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提议很合理,我也考虑了好几天……”
迟拓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安久久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问他:“那你爸爸呢?”
他们没有离婚的。
他家里比她家复杂多了,当年迟定邦乱做担保人把迟拓爷爷的房子卖了,后来又夫妻吵架导致迟拓爷爷气到猝死,这个仇,迟定邦都记到了张柔头上,他说如果张柔忍一忍,家里平和一点,说不定迟拓爷爷不会走。
这种莫须有的抱怨,迟定邦抱怨了十几年。
迟拓父母不吵架,迟定邦在外头也没有女人,他们是真的有仇,却打死不离婚。
“我没有爸爸。”迟拓的声音沉下去几分,也知道安久久为什么要问这个,“我们不是移民,先用探亲访友的签证,到了以后给我妈先办工作签证,我用学习签证,所以迟定邦有没有跟我妈离婚关系都不大。”
他连这个都考虑好了。
安久久抬起头,看着迟拓。
他考虑了好几天,权衡利弊,研究去新加坡的方式,等决定了,才告诉她。
这是迟拓稳如老狗的风格,她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迟拓的风格。
“那我呢?”安久久问他,“你说好了以后要陪我练习各种试镜剧本的。”
那她呢,他唯一的好朋友,从出生开始就在一个婴儿房里掐架的朋友呢?
迟拓不捏水杯了,他低着头。
他其实有些单薄,这几年个子抽高了所以看起来更瘦,肩膀倒是很宽,只是因为瘦,就显得很薄,校服穿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
因为瘦,手臂用力的时候,就会有青筋,很明显。
安久久就这样默然地盯着他手臂上的青筋。
“其实……”迟拓说,艰难地,“现在通讯很发达……”
“所以我们可以视频,可以继续这样手机聊天,对吧。”安久久帮他把话接了下去。
她站起来:“我知道了。”
她说:“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这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们得分开。
她都知道,但是她现在不想和迟拓讲话。
她甩着书包出了冰品店,头都没回。
所以她没看到那个单薄少年,低着头,在店里坐到凌晨关店。
安久久单方面和迟拓冷战了。
具体表现在早上他在楼下等她一起上学的时候她会当着他的面放弃自行车选择坐公交车多走十分钟路去学校;晚上晚自习放学,他在公交车站等她,她又选择路边找个共享单车骑回家。
秘密基地也不去了。
迟拓给她发消息她也已读不回。
她当然知道迟拓有多不容易,她也当然知道迟拓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现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可她就是不爽。
不爽迟拓一直等到最后下定决心了才把结果告诉她,不爽他们为什么只能有这样的选择,不爽很多事情。
她总是这样无法自洽,小时候就知道吃糖对牙齿不好却总忍不住偷吃那点甜的东西,长大了知道自己拍平面地保持身材却总也忍不住晚上吃点夜宵。
理智和情感是两回事。
理智在线的时候,情感也是会离家出走的。
她总是忍不住想,迟拓不在她身边应该怎么办。
迟拓从来没有不在她身边过,除了过年跟着王珊珊回那个小渔村拜年之外,她和迟拓的物理半径从来没有超出过三公里——差不多就是小区到学校的距离。
她太习惯迟拓了,他就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考试考砸了,没钱了,想偷吃夜宵了,游戏掉段了,甚至想要逛街买衣服了。
她没别的朋友,她只有迟拓,无话不谈,她第一次来生理期的时候是在学校,当时卫生巾都是迟拓去买的,买了各种牌子,从学校一楼的女厕所窗户丢进来。迟拓第一次早上起来洗短裤也是她发现的,因为那时候迟拓变声期,更年期一样特别敏感脆弱,所以安久久就给他查了一堆资料。
