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场景, 张十梦从未在现实中听闻过……
但她在梦里见过。
苍白平原上的深处, 尤其是在苦难区域的范围,有很多类似风格的废墟。
梦界的意象来自于智慧生命的认知, 这足以说明此刻她眼前的城市曾经真的在现实中存在过。
相较于周遭街道的夸张奢华, 张十梦此刻附身的记忆主人却打扮得相当简朴单薄。
不, 那实在是太过美化了。更具体讲, 应该用衣不蔽体来形容才恰当。
她所附身的视角主人, 是个只有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
但她却没有享受到这个年龄本该拥有的母亲的怀抱, 而是被身前的妇人粗暴地拖拽着,为了不至于跌倒只能用尽吃奶的力气跟着奔跑。
她的身上套着一个被剪开手臂和脖子开口的破麻袋, 这就是她遮身的全部仰仗。而身前粗暴拖着她的女人,同样是一副瘦骨嶙峋, 寒酸破旧的卖相。
“快点!快点!我的孩子, ”跑在前面的女人回过头来, 张十梦看到一张模糊到无法分辨五官的脸孔。
类似的场面在梦中十分常见, 多半是记忆的主人已经记不清所见之人的样貌了。
不过能够连亲生母亲的长相也彻底遗忘,似乎并不是太过常见的事情……
“还记得一会见到术师大人,要怎么说吗?”
张十梦先是点了点头,接着不明所以,上气不接下气,奶声奶气地回答道:
“我愿意。”
几分钟后,母女二人在整条街道最为辉煌的一座高塔下停住,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三五个身穿长袍的学徒站在高台之上,像是在集市上挑选牲口一样,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中意的孩子。
张十梦发现,没有人知道他们选择的标准是什么,但每当有孩子被挑中,他们衣衫褴褛的父母变会表现出各不相同的反应。
有人难掩狂喜,有人表情复杂,也有人露出痛苦不舍的神色。
那副溢于言表的浓烈情感,让张十梦甚至要怀疑他们是否都因为某种秘法陷入到理智崩溃的精神弱点状态。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台上的长袍学徒很快便有人挑中了还在后排的张十梦。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自己的母亲提着后脖领拎了起来,在一众贫民嫉妒的目光下,像是被展示的商品一样吊在半空,摇摇晃晃挤向了高台。
最后到了靠近高台的地方,一群人挥舞着他们的孩子,故意阻挡母亲的去路。结果几乎还可以算是个婴儿的张十梦,居然是被像投铅球一样扔上高台的。
张十梦的狼狈惹得台上几名长袍学徒忍俊不禁。点她名的半大少年努力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询问:
“你自愿加入炼金高塔吗?”
张十梦感觉自己点了点头。对于三四岁的孩子而言,她似乎已经把这个动作演练成一种习惯,也不知道之前做过多少次练习。
“加入炼金高塔,我们会付给你的家人足够一年的食物,并批准他们进入真理之城生活。
作为代价,从此之后,你便是炼金高塔的所有物,自愿放弃生而为人的一切权利。
你,是自愿的吗?”
