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想越委屈,眼泪也不听使唤的一个劲儿的往外涌。
桃枝悄悄的在她身上搭了一张毯子,孟瑶华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一不小心睡到了傍晚,她勉强挣扎起来用了些汤饭,浑身一丝力气也无,身子像面条一样软绵绵的,心口又开始丝丝落落的疼,她挥退了守夜的侍女,自己配了些止疼的药服下,她真的受够了被自己的本命蛊反噬。
阿爹不是她当年的阿爹,哥哥也并非她一个人的哥哥,夫君从不肯正眼瞧她,如今连最亲密的本命蛊也蠢蠢欲动将要反噬,恨不得把她的生命力吞噬殆尽,素日里的噩梦依旧断断续续的纠缠着她,不停地问她:“还要继续吗?”
夜色空净,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她自己,独自踟蹰着,还要继续吗?
忽然心口传来一道尖锐的疼痛,她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还要继续吗?不!当然不!今日她与本命蛊迟早得寄一个。
她用尽浑身力气,往嘴里塞了一个药丸,心口的疼痛却更加剧烈了,不过疼痛渐渐偏离了胸口的位置,开始顺着经脉在手臂间游走,慢慢朝手腕游去,孟瑶华瞅准机会,手起刀落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试图把蛊毒从伤口处挤出去,若能一并将残蛊也挤出去那就更好了,等待她的无非两种结果,死或者活。
然而,她刚刚力气使的有点大,割到动脉了。
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跳跃着落在床榻上,天青色的床单上立马红梅朵朵,孟瑶华能感觉得到蛊毒在慢慢消散,然而她的生命也在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流逝,但残蛊迟迟不肯出来,她挣扎着,不死心的又在腕间深深的割了第二刀,如果能够活下来,她从此不再受本命蛊反噬之苦,如果就此死去,家族不必因她而蒙羞,也挺好的,皆大欢喜。
本命蛊像察觉到危险一样,拼命顺着经脉往回游,直往它先前的栖息地,孟瑶华的心尖游去!剧烈的疼痛瞬间重回心脏,孟瑶华一时不能承受,口中不断大口大口呕血,她的脸庞,枕头,锦被上被血渍铺满,她突然身子蓦然一轻,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仿佛飘到了云团中一样,她重重的提了一口气,意识到处戛然而止。
塞北的营地上,与战士们一同喝酒的孟放猛然一滞,心口突然传来闷闷的疼痛,进而心脏一阵突突的猛跳,有股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蓦然涌起,他默默的缓了一会儿,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问身旁的副将道:“京中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一切太平长安。”副将恭敬的回道。
“家里的回信到了吗?蜜娘还好吗?”孟放继续问道。
“回信恐怕还得再等上几日,皇后娘娘归家后大夫人给她请了教习嬷嬷,想来也没什么事。”副将继续回道。
孟放蹙了蹙眉,没说什么。
长安,紫极宫的御书房内,辛励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阵心慌,甚至心脏开始丝丝落落的绞痛,像有人拿着铲子一铲一铲的铲掘他的心,他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虚,视线也渐渐变的模糊不清,仿佛要重回当年在凉州身受奇毒、双目失明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睛,以手支颐,默默地缓了缓,御前总管太监盛福发现他的异状忙问道:“陛下可是龙体欠安?奴婢这就去宣太医。”
辛励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朕无碍,兴许是有些疲倦了,略微歇息片刻便好。”
盛福只得小心翼翼的在一旁伺候着。
辛励顿了顿又道:“孟怀鸣可回长安了?”
“未曾,估摸也就在这一两日之内了。”盛福恭谨的回道。
辛励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手间却紧紧攥着一块染了血的手帕,血迹是暗褐色,这是他在这世间唯一在意的东西。
齐国公府,揽月轩内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屏气凝神切脉,他的身侧站着一位行止端方儒雅俊美男子,那男子身穿紫蟒袍,一双瑞凤眼含威不露,令人不敢直视。
片刻后,老者起身冲那男子拱了拱手道:“禀公爷,幸好下人发现的及时,再晚些就吉凶难料了,只是人是救回来了,令爱身上的不足之症怕是要加重不少。”
齐国公孟怀鸣气息一凛,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有劳国师出手相助。”
送走这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后,揽月轩的院门一关,孟怀鸣扫视了一圈地上跪着的众奴仆,冷声道:“昨夜为何没人守夜?”
