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听着二人说话。
他那逆女不知说的什么话,语气态度不算好,甚至有些冰冷的对着天子呼来喝去的模样,只叫乐蛟忍不住胆颤心惊。
可等不来天子的斥责,却只听天子在一旁嗡嗡地应着,时不时一声闷笑。
那般纵容,溺爱的模样。
一副沉溺在情爱里无法自拔的模样。
越听,乐蛟越是绝望横生,浊泪横流。
他只觉得天要塌下了,只觉得公主若是在天有灵,只怕原谅不了自己。
哭的抽噎,不能自已之时,却忽地听到皇帝闷笑声。
“还道你这一言不合就爱哭的毛病,是像了谁。”
“你方才想要如何解恨,拔掉他胡子?朕给你瞧着,去吧,没人能瞧见。”
乐蛟:“……”
家门不幸!
当今即位多年未立皇后,以往前廷后宫多少次为了这事儿闹得吹胡子瞪眼。
哪位朝廷重臣家没有几个待字闺中的闺女?
谁家不想分一杯羹?
奈何以往几载,皇帝总江山未安定为借口堵着不松口,一晃这么些年。
可如今呢?
龙朔六年,初春三月,一道册封国母的诏书石破天惊从天而降。
‘昊天无极,后土为鉴,乾始必赖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善化长公主之女乐氏,名门佳媛,含章秀出。先皇赞之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性资敏慧,训彰礼则。今命以玺綬,册为中宫皇后,大赦天下。钦此!’
诏书下颁之日,正午——
殿内灯火煌煌。
整个宫殿文武百官透出迥异的寂静,列殿公卿亦是面面相觑。
静穆的金銮殿内不断有低喧之声。
毕竟这封后一事,朝廷众臣中提前知晓的都少之又少。
最终,众人的眸光都落在第一个出列的九卿之首,太常卿身上。
太常卿约莫四十许,面容方正不阿之相,身着绛紫公服,手持笏板,朝着龙椅之上端坐的天子揖了一礼。
“臣请陛下下旨!趁诏书未曾传达各府!连夜撤回诏书!”
“乐氏女非清白之身,一国之后如此过往,日后如何统率命妇?德行如何服众?若是此先例一开,便是乱了宫闱,后患无穷!”
第70章
诏书曰, 善化长公主之女为后。
原来当今也知,夫人是善化长公主之女也?
与当今还隔着辈分呢!
不过两厢一对比,隔着辈分这事儿都成了小事儿了, 毕竟皇族这等错乱辈分的事儿倒是不少。
叫众人拧起眉头的, 无非便是燕国夫人的身份——乃是二嫁之身。
皇族宗室, 又是遗孤之后, 更是皇帝亲封的正一品国夫人, 这般出身排场再嫁给谁倒都不讲究。
奈何这可是册立皇后。
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后是二嫁之身?
便是当今圣母太后, 也是在先帝在世时战战兢兢做了十几载昭仪, 后来是今上登基后才母凭子贵得封了太后尊位。
而不是像皇帝这般, 直接将空悬多年的后位一言不发给去了义绝归家的妇人头上!
且燕国夫人与她那前夫淮阳侯义绝之事才过去多久?
有半载不?
仔细算来,才是去岁秋日尾才闹得帝都沸沸扬扬, 人人都能说上几句的事儿。
今年开春, 满打满算才三个月——
这可真是……
便是那等早早婚前有首尾的, 只怕都要藏着掖着,好歹等过了半年才敢光明正大……
对了, 淮阳侯呢?
有不少看好戏的想去看看那位前夫的面上神情。
奈何淮阳侯如今官位不高, 还未得入内殿听政。
是以倒是叫一群想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
“陛下以孝治天下, 然立后之事未得圣母首肯。如此若是传去天下臣民耳中, 上行下效,陛下如何以德、以孝治天下?臣亦附太常卿之言!请陛下收回成命!另则良女为后!”
继太常卿之后, 御史台一众官员公然在朝堂之上直言谏君,一副舍生取义的架势。
朝中多数并不服这道诏书, 奈何诏书是当今亲下, 盖了国玺宣读出去的,自再无更改可能。
太常卿、御史台这些谬言, 更要求请回诏书,可是打了当今颜面。
总有臣子致力于维护帝王颜面,在帝王面前刷存在感。
朝中几位天子近臣纷纷出言:“太常卿御史台此言差矣!诏书既下如何追回?你二人欲图鼓动当今朝令夕改不成?”
