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by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14日

关灯
护眼

反倒是国君并不在意这些,只颔首道:“过几日宫中设宴,皇后领着她去,叫朝臣都认识认识。”
这是要为她认祖归宗?
乐嫣心中只觉得讽刺震惊,更加惶恐难安,仿佛被置身于火海之中熬煎。
却也知自己如今身份地位全凭国君施舍出的那点愧疚和宠爱。
忤逆他对自己绝无半点好处。
皇后笑道:“国君不喜奢靡,北边又打仗打的厉害,本不该如此隆重设宴的,这是你父亲他垂爱与你。只是这时辰着急,你的朝服金印只怕都来不及,便也只能从简了……”
国君眼中随着皇后的话,浮现起柔和来,他并不太会展现父亲的情感,甚至对她有些惜字如金,只道:“不过是些身外俗物,日后补上便好。”
他许是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可她已经很大了,她甚至已经要做母亲了。
她生在九月里。
很快便是她二十岁的生辰。
若是做父亲的能出现的早几年,许面对的便是一个对他充满信任和孺慕之情的女儿。
甚至如栖霞那般,任性放肆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乐嫣对这位名义上的生身父亲充满了陌生与敌意。
他们之前横着的是已经抱憾离去的母亲。横着的是他身后众多妻妾儿女,更是仇恨……
横贯着太多无法解开的死结。
她与他,注定做不成父女。
第105章
自那日之后, 朝阳殿中再没见过国君,那位乐嫣名义上的生身父亲。
反倒是朝阳殿中时常有宫中各处妃嫔携子带女来踏访。
众人心中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帝女身世多有疑虑,奈何这位公主常紧闭殿门不出, 连这群她名义上庶母们的示好都不曾搭理。
宫中众人冷眼旁观几日, 见国君对这位女儿似是感情淡漠, 未见恩宠, 心中多有不忿者便将这位公主对她们不敬之举传去皇后处, 奈何众人也只得到皇后似是而非笑笑两句话罢了。
直到宫宴到来,诸人翘首以盼, 才算是见到这位流落大徵多年的帝王长女。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
南应宫廷中一众内监、宫娥早早紧张忙碌起来。
宫外一众文武百官与朝廷命妇也早早等候在外。
诸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谈论的不是旁人, 自然是这新认回朝的帝女一事。
这日内宴,诸人心知肚明是国君特意为自己流落民间数女儿认回所设的宴。
南北两朝相隔千里, 如今又是战起之时, 各处官道阻断书信不通往来。更别提她们只是一群妇人罢了, 如何能知晓这位帝王遗落民间的公主过往?
反倒是这段时日多有从后宫中传出这位忽从天降的帝女生性淡漠,不敬尊长的微词。
甚至也有传言, 这位帝女已经快二十岁, 长于大徵, 早先是有过丈夫的。
如今两朝争战, 死伤无数,想来日后亦是不死不休之局……
“你们可曾听过这位公主过往?怎的据传是从大徵回来的?邓公亲自迎回来的?”
“呦, 你没听说?我可是听我宫中的妹妹说,这位公主是已经成过婚的妇人了……”
“这倒是奇了, 连我丈夫都朝我嘀咕, 邓公远在北徵宫廷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便是带也该是带栖霞公主回来,那位才是皇后肚子里出来的, 太子同胞姊姊。且瞧瞧,怪不得这些时日朝中皇后党羽频频发难邓家,想来是极不满意他入了东宫……”
“这些年后族势力颇大,文臣武将多有出自刘氏者,太子身边那几个官总视作自己家族门下囊中之物,如今平白被人分去了,心中能安稳才怪。”
众人窃窃私语间,忽而内宫有钟鼓声大起,一声声明亮庄肃的鸣钟声自宫内传来。
女眷们连忙肃静下来,停止交谈,一个个整理仪容整齐随内侍踏入内宫。
这日宫宴当真是前所未见的热闹。
乐声靡靡而起,如丝雨般缠绵,莺歌燕舞,席间舞姬乌发编盘,体态玲珑,长裙轻薄,□□双脚鱼贯而入。
