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子,这便是牵丝木偶戏吗?”
“正是。”裴松月讶然,“我还以为木偶戏远不及真人唱戏受欢迎,宁姑娘居然认得。莫不是对此感兴趣,颇有研究?”
宁秋却连忙摆摆手,解释道:
“我之前来过扬州,曾在茶楼见过几次,所以认得。”
“原是如此。”裴松月点了点头。
他卸了指上的丝线,平托着木偶放回箱中。
“说起茶楼,我曾与友人一同去演过几回木偶戏,台下来看的人虽不多,却也不算冷清。”
“那后来呢?”宁秋接过话问道。
裴松月手上动作顿了一瞬,他看着这只木偶的脸,像是陷进了回忆,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悲伤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合上木箱,摇动轮椅转身回来,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在怀念。
“后来我便没再去过那间茶楼了。”
宁秋观他神色,看出他不是很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收了声,识趣地没再多问。
她正欲起身去添碗白粥,隐约察觉似乎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疑惑转头,撞见姜屿的目光。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与宁秋相处久了之后姜屿才渐渐发现,她虽然表现得总是很别扭,但待人却十分真诚。
这种性格倒是与原文中形容的娇纵跋扈完全沾不上边。
姜屿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而后扬起嘴角,朝她宛然笑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见多识广,连木偶戏都认识,真厉害。”
宁秋被她夸得不自在地别开脸,表面一脸嫌弃,但其实心里却很高兴。
早饭过后雨仍未停。
左右无事可做,宁秋和池疏留在屋内同裴松月聊天。
姜屿和谢知予各搬了凳子坐在门前,谢知予在看雨,姜屿则望着东厢房紧闭的房门,面色有些忧愁。
回想起昨夜的情形,谢知予半夜提着剑出门,分明是想去东厢房,只是中途被她打断才没去成。
可那房中住的不过是一个痴傻的少年,他与谢知予之间能有什么恩怨?
仔细想想,离恨靠近东厢房后的反应也很奇怪。
...难道是少年有问题?
姜屿百思不得其解,虽想亲自去东厢房查探一番,但她昨日才信誓旦旦地表示相信谢知予,不好光明正大地行动。
得想个办法悄悄去看看。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件要紧事得先办了。
“系统,你在吗?”
【我在,宿主请说。】
之前察觉到谢知予人设不对时,姜屿还试图用“人都有多面性”来安慰自己。
直到昨晚见到他能掌控魔气,姜屿才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甚至已经不是简单的人设ooc的问题了。
“我想问问,谢知予明明作为男主,为什么他的人物设定和原文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宿主请稍安勿躁,这是正常的现象。】
姜屿:???
“你管这叫正常?”
【是这样的,宿主。】
【这里是《倾月谣》这本书的书中世界,而原书又是一本万人迷女主文,所以理论上来说,真正的主角只有江浸月。】
【而谢知予之所以能成为男主,是因为江浸月选中了他,书中记载的也都是江浸月眼中的他,与真实的他有差别是很正常的。】
这点倒和姜屿想的一样。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你给我的任务是要阻止谢知予入魔,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和魔有联系了,我还能怎么去阻止?”
【这就需要宿主尽可能去找出他入魔的原因了。】
【本次任务中,宿主拥有一次时光回溯的机会,可以回到过去任一时间节点,重新开启任务,改变剧情走向。】
姜屿悟了。
简单来说,现在的她相当于拿到了内测资格的游戏玩家,慢慢将所有信息探索完毕后,再进入正式服重新来过。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挺方便的能力,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宿主没问。】
姜屿:“......”
无论如何,知道了自己还能重来一次后,姜屿顿觉轻松了许多,但面上仍然有些忧虑。
她需要在一周目尽可能找出与谢知予有关的足够多的信息和线索,才能保证二周目的万无一失,否则重来也无用。
但“过去”又是谢知予的雷区......
姜屿惆怅地抬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这究竟是什么地狱级别难度的任务。
大雨滂沱, 风加着雨星,敲打在檐下的铜铃上,铃声变得更加清晰、响亮。
漫天雨水仿佛无穷无尽, 从昨日到现在雨势丝毫未减弱,总给人一种会下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姜屿双手撑在凳子两侧坐在檐下,仰起头望天发呆。
忽然, 朦胧雨幕中出现一道光点, 乘着微风,晃晃悠悠地飞来。
还未待姜屿细看,光点已然落在谢知予手心, 亮光一闪, 化为了一只纸鹤。
谢知予垂眸看这纸鹤一眼,旋即合拢掌心, 纸鹤脆弱得如同一团聚拢的烟雾,叫他这样一捏既散,半点存在过的痕迹也未留下。
姜屿转过脸看他,眨了眨眼睛, 好奇问道。
“你不看看内容吗?万一有人找你有急事怎么办?”