他们是比家人还亲的朋友关系。
可迟拓仍然说走就走。
她很难保持冷静,所以她选择了迟拓最讨厌的冷战。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会拿出手机看迟拓发过来的消息。
迟拓一开始是想和她讲道理的,他列举了很多事情,给她看了张柔的病历,给她解释新加坡那边的医疗资源,跟她说,他是独生子,有些责任是他必须得承担的。
安久久没理他,一个字都没回给他。
所以他又开始跟她展望未来,他说新加坡网速也不慢,跟国内还没有时差,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联系,而且有些话写出来比说出来更容易,他说他大学毕业了以后他妈妈应该也能比现在好一点,到时候他就能回国了,他说他一定会回国,正好可以做她的律师,因为现在的明星都很需要律师。
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所以安久久回给他一个句号。
最后,迟拓说,对不起。
他说,他知道如果这事找她一起商量,结局不会变,过程会更难熬。
所以,他先做了决定。
所以,对不起。
安久久盯着那段文字半晌,点了下迟拓那个默认头像,把他拉黑。
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如果他去新加坡,她把他拉黑的话,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所以那天之后哪怕安久久把迟拓从黑名单里头放出来,迟拓也再也没有说过话。
只是还是照常在她家楼下等她,下了晚自习也会在教室走廊里等她,她在班里没朋友但是人缘却不算差,每天都会有人起哄,起哄了,她就知道应该是迟拓来了。
他们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四天,那天是礼拜一,安久久下晚自习的时候没有听到门口同学的起哄声,走廊里也没看到迟拓的身影,她愣了一下,看了眼迟拓所在的二班——已经下课,最后一个走的人正在关窗关灯。
安久久也忐忑,回家的路上一步三回头,五步看眼手机。
最后是王珊珊给安久久打的电话,王珊珊说她今天去医院看看张柔阿姨,晚上太晚了张柔一个哥哥一个儿子都是男生不方便,她今天晚上就睡在那边陪床了。
“张阿姨怎么了?”安久久嗓子有些发紧,有些无法发泄出来的情绪开始从这绷紧后的破缝里滋溜滋溜往外冒。
“一点小事。”王珊珊显然不想和孩子多聊大人的事,随口敷衍,“我让迟拓先回家了,现在这点应该已经到了,你给他买碗路口的皮肚面带回去,他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
“给他加块大排,这孩子太懂事,什么都憋着不说,我都怕他憋出病。”王珊珊挂了电话前又叮嘱女儿,“你做朋友的也劝劝他,新加坡各方面条件都比望城好,让他真的别再考虑了,要不是他舅舅张成林现在单身又没小孩,真还轮不到他们母子两个。”
王珊珊压低了声音:“真的,久久,你劝劝迟拓,你张柔阿姨这性格,离开望城才是她的活路,知道吗?”
安久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意应了就挂了电话。
迟拓不爱吃皮肚面,他其实不爱吃面条米粉饺子这类面点,他偏好很古典,喜欢吃炒菜和白米饭,大人都不知道,因为面点做起来方便,迟拓大部分时间图方便也会选择吃这些。
安久久特意绕路去了望城夜市那边给迟拓买了个炒饭,加了一块大排,多炒了一份绿豆芽。
到了迟拓家楼下,安久久有些踌躇,一方面怕他还没到家,一方面还在纠结着两人还在冷战期。
她气还没消,哪怕已经完全理解迟拓的所有难处。
其实现在换成个感情普通的朋友,她早就踹着人屁股把他踹到新加坡了,可迟拓不是感情普通的朋友,她知道她现在的不爽,纯粹是因为自私。
可自私本身就是近乎本能的欲|望,她还没到可以完全压住这种欲|望的年纪。
她拎着盒饭,看着迟拓家四楼黑漆漆的灯光,决定先给迟拓打个电话。
迟拓手机铃声是她改的,是她最近挺喜欢的一个男团,迟拓的评价是主唱长得像熊,但是安久久给他改了,他就一直没换,只是每次接电话都免不了吐槽两句安久久的音乐素养。