夏禾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嘶哑道:“回禀家主,主子归家后没多久便犯了老毛病,身子迟迟不见好,昨晚主子勉强用了几口饭,说是夜里稍有动静便难以入眠,便撤下了守夜的人,主子到底还病着,奴婢们哪敢安心睡觉,只一会儿悄悄来一趟在门外听听动静,直到……”直到她们闻到了浓重的蛊香,这才惊觉出了事,推门一看,满床的血渍,主子早已昏死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孟怀鸣挥了挥手道:“如此不得用的奴仆,还留着作甚,趁早发卖了出去落个清静。”
揽月轩里众奴仆闻言慌了神,纷纷磕头如捣蒜,求孟怀鸣饶命!
桃枝瘫跪在夏禾身边默默流泪,听到孟怀鸣的决定之后,她吸了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惧意与悔意说道:“家主明鉴,没有照料好主子奴婢岂有颜面苟活于世?只是奴婢斗胆,有几句话要跟家主禀明,如此也不枉主子厚待奴婢一场。”
“你有何话要说?”孟怀鸣垂眸看了她一眼,冷声道。
“主子如此行事,恐怕非一时之念,实则早已心灰意冷。从主子替大小姐嫁入天家之日起,就未曾展颜过一日,如今被天家厌弃遣回娘家,府中的风言风语便未曾平息过,甚至还总有意无意的传到主子耳朵里。三姑娘婚事受挫,三公子也来怒气冲冲的埋怨主子,二公子学业无成,也暗地里拿主子撒气,这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更是不胜枚举。前些日子世子来了信,送了主子一些大小姐平日里最喜读的书,要主子好好学学大小姐的闺秀做派,这恐怕是压倒主子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宫里府里人人怀念大小姐,可主子从小在落月城长大,南疆落月城的习俗不同于中原,你们便是再如何怀念大小姐,主子也变不成她啊,在主子看来与其活着连累家族……”
“放肆!”桃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孟怀鸣暴怒打断,“滚下去,命家里的婆子将这些人好好看守起来,教唆主子自戕,我看你们岂有余辜。”
家中部曲应声推门而入,将夏禾、桃枝等人绑到了下房里。
孟怀鸣怒不自胜,烦躁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片刻后他扭头问道:“将大郎写给她的信件拿来给我看看。”
下人们敢不从命,忙去问夏禾等人要信,一通忙活之后终于在杂货间最里面将信寻了出来。
孟怀鸣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他手指颤了颤,而后吩咐道:“去着人告诉大郎,不会写家书可以不写,没人稀罕。”
下人闻言一怔,疑惑的看了孟怀鸣一眼,谨慎的问道:“公爷,只传这一句话吗?”
孟怀鸣冷静的看了他一眼,拧眉道:“怎么?你还有别的话想说?”
下人神色一敛,忙正色道:“小的不敢。”于是灰溜溜的下去办差了。
等远在边塞的孟放收到家中的传话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哑然片刻,嗫嚅了一下,低声问道:“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父亲如此说,让我情何以堪。”
传话的人摇了摇头道:“家里一切安好,家主的话既已传到,小的这便回京复命了。”
“哎,等等,蜜娘可还安好?”孟放抬头仔细问道。
传话的人目光闪了闪,他想到家主交代的话,拱了拱手道:“都好。”说罢转身便走,独留孟放一人站在营外吹着冷透了的春风。
千里之外的长安齐国公府,揽月轩。
孟怀鸣的奶娘亲自来照料孟瑶华药食,在国师大人的全力救护下,孟瑶华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三日后,她幽幽转醒,一睁眼便对上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她恍惚了片刻,定了定心神,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含章宫。
没错,她重生了。
这具躯壳里的芯子来自于十二年之后的她,而之前的她怕是早已随着汩汩鲜血的流失消散了。
想到自己之后还会被不停地废黜、复立,废黜、复立,然后孤寂的病死在宫中,到死不曾得见天颜,她顿觉人生乏味,不禁生无可恋的垂了垂眼帘,有些自暴自弃的将头歪向一侧。
“逆女!”