“你二人倒是说说,自本朝开国以来,律法为何?既然你也知晓臣民喜好有样学样!本朝立国前十室九空,多少儿郎都没了?都是寡母养育孤儿!你们御史台往日瞧着忠心的很,骨子里竟是轻视起太祖亲口法令不成!若是此时撤回诏令,日后叫寡妇如何过活?!”
太常寺与御史台遭帝王亲信反驳,甚至给扣上不敬太祖法令的帽子,当即气的面红耳赤。
“你信口胡言!臣对朝廷忠心日月可鉴!”
眼看殿中吵的不可开交,陛阶之顶的君王缓缓掀起眼帘,幽暗深眸居高临下俯觑文武百官。
殿外日光渡在那张头戴金冠,面容冷肃的面上,君王似一尊神像。
君王嗓音依旧平和,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眼神投予阶下众臣。
“立后是国事亦是朕之私事。”
“再有朝廷之上借此事喧嚣者,刑庭杖,革职流放。”
此话瞬间浇灭了底下一群众说纷纭的朝臣。
显然,当今军权在握,并不如前朝君主那般在乎御史台,在乎朝臣的口诛笔伐。
当今甚至毫不掩饰他的决意。
众人登时谁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纷纷将眸光投向天子之师,孙相。
头发花白的孙相往日时常直言纳谏君王,百无禁忌。
今日亲眼见朝中这一幅闹剧却一副未曾抬眼帘,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如今见众人眼神朝自己投来,老丞相只是抚须一笑。
“老臣恭贺陛下,早日册后立储,才能固国之根本。”
孙相倒是真不在乎什么一嫁二嫁的事儿。当真是安逸平和久了才有了这等讲究,以往谁还在乎这等事儿?
今上自己都不在乎,旁人操的什么心?
登基六载,后宫至今无人诞下皇嗣,亦未曾听闻有过内宠,如今陛下有了想娶的娘子,他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太子,方是国之根本。
翌日,绥都。
一时间京城百姓对这道封后诏书众议纷纭。
倒是未曾有乐嫣先前设想的那般遭人唾骂,令祖辈蒙羞的不齿之言。
满朝朝臣私下骂她的多,老实本分的百姓们倒是不太讲究什么辈分,什么二婚。
反倒是背地里津津乐道皇后去岁秋日才与前夫和离,次年春三月便封了后的这桩事儿。
虽只是诏书,未曾大婚,亦尚未绶印入主中宫。
可论这一婚更比一婚高,和离后三个月再嫁天子,还是当正宫皇后这一条,就成了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的重点。
百姓不知后名讳,如今众人都只得称呼一句乐娘娘。
想想亦知,若非这乐娘娘九天仙女下凡尘,生的一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貌,焉能有此等本事?
不过,渐渐也有难听的话流传。
这传的最沸沸扬扬一事,无非就是乐娘娘与前夫及当今间的风花雪月之事。
二男争一女,君夺臣妻……
亦有人觉得是这乐娘娘未和离前便与当今勾搭在一起,早有了首尾……
这道封后旨意在京中引起几番轩然大波,后宫之中的太后据传更是被活生生气的闭门不出。
宫外各处,亦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消息传至淮阳侯府,霎时间如同平地惊雷。
老管家只觉大事不妙,慌张间连连吩咐婢女:“去!快去后院给夫人报信!”
婢女不敢耽搁,匆忙跑去郑夫人院里打算通传,岂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内室里传来一声瓷器落地之声。
瞧见廊外一圈仆人们战战兢兢等候在门前不敢出声的模样,猜也能猜到内室情景。
“表姑娘在里头?”她问。
“可不是,一早老夫人说头疼,叫表姑娘给揉到了现在。后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夫人便怒骂了起来……”
廊下几个仆人对望一眼,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入内通禀,只叫那报信的婢女稍后。
里头这对姑侄儿的事儿说来要惹人笑话。当年玉珠姑娘才进府时郑夫人对其有多宠爱,连自己亲生的娘子都要退让……
如今呢?