身着露腰石榴红裙衫,裙摆缀满细密珍珠玛瑙,舞动裙摆翩飞之时,在穹顶落下的璀璨阳光中闪映出各色珠光。
纱帘高卷,宫娥们鱼贯而入,手捧金漆金盘各样山珍海味佳肴琼浆摆满桌案。
众人却忍不住频频抬头朝着宫殿看去,却迟迟不见人来。
直到宫宴行至一半,这位传闻中的公主才姗姗来迟。
一时之间,殿内舞姬乐师停止演奏,女眷们也停了交谈,数百双眼睛不由朝着大殿门前落去。
只见一人自华光璀璨金阙下走来,被诸多宫人簇拥而来。
穿着绛紫宝相花纹服,下缀暗花细丝褶段留仙裙,乌黑发髻上簪了两朵重瓣芙蓉。
秋风无限,离得近了,众人才得见这位公主容貌。
乌云叠鬓,粉面含春,丰肌盛雪,容色绝艳。
举止间丝毫不见寻常女子雀登枝头,初入宫廷的窘迫无措。
后世有人常传,应帝长女,‘远山芙蓉,沉鱼落雁之姿。’
这般相貌举止,礼节不出差错,如何也不像是一个才被寻回的公主……
乐嫣对众人赞扬声充耳未闻。朝着皇后行礼过后,缓缓落座。
她抬眸却见命妇间面靥繁复,各色斜红胭脂,长裙曳地,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
礼节与大徵相似,穿戴之上细节却与之相差甚远。
繁华、飘逸、奢丽。
皇后猛然间多出一个女儿来,底下多有命妇偷偷打量皇后神容。
却见皇后唇上含笑,心无芥蒂朝着一众命妇笑着:“这孩子自幼待在北地,如今才寻回,该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儿。奈何如今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国君也实在抽不出空来……”
虽是宫宴,国君却并未前来。
命妇齐聚殿中,满殿珠围翠绕觥筹交错间诸多女眷立即迎合起皇后的话来。
皇后听着,与几位世家夫人问话,又看向乐嫣,见她并未穿宫裙,甚至连步摇金冠也未曾佩戴,诧异问她:“可是那身宫裙不合身?礼冠为何不戴?”
宫裙是乐嫣自入宫那日便由着女官亲自量体裁剪的,如何也不会不合身。
至于那顶通体以绿松玛瑙,珍珠宝石头冠,当真是极尽奢华。
只可惜听闻那顶礼冠乃是宫中特意为栖霞公主及笄礼上所制,这些年来更是只有栖霞公主能佩戴。
乐嫣没有夺旁人东西的喜好,更何况是那位——
她垂着眸,嗓音听不出情绪,只道:“多谢皇后抬爱,只是栖霞公主的金冠,我不当用。”
众人非是傻子,一听这话不由得目瞪口呆。
皇后眼中闪过愠怒,自己肯赠与栖霞及笄礼上的金冠给她借戴,怎知她却如此不识抬举?
她微微蹙眉,正欲发言,却听殿外嘈杂纷纷。
“娘娘!喜事!”
宫人仓惶跑回来,顾不得众多命妇在场,便朝着皇后报喜:“娘娘,是公主!是公主回来了!栖霞公主回来了!”
皇后一怔,手中酒樽应声落地,面上登时喜不自禁。
宫人话音方落,殿外廊下已经传来女郎沙哑的哭声。
“母后……母后……”
栖霞不顾殿外宫人劝阻,泪水如珠闯入殿中。
望着上首雍容华贵的女子,栖霞痛哭着扑入她的怀里,喃喃哭道:“母后,女儿回来了……”
她本该是众星捧月,是大应最为金尊玉贵的帝姬,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这生中还会遇到过如此苦难。
一路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几次险些葬身大徵铁骑刀下。
甚至为了躲避追兵,她们一路不敢走官道,只能抄着最偏僻的林间小道,一路追兵不断,只得藏身各处腐败树坑地洞。
饮泥水吃野草充饥,与蛆虫蛇蚁为伍。
身边的婢女护卫几乎死绝,才得以护送自己回了大应。
望着自己生长于此的国土,望着那些臣民百姓,栖霞不由得痛哭流涕。
她早就悔了……
后悔当日为何不肯听母亲的话,为何偏偏要淌这趟本该不属于自己的浑水?
若是她不曾离开父母身边,便不会遭到如此苦难……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后亦是眼含热泪,轻轻搂着女儿消瘦不堪的肩头。
忽地,栖霞身子一僵,她看到了殿中那张化成灰她也忘不掉的面容——
她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神情渐渐染上愤懑。
一把推开皇后,冲了过去。
宫人们连忙将乐嫣护在身后。
“她如何会在此处?!”