孟瑶华睁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蒲扇似的大巴掌高高举起,迟迟舍不得落下,那人颤抖着手,又重重的叹了一句,“逆女!”最后还是把手轻轻收回。
孟怀鸣一甩袖,冷哼一句:“你可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损伤,否则视为大不孝。”
孟瑶华静静的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我真的不是在寻死,父亲信吗?”活着没趣儿是一回事,寻死觅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分得很清。
“你最好是!你阿娘九死一生生下你不容易,莫要做傻事。”良久,孟怀鸣叹道,“另外,圣上遣你回家不是针对你,他只是不满意我,你切莫多心。”
孟瑶华躺在床上费劲巴力的点了点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煞白,浑身上下瘦的就剩把骨头了。
孟怀鸣见她这副惨状,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憋闷,虽然他处置了说闲言碎语的下人们,可这股妖风岂是那么容易消散的,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在洛阳有处景致不错的园子,你暂且去那里修养修养身子。”
孟瑶华乖巧的点了点头,而后问道:“爹,夏禾她们呢?”
孟怀鸣身形一滞,难得心虚的垂了垂眸道:“护主不利,发卖了。”
“……”孟瑶华情急之下,忙要挣扎起来,岂料喉间传来一阵痒意,她不可抑制的剧烈咳嗽起来。
孟怀鸣走上前去,替她拍了拍后背,不由说道:“还没卖,再有下次,为父定不饶恕她们,你亦好自为之吧。”
孟瑶华知道夏禾她们暂时还在府中,只是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们必是要吃些苦头的,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她们,哎。
她咳的惊天动地,久久才平息下来,心口又一阵阵丝丝落落的发疼,她不由的蹙了蹙眉头。
孟怀鸣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契来,伸手递给孟瑶华道:“这是为父在洛阳城置办的茶楼,很是繁华热闹,你若在洛阳待的烦闷了,可以去此处逛逛。”
孟瑶华抬眼一看,是洛阳歇芳楼的地契,她心中了悟,知道父亲此举是让她散心,不是撵她出去,遂也收了。
只是想到那十二年的憋闷时光,孟瑶华仍是忍不住提了一嘴:“爹,我不想进宫了。”
孟怀鸣顿了顿,而后开口道:“此事以后再论,你先去洛阳将身子养好。”说罢,便起身出了房门,在门扉将要关闭的时候,他低叹了一声,“你便是你,为父从没将你看成任何人。”之后,便是一道极轻的关门声。
孟瑶华哑然失笑,怀里揣着歇芳楼的地契,一偏脸又昏睡了过去。
禁庭之内,辛励头上绑着一道药带,鼻子塞塞的,正端着一碗汤药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昨夜里受了寒,今早身子便不爽利了。
太皇太后在一旁说道:“紫极宫地势有些低洼,一到雨季便多潮湿闷热,历代先皇每遇此时便会游幸东都洛阳,陛下何不效仿?”
辛励将喝净的药碗递给盛福,闻言正色道:“皇祖母所言极是。”
“哀家听说你把孟氏遣回娘家去了?”太皇太后抬头试探道。
辛励显然不想多言此事。
太皇太后见状道:“哀家知你不满孟家,只是你如此落孟怀鸣的面子,到底不美,等过段时间便将人接回来吧。”
“嗯。”辛励冷淡的点了点头。
“哀家近日身子惫懒,乏力的紧,就不随你去东都了,那蒋妃也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太皇太后说道。
“嗯,蒋妃善解人意,陪在祖母身边替朕尽孝再好不过了。”
皇后与蒋贵妃的争执早就传入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皇帝如此重罚皇后,可见心里是十分疼宠蒋贵妃的,这可不妙,后宫之中讲求个雨露匀沾,况且陛下正值少壮之年,还未曾诞下皇长子,若皇长子不是生在楚氏女腹中,到时候自己百年身后,楚家一定会被清算的,毕竟自己当年称帝,曾楚氏代辛过。