侯爷原先只怕是因为侯夫人的事儿彻底厌恶了玉珠姑娘,甚至早使人将玉珠姑娘送去了京郊庄子。
奈何郑夫人入京后又将人接了回来。
她们本还以为郑夫人是要替玉珠姑娘做主的,以为玉珠姑娘要苦尽甘来。
没成想,最先几日倒是还好好的,后这段日子这姑侄二人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郑夫人先前对侄女的喜爱荡然无存。
甚至一改过往的慈善,时常磋磨起表姑娘来。
如这日这般,砸茶杯茶盖的,光是她们听见的,只怕都有好几次了。
几个婢女们也早成习惯,只做看不见听不着。
这厢外头人才压着声儿说着,又听内室中传来斥骂之声。
“往常我真是看错了你!你瞧瞧这府邸,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府邸,自从叫你来了,祸害成什么模样?”
卢锦薇恨母亲行事歹毒,叫卢府名声败坏了。原先郑夫人更是日日在卢锦薇面前说起京城的美好,等卢锦薇来了京城才发现根本与郑夫人原先说的不一样。
这处京城,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侯府,没人愿意搭理自己。
眼看自己年岁越来越大,婚事却仍一点着落都不见。
连永川府往日她瞧不上的几个贵女如今都高嫁了,一个嫁的比一个好,只她恐会一辈子待字闺中。
卢锦薇一时气急之下痛骂了郑夫人,哭着从郑夫人院中跑了出去。
交椅上倚着的妇人满面憔悴,眼眶青黑,再瞧不见往日端庄的贵夫人模样。
她被自己素来宠溺的亲生女儿骂了一通,一想到自己往日孝顺的儿子如今连见自己都不愿,郑夫人发泄过一番过后,就将眸光落在一旁面容惊恐的始作俑者身上。
觉得一切都是郑玉珠造成的。
“不是叫你去给乐氏去请罪?你又是如何做的?!”
郑玉珠以帕捂着脸,自郑夫人将她接回侯,她本还以为是又有机会了,该是苦尽甘来,如今才知是入了地狱!
这段时日她日日伏低做小,逆来顺受,只愿叫姑母消气,可显然自己姑母可不是什么善良之人。
一日日的言语折磨,甚至是热茶直接泼上她面上,叫郑玉珠知晓,自己的忍耐根本没有用。
如今又听郑夫人老生常谈的话,她忍住嘲讽消瘦的面颊勉力挤出假笑来。
“姑母,那可是王府,那位可是国夫人。连阿恒去都被晾在外边,您是国夫人的婆母,上回去不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你去赔罪都没用,我去又有何用?说不准我去了乐氏更是生气了,毕竟当时亦是姑母的授意,叫我与阿恒走近……”
郑夫人一听郑玉珠这话里话外嘲讽的话,自是不认。
“你真是在胡言乱语!我何曾吩咐过你那些话?是你自己心思阴毒对着我儿抱有那般的心思!如何是我叫你拆散他们?”
郑玉珠一听她翻脸不认账的这话,登时心中冷笑,面上却强忍着怒,“您若是没那个意思,为何叫我虽他夫妻二人一同入京?这一路的书信数落着乐氏的不是……如今我还不是随着您的意思,挑拨拆散表兄夫妻二人?您倒是转头就将怒火撒去了我身上,如此颠倒黑白,侄女可是不依,不如往外说出去,瞧瞧谁有理谁无理……”
郑夫人被郑玉珠这暗带威胁的话气的浑身发颤。
她捂着心口想要喝口茶平复心情,奈何一摸案几才忆起方才早将茶杯砸了去。
“冤孽啊…当真是冤孽……”
郑夫人见到满地狼藉,想起如今儿子与自己离心,女儿亦婚事都没了着落怨恨死了自己,便满心憔悴。
她心中早生悔意,后悔将这个扫把星接入府来,更后悔自己没能挽留住乐氏。
可如今,说这些自然是晚了。
乐氏显然已经不会回心转意了……
那当真是个冷心冷情的娘子……
郑夫人想起自己一家的痛苦,而乐氏如今的风光,就忍不住咬碎一口银牙。
她强撑道:“当年我孤儿寡母遭人欺凌之时,谁又知晓我儿顺顺当当袭爵做了侯爷?如今我家只是暂时遇到那等毒妇,运道差了些。可我儿终究不是池中物,声名之事亦只对女子婚嫁有影响罢了,我儿是侯爷,日后定也是高官显贵……定多的是高门贵女愿意嫁来的。我有何担忧的?倒是她……”
做了国夫人又有何用?终归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一女子,又不能当官又不能为相,如今的风光不过是场面风光,她身后是那般的家人,日后有她哭的日子在后头!