“我愿意。”张十梦听到自己这样回答,一如母亲的教诲。
记忆向蒙太奇的电影片段一样闪过,没有耽误更久的时间,但对应的记忆却像是人生快进一样涌上心头。
炼金高塔的生活让张十梦感到新奇,她喜欢这里。
两个月来,每顿饭都可以吃饱。一天只需要工作十五个小时,她甚至可以在床上睡觉。
作为穷人家的孩子,张十梦在很多现代幼儿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打扫房间,整理主人的书册。
她并不觉得辛苦。似乎是天生便清冷伶俜的性格让她并没有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渴望玩耍。
但她并不缺乏女孩子天生细腻的内心。
她并非孤儿,却被亲生父母遗弃,她做不到不去想念她的家人。在这个年纪,没有像身边那些比她更大的孩子一样哭闹出来就已经很令人惊讶了。
取而代之,她把对父亲的依恋,寄托在了给予她饱食新衣美好生活的炼金术师身上。
炼金高塔的主人比女孩的父亲更加年轻。他儒雅,高贵,专心致志,从不会对高塔内劳碌的孩子们发脾气。
除了不太搭理他们,极少开口说话,他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凭借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心性,小小的张十梦将这份依赖默默藏起在心底。
她会在半夜为主人更换新的魔能荧光石,生怕他用坏了眼睛;也会在大孩子背地里说主人坏话的时候站出来维护。
渐渐的,张十梦因为其他孩子口中的“高傲”,“不合群”而逐渐被孤立。
在工作与睡觉之外的短暂时间里,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
张十梦并不在意,她开始阅读高塔里对任何内部人员开放的大量书籍。
一年,三年,五年……
张十梦教会了自己识字,然后又学会了大量的炼金术知识。
不得不说,她是那种举世无双的天才。
就算把记忆的主人放到现代,张十梦都完全没有自信可以在天赋与才学潜力上胜过这孩子。
这些年间,女孩吃最多的苦,做最累的活,平日里忍受着逐渐长大的同龄人越来越过分的欺辱。
但她从未绝望,甚至从未生出过不满。
在女孩的世界里,生活本就是这个形状。
能够有庇护她们的主人在,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主人提供哪怕一点点微薄的报偿。
越是简单的生活,幸福就来得越容易。若是没有接下来的变故,少女恐怕会无忧无虑地成年,最后甚至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天赋而成为她所依恋的大人的学徒。
在超人时代,这等同于成为无数奴隶生杀予夺的主宰,成为世界的主人与统治者中的一员。
但少女终究是太过年幼了。
有一天,当自己的主人因为一个有关灵魂和献祭的问题苦恼,在黑板上反复写写画画,最后开始变得急躁时,少女开口了。
她精确地点出仪式可能出现问题的几处细节。
这虽然并未能解决炼金术师的问题,却全都点在了他未曾考虑的方向。
少女一天也没有系统学习过炼金术,也没有充足的底蕴。但她是真正的天才。
炼金高塔的主人呆住了。
他没有动怒,而是像发现什么神秘学定理一样,蔓延惊奇地打量着眼前这法律意义上从肉身到灵魂都属于自己所有的小姑娘。
“你知道白化超凡源质的三个步骤吗?”
从基础的问题开始,炼金术师对少女提出了问题。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从提问到探讨,从探讨的传授,两人喋喋不休,一直谈到了天亮。
这一晚的话,比小女孩一生听到对自己讲的都更多。
她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经历。
“太有趣了,这真的太有趣了!”在初升的晨曦下,炼金术师望着少女连连称奇。
接着,他抛出了改变少女命运的那句话:
“你愿意成为我的……
实验品吗?”
并不需要任何考虑,少女不假思索地答出了自己生母最后教给她的那句话:
“我愿意。”
其实进了炼金高塔,就已经没有愿不愿意的选择权力了。
炼金术师如此一问,也不过是出于平日里高贵身份的礼仪习惯。无论少女如何回答,也都不会影响他的决定。
少女给出肯定的答复,并没有出乎塔主人的预料,只是让他更加开心而已。作为常识,他也没想过自己的所有物有可能出言拒绝。
他太兴奋了,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少女在答应他时,那反常的愉悦。
对于普通人有多高冷,对于在乎的人就有多么死心塌地,少女就是这样的性子。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布里。”塔主人兴奋地宣言。
