了?”
乐嫣赶紧摇摇头,听清楚他的话不由笑了:“心软什么?如何都是她咎由自取。”
若非如今自己身子不便,光凭方才栖霞辱骂母亲的那些话,她都恨不能抽她两巴掌。
乐嫣眸中露出一丝不解:“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属实不明白,皇后将太子教导的诗书礼仪丝毫不落,却将她纵容出如此秉性?”
周道渊听闻面色微沉。
他如何不明白原由?
他对栖霞的喜爱浮于言表,为了朝廷日后取舍,而皇后呢?
皇后万事为太子计量,将所有心血浇筑太子身上。
留给栖霞的,早已是十不足一。
偏偏栖霞半点不觉。
周道渊并不是个会为自己当初决断懊恼后悔的人,想起也只叹息一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兀突地,他忽而问起乐嫣:“上次便想问你,若是这天下你的夫婿同你父亲……”
乐嫣听的微微怔松,面容不由得严肃起来。
周道渊望着女儿与自己相同瞳色的眼眸,故作镇静的模样,忽地牵唇起来。
心中已是知晓了答案。
他并不觉什么失落,只是不由叹一句:“俗言道女子出嫁从夫,当真是,胳膊肘都喜欢往外拐不成?”
乐嫣笑着反问他:“上回我亦想问问您,若这天下若以您为主……您可会封我做太子?”
这等胡闹的言语叫国君听的一怔,续而半天没说话。
“你若为男儿,为父许是愿意。可你是女子,如何做得了太子?不过…朕总会叫你做这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
他似是想给她承诺,给她对自己这个迟来父亲的信心:“你的封地待遇一应都会比——”
乐嫣抬眸,打断他。
“再多的封地食邑也就像我母亲那般罢了,纵使我为长公主之女,可自从我母亲去世这些年,我仍旧尝遍艰辛。为何?如今仔细思虑起来,只因这副女儿身罢了。”
因她是女子,周家的江山终究与她无缘,因她是女子,母亲的一切封地,母家的一切爵位也与她无缘。
乐嫣忆起过往,忽而有些开怀。
“仔细想来,这世道从来没有人把我们平等对待过,又怎么怪我们呢?”
可她夫婿呢?虽也不能,可至少……她儿当主天下。
乐嫣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说的过多了,万一叫国君恼怒了,生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心思。
她头皮发麻赶紧停住,糊弄一句:“随口说说罢了,您便只当随便听听……”
周道渊倒像是头一回看清楚乐嫣一般,将她打量好一会儿。
他一双眸中藏着许多沉重的,乐嫣看不懂的东西。
几息过后,国君忽地笑了起来,“当真是朕迂拘了。”
“盼吾儿心口如一,心思圆成。”
第108章
自夏日局势动乱起, 南应与大徵交界一代,以平城为首,西至西荒, 东至湟水, 时常有混战。
另选狭道长驱直入, 攻下阳川一代, 随着徵军驻扎入阳川, 内中清除驱散南应势力,招抚民心, 筑壕桥, 设寨栏, 调入巢车、撞车、巨型弓弩,就地伐树木遭云梯箭矢, 境外时刻堤防南应兵卒旧势卷土重袭。
如此数日, 终逃不过一站。
史书后记, 阳川之役——七天七夜,引军深入, 千人之营为先锋, □□战, 先破其右翼, 而后分散围之。
径截辎重,横攻士卒。
天昏地暗,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鸟飞不下, 兽铤亡群。①
声析江河,势崩雷霆, ②铜柱坍塌,女墙炸裂。
城破是什么模样?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苍茫大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随着城门轰然倒塌,涌入的铁骑如同狰狞的猛兽。
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中原,北境,甚至如今纷飞的战火已经波及到了黔南。
大将军陆逊在阳川一战中遭遇埋伏,六千精兵全军覆没,似乎预兆着黔南半面版图的彻底失守。
黔南本是一片祥和乐土。
数年前前朝覆灭,中原动荡,战火也丝毫未曾波及此处,这里的臣民百姓安居乐业,陶然自得。后来,诸多前朝遗臣带着年少的太子一路奔躲而来。
他们躲过身后追兵,躲过明枪暗箭千里迢迢来到黔南,来到这片往日被他们中原呲之以鼻的南蛮之地。
这群朴素的黔南百姓接纳他们。
世族相帮,是为了日后复僻江山,继续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是为了自己的族众子孙能够继续荣光。
可这群黔南百姓何曾懂这些?
他们只知晓自己是大应子民,他们的皇帝被叛军篡夺了江山,被赶了出来,他们要帮皇帝将叛军打回去。
他们要帮周氏皇族重续国祚。
可如今这日,他们往日忠君之念也一点点坍塌在铁骑践踏之下——
徵军铁骑破城而来,面对一阵震耳欲聋的铁蹄声轰隆而来,织着赤龙纹的旌旗苍穹下迎风招展,无数明亮铠甲闪烁着凛冽光泽。
贴地的马蹄落下,大地跟着颤抖,掀起一阵阵烟尘,喊杀声四起。
整个旷野,黑压压的兵卒犹如潮水一般涌来。
“徵军……徵军打入城了!”