谢知予动作随意地拍了拍掌心, 低沉笑了。
“一般没人会在有急事的时候想到要来找我。”
......
这倒也是。
不说有急事,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之间有事相托, 估计也没人会找到谢知予。
他连一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人想起给他发纸鹤。
所以, 这只纸鹤会是谁发给他的?
还有上回那只发布委托的纸鹤,天衍宗有规定, 弟子接下委托任务后需得简略登记下委托内容、地点以及自己的姓名。
这是为了防止委托途中出现意外, 门派能够及时派人前往救援。
但她与谢知予出发去渝州前并没有登记。
谢知予回来后也不见他有去交付任务。
姜屿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古怪,眉头紧蹙, 盯着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入了神,直到一声微弱的鸟叫声响起,才将她思绪唤回。
“啾啾——”
地上多了一只褐色羽毛的雀鸟,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起来怪可怜的。
被这只鸟吸引走了注意力,姜屿立刻将纸鹤的事抛到了脑后。
她从凳子上起来,找来一块干净帕子,双手捧起雀鸟放在凳子上,自己则蹲在地上为它擦干净羽毛。
面对着陌生的人类,雀鸟紧绷身体,一双豆豆眼里满是防备。
但察觉到眼前这个在帮自己擦羽毛的人类没有恶意后,它放松下来舒展开身体,歪着脑袋蹭了蹭姜屿的手指。
“啾啾啾!”
被雀鸟主动贴贴的行为可爱到,作为回应,姜屿曲起手指替它顺了顺毛。
但雀鸟对她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叫得更大声了些。
“啾啾啾!!!”
姜屿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它大概是在通过叫声表达什么,可她又听不懂鸟语,只能同它对望着,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尝试理解这两声鸟叫声时,谢知予忽然出声道:“它在说谢谢你。”
姜屿回头望去,神情有些诧异。
“你还听得懂鸟语?”
“不多,只有一点点。”
从前只以为他能听懂昆虫一类的说话,没想到连鸟也能沟通。
难怪他小时候被关在院子里,就算没有娱乐活动也不觉得无聊。
姜屿正回视线,屈指蹭了蹭雀鸟的脑袋。
“不用谢。”
姜屿起身回到屋内找裴松月要了把稻谷,思忖过后,又塞进谢知予手里,理所当然道:
“给你,你能和它沟通,所以你来喂吧。”
这只雀鸟从看模样上来看还是只幼鸟,看见食物后条件反射地两眼放光,只是飞得还不太熟练,扑棱着翅膀半天才艰难地从凳子上飞了下来。
它连蹦带飞地到了谢知予跟前,抬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
“啾啾!”
谢知予拈起一粒稻谷,在半空中晃了晃。
“想吃?”
雀鸟的目光追着那一粒稻谷连连点头。
“啾!”
谢知予俯下身,将那粒稻谷靠近雀鸟嘴边,却在它张开嘴即将吃下的时候又突然收回手。
雀鸟一口下去吃到了一片空气,整只鸟都呆愣住了,豆豆眼里写满了困惑。
谢知予将稻谷放回掌心,颇有风度地笑了一下,口吻带了一丝做作的无奈。
“想吃得自己去找食物,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雀鸟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它的小鸟脑袋还理解不了不劳而获的意思,只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在原地不停蹦跶。
“啾啾!啾啾啾啾!”
这句不用翻译,姜屿听懂了。
“它肯定在骂你。”说不准骂得还很脏。
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雀鸟成功逗乐了谢知予,他心情颇为愉快地笑出了声。
......