奴隶与财产是没有名字的。在炼金文明,名字有着特殊的含义。不仅意味着身份与地位,同样也代表着具备了接触超凡的资格。
那时的平民通常叫一些很接地气的名字,诸如“粪蛋”,“猫球”,“小趴铲”一类。这样的名字是无法使用很多需要真名的炼金术的。
而张十梦所观摩的这段记忆的小主人,却越过了平民阶级,从最低见没有名字的奴隶,一跃成为像炼金术师老爷们那样,享有力量真名的高贵人。
只是小姑娘并不知道,在美尼欧斯语中,Puri是虔诚与奉献的意思。
与此同时,这个词也代表着献祭的祭品。
稍后的日子里, 张十梦达到了人生巅峰。
她有了自己的房间,接受原本和她一起生活的孩子们的服侍。
虽然事实上她并不习惯被人服侍。
那些原本百般刁难欺辱她的大孩子,在被要求伺候她的时候全都是那个年龄难以掩饰的不敢置信与嫉妒。
他们开始背地里分享本应给她想用的高档食材, 占据她的卧房,要求她像个奴隶一样完成他们的工作。
不出意料,这种孩子气的叛逆很快被高塔的主人得知。
作为惩罚,他当着所有门徒与奴仆的面, 强迫那几个孩子踏入了样貌骇人的炼成阵法。
然后,他们变成了失智的半虫,彼此吞食, 同归于尽。
“你已经知道, 我主要的研究方向便是用炼金术分享神灵的力量, ”
炼金术师一手揽着同他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观赏刑罚的张十梦肩膀, 一边兴致勃勃地解说着:
“注意到六芒星每个角上的复眼了吗?那是沟通美尼欧斯大人的印记,祂是外神的领袖与主宰。
相比之下, 外神总是比内神更愿意与炼金术师沟通, 也更愿意分享自己的力量。
但与之同时, 祂们更加危险, 疯狂, 不稳定, 难以控制和探究规律。
过度借助祂们力量的炼金术师,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就像台上的炼金阵图。
我的本意是让他们接受惩罚, 承载美尼欧斯大人的微末力量,异化肉身。但实现目的的同时, 就出现了精神疯狂理智崩溃的意料之外的副作用。
相反的, 内神的力量稳定, 平和。我想要做的, 便是找到一种办法,让内神的力量为我们所用。”
张十梦发现自己的肩头微微颤抖,但也仅此而已。这具身体的主人不仅是天才,还有着同龄人无法企及的心性与沉稳。
对于主人的做法,张十梦抱持有感动的态度。
无论眼前发生的事情看起来有多可怕,都不过是超人时代主人与奴仆间的日常互动罢了,所有人都早已习惯。
但与之相比,张十梦是一个虔诚的女孩。她从内心里崇拜与信仰着创造世界,给与他们生命与灵魂的神灵,还要比对主人的依恋更深。
于是,她努力鼓起勇气,斗胆问道:“这是非常伟大的理想。可是……神明大人不愿借我们力量,应该也有祂们的原因吧?”
“哈哈哈哈……”炼金术师狂笑着,抚弄张十梦的脑袋:“所谓神明,不过是一些任性妄为的强者罢了。
炼金术走到尽头,就会是与祂们比肩的高度。我相信,那一天将会由我亲手创造!”他说出了超人时代炼金术师们公认的答案:
“关于这一点,我的朋友图灵先生或许是最有发言权的。你一定要见一见他,后天!后天你就随我一起去拜访他的炼金高塔。
……不过你说得对,正因为神明是强者,我们才应当抱有基本的敬意。
也多亏了你的启发,让我对自己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我们没有神明强大,这是事实。所以像那些愚蠢的同僚一样,试图用强力抢夺占据内神的力量,是永远也不可能成功的。
但假若我首先让祂们像外神一样,自愿分享自己的力量呢?
献祭与祈祷!这才是成功的炼金术式必不可少的成分!”
男人越说,性质越是高涨,最后甚至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布里,你真是我的福星!
我想,你尊敬的神明大人也一定会非常中意你的!”
自那以后,原本和她一起的孩子们才真正意识到了双方的差距。张十梦已经是主人中的一员,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的那种。
他们会惶恐地跪在张十梦面前,努力在她开口之前就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张十梦对此沉默不语,默默地接受着,一如她先前默默接受他们的欺凌。
这一年,她九岁。
隔日,主人真的带她去见了名为图灵的炼金大师。他们是通过镜子直接进入对方炼金高塔的,这是超人时代术师老爷们最常使用的方便交通方式。
使用镜子扭曲连通遥远的空间,本身需要巨大的能量。
但是在发达的炼金术下,无论是点石成金,还是炼制灵魂,全都是真正的大师们手到擒来的事情。
单单炼金术师与学徒们平时练手外加实验副产品产生的贵金属与宝石,都足以把普通的城市街道装点到连现代的皇宫都自愧不如的程度。
当然,这样被人为制造出来的贵金属与宝石并不能长久存在。
在经历了历史漫长的消磨之后,到了张十梦所生活的凡人时代,几乎无法从残存的遗迹推导出其历史上原本的样貌了。
“你好美!”