“快逃,我们快逃!”
“快逃啊……”
百姓们乱做一团,哭啼着携家带口四处奔逃。
兵荒马乱之中,母亲死死护着孩子,却无力被荒乱的人流冲散。
官道上小孩袄子乌红,头发结着一条条血痂贴在污渍斑驳的面颊。
他小手不断晃着牵扯着地上的尸体。
“阿翁……阿翁……”
“阿翁醒醒……”
众兵卒目睹,敌军铁骑中闯出大将,枪尖轻率地挑起地上小小身影。
孩子许是吃疼,放声大哭。
哭声唤起许多争逃中的百姓都仓促看过来。
陈伯宗在诸将成片的惊骇眸光中,枪尖一转,将小孩抛向一旁副将怀里。
若非副将眼疾手快,那小小的身子只怕要结结实实砸去青石板上
孩子许是受惊许是吃痛,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哇哇哇哇……”
陈伯宗拧着眉头,锐利的鹰眼眼刀一扫,朝麾下吩咐道:“将沿路孩童统一收捡起来,别叫他们占着官道。”
副将见将军不是当真要朝着孩童动手,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声应下。
倏尔,天幕间忽地传来一声声鹰啸,苍穹几只猛禽盘旋落下。
来人捧着密信面带喜意,高声来报:“大人!有回信!”
“密信得报,说是皇后身在南应朝阳宫,只是朝阳宫重重守卫,四下皆是南应国君的人,她们始终寻不到机会。”
这一句,众多将领只觉得眼前数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攻下数座城池,占取黔南腹地,仍不叫众人有半点松气。
可如今……众人才觉心中巨石一下子送了下去。
陈伯宗听到此言,登时眼神利如刀刃。
便知是周道渊!
果真又是周道渊!
这南应国君为了复辟,竟宁愿与北胡王廷勾结,赠予胡人足足六处北境舆论图,襄助北胡踏破北境边防线!
又与襄王叛军屡屡书信往来,借谣言风波暗中接走皇后!
一桩桩一件件,早叫他们恨不能食之肉寝之皮!
皇后一日不回朝,他们攻城行军便束手束脚。
如今,为了大徵,为了天子,南应宫中便是龙潭虎穴,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闯。
陈伯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吩咐围过来的手下:“去信回禀主帅,另联络宫中内应,带上一队轻装打扮,随本将入应宫!”
“将军!万万不可!”
众人闻言皆是惊骇不已,陈伯宗乃是此次前锋主将,怎敢叫他深入敌军皇城冒险?
“属下去便是!”
“是了,将军放心!属下等人去便是!属下务必会将娘娘平安带回来!”
陈伯宗四毫不动摇,盖只因他知晓此事事关重大。
若是他不亲自前往,等平城的天子得到消息,会不会因为不放心这群人的本事,自己亲自去了?
会不会命自己等人撤军?
到时候,可才是悔之晚矣。
太多不稳定因素,好在主帅军中多年,虽如今仔细处来有些癫躁,大事上却还能守住稳重,知晓此时乱来不得。
他冷着面朝手下吩咐道:“这几日按兵不动,以三日为期,三日后你等率军攻入南应北城。”
他会带人潜入南应皇城之中,趁乱截回皇后。
数十日战争,腹地几府、几处河道已拿下,如今便是离了自己几日也出不了什么名堂。
将接下来的事情部署完,陈伯宗当即便率手下一路快马加鞭往南应皇城混迹进去。
北地失守,如今四处都是四散奔走的乱民。
南应皇城唯恐有内应趁机混入,早已内外戒严,却面对如此混乱阵仗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好叫陈伯宗拿着早早得来的文书,改头换面混了进去。
以至岁末,寒意渐升。
整个国都都笼罩在一片冬寒之中。
大徵铁骑兵临城下,眼看国都难保。
南应国君心怀慈悲,此番却拒不迁都。
甚至见不得臣民受苦,面对食不果腹的乱民削减宫中一应用度,命人在皇城之外广设下施粥之处。
上行下效,多有皇族贵族学习国君善举,主动用私库出城行施粥善举。
整个皇城之中每日都充斥着压抑怪异的气氛。
乐嫣戴着帷幔,只露一双眼眸,立在皇城之上静静俯瞰台下人群。
整个皇城处处充斥着哭嚷声,哀嚎声。
乐嫣与这些人从不相识,甚至连同胞都算不上——
可她却也无可避免的为他们悲酸难耐,不胜其苦。
这便是战争。
为了国土,为了那个传说中天下共主的尊位,人……命如草芥。
慢慢的,日头落下,皇城却仍旧笼罩再嘈杂之中。
身后蓝衣侍女小声上前催促乐嫣:“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乐嫣轻嗯了一声,沉默着返身踏上宫轿。
这些时日便是国君有意瞒着她,她也隐隐察觉到南应局势的颓废,连前朝后宫中都动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