“你怎么连只鸟也要欺负,幼不幼稚。”
姜屿实在看不下去他的行为,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稻谷,再次蹲下身,递到雀鸟眼前。
雀鸟却不肯吃了。
它虽然只是一只鸟,但它也是有脾气的。
雀鸟高傲地移开脑袋,蹦跶走一段距离,扑棱着翅膀尝试起飞。
但没飞多高又掉了下来。
姜屿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檐下竟有个干树枝搭起来的鸟窝。
想来应该是老鸟不在,幼鸟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掉了下来。
姜屿将凳子搬到鸟窝下方,一手捧着雀鸟,一手扶着墙爬上凳子,踮起脚,举高手臂,轻轻用力向上一抛。
有了助力,雀鸟扑棱翅膀奋力往高处飞,总算回到了鸟窝。
谢知予看着这一幕,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语气里又带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师姐连只鸟也要帮一把,真是热心肠。”
姜屿:“......”小气鬼。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热心是一种美德,好人会有好报。”
姜屿早习惯了这种和他之间的说话方式,懒得同他计较。
“作为师弟,你应该跟着师姐我好好学学。”
她边说边从凳子上下来,光顾着和谢知予说话,脚下不小心踩空,身形跟着一晃,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
好在及时扶住了墙壁,凳子却又摇晃起来,带动着身体失去了平衡。
慌乱之下,姜屿也不知怎的,想到的竟然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谢知予——!”
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向地面,姜屿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谢知予唤出锁链缠住了她的腰身,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来,而后又站起身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她。
姜屿脑袋猝然撞上他的肩膀,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还以为要摔惨了,没想到喊谢知予的名字居然真的有用。
她有些感动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小鹿似的望着谢知予,一声“谢谢”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他先出声,话语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跟着师姐好好学如何摔跤?”
姜屿:......
方才生出的那点感动转瞬间烟消云散。
不愧是谢知予,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记要嘲讽她一句。
姜屿站直身体,往后退开半步,抬手碰了碰撞疼的鼻子,酸痛感引得她眼眶微微泛红,眼中跟着蒙起一层生理性的泪水。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都是你师姐了,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少女声音清脆极了,分明是在控诉他,听起来却又带了点小姑娘家的委屈。
谢知予望着她的眼睛,心口忽然泛起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小猫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他微怔片刻,随后转过身,同她错开视线,竟然真的收了声,如她所愿,让了她一回。
姜屿在原地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呆愣,一时也没料到这句话居然这么管用。
成功让谢知予无言以对,她心情大好,顿时觉得连这阴郁的雨天也变得可爱起来了,莫名有种下一秒天气就要放晴的强烈直觉。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束金光穿破乌云,洒向地面,暴雨在顷刻间转小,片刻后,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姜屿:!!!
不是吧,她的直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准了。
这场雨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地面湿漉漉的,院中种的花花草草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池疏推着裴松月从屋内出来,心中略感诧异。
“这天真是奇怪,刚才雨势还很大,说停就停。”
宁秋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裴松月却没说话,他视线望着地面上的小积水潭,不知为何,神色看起来竟有些落寞。
一行人被这场雨困在这里,雨停之后,自然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四人收拾好行李,站在院门外,正打算同裴松月道别。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又起了一阵浓雾,遮挡住视野,整座村子都笼罩在雾气之中。
远处缓慢飘来一大团黑色魔息,中间破了道口子,停在村子正上方,魔息倾泻而出,落到地面,化出了人形。
彩蝶镇的人平日里只待在家中闭门不出,这些魔物像是来过很多次,熟练地破门而入,将村民们赶出房屋,追着他们四处逃窜。
彩蝶村的村民大多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遇上魔物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池疏反应很快,留宁秋在安全的地方,自己拔剑直奔魔物而去。
谢知予却迟迟未有动作,环臂立在一旁,面色平静,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感,像在看戏。
眼见有小孩摔倒,姜屿顾不上许多,奋力跑过去,甩出符纸击退了追来的魔物。
她不敢多停留,飞快地将小孩扶起,牵起手跑回了谢知予身边。
确保安全后,姜屿才松了口气,微微弯下腰,双手撑着大腿平复呼吸。
“你没事吧?”
小孩身上穿着的衣袍有点不太合身,大约是用大人穿过的衣服改小了,始终都低着脑袋,头发披肩未束,挡住了脸。
直到听见姜屿问话,小孩才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声音微若蚊呐。
“我没事,谢谢姐姐。”
姜屿这时才看清这原来是个小女孩,半边脸被鳞片一样的东西覆盖住,只漏出一只眼睛,另外半张脸也隐隐有了鳞片的纹路。
竟然是化琉璃。
想起彩蝶村中古怪的气氛,姜屿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朝其他村民望去。
果不其然,每个人的身上或是脸上都长了鳞片,整个村子的人,除了裴松月,几乎都感染了化琉璃。
袭村的魔物只是普通的魔物,并非魔渊中跑出来的大魔,但仅靠池疏一人也难以应付。
姜屿正想着劝说谢知予出手帮忙,东厢房中忽然传出少年的哭声,伴随着痛苦的哀嚎。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魔物数量越来越多。
谢知予终于动了。
他嘴角轻勾,抽出木剑,神情看起来兴致盎然,仿佛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谢知予抬手抛出木剑,破开东厢房的门,露出屋内的少年,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住头发,浑身上下都长满了脆弱似琉璃般的鳞片。
他似乎很痛苦,双眸紧闭,眼泪流个不停,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声,听起来像是在向谁求救。
昨日见到少年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感染了化琉璃?