栖霞满是伤痕累累的手指着被人众星捧月的乐嫣,嗓音几乎泣出血来。
她尖声质问:“她怎会在此处?!”
皇后见到憔悴至此的女儿,正是肝肠寸断之际,又听她如此胡言乱语,不由轻声呵斥:“不得无礼,这是你长姊……”
栖霞狠狠掼掌往阻拦自己的婢女,连皇后的劝阻也不放在眼里,只大声道:“她才不是!她才不是我长姊!”
“她是大徵的废后!她是大徵的废后!”
乐嫣眉眼生的好,眉眼妩媚,眼波含情,九成像了南应国君。
若说她不是国君之女,众人自是不信。
可这大徵废后——
殿内诸人闻言面色微变,纷纷朝着宫人身后的那位投去狐疑的眸光。
乐嫣见此没说什么,心中却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两朝如今这般敌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跟大徵扯上关系,只怕跟是不妙……
她思忖对策间,又听殿外有衣裳窸窣声。
国君身后跟着几部尚书,负手从殿外走进来。
场面寂静,并无人通传。
殿中这场闹剧,却随着国君到来悄然而止。
连栖霞方才的疯癫神色也缓和了几分。
“阿耶……”
国君蹙眉的神情,叫自幼惯会撒娇卖痴的栖霞想也不想便含着哭腔示弱。
“阿耶…女儿回来了。”
“芸娘回来了……芸娘险些就死在北朝刀下,再见不到阿耶阿娘了……”
她哭的泣不成声,好不可怜,满殿中众人跟着动容。
国君行至宝座之前眸光扫视一圈,才从那张宽大龙椅上坐下。
满殿落针可见的肃静声中,国君淡声道:“芸娘回来了?”
皇后快与他做了二十载的夫妻,自然察觉到他神色中的不善,心知若是再叫栖霞折腾下去只怕会惹怒了他。
皇后当即眼神使唤女官将栖霞劝下去。
她又亲自给国君斟酒,道:“这孩子受了好些惊吓,一路又吃尽了苦头,难免有些胡言乱语陛下千万别与她计较。今日是给大公主设的宫宴,别为了这孩子胡言乱语惹了心情……”
“我不走!”
皇后话音未落,栖霞又挣扎起来。
往日她是帝后掌上明珠,走在何处都是众人恭维的焦点,今日好不容易回朝却见到如此一幕?
她低头望着自己裹满淤泥的裙摆,又见如今端坐宝塌之上容光绝艳的乐嫣。
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她毁了!被她夺走了!
如今她竟然还恬不知耻来夺走自己的父母?
为她设宴,为她接风洗尘?竟是要赶自己下去?
凭什么?
凭什么?
自己明明才是阿耶最喜欢的女儿!
栖霞两手用力搅在一起,指甲都快抠出血来,她强硬挣开宫人,朝着上首的帝后尖声质问:“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大徵人要将女儿赶尽杀绝,你们为何不杀了她!不杀了她?!”
国君指尖刮过案面凹凸的纹理,倒仍是一贯淡然的神情,望着栖霞长长笑了一声。
“公主魔怔了,带下去请疾医好生瞧瞧。”
第106章
国君面上波澜不惊, 未见愠怒之色。
底下的人却一个个面容微变,再不敢放任这位公主胡言乱语,宫人们一拥而上, 掩着栖霞公主的口鼻将她合力几乎是拖了下去。
殿中刹时间安静下来。
众人见国君如此袒护之举, 皆是不再敢窃窃私语。
国君越过重重人群, 视线落在殿中凤鸟衔环熏炉之后的乐嫣身上。
乐嫣这才站起来, 朝着国君行礼, 国君却只挥袖:“有话宴后再说。”
饶是她有再多的话语,也知晓此时不是再出风头的时候, 只得按捺住心头忐忑掖着两袖重新坐下。
她想, 国君的性格倒真是沉得住气, 观之风流蕴藉,龙章凤姿。
自己一晃来南应也有十几日了……这些时日他是一句旁的话都没开口。
原先想先等着他开口, 如今倒是自己先等不得了。
她呆呆地坐了有好一会儿, 见国君那高处人来人往, 朝臣往那高处恭维贺词,言语间难免涉及如今战事, 皆是眉心微蹙频频叹息。
想必是北伐局势不好。