见到图灵大师之后,这是张十梦听到的第一句话。
图灵大师似乎是个有点神神叨叨的炼金术师。就像自己的主人沉溺于少女的智慧一样,这位图灵大师只一个照面就着魔般地沉浸在她的美貌里。
在短暂的记忆回溯中,张十梦并没有观看过自己的样貌。
但是听那位炼金大师的意思,想必这具身体是有着相当的美貌吧。
超人时代的炼金文明并不存在以灵魂与意识探索梦境的法门,所以也没有今天那种通过吞噬无道途意象逐渐让外貌趋近完美,超凡者位阶越高越漂亮的事情。
故事的主人公少女布里多半比不上现在的自己,或是身边同为蓝级的女伴们。但能让一位大师改变自己的审美,想必也是相当超凡脱俗的程度了。
虽然这种事情放到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身上,会显得有点怪。
张十梦只能根据现有情报笼统地推断,超人时代的炼金术师似乎多多少少都有点容易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就像现代的超凡者各有各的精神弱点一样,这种程度的着魔,显然并不正常。
图灵大师带领张十梦绕进了炼金高塔的地下深处,参观了他正在进行的实验。
看到炼金阵图中那团缓缓蠕动的诡异黑色史莱姆,拥有现代记忆的张十梦便理解了自己主人之前的话。
图灵大师绝对是对创世的神灵抱着最不敬的态度,才会在那个时代鼓捣出人造人这种东西来。
原初的人造人并不是后来她所认识的莞贰系列那样的美少女,而是一团史莱姆一样,不断蠕动变形的胶状物。
事实上这团黑色的东西正是黑化灵魂石的早期半成品,也就是莞贰姐妹身上的那些“眼”。
现在的图灵大师还没有完美炼制灵魂石的技术,炼金阵图正中那个可以和他进行基本互动,一旦离开阵图范围就会烟消云散的黑色果冻团,就已经是他引以为豪的杰作了。
可在他看到张十梦后,没来由地就开始嫌弃起自己心血的结晶来。
他觉得这东西无论在功能上还是美感上,都实在欠了些火候。
是的,炼金术并不是科学或者神秘学那种实用主义的技法,而是一门重视美学的艺术。
在图灵大师一路上目光死盯在少女身上时,少女本人……不,应该说附身少女的张十梦也陷入了深度的震惊当中。
人造人的原型与自己所熟悉的朋友大相径庭,这还不是最另张十梦惊讶的。
她真正震惊的,却是图灵大师这间并不算宽敞的地下实验室。
她认识这个房间。
这正是门书学院女厕通道下方,那处古代炼金实验室遗迹。
不止一次在那地方留下深刻印象的张十梦,很快便根据自己的记忆肯定了判断。
只是这时的地下实验室还没有那座堆满人造人半成品骸骨的万尸坑,入口附近地牢里关着的,也大多只是些不守规矩的奴隶而已。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数十年间,这些地牢很快会被她之前在门书地下所见识过的畸变骸骨填满。
只是令她不解的是,主人口中图灵大师把他的史莱姆人造人奉做完美的作品。又是什么让他转而尝试逐渐实验改变的呢?
最终,在张十梦要跟随主人离开的时候,图灵大师终于直接开口了:
“你愿意让我用你的模样,设计我的作品吗?”