才说着,忽闻屋外婢女嘈杂声。
郑夫人立刻斥责一声:“何事喧哗?”
只见一绿袄婢女掀了帘子战战兢兢走进来。
“老夫人,今日外边都在传,宫中册封了封后诏书……”
郑夫人听闻册后先是一惊,紧接着倒并不以为意。
那等贵人,离她们太过遥远。
不过在一群婢女面前,她自然不能输了场面。
郑夫人摆起侯府老夫人的谱,理了理方才有些乱了的衣裳,笑问她:“哦?可知皇后出自何家府上?说不准,当年我还抱过呢……”
“是驸马督卫府上。”
郑夫人与郑玉珠闻言面上不由一僵,郑玉珠到底是年纪轻,忍不住就先郑夫人一步开口追问:“乐家娘子?可是乐嫣的同族胞妹不成?”
不可能啊……
乐家自长公主去后,地位早就不显,朝中更无人脉,乐氏女子如此背景,如何能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
定然是旁的乐府了……
可上京出了乐驸马这个驸马督卫,还有哪个驸马?
传话的婢女只一直低眉敛目,不敢看满地的碎瓷狼藉,不敢看二人的脸。
她不知如何说出口,总不能说是府上的前少夫人,那般着实是打二位的脸面,打府上脸面了……
“支支吾吾作甚?还不快回话!”郑夫人攒眉,有些不愉。
婢女心下一横:“诏书封驸马与已故善化长公主长女,燕国夫人为后。”
随着婢女话音落下,一刹间,满室岑静。
姑侄二人瞳孔紧缩,如遭雷劈一般。
郑夫人因好奇支起的身子,重重跌回座椅上,一瞬间便面如死灰,唇色惨白。
郑玉珠倏然间失声,许久才惨白着脸找回自己的声儿。
“不可能……不可能!二嫁之身,怎堪后位……”
乐嫣二嫁之身,连自己这等都万万不如!
乐嫣怎配……
她怎配!
第71章
绥都之中最令人翘首以盼之事, 自是帝后大婚一事。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之礼,这些繁琐礼节便是寻常人家没个大半年也折腾不下来,更遑论是天家婚事。
诏书下发算是第一道, 而后还有嘉礼。
行嘉礼前一天, 皇帝还要派官员祭天地, 太庙, 并亲自到奉先殿行礼, 由钦天监卜卦,正式定下大婚之期。
每日康献王府门前人潮川流涌动, 只为一睹未来中宫芳容。
奈何自下诏日起, 每日内庭中人声势浩大, 奉宫中赏赐、纳聘之礼出入王府,却一直不得见皇后出府。
日子匆匆而过, 转眼间来到四月中。
四处啼莺舞燕。
暖日和风, 春光淡荡。
花树掩映的屋檐之下, 雕花窗格间里,雪肌乌发的娘子揽着铜镜, 由乳母替她梳弄起一头青丝。
乐嫣自小就拥有一头柔软茂密的发, 靠着大敞的窗边, 天光在她发丝上镀上一层浅浅金边, 若深鸦色绸缎镶了丝绒一般。
珍娘怜爱的替她盘起云发,簪上步摇花簪。
镜中人星眸低敛, 香辅微开,身子慵懒倚靠着软榻边, 姿容比鬓边海棠尤娇艳几分。
想当年娘子不过巴掌大, 躺在自己怀里哭闹的模样,珍娘如今仍是记忆犹新。
她从未想过, 今上会将自家娘子立为正宫。
旨意立下之日,珍娘被惊的晕头转脑,一连小半月都未回过神来。
“当真是不敢想,奴婢如此卑贱之躯,竟是有幸给皇后做了乳母……”
珍娘说着说着,眼眶通红,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感涕。
“您倒是个嘴紧的,陛下早早与您只怕说过了?您倒是好,连奴婢几个都瞒着!”