姜屿微感惑然,却未待她深思,谢知予手上缠着锁链,抬步朝东厢房走去。
她迟顿一秒,很快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等等,先别杀他!”
姜屿看了看屋内的少年,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挡在他身前。
却仍是迟了一步。
谢知予已然甩出锁链,来不及收回。
锁链尖端刺入腹部,姜屿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眼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姜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股拉力带着她的身体下沉, 四肢像是被藤蔓紧紧缠住,动弹不得,意识却无比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 脚下似是踩到了实体,沉重的束缚感褪去,姜屿能动了, 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耳边有奇怪的声响, 窸窣不断,听起来像是有很多虫子在同时爬动。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对于未知的恐惧会被无限放大。
譬如此刻,姜屿听着这怪声, 心里直觉得瘆得慌。
但一想到这里或许会和谢知予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尝试着摸黑探索附近的区域。
姜屿一点点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摸去,指尖触到硬物后手掌跟着贴了上去。
触感冰凉粗糙,前方是一面拦路的石壁。
姜屿扶着石壁缓慢地转过身, 正要继续往前, 忽然听见几声连续的响动。
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咔哒、咔哒”
像是机关在转动。
伴随着刺耳的石磨声,上方缓缓开了一道圆形的口子, 亮光照进来,视野顿时变得明亮。
姜屿看见有两道人影守在上方, 只是逆着光线,面容看不清晰。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可惜距离隔得太远, 听不真切。
但从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话中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关键词:
孩子、万毒窟、蛊、残忍。
姜屿眉头微皱,将这几个词语关联起来后, 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总体来看是一个类似于地牢的地方,四面环绕着石壁,密不透风,唯有顶上有扇圆形石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光亮照进来的一瞬间,窸窣声愈响。
地面上像地毯一样铺了一层毒虫,密密麻麻,还在爬动。
姜屿咽了口唾沫,双腿有些发软,手臂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身体也一阵一阵的发麻。
好在她现在是灵魂状态,这些毒虫看不见她。
但站在毒虫堆里也是需要勇气的。
姜屿定了定神,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全都是假的”。
给足了心理暗示后,她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果然发现了异样。
右前方角落处微微隆起了一个弧度,姜屿提起裙角,努力忽视掉脚下的毒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尽管她已猜到虫堆底下会是什么,但在亲眼见到的那一刻,还是不免被映入眼中的景象震惊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亮光从头顶大开的石门直直照射进来,在角落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
六岁的谢知予仰面躺在地上,处于阴影中的毒虫更为活跃,它们聚集在一处,争先恐后地爬了他满身。
姜屿光是看着这些毒虫都有点心怯,更不用提和它们零距离接触,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让她直接原地去世。
但谢知予看起来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表情平静得就像在放空。
他不哭也不吵闹,只是安静躺着,一动不动。
姜屿记得小时候的谢知予明明很听桑夫人的话,就算犯错也不应该被扔进万毒窟。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乱.伦生子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尤其谢知予的父母身份又特殊。
但桑夫人平日里都不准他离开院子,那位陛下也不来看他们,宫中虽有流言蜚语,却也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议论......