不过看皇帝这模样,也并不像多离不开蒋妃的样子,太皇太后稍稍放心了些,只盼着侄孙女的肚子能够争气些,早日诞下皇子,给楚氏留些生机出来。
辛励后宫有分量的无非一后二妃,皇后被他遣回了娘家,蒋贵妃被太皇太后强留了下来,能带去洛阳的只有太皇太后娘家的侄孙女楚贤妃,他岂能不知太皇太后的算盘,不过,无关紧要。
人间四月,草长莺飞,一路上连空气中都透着芬芳的味道,令人闻之忘忧。
一辆低调宽敞的青稠马车上,坐着孟瑶华主仆三人。
“听说洛阳牡丹冠绝天下,主子,咱们这次去洛阳正好赶上花期,可千万不能错过啊!”夏禾兴致勃勃的说道。
“这倒是奇了,我们在南疆什么花没见过,你怎么稀罕起洛阳牡丹来了?”桃枝疑惑的问道。
“南疆荣生万物,独不养牡丹,他们中原人都道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倒要瞧瞧是牡丹好看,还是咱们主子更貌美。”夏禾娇娇俏俏的说道,离了长安城那种憋闷的环境,她的心情亦轻松了不少,又恢复了往日爱说爱笑的性子。
孟瑶华裹了一身猩红色的大氅,手里握着汤婆子,已经是四月天了,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儿暖意,还是做隆冬时候的打扮,她的唇色如水,衬得脸色愈加苍白了几分,令人见之生怜。
她听闻夏禾的话后,强打起精神来轻笑佯嗔道:“看来你是真的闲了,竟打趣起我来了。”
夏禾、桃枝变着法子引着孟瑶华多说说多笑笑,莫总是沉浸在长安城里的愁绪里。
作为死过一次的孟瑶华,她将一切看得很淡,比起数年如一日的禁庭里囚笼一般的生活,她自然乐意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见识上辈子鲜见的花花草草。
若说这辈子与上辈子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上辈子自己没有狠下心来割那两刀,而是在齐国公府里蹉跎数月,又被父亲送回宫中。重来一次,她已经一丁点儿都不想再进宫了,亦不想做任何讨好皇帝的蠢事,因为她知道她所有的付出都无济于事,而且稍不留神会招来更大的羞辱,何苦来呢,放过自己不好嘛,阿娘生养她一场不容易,她又不是生来给天家作践的。
这次父亲既然安排她来洛阳散心,那就只当成是散心好了。
洛阳的宅子里,早就接到了有主子要来休养的消息,已然做好了迎接主子的准备。
孟瑶华一行人到达府邸时,已近黄昏了。
落日的余晖映照在门前的匾额上,将洛园二字衬的精致又古朴,孟瑶华在园子管事的接引下,踏入门中。
父亲没有诓她,此地确实乃钟灵毓秀之所,园中亭舍错落有致,移步换景,入目景色皆经过精心雕琢,是不可多得的休养之所,景色容美,她的心情亦舒坦了几分,不过到底身子不甚如意,走了片刻便有些疲倦,于是先回房歇息了。
此地虽好,但她还是想念南疆落月城,她真正的家乡。
孟瑶华在洛园中昏昏沉沉狠睡了半个月后,才觉得身子有了些力气,早膳亦多用了两块面点,夏禾一一看在眼里,见主子心情不错,她便提议道:“主子,听说西园的牡丹开了,洛阳城里的文人雅士都趋之若鹜,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桃枝皱了皱眉头道:“西园?会不会人多且杂,冲撞了主子如何是好?”
夏禾摇了摇头道:“不会的,西园蛮宽敞的,再说人多热闹,还有不少新鲜有趣的玩意儿,我都没见过呢。”
“你呀,是你自己想去玩吧,还打着主子的幌子。”桃枝失笑的摇了摇头。
“去嘛,去嘛!”夏禾又来磨孟瑶华。
孟瑶华叹了一口气,知道夏禾是为了她好,怕她憋在屋子里一个人想东想西的,担心她哪会儿想不开做了傻事,遂在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事情上,一直不遗余力。
“好好好,你去吩咐人套了马车来。”孟瑶华回道,她对观花赏草,文会雅集之事并无什么兴致,但亦想出门走动走动,散散心涨涨力气,将身子养好,然后才有精力筹谋回落月城,她想阿娘了。
上阳宫内,小十六在御书房磨蹭来磨蹭去,要磨着九哥陪他去西园玩。
辛励扶额,故意板着一张俊脸道:“朕没空。”对于这个同胞幼弟,他总是多了几分宽容与宠溺,见小十六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失望,他不禁软了软语气说道,“这世上哪里的牡丹花能比得上天家的牡丹好看,临芳殿里姚黄魏紫争奇斗艳还不够你玩赏的?”