安久久拨通电话,就听到身后熟悉的手机铃。
安久久回头。
迟拓住的小区86幢在小区最角落,楼道口就是一条长度快五百米的小区绿化带,贴着小区外头运河造的,夏天的时候会有人坐在河边乘凉,还算热闹。
迟拓从热闹的绿化带最黑暗的地方走出来,手里有没来得及灭掉的烟和一个闪了半天的手机。
安久久和他对视。
迟拓别开眼,径直越过她说了一句:“上楼再说。”
声音是哑的。
安久久和他认识多年,小时候泪腺失禁的时候两人一起在幼儿园手牵手哭着喊过我们要妈妈,长大后十一二岁的迟拓去找迟定邦要生活费的时候,因为太伤自尊也哭过,蹲在巷子里抱着膝盖抹眼泪。
迟拓这稳如老狗的家伙这辈子泪失禁前和泪失禁后的眼泪安久久几乎一次都没错过,所以她自然也能很快意识到,迟拓刚才是躲在绿化带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抽烟哭。
安久久:“……”
她那个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了大团大团的棉花,因为迟拓赤红的眼睛和他沙哑的嗓子。
他走路很快,看起来没打算等安久久的样子,头都没回就进了楼道,单元门在他身后没什么停顿的就关上了。
迟拓单元门的密码安久久是知道的,安久久跟了上去,走到四楼迟拓已经开了家门进了屋,只是没关门,门口放了一双她的拖鞋。
安久久盯着那双拖鞋,这鞋子她买二送二买的,双方妈妈都买了一双,她自己一个人用的是赠送的那两双,因为是粉红色的,上头有猫猫头,她还在猫猫头上贴了星星眼的布贴。
她购物车里其实还有这种买二送二,王珊珊有点洁癖,居家拖鞋穿一年就觉得里头的味道散不掉就想换,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安久久,安久久每年都会买新的,买完今年的就会把明年的加入购物车。
现在,好像不需要了。
她进屋,屋里只有玄关的感应灯,黑漆漆地看不到迟拓的位置。
安久久关门,打开客厅的灯,说:“我妈让我给你带晚饭。”
还是带着一点点别扭的语气,低着头说的,说完就站着没走。
迟拓居然也没进去,开了灯就看他站在玄关,等安久久关了门,他走近一步,乍然亮起来的灯光下,他眼底的水渍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安久久仰头,还想说点什么,太尴尬了,她自己单方面的冷战,最后居然是她自己单方面解除的,他们之间吵架很少会有这种结局,大部分时候都是迟拓哄的。
小时候她自称是迟拓老大,迟拓得听她的。
长大了她说迟拓比她早几小时生出来,所以大的自然要让小的。
可现在,这个可以肆无忌惮发泄坏情绪知道对方一定会让着她的人,要走了。
“蛋炒饭,大排还有清炒绿豆芽。”她听到自己开始报菜名,语气干巴巴的。
迟拓很轻地吸了下鼻子,伸手把站在玄关无所适从的安久久拉过来,抱到怀里。
他说:“对不起,让我哭一会。”
第十四章
迟拓哭的时候会找东西抱,从小就这样,这人平时看不出来,真遇到破防脆弱的时候特像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一个人哭会抱着膝盖,小时候哭会抱着公仔玩具,很朴素的习惯,随便找个东西抱这个需求太容易实现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在哭的时候要求抱过安久久。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俩除了小婴儿时期被父母恶趣味强行抱在一起拍过周岁照以外,好像似乎真从来没有拥抱过。
这是第一次。
所以难免生疏。
非常生疏。
迟拓抱住以后悲伤的情绪就有些卡住——他哭喜欢抱东西主要是为了遮住脸,但是安久久比他矮十几公分,他抱住之后,脸还在外面。
而且姿势也不太对。
他刚才拉过来的时候是一时冲动,基于本能,所以像小时候抱玩偶一样把安久久直接摁到他怀里,如果他持续这个姿势,他可能会把人闷死……
所以他就维持这个蠢得不行的姿势卡在那里卡了一秒钟,迅速的放开了安久久。
蒙头蒙脑的安久久还挺意外:“这就哭好啦?”