“我愿意。”
面对炼金术师并没有在征询意见的礼貌性询问,一如既往地,少女不假思索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过这一次,少女鼓起勇气多说了一句:
“不过如果方便的话,图灵大师或许可以将作品设计成白发。”
“为什么?”图灵大师并没有计较被低贱的少女冒犯,而是表现出任何一位炼金术师都必然具备的十分好奇。
“创造生命与人类,本应是神明的职责。
如果大师一定要代行其职,那也不应用我这样卑贱之人的形貌玷污了这份崇高的工作。
如果大师喜欢我的模样,不如在不重要的地方,表现出一点对神明的敬意。
我的主人不久前还提到过,想要借用内神力量的正确方法,是让祂们自愿分享……
我所敬仰的女神,是白发。”
即便与渎神者为伍,少女亦始终如此虔诚。
虽然并不理解肥尾蝎持有的这一片地狱骑士残页,与地狱,跟自己为敌的百目真实,以及成神途径的秘密有什么关系;
但因为看到了熟悉的场所,张十梦亦开始对少女的记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本以为会在接下来的记忆中,看到更多上古超人时代的秘辛与风俗人情,然而历史的展开又一次超乎了她的设想。
剩下的记忆漫长而又重复,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主人的精神状态,大部分的内容都被跳过。
作者有话说:
忘了之前有没有提过噩梦世界观的时代。总之为了方便大家想起,这里再简述一下:
创世时代(众神对抗二猫,现实世界被梦出)-超人时代(古代炼金文明)-神话时代(三万年前,现代神秘学兴起)-禁忌时代(八千年前,抵抗外界意志入侵)-凡人时代(当代)
“嗯……可是,没有腿我上不去。”
“哎呀,我怎么把这种事情忽视掉了。抱歉, 我这就抱你上去。”
“主人,我的舌头……”
“怎么?会痛么?”
“……不,没什么。”
“准备好了吗?”
“咕噜咕……”
张十梦感觉非常郁闷。
她并不责怪少女的逆来顺受。毕竟以记忆中女孩的处境和经历而言,她既做不了任何事, 也很难生出自保的心思。
她郁闷的是,为什么之前愉快幸福的部分一闪即逝,但被献祭的过程她却要一秒钟都不差地跟着体验一遍?
那是一种痛彻灵魂的剧痛。
可以用【拟态】能力复原的张十梦, 可以说经历过各种各样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与苦难。
但少女被献祭时撕裂灵魂的剧痛, 绝对可以排在她一生经历中的前三。
更离谱的是, 同样的剧痛会随着灵魂的残缺而愈演愈烈, 每一次新的献祭都要比上一次痛苦三分。
而每一次难以启齿的痛苦,她都得从头到尾跟着承受一遍……
张十梦当然可以选择放弃。一段埋藏于历史中的记忆, 还不至于困死一位真正的半神。
但她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因为这段记忆后面, 绝对隐藏着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大秘密。
若是放弃, 恐怕便再没有机会再看一遍了。
但是好疼啊……疼得张十梦精神弱点都爆发了。
可恶, 那么小的孩子都能承受下来, 我还就不信我忍不过去了!
从之前见过图灵大师算起, 时间已经过了三年。
这三年间,隔三差五, 少女变会因为主人的实验需求进行配合。
炼金术师的课题是通过献祭符合内神口味的智慧,才华, 纯洁之物, 得到内神自愿配合分享力量。
而符合内神口味的祭品, 自然就是少女本人。
少女并未因为一次冒进的献祭仪式而被剥夺生命。与之相反, 炼金术师经过周密的计算,安排了一系列不同方式的献祭试验。
他先是献祭了少女的双手,那之后少女只能用嘴叼着笔尝试帮助主人抄写实验记录。
接着是少女的双腿,她便只能躺坐在床上,与主人分享她脑海中不断出现的奇思妙想。
再然后,一次次的献祭剥夺了少女的五脏六腑,炼金术师用魔导织代物一一替换,维系着少女的生命。
其间图灵大师曾经到访过一次,为了炫耀他按照少女仿制的人造人。
被带来的的人造人生着一头漂亮的白发,但却如张十梦在万尸坑看到的畸形骸骨一样,肩膀上顶着两颗彼此黏连的脑袋。
想必为了让它们最后定型为莞贰姐妹那样的完成体,图灵大师在此后的岁月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那一次图灵大师与炼金高塔的主人吵了一架,理由是高塔主人摧毁了他完美的原型。
而少女的主人却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找到了打开真理的钥匙。
少女失去的越多,他距离神便更近了一步。
再之后,等他献祭掉少女的双眼,双耳,鼻子与舌头后,张十梦便彻底无语了。
她不断地重复着献祭灵魂的剧痛,却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大蛾子,那家伙该不会故意用这种方式,把重要的情报隐藏过去吧?