国君当真是忙人, 像是走流程一般, 只往宴中来了一遭, 便又有边境军事消息传回,连一口菜也没吃, 领着臣子匆匆去了。
殿内众人都沉浸在这等威严肃穆情绪氛围之中,方才的消息传报, 国君甚至来不得避讳旁人, 众人离得近的皆是听到了一些。
知晓朝中战事不利,又是敌军袭营, 一个个听闻胆颤心惊。
南应本就屡失国土,如今说句难听的话,不过剩黔南这处国土,依着山势瘴气取胜。
对付起平原铁骑自是易守难攻,可终究敌不过狼虎之军,若是真的屏障破了,敌军攻入……想必攻打入帝都,也不过十几日的功夫。
诸人连方才栖霞公主闯入殿中那番言论都忘了,纷纷哀愁难止。
连殿中片刻前的乐声靡靡,都低沉哀怨了几分。
乐嫣瞧着窗外暮光,直到瞧到渐渐暗淡了,苍穹沉浸下来。
偏偏亦是有人不得见她空闲,邓愈领着太子来她席面前。
太子一张还没长开的包子脸,却也会学着老成模样,替方才栖霞公主的冒昧之举前来给她赔罪。
“二姐她自小便被母后溺爱,言行无状,多有得罪长姊,弟弟替她给长姊赔罪。”
乐嫣听闻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我是你长姊,她又是你二姊,我倒是记得还有一个献嘉公主,如今人虽没回来,你却是直接将她划去了?”
乐嫣这番话叫太子面色讪讪,支支吾吾许久没想出来话。
她却也不与这么个孩童计较,蹙眉看向邓愈,想必又是他一而再再而三撮合太子往自己跟前来。
“邓公该带着太子给陛下皇后敬酒的,莫不是又来错了地方不成?”
她这嗓音不算低,叫好些贵妇都忍不住频频探望而来。
邓愈却只当作听不见她话外之意,犹豫片刻,道:“臣与太子方才才从明德殿中退出,国君这几日身边时常召集一众青年才俊……”
语罢,他缓缓看乐嫣一眼,“听闻是在为公主则婿——”
乐嫣闻言,一时间面容又青又白,几度变换,最终露出不安神色。
她知晓,必然是瞒不过的……
直到天色暗淡了,宴会尾声喧哗渐散。
一穿着宝蓝内监衣裳的宦官入殿,走至乐嫣席前,朝她道:“公主,国君请您过去。”
秋意尾声,带来了瑟瑟凉意。
明德殿中,太监总管来报说是公主来了。
周道渊并未抬头,只道:“唤她进来。”
乐嫣听到殿中动静,并未等宫人朝外通传便敛裙拾梯而上,一步步缓缓踏入殿中。
风穿透半敞的宫窗,内殿炉烟袅袅,一片香云凝瑞。
一片冷寂中,她嗅到殿中焚烧的竟是她自小惯闻的荔枝香。
周道渊立身在窗边,他瞧着舆图眉头紧蹙,并未回眸看她。
甚至没有分神给她,只是道:“坐。”
乐嫣瞧着他纤瘦的背影,只觉得岁月当真是遗落了他,明明也该是将近四十的人了,却并不见一丝中年男子身上该有的浊气。
她好一会儿才丝履轻动,寻了一处离他不远不近的矮榻坐下。
若是比耐心,想来只怕这世上无人能比得过周道渊。
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问话。
乐嫣终是忍不住,主动开口问他:“国君应当知晓我前来想问什么……我的身份又岂能瞒得住的?迟早众人都会知晓我的身份。届时,您叫我在南应如何自处?”
她这话问的文雅,仔细听更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暗指他不该将她带回宫廷。
国君将手中舆图卷起来放在一旁,眸光终于落往她身上。
他沉吟道:“你是我的女儿,大应的长公主,如今既是回朝自不必提往年旧事。这里亦是你的国土百姓,这里容纳不了你,北朝莫不是能容纳你?”
乐嫣听罢,知晓周道渊这番话必是知晓了她在大徵孤立无援,万人叫骂的境地。
她面容苍白片刻,一时间又悲又愤。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厚颜无耻,自己落得如此境地,连亡故的母亲都要遭受连累,不都与他脱离不了关系?!
乐嫣冷笑道,“敢问国君,欲将我下降何人?”