迟拓:“……”
迟拓:“……我饿了,先吃饭。”
安久久给他带来的夜宵是望城夜市街上最出名的酱油炒饭,他们家有自家做的腊肉,炒饭里面会放一些,粒粒分明的米饭裹上秘制酱料、腊肉粒和豌豆粒,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
可那家店要排队,离家里又有点距离,价格也比一般的酱油炒饭要贵一些,所以迟拓很少会去吃,偶尔放纵也都是因为考试成绩好庆祝一下这样的理由。
他并不好口腹之欲,平时大人们都觉得迟拓这小孩是不挑食孩子的代表,给什么都吃,而且不贪心,吃多少拿多少,绝对不会剩饭。
这个世界上能精准地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的人,只有安久久。
刚才被暂停的悲伤再次涌了上来,他有些食不下咽,明明东西还是那个味道,他却尝出了苦味。
安久久在安静下来之后还是别扭,坐在他对面在玩手机——她换了个新手机,比原来的那个便宜,二手市场淘的九成新同款。
迟拓戳着碗里酱香四溢的炒饭,说:“给我张餐巾纸。”
低着头的安久久头都没抬,抬手抽了一张餐巾纸递到迟拓面前。
迟拓没接。
安久久抬头。
他鼻尖还红通通的,哭过的狭长眼睛往下耷拉着,卧蚕的地方有些肿,平时毒舌的薄唇抿着,和眼尾一样耷拉着。
特别可怜兮兮。
安久久叹气,放下手里一直在玩消消乐的手机,问:“你这个学期就要走吗?”
迟拓接过餐巾纸,苦涩地笑了一声:“这好像是我们吵架你第一次主动服软。”
安久久仰着下巴瞪他。
他们都知道,已成事实的结局,以他们两人目前的能力都改变不了。
“下个月。”迟拓说,“这周办手续,高三开学我应该不会参加了。”
“那么……快吗?”安久久呆住了。
“我舅舅那边的鱼丸面店不能长时间没店长,我妈的情况也不允许我再拖了。”迟拓声音轻了下去,“我妈今天白天去找迟定邦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就把之前藏起来的安眠药都吃了,吞了六十粒。”
安久久缓慢地僵在那里。
“还是你妈妈发现的,她今天有空想请我们吃饭,就给我妈打电话,结果一直没人接,她就来了家里。”
幸好他们两人的妈妈都有彼此家里的备用钥匙,幸好那次暴雨之后王珊珊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他那天晚上陪着安久久,好巧不巧今天有空就想着一起出去吃顿晚饭,想着先约好张柔再去学校找两个小孩。
一切都很幸好,所以张柔送医及时,洗了胃以后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
他赶去急诊室的时候正好是张柔情绪崩溃的时候,他听到她哭着和他舅舅说,迟拓从小就在望城长大,高三是人一辈子最关键的时期,他为了读书一直很拼命,她这个当妈的不能这个时候把他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国。
她说她是迟拓的负担,如果没有她,迟拓能活得更好一点。
她说她自己没用,小时候家里费了那么大力气培养她考上了大学,结果她现在没有钱没有工作还得了抑郁症,这抑郁症的药,吃了她老看到迟拓他爷爷在她面前晃,切菜都能切到手。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怎么都不同意去新加坡治病,所以她去找迟定邦,想告诉迟定邦迟拓现在已经高三,是最关键的时期,他们做父母的之前那么亏待孩子,她又在这种紧要关头生了病,她希望迟定邦可以在这一年搬回家住,帮帮她。
结果迟定邦只是冷冷地笑:“病了?我看你脸色挺红润的。”
就这样当着她面把门拍上了。
所以张柔回家一时没想通就打开了藏着的安眠药。
救回来以后张柔又在急诊室自残,说要是没有她她儿子能过得更好。
王珊珊和张成林焦头烂额,让站在急诊室门口变成石雕的迟拓先回家,先不要刺激他妈妈。
来得路上张成林给他打电话,说目前这个情况,张柔其实已经不能自己独立生活,就算给她雇一个二十四小时的保姆,待在望城无所事事的她也更容易产生自厌情绪。他们最好尽快离开望城,到新加坡以后张成林会给张柔找一个没那么忙的店让她管着分散注意力,精神科医生也是建议这种婚姻状况如果有条件暂时分开是对彼此都健康的方式。
张成林说新加坡也没有那么糟,以迟拓目前的英语水平到了新加坡考O水准进入初级学院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新加坡是个很不错的留学跳板,读一年初级学院再考A水准,其实就和现在他准备高考的时间差不多。