乐嫣道:“您这话我足足听了有几十回了,别说是我当了皇后,便是我做了神仙,当了佛祖,您也是我乳母,是我最亲近的人啊。”
珍娘嘴上骂她胡言乱语,却又忍不住感动的抹起了泪,道:“可不敢当您这一句,您日后要入主中宫,最亲最近之人该是陛下才是。”
乐嫣有些羞愧在人前说起皇帝来,她低声囔囔,岔开这话头儿。
“我总是想,若母亲还在世,如今只怕是要生我的气,只怕要骂着我孽障了,这般一想就叫我寝食难安……”
珍娘道:“公主若在世,见您做了皇后,忧心必是忧心的,可哪儿舍得责骂娘子?这又如何能怪得了娘子?只怕是要骂陛下去了。”
旁人说乐娘娘蛊惑君王,可珍娘却是护短的。
娘子相貌娇艳,又是那般惹人怜爱的身段,叫那些世俗男子见了觊觎不已,便开始以己度人,觉得她不守本分。
又叫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娘子们一传十十传百了去。
可乐嫣是珍娘亲手养大的孩子,什么秉性她焉能不知?
乐嫣哪儿会做出什么承欢献媚的行径来?
且娘子多大,陛下多大?
是也该是陛下诱骗的娘子才是!
乐嫣听出了珍娘的言外之意,登时面颊微红。
她粉白的指头绕着自己鬓边发梢,去忍不住去问婢女们:“如今这几日府外可是又骂我什么旁的话了?”
这些时日府外总难免有许多风言风语。
人都是这般,躲着闭门不出,恐听到坏消息,恐听到旁人辱骂自己的话。可若真是叫自己万事不知,耳聋了一般,又忍不住多方询问起来。
守意道:“如今都不拿娘子旁的事儿说了,只说娘子不归乐府待嫁,是心中瞧不上父族之人。还说长春宫太后闭宫不出,是被娘子活活气的病了……还有……”
乐嫣淡淡道:“还有什么?”
“听说这几日朝中奏折十封有九封是请陛下充实后宫。说是中宫既已立下,也该一并将贵妃夫人都立了。”
想起那些言语,守意心中就如同堵了一块烂泥巴一般。
娘子好不容易守得云开,一群人就不能盼着她娘子一点点好。
“前些日子想方设法寻娘子的错处,恨不能将娘子从后位上拉下来,奴婢原还以为真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想来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自家的荣华富贵?瞧见立后之事再无更改,他们就不遮掩心思了,一个两个眼光放去陛下后宫其它位置上,当真是可恨!”
虽娘子尚未入宫,可这群婢子们早将后宫当成自家娘子的地儿,如今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乐嫣愣愣的好一会儿,她起身缓步挪到花窗前,瞧着窗外花海。
身侧的春澜都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那是天子,真要大封后宫,谁能阻着不成?
说句不好听的,旁人家的娘子还能拈酸吃醋,还能刁蛮任性,皇后怎能生出独揽皇帝的心思?
只珍娘朝着乐嫣耳畔念叨:“娘子无需忧心这些,纵往后禁庭妃嫔再多能越过娘子去?您入宫便是皇后,远远要高她们一头。”
“如今要紧的是要早些将身子调养好。菩萨保佑,明儿我就去烧香拜佛,保佑您入宫后顺顺当当,早日有身孕,生了太子便什么都不怕了。”
乐嫣紧抿着唇,并不太喜欢听到这些话。
珍娘这日却未如往常一般安慰她,只自己继续往下说:“以往娘子是侯夫人,奴婢与几个嬷嬷从来不会为子嗣之事催促娘子。只因皇家才是娘子的后盾,说句大逆不道之言,您便是难以生养,凭着您母亲,您侯夫人的位置一辈子都是稳稳当当的。可如今却不同以往了……娘子既做了皇后,就该明白女君的重责,许多事都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您后位的稳固不在母家更不在乐家,您要切记,只在陛下,在太子身上。”
乐嫣猛地听到这些毫不避讳之言,只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
她知晓珍娘心中害怕,害怕自己入宫后无所顾忌,害怕自己入宫后不能接受与旁人共享丈夫,是以如今就将话早早掰扯给她听。
可是……
可乐嫣想告诉珍娘,其实没有她想的那般糟糕,皇帝与她说过,说他不会同别的娘子生孩子的。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说出来只怕也要遭人嘲笑。
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若是我生不了孩子怎么办?”