虽然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记忆又经常跳跃,但根据少女的身体状况,张十梦还是可以用超凡感知力判断时间至少已经过去十年。
这十年间,每一次时光闪现,会陪伴张十梦的只有两种东西:
撕裂灵魂的献祭痛楚,以及少女无声的祈祷。
那是只有穿越进记忆之中的张十梦,才能听到的声音。
不得不说,少女极度虔诚。或者不如说,在被自己敬爱的主人背叛之后,她所剩下的就只有信仰的神明而已。
她会向神明请求让自己主人的实验顺利,也会在心中默唱赞歌。偶尔少女也会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悄悄怀念自己还拥有身体与感官时的日子。
如果有可能,她还想再体验一次光明。
最让张十梦觉得离谱的是,少女最常向神明祈祷的,既不是自己也不是有关主人的事情,而是希望神明大人能够幸福。
幸好漫长的闪过之后,久违的感知重新出现在少女的身体。这让承受了漫长煎熬的张十梦甚至感动到有点想哭了。
只不过不同于凡人的视听味嗅触,这次的视角,更贴近于张十梦用皮肤毛发感知他人心理的【心眼】。
“你喜欢自己的新身体吗?”
炼金术师已经不再年轻,但声音依旧温柔。
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女没能发出声音。
那是一团类似史莱姆一样的胶质物,各式各样的炼金脏器被包裹在其中。
历史似乎开了个玩笑。互相看不上眼的炼金高塔的主人与图灵大师,各自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完善自己的作品,最终却同样走到了对方的起点。
张十梦能感到,错愕之后少女的心情是雀跃的。
但似乎命运格外讨厌这个孩子,在她刚刚得到光明之后还不到一分钟,高塔外面传来了剧烈的震动与喧闹。
她的主人微微蹙眉,似乎很不满自己重要的实验被打扰到。
他唤来自己的学徒,结果在转身的一刻,便被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心脏。
在一位不被认可的学徒带领下,奴隶们发动了叛乱。
事情愈演愈烈。奴隶们杀死了高贵的学徒,接着又被远方赶到的炼金术师屠杀。
新的主人占据了高塔,利索当然地继承了前任主人的一切财产,包括女孩。
新的主人对张十梦很感兴趣,开始进行了另一种理念的试验。而张十梦,不得不被迫体验了另一轮新的痛楚。
历史周而复始,很快已过百年。
张十梦有时候被当做珍贵的炼金术作品进行各种摧毁性的研究,有时候则在不同的主人间转手。
有段时间,她甚至被当做魔物卖去了马戏团。
在那里大约每个月会被喂食一次。食物是营养丰富,但却零成本的有机物——因表演失败而丧命的奴隶的尸体。
百年时间,少女早已看尽人世百态。苦难的形式千变万化,本质却亘古如一。
她见到奴隶的婴儿死于饥饿,继而被自己的母亲吞食;她见到执着的学者毕生纠结于真理与谬误,最后在疯狂中迎接外神;
她见过高尚之人死于理想,卑贱之人死于贪婪;见过信仰不同神祇的人类漫无止境,毫无意义地彼此杀戮;也见过巧言之人借助神的名义做尽教义所不容之事。
在普遍执着于知识与真理的超人时代,她的存在本就是吸引一切罪恶,贪婪,以及苦难的漩涡。
不得不说,那位死得很憋屈的炼金术师真的是一位天才。
百年之后,终于有一天,地牢中的少女开始蠕动。她用体内已经开始腐朽的炼金脏器,在地面上刻画起曾经的主人无数次在她身上使用过的阵图。
只是阵图中智慧树的枝丫,有三处那位炼金术师从未尝试过的改动。
从一开始,少女就是一位那个主人永远无法比拟的天才。
在漫长的实验中,她早已察觉了一直走弯路的主人,所不知不觉规避开的,唯一通往神之领域的真正道路。
但她未曾开口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