张成林甚至说如果迟拓到了新加坡不适应,也可以直接加钱读私立预科,那里选择多,他的经济条件供他读书完全绰绰有余。
张成林说他只有张柔一个妹妹,现在膝下无子,在外面奋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点经济实力了,想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
张成林说得情真意切。
迟拓却在对安久久转述这些内容的时候,说得面无表情。
人的情绪很奇怪,在安久久来找他之前,他一个人窝在绿化带草丛里抽烟喂蚊子,看着隔壁邻居带着小孩的小破车在石子路上跑跑笑笑,都是看惯了的场景,他都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他今天接到王珊珊电话往医院跑的时候,心里没有着急没有害怕,只是一片空白。
这是他活到现在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王珊珊电话里头说得每句话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打车赶往望城医院的急诊室,只是再往后面的,就是一片空白。
连怎么办这三个字都没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这种空白一直到他走进急诊室,在走廊里看到应该是车祸被送进来急救的病人,躺在担架床上盖着大半个身体,露出来的部分都是血。
明明知道这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也知道他妈妈已经洗完胃做完治疗目前没有危险,但他就是突然卸了力,整个人蹲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大厅半天都站不起来。
他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半截,因为不敢去想怎么办这三个字。
直到看到安久久走到他家楼下,她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手里拎着一个食品包装袋,在他家楼下徘徊了两圈才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他那个一直在脑子里卡着的半截情绪就突然崩塌了,无助、疲惫、害怕、绝望这些他极力去避免的情绪一股脑全冲了上来,他根本无法控制。
直到抱住安久久的那一刻。
因为生疏因为身高差因为怕她闷死,他脑子里那一团黑色涌动快要爆炸的负面情绪就突然凝固了。
甚至把这些从头到尾和安久久说了一遍以后,他也没有续上之前的可怕情绪。
他终于,可以思考怎么办这个问题。
首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打了迟定邦。”
他之前情绪故障了,从急诊室回家的路上绕路去了迟定邦现在住的地方,在他打开门的那个瞬间一拳头抡了过去。
儿子打老子。
老子自然不好报警,捂着一脑袋的青青肿肿非常没有尊严地威胁了两句,迟拓一句都没听完就甩门走了。
安久久看着迟拓手掌关节处的伤,这伤她熟,迟拓打架最经常瘀青的地方就是拳头关节这个地方,打人打的。
看着迟拓手背瘀青的程度,她推测应该打得挺狠,所以她评价:“打……挺好的。”
迟拓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很难琢磨出情绪的夸奖之后,又往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里塞了好几口酱油炒饭。
“阿姨去新加坡会习惯吗?”她问。
毕竟异国他乡,她还有心理疾病。
“在哪都不会太习惯的。”迟拓说,“她对现在医院给的药反应不太好,但是望城最好的医生我们都找过了,要不就带她去大城市,要不就只能去新加坡。”
“那你……”安久久放下手机,终于问出口,“那你呢?”
迟拓不说话了。
安久久:“饭都凉了你就不要再往嘴里塞了。”
迟拓:“我饿了。”
语气带着十二分委屈。
安久久把炒豆芽往他那里推了推:“吃点蔬菜。”
“明明知道我讨厌吃豆芽。”迟拓一边说一边把豆芽往自己饭碗里倒,就着酱油炒饭吃下去。
“你又不挑食。”安久久说,“去了新加坡就更不能挑食了。”
迟拓:“……”
哽得慌,他起身去给自己和安久久倒了两杯水。
安久久喝了一口水,摸着耳朵问他:“周四我去试镜之前,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出去逛半天?”