多讽刺啊,前些时日才惶恐怕自己有孕,闹腾的许多人到处跑,四处寻法子。
如今又要操心起这个来……
本就多愁善感的乐嫣止不住想,若是自己不能生孩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皇帝只怕迟早有一日会和别的娘子生孩子吧。
珍娘见乐嫣这般说,一下子哭笑不得。
心道,哪回她吩咐婢女收拾床榻时,婢女们不是面红耳赤的?
她心中还暗骂过两人没日没夜胡闹……
“娘子只要能得陛下宠爱,怎会生不了孩子?此事急不得,慢慢来便是了。”
乐嫣目露愁色,又追问:“要是我生不出太子来该怎么办?”
珍娘安慰她说:“陛下年近而立还没有子嗣,公主也好皇子也罢,您生出来陛下定然都会喜欢的。您不要忧心这个,一个个慢慢生,您才多大呀着急什么?能有一个是皇子就好了。”
“可有些夫人,一连生了七八个娘子……”
珍娘被堵得说不出来话了,许久才道:“那些都是极少数的。”
一日时光过得极快,窗外日头东升西落,转眼间暮色西沉。
日光自窗外跃入,乐嫣临着窗边站了许久。
直到远处花树之中,她见到那个身影。
乐嫣眯着眼睛,看着天光下俊美高大的男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直挺的鼻峰,坚毅的唇。
身姿像一座巍峨高山,乌舄踏在石板上,天光在他脚下满路开出了灼灼的花。
仔细算来,好几日不见他了。
他慢慢走近,踏上台阶,与她间只隔着镂空花窗。
男子高伟身躯一点点倾覆上来,将她身子罩去了自己阴影里。
大手穿过窗格,捋了捋窗内小姑娘鬓角乌黑的柔发。
他的抚摸,他的出现,似乎过于神奇。
总能轻而易举叫她忘却所有忧愁的事。
有些不自在将脑袋往后缩了缩。
多少婢女瞧着呢,他放着门不走进来,反倒是隔着窗,揉弄起自己才梳好的头发!
“您进来呀……”乐嫣仰头,直视着他深邃的眸,极为认真的劝他。
皇帝却只是目光灼灼望着她。
“不进去了。”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嗡嗡的回荡在胸腔。乐嫣每回离他近了,每回靠近他胸口,都觉得他衣衫下藏着一座钟。
“自今日起,你与朕见面该隔着门窗。直到成婚那日。”
只要不踏入门槛,自然不算共处一室。
乐嫣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闹得这般明公正气,是做什么。
“没关系,我才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更不信这些的,陛下进来喝茶吧。”
她浑不在意的道。
她本是嫁过一次的人,如何还会傻乎乎守着头一回出阁娘子的规矩?
四年前,她的婚事定下后,她也耐着性子没有出过门,更没同卢恒见过面。
结果不还是分道扬镳了吗……
可见这些话都是假的。
虽听她这般说,皇帝却仍正色拒绝了她。
这亦是皇帝头一回拒绝她。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柔软的脸颊,“宁可信其有……”
“从今日往后,两个月又二十五日,我们都只能这般,万万不可越矩。”
隔着花窗,那张冷俊肃穆的面孔竟说出这般幼稚言语。
如今才知晓越矩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二人都暗地里厮混了三个月了,他倒是忘的一干二净。
这般隔着窗不规矩就是规矩?
乐嫣压住满心无语,柔声夸赞他英明神武。
“陛下果真是聪慧。”
她边说着,细腕边穿过窗,沿着木雕镂空的花窗缝隙伸了出去。
一左一右,正好可以牵住他的腰身。
乐嫣罕见的起了些玩心,轻扯他的衣袖,笑道:“瞧呀,纵使隔着窗户,我仍能抱着您……”
回应她的,是皇帝还算克制的低笑。
春风吹起檐角铜铃,树梢摇动。
曲曲折折的阳光透过花海。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花光倒聚,身边尽是融融的香。
第72章
婚期吉日定在五月二十日。
在这不足三个月的时间, 绥都开启了一场自开国以来,最为热闹的会聚。
街道张灯结彩,华灯高张。
乐嫣每日里闭府不出, 随着宫中女官学起礼节, 熟背大婚流程, 背下冗长吉词善章。
女史内监, 尚宫局纷纷前来, 一趟趟为她量衣,试戴头冠。
一切都有条不紊, 日复一日未曾出过差错。
乐嫣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隔离在一方闲逸的天地中。
听不到旁人对自己的指摘, 她却也不再会如往日那把, 寻着人去追问府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