小十六今年只有十三岁,正是围在长辈身边撒娇耍赖的年纪,只是他的亲生父母早在巫蛊之祸中被牵连致死,他尚在襁褓中就成了没有阿爹阿娘疼的孩子,雏鸟情结作祟,他总爱缠着同胞哥哥,纵然哥哥已贵为九五之尊。
当然,他心中还有自己的小秘密,九哥自从凉州回来后,看所有的东西都只有黑白灰三色,其余任何色彩都不能辨别出来,只听说是中过奇毒,解完毒后便成了这幅模样。
他听国师说,九哥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他自己心中失了颜色,眼睛便也看不到了,说的云山雾罩,他也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后来国师说了人话,说九哥的眼睛需要刺激,兴许哪一天就恢复了。
这也是他缠着九哥去西园玩的缘由,听说西园的牡丹花每年都有新鲜花样,令人目不暇接,哪里是临芳殿所能比拟的,他都不用去临芳殿就能猜出临芳殿五年之后的牡丹是什么样的,毫无新意,他看着都觉得乏味,更不用说九哥了。
小十六游说了半日,见九哥不为所动,他心里暗急道:“家花哪有野花香?!”
“嗯?”辛励放下手中的奏折,面带薄怒道,“辛宏,你从哪里学的这些野调俚语?”
小十六一不做二不休,梗着脖子说道:“跟十二哥学的,你再不搭理我,我还跟他厮混在一起,不学好。”
十二王爷是个混不吝的花花公子,文不成武不就的,因着宗室身份无论如何也有口饭吃,是以也没什么大志向和上进心,其实也好,身为亲王他再努力上进,皇上该不安心了。
只是十二是十二,十六是十六,十二王爷母族单薄,又不曾被人重视过,他只要不太离谱,随便如何。
十六是辛励当皇太弟的标准来培养的,他不上进将来连累的是整个王朝,如今夫子都让这崽子气跑了仨,他不仅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辛励能不火大?!
辛励取了书案上的戒尺,拎着这崽子去了偏殿教训。
啪啪啪一顿板子挨下来,小十六眸中泪光闪闪,好不委屈,他是大孩子了,不能哭,可还是止不住的鼻腔泛酸,偏殿里没什么人,他伏在榻上,将脸埋在臂弯,身子一颤一颤的,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在哭。
“小小年纪,荒唐浪荡,不求上进,你该不该打?”辛励执着戒尺沉声问道。
小十六噌的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臀部刚挨了一顿打,被这么一压,立刻疼的他龇牙咧嘴眉头紧皱,他索性跳下榻来,眼眶红红的说道:“该打,你若真心疼我,不如打死我了事,反正……反正你也不打算要我了,皇嫂嫂被你撵走了,蒋楚二妃也都是摆设,你的病你也从不上心,只一个劲儿的压迫我,你……你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夺位,不如任由我在掖庭被人磋磨死,也好过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你都……你关心我的死活干嘛?!”
辛励怔然,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敏感叛逆的弟弟,沉默良久,他轻咳一声道:“我如何不要你了?你如今一年大似一年,若不成才,我如何对得起阿爹阿娘。”
小十六气呼呼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向敬重的九哥在奋力掩饰尴尬,不禁开口说道:“我背三篇《论语》之后九哥陪我去西园玩。”
“成交。”辛励收了戒尺,从书房里找了一本装订精良的《论语》递给他。
一个时辰后,兄弟二人出现在了西园里。
西园是前代王爷的园子,前代覆灭之后,被人买了下来,装扮一新,对外开放,每到春天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西园初代园主是个风雅之人,对园林山石之术造诣颇深,由是西园风光在洛阳诸多园林之中十分出名。
不过,这些在辛励的眼里没什么所谓,在他看来,再如何绝妙的风景不过都是些深深浅浅的光影,索然乏味的紧,他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哄一哄幼弟而已。
小十六察言观色引着辛励去西园的百花园,如今正值盛春,园中姹紫嫣红,群芳争艳,好不热闹,他指着一枝牡丹道:“这朵开得巧,玉带洒金,一朵花竟有两种颜色,九哥,你说奇不奇?”
辛励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哥只是看不清颜色,又不是傻,这只是一朵普通的翠玉牡丹而已,何来两种颜色?”
“……”小十六吃了个憋,嘚吧嘚吧个不停地小嘴难得尴尬的闭上了,哎。
小十六挠了挠头,欲要找补些什么。
忽闻对岸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桃花十里影,摇荡一江春。”
歌声犹如莺啼婉转,绵绵的落入游人的心头,令人为之一醉,仙音妙曲,不绝于耳。
“谁在唱歌?”小十六的耳朵支了支,好奇的问道。
“回小主子的话,今日有歇芳楼的招牌娘子在园中摆戏台斗曲儿。”随从回复道。
小十六刚想抬步去瞧瞧热闹,但见九哥眼里都快冒冰渣子了,他识趣的收了脚步,干干笑了两声道:“本公子岂是那等好热闹的俗人!”