正在姜屿浮想联翩时,谢知予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视线精准落在了她身上。
也许是被关在这里太久的缘故,他看起来似乎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眼中漆黑黯淡,瞳孔涣散无神,简直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毫无生气。
被这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恍惚间,姜屿好似接收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感。
就像是掉进了平静的湖水中,清醒地任由冰冷的湖水慢慢灌入口鼻,想挣扎却又手脚无力。
石门外的两人似是聊完了话题,远远朝底下望了一眼,随后又启动机关,合上了石门。
黑暗一点点吞噬掉亮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虚无。
姜屿被迫定在原地,意识一沉,彻底昏了过去。
从半空飘着的魔息中跑出的魔物越来越多,池疏一个人应付,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他挥剑击退扑过来的魔物,正欲扶起摔倒的村民,却不料有魔物趁着他弯腰的间隙偷袭。
池疏反应很快,当即转身用剑挡下了致命一击,但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鲜血直流。
宁秋在远处看着心急不已,想去帮忙,却又无能为力。
她目前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和裴松月,还有姜屿救回来的小女孩,不让池疏分心。
按理来说,他们一行四人之中实力最强的是谢知予,倘若有他帮忙,局面不至于如此艰难。
宁秋正奇怪他为何没有出手,耳畔忽然传来姜屿的惊呼声。
她蘧然转头望去,只见姜屿挡在东厢房的少年身前,腹部插着一条锁链。
眼见她吐出一口鲜血,即将昏倒,谢知予收回锁链,上前接住了她。
他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姜屿,面上似是不解,沉默许久,忽又抬头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宁秋这时才发现,少年身上竟然覆满了晶状鳞片。
寻常人患了化琉璃,症状轻微时还能自由活动,但若严重到一定程度,便只能躺着等死。
可这少年居然还能活动自如。
他跪在地上,不停用手去抠动脸颊两侧的鳞片,猛一用力,竟叫他生生拔下来一大片。
鳞片的根部还连着血肉,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一边哭着一边又继续去抠手背。
忽然间,少年似是察觉到什么,停住动作,缓慢又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谢知予也在看他。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少年目光聚焦在谢知予脸上,呆滞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像是感到不可思议,面上满是惊诧。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挪动了一些距离,张了张嘴,看口型大概是想说“你”这个字。
只是声还未出,又因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晕倒在地。
随着少年陷入昏迷,身上的鳞片也开始逐渐转为透明后褪去,直到最后就像从未存在过,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
宁秋睁眼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化琉璃能自愈的说法,但亲眼所见又不似作假,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少年恢复正常后,魔物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攻势骤然减弱,不再去追村民,纷纷开始撤退。
宁秋虽觉得这少年有古怪,但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
魔物撤走之后,宁秋片刻也未多等,跑向受伤的池疏,将他搀扶回了裴松月的院子。
一场大雨催开了院中的琼花。
水汽濡湿枝丫,滋润着缀在枝头的花朵,星星点点,洁白若雪。
微风轻过,花枝随风摇曳,犹如一只只翩飞的白色蝴蝶,在日光照耀下涌动着明媚的春色。
屋内,姜屿坐在床上,幽幽叹了声气。
之前摸到锁链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没想到这次居然看见了谢知予的过去。
她一直忧愁要如何找出更多有关谢知予的信息,假如能用锁链.....
不行不行,用这种方法除了有亿点点痛不说,也太折磨她了。
姜屿摇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正望着窗外的琼花发呆,房门被人推开,发出的吱呀声将她的思绪唤回。
谢知予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走到床边,将还在冒着热气的碗递到她眼前。
姜屿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药碗,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上回她中毒,也是他来送药给她。
虽然前后两次受伤都和谢知予有关,但这回姜屿却并不怪他,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
再说她也没有伤到要害,好好修养几天便能痊愈。
姜屿双手接过药碗,朝他温声道:“谢谢。”
风从没关拢的窗户吹进来,将谢知予身后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
他注视着姜屿,神色有些不解。
“师姐为什么要救他?”
这是一个好问题。
姜屿想了一下,将问题抛还给他:“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姜屿会替少年挡下一击,当然不是因为她傻。
少年身上固然有古怪之处,但谢知予对他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先不说他为何要半夜提着剑去找那少年,魔物袭村,他不去对付魔物,反而要杀了少年。
无论怎么想,姜屿都觉得很奇怪。
风动檐铃,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谢知予转眸看向窗外,没有立即回话。
日光洒落在他清冽的面上,他看着缀满枝头的琼花,沉静得如同一幅漂亮的画。
许久后,才开口道:“师姐不是看到了么。”
谢知予微微挑起眉梢,转回视线,话里带了一丝盎然的趣味。
“因为他是个怪物。”他笑着说道,“他明明没有受伤,身上却长出了鳞片,连魔也是被他吸引而来。”
说到这里,谢知予停顿了一下,俯下身,直视姜屿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期待。
他问道:“这样一个怪物,难道不该杀么?”
谢知予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很合理,但细想过后便能发现不对。
比如,他是凭什么断定魔是被少年吸引来的?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心里只顾着想问题,倒忘了要回话。
直到药苦味随着氤氲的热气向上飘散,钻入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