国君倒是被她问的怔了怔,本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不曾想乐嫣会这般直白询问自己。
他避而不谈,只仿佛一切都心知肚明一般,道:“邓愈是个聪明人,在大徵数十载报回朝的全是些无甘紧要的密报,朕念在他带你回来的功劳上不仅没有责罚他反倒是对他多有恩赏。如今倒是凡事都说与你听,不过这般也好,你才入大应身单力薄,他这般照看你倒也好。”
他这话竟叫乐嫣听出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来,更叫乐嫣震惊于国君的话来。
她并没被几句话糊弄过去,想起来自己要问的正事儿来,语气颇为不好:“我在大徵不好,在这处便当真能好了?栖霞是什么品行你当真不知?莫不是以为你那个女儿是什么良善的娘子不成?她在大徵时便屡屡与我为恶,如今我落在这处,她焉能饶了我?至于你想将我下降,无非便是知晓我的事情,既知晓我身怀有孕,又有哪个男人带的起这个帽子?你是要将我至于火上烤炙不成!”
她满面郁愤,自是知晓,国君无非是早知晓她有身孕,想要堵悠悠众口罢了。
可他难道不清楚,自己留在南应,他活着自己或许还能得到垂怜照顾,可他去了,自己的危难只多不少么?
皇后、太子、栖霞——
国君总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恨他这副样子,总是万事了然于心的模样,总是不见半点情绪波动的模样。
好似自己的一切情绪都是小孩的无理取闹一般。
叫她空有怨恨,却像是一拳拳捶在了棉花上一般。
他好似在为自己着想,可当真明白自己日后要面临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乐嫣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字一句道:“你总说我是你女儿,可你身为父亲缺位二十载,如今又这般大张旗鼓将我接回南应,你明明知晓太子皇后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惹的,将来…将来哪里有我存活之处!我留在南应,只怕日后还不如留在大徵……”
她一句句毫不避讳的讽刺,叫周道渊眯了眯眼睛。
他幽幽道:“你年岁尚轻许多事情看不分明,此事你着实担忧太过。你只要不与太子皇后一脉闹的太僵,皇后乃聪慧之人,太子秉性亦是温良,便是日后也必知晓该如何待你。”
乐嫣显然是不信的。
能养出栖霞那般女儿的母亲,与栖霞一脉同胞的太子,当真只是表面看的那般?
周道渊又道:“如今既是你我父女间挑明事态,我也必当与你说明白。你腹中血脉本来便不该留…你若是执意要将它生下来朕也不会阻止,只望你不是因一时糊涂。”
他忽然转变了态度,语气中带上几分怅惘的意味:“若是没有那个孩子,你想必很快便能觅得如意郎婿,总有子女承欢膝下。而如今中原动荡,北朝皇嗣于你只犹如催命符。你不该如此不悟……”
这恐是周道渊与她说过的最长的话。
乐嫣表情不由自主的僵了一下,许久才涩然一笑。
她望着周道渊,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父亲,眸光平静的犹如一池静水。
“哪里是一时糊涂?谁活着不是糊涂的?哪里会想那么多……”
“我非是愚钝,我知晓他还活着,我信他…我信他的真心,我知晓他一定会来找我……”
乐嫣曼曼说道,她眼中有着稚嫩的坚强,在周道渊看来简直是可笑。
周道渊似是嘲笑一般问她:“你与殷家那小儿成婚多久?不过半载。你与卢家的不也是成婚三载才婚离的?我非是偏要做那等挑拨离间的恶人,只是想告诉你,感情最初时都是美好的。随着时日长了许多秉性才暴露,许多深情才在日复一日平淡中磨灭。再说…他对你当真是好?可不见得——”
乐嫣奇怪看他一眼,并不听他话里似是挑拨之言:“您这般说,是自己亲身经历了?”
也是,他的后宫许多娘子,更有好些子女,想必这等情爱之事他当真是太了解不过了。
被晚辈这般探问自己年少时的情事,国君微怔,捧着茶缓缓喝了一口,才道:“儿女情长,朕……不擅长于此。”
乐嫣面上隐隐闪过羞愤,她咬牙道:“那你又如何能来说教我?我的第一段情并非终结于你说的那两点。真正深刻的情感,如何也不会被平淡磨灭掉,这点你没有经历过,我与你说了想必你也不明白!”