不及多时,耳边传来一道更加优美悦耳的歌声:“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辛励神色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欲抬脚走,便又听到“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两句,同样的嗓音,同样的停顿,同样的起合与软糯,他豁然转头,朝那戏台处奔去,心如擂鼓,死去多时的心突然活了过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是不是她?一定是她的,对不对?!老天终于肯听自己的呼唤,将她还了回来,是不是?!
风在耳边呼啸,小径两旁的树木花丛迅速朝后退去,大把大把失落的时光朝他拥挤过来,他终于再次听到了劈开他无尽黑暗噩梦的歌谣。
小十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素来沉稳的兄长飞速朝戏台那边跑去。
他伸手喊了一句:“哥……”哎,算了,跟着跑过去看看吧。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歇芳楼搭建的戏台子还有一段距离,等辛励掠过众人跑到台前时,那歌声已经停止了,只有一个弹琵琶的女娘在台上表演,并无人再唱歌。
辛励捉住一旁的歇芳楼管事问道:“老丈,敢问刚刚是哪位娘子在唱白乐天的《忆江南》?”
被歌声吸引来的人不止辛励,歇芳楼的管事显然对此应对自如,他眯着眼抬头瞧了辛励一眼,见其穿着富贵,气度非凡,又容貌绝美,一看就知是大户人家的少年郎,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视其为歇芳楼的潜在贵客,对辛励的盘问也乐得回答:“是我们歇芳楼新来的教习娘子。”
辛励心跳如鼓,他声音微颤道:“她现下在何处?”
“天色不早了,教习娘子唱了一首便收声回家去了。”歇芳楼管事摆了摆手,露出一副十分遗憾的神情来说道,“很是不巧了,不过若公子惜才,不妨三日后去歇芳楼坐坐,那日有教习娘子的场。”
这是茶楼最常用的拉客方式,也是歇芳楼在此摆戏台的目的。
大尚民风开放,百姓喜欢在茶楼喝茶斗曲听说书人讲书,茶楼里每日人来人往热闹的很,而且热爱曲艺的达官贵人们在下朝之后亦会去茶楼里坐一坐,学唱两首小曲儿,或是教习些笙箫管乐也是常有的事儿。
歇芳楼管事口中的教习娘子并不一定是乐户贱籍,亦有可能是喜欢游乐的贵妇人,等闲人唐突不得,歇芳楼也不会透露其真实名讳和住址给外人,想听曲子可以,来歇芳楼听吧。
是以,辛励拱了拱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没有见到唱《忆江南》的人,他心中空落落的,怅然若失的站在原处沉默了片刻,拎起手中的玉笛吹了起来,呜咽悠扬,如泣如诉,如悲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刚离开戏台子不久的孟瑶华忽然听到玉笛声,不禁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的汉诗不多,李太白的《春夜洛城闻笛》算其中一首: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这笛子吹的她,更想落月城了。
夏禾今天玩痛快了,她手里拿着一枝娇艳的红杏兴高采烈的比划道:“还是洛阳更有意思些,主子,咱们茶楼里的娘子们唱曲真好听,不过最好听的要数主子那首《忆江南》了。”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主子是谁,当初在落月城里对歌就没有能拦住主子的,主子最棒了。”桃枝亦有荣焉的说道。
“不过主子,你真三日后在歇芳楼登台吗?”夏禾转头问孟瑶华道。
刚刚孟瑶华唱完之后,被她歌声吸引来的人数不胜数,她为了脱身这才说三日之后在歇芳楼登台献唱,若果真喜欢听她唱曲可以去歇芳楼捧捧场,不过后来仔细想了想,去玩一玩也未尝不可,阿爹将歇芳楼的地契给她不就是让她安心散心的嘛,听夏禾有些不安的问她,她果断的点了点头,反正也不会有人认出来的,到时候把身世编一编就成了。
戏台旁,歇芳楼的管事被辛励的笛声震惊住了,没想到眼前这小郎君年纪不大,技艺不小,他刚想向前套两句近乎,辛励吹完此曲儿,收笛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