她说得很平淡,像是闲话家常。
“做什么?”迟拓问得也很平淡,仿佛他也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去新加坡前最后一次一起出门。
“打耳骨钉。”安久久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我十八岁成年愿望之一。”
第十五章
安久久把十八岁成年这个节点看的非常重, 可能像他?们这样急需长大独立的孩子来说,十八岁这个节点总是?意义重大的。
安久久十八岁有三个愿望:给自己打个耳骨钉,安排一场旅游,谈一场恋爱。这三个愿望差不多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定下来的, 那一年王珊珊帮她接到?一个童装平面广告, 拍摄时间正好是九月二十九号她生日那天,那天很热, 江南地区的秋老虎, 温度飙升到?了三十二, 安久久穿着冬季羽绒服,在暖灯和篝火下摆姿势, 一天拍了一百二十套羽绒服, 结束的时候全身?湿透,穿着背心短裤坐在马路牙子上发了半小时呆。
她平面照的工资是按照件数结算的,一套12块钱,一天下来赚了一千四百多,是?一笔巨款,王珊珊给安久久发了五百块钱零用?钱, 安久久拿了钱就和妈妈打车去了肯德基店买了个全家桶。
迟拓那天被?张柔带到?外婆家过生?日了, 他?接到?了安久久给他发的一条很长的短信, 上头就写了这三个愿望。
她说, 这三个愿望都实现的话?, 她就长大了。
接下来的三年, 她生?日都许了这三个愿望, 她太想长大, 一年比一年更迫切。
少年人有自己?的预感,他?们十几年的生?活过得虽然?并不富裕, 但其?实苦中有乐,看起来似乎努力就能变得更好?。
但是?,越努力越不安,他?们说不清楚这种?不安的源头,只被?这种?即将变成具体的不安追逐着让自己?尽快长大。
可临门一脚前,大人们还是?出了事。
他?们在还没有长大独立之前,就被?大人们的命运裹挟着,未来变成了未知。
安久久这三个愿望,能够实现的只剩下了打耳骨钉。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打耳骨钉,迟拓记得他?十四岁的时候就问过,那时候也十四岁的安久久很中二地说,因?为她以后得做大明星,纹身?会很麻烦,但是?耳骨钉不会,她看过很多电视电影,从来没见过导演对着耳朵里面拍特写的,她说,耳朵是?最隐秘的地方,耳钉藏在最里面,没有人看见,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里有一个洞。
她说的时候哀伤又好?笑。
所以迟拓一开始没当真。
结果她说了四年,现在离十八岁还差一个多月,她已?经?站在了她早就研究好?的刺青穿刺店门口。
这家店在望城最繁华的商业区,藏在一家综合体三楼角落里,门面看着倒还行,玻璃门上头贴着的照片都不是?那种?特别夸张的大片纹身?和全是?洞的脸,反而都是?一些艺术体小面积纹身?,耳洞鼻环之类的也都是?单个的,看起来并不惊悚。
就是?门里面有点惊悚。
一个长得特别大哥模样的中年男人坐在店里最中间的那个凳子上,穿刺师戴着口罩手里拿着打洞机,对着那中年男人哐得一声。
空气安静了半秒钟,那个身?高一米八体重起码也一百八看起来跟杀过人一样的大汉突然?就原地起跳。
“啊……”他?应该是?想骂人,最后因?为太震惊太痛,发了一个音之后后面就都变成了嗷嗷嗷。
安久久和迟拓第一次看到?这个年纪这个模样的男人哭,比迟拓那天晚上哭得难看多了,眼泪鼻涕地坐在位子上嚎啕大哭。
迟拓:“……”
他?沉默地拽住安久久的T恤衣角,准备把她拎出去,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有个洞什么的,太文艺了,不适合安久久。
门里面拿着打洞机等大哥嚎哭完的穿刺师可能因?为太无聊,四下张望正好?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人,这人顶着一头奇形怪状的彩色头发看向安久久,眼睛一亮,拎着枪就冲了出来:“小情侣要纹身?还是?打洞?”
迟拓往后退一步,坚定摇头:“不用?了,我们路过。”
“我预约过的。”安久久拽回自己?的T恤衣角,“我姓安,想打耳骨钉,就打一只耳朵。”
她来之前还在想要不鼓鼓勇气想打一双,现在退缩真就是?被?里头那位大哥吓得。
都长成这样了还那么哭那应该是?真的很痛了。
“你要打的位置跟这哥的位置不一样。”穿刺师大概是?怕生?意被?那位大哥哭黄了,查了下预约清单迅速安慰安久久,“他?打在对耳轮上,那是?最痛的地方。你就在耳骨这个地方戳一下,也就比打耳垂痛一点点而已?。”
安久久拉着迟拓进店,那位鬼哭狼嚎的大哥捂着耳朵泪眼婆娑地看着进来的两位少年,可能是?怕丢人,强调:“耳骨我也打过啊,也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