国君淡淡一笑,对她小孩气性的发言不置可否。
又听她问自己:“你如今要将我重新嫁人,岂非就像母亲那般不成?我时常觉得自己可怜,如今的我经历着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不,我母亲当年应当是比我更可怜也说不准。毕竟我与我母亲不同,我与丈夫真诚相待,善因总结不下恶果。”
乐嫣话一落出口,忽地明白过来。当初母亲这般着急嫁给父亲,不过几月间就成了婚,除了想要给自己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只怕更少不了长辈的授意。
毕竟…若没有长辈,三书六礼如何能如此轻易过去?
老太后……她一定是知情的。
老太后那般聪慧的妇人,事关前朝血脉,便是最疼爱的孙女,她也必不会包庇。
太祖定也是知晓的。
她眼中惘惘的,对这一切竟不知作何感想。
周道渊先前一直没作声,见她忽地攀扯说她的母亲,面上止不住升起愠怒,挥手叫她退下。
乐嫣却仍道:“国君有一句说的极对,若母亲当年没有将我生下来,她那般温柔的娘子想必也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婿,一个与她真诚相对的郎君……”
“她会重新有子女,她不会将我生在战乱之中,她不会因为生我时兵荒马乱伤了身子,早早的就去了,也不会多年后因为当年的旧事,遭人辱骂,连累的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闭嘴!”周道渊忽地朝她怒喝起来,眼中浮满血丝。
“来人啊,将她带下去!”
这是周道渊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厌烦的想将她赶走,想要将她软禁起来。
一日间受到两个女儿先后忤逆,想必国君是怒不可遏。
乐嫣看到周道渊完美的表情僵裂开来,心中竟产生一种久违的畅快。
也是啊,这般一个从来不见恼怒的人,竟被自己几句话挑拨起情绪来。
惹得宦官们都过来劝她出去,一个个就差给她跪下了,“公主!言不得言不得!国君是您父亲的!”
可乐嫣仍旧不依不饶,她压抑多年的情绪崩发也只在那一刹:“以往没有您,我不知我父亲的可贵,总是与他闹脾气,后来我才知晓我不是他所出……可我父亲这些年却待我视如己出,一次次包容我的臭脾气。而今想想,我这些年最最对不起的便是他了……”
殿外一道素白月华散入直棂窗,将他乌黑发鬓染上几履斑白。
静夜沉沉,银霞通彻,他看着她,眸光不辨喜怒,额角的筋脉却突起的吓人。
“你与朕说着等话无非是想叫朕恼怒罢了,便是朕真是如你所愿,与你又有何意义?你如今该是成为一个孝顺的女儿,如何在朕对你尚有愧疚之情时拿到所属于你的更多好处——而不是像你这般愚蠢,一次次惹怒朕。”
乐嫣抹了抹眼泪,被他说的无地自容,她对上国君片刻后重新恢复平静的眼眸,冷冷道:“你能给我什么?你能弥补我什么?我都二十岁了,你的那些宠爱我早就不稀罕了……”
“你倒是不妨说一说,你当年究竟是如何骗我母亲的?如何抛弃她跑到黔南的!!”
她不信,她的母亲如此昏昧愚拙。
她不信,她的生身父亲,当真是一个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可惜,国君并不吃她这一套。
只是冲她摆摆手,眼神冰凉。
“你且下去。”
“怎般也是我亏欠了她。你要恨就恨,与你多说无益。”
乐嫣闭了闭眼,察觉到眼眶湿润,她当真是无能啊,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她们这等感情柔弱之人,面对冷漠无情的人总是吃亏的。
受到的屈辱痛苦完全不对等。
更何况一个人早早就去了,另一个人还坐享江山,妃嫔无数,子女绕膝。
无论再深的刀□□入,叫她一个诉说者肺腑生疼,却仍不能刺伤他分毫。
沉默的对峙中,她只能找寻一点点病态快感罢了。
在垂泪之际,她咬紧牙关反身走了。
周道渊看着她遥遥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
他偏头瞧着案边燃烧一半的烛台。
烛光耀眼,灼烧着融化了一滴滴清油,顺着烛壁滚落。
落在嵌着仰莲纹的精美鎏金松鹤台托上,昏暗中惊心动魄的美丽。
忽地,烛心闪耀了一下,叫他不由忆起自己犹如这颗华丽灯烛的过往。
他生来体弱,却得于父皇宠爱早早立为太子。
可德宗时朝中为解决世家之患,引得胡人南下,数年间权臣屡起,架空朝廷。他这个太子便是砧上肉,活得战战兢兢。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