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可以顺水推舟除去荀允和?内阁首辅一职,可问题在于,吏部?卖官鬻爵,政风败坏,清查吏治的新政刚刚启程,这个时候换帅,新政必定胎死腹中,户部?由荀允和?把控三年,盐引换粮一事尚需落地,内阁刚刚大?换血,不?宜再生动荡。
皇帝甚至在脑海将其余几名内阁辅臣过了一遍,施卓有威望有口才,政务能?力远不?及荀允和?,郑阁老便是个和?事佬,用?于平衡各部?,斡旋朝中争端,户部?尚书养病半年,尚在适应当中,至于兵部?尚书,人是个实干的,论威望和?手段也不?及荀允和?。
这些年所有的偏爱,均成了此刻的掣肘。
皇帝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仅仅是犹豫一瞬,皇帝果断做出抉择。
即便要换荀允和?,也不?是现在。
有这个把柄在手,想要拿捏荀允和?也容易。
这么一想,皇帝豁然开朗,起身?负手踱步到他身?侧,“荀卿,你起来。”
荀允和?慢慢折起膝盖,垂眸立在皇帝跟前?,双目暗沉无神。
皇帝叹道,“不?是你的错。”
荀允和?眸色渗出几分痛楚,“臣识人不?明,抛弃妻女,罪不?容恕。”
皇帝摇摇头,“你是被人算计,并非本意所为,”眼?看荀允和?又要辩驳,皇帝蹙眉道,“朕说你没错,你就没错。”
荀允和?难以想象这个时候皇帝还要坚持用?他,他后退一步,合手一揖,“陛下?,臣身?为大?晋官吏,天?子门生,不?能?修身?,不?能?齐家?,何以治天?下?,陛下?若放任臣继续留在朝堂,天?下?百姓必以为陛下?识人不?明,恳求陛下?发落微臣,勿要因为臣而沾污了圣誉。”
看得出来荀允和?是铁了心要离朝。
皇帝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反被他这话勾出了火气,当即斥道,
“你的名声大?过朝廷,大?过百姓?你的脸面?比朕的江山还重要?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当知大?丈夫不?拘小节的道理,滚回去,给朕当差。”
荀允和?喉咙哑住了,立着不?动。
皇帝显然不?愿朝局再生动荡,不?得已先留下?他。
皇帝见他不?再辩驳,那口气顺了下?来,慢悠悠在他跟前?踱了几步,又扭头问他,
“你当初改名进京,是因你岳丈要求?”
荀允和?不?避讳,“是,他恨臣招惹杀身?之祸,怕牵连妻女。”
皇帝点点头,复又打量荀允和?几眼?,哪怕他年过四?十,依然面?容俊朗,风度翩翩,荀允和?才貌双全,进京时便名声斐然,当时相中他的不?知凡几,人家?岳丈惊弓之鸟,担忧也无不?道理,只是到底是狠心了些,拆散了他们一家?三口。
“你岳丈人呢?”
荀允和?在回程路上也招来银杏问过,遂黯然回,“三年前?失身?跌落山崖。”
“哦……”皇帝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眼?看荀允和?大?受打击,已心神俱疲,他摆摆手,“你回去歇着吧,明日照常来上衙。”
荀允和?也无话可说,躬身?而退。
等他离开,皇帝挥退萧御,留下?刘越问,
“珩儿呢?”
刘越轻轻望了一眼?皇帝,“回陛下?,郡王不?放心郡王妃,先送她回府了,说是晚些时候再入宫给陛下?请罪。”
皇帝正在把玩狼毫,闻言抬目看着他,“哦?请罪?”
刘越遂跪下?来,与皇帝道,“陛下?,今日之事从登闻鼓到青山寺一案,均是郡王妃暗中操纵,意在报仇雪恨。”
刘越很清楚,这些话等着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送到皇帝耳郭,不?如?由他来说,如?此他划清与裴沐珩的界限,安然潜伏在朝堂,亦能?向皇帝表忠心。
皇帝听了这话,果然微微一震,“所以,荀卿这是被自己女儿算计了?”
刘越面?露冷色,“陛下?,臣以为郡王妃有欺君罔上之罪。”
他话未说完,身?侧的刘希文?对着他喝了一句,“放肆,郡王妃是皇室宗亲,你只是一介微臣,岂可恶意中伤郡王妃。”
皇帝显然是默许了刘希文?的话,神色淡淡道,“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对外言说。”
恰在这时,门口内侍禀道,
“陛下?,昭明郡王求见。”
这是裴沐珩来了。
一个敢敲登闻鼓,亲手料理自己父亲的女子,哪里需要裴沐珩相送,裴沐珩无非是故意避开荀允和?,以防牵连对方。
皇帝看的明白,吩咐刘越退下?,召裴沐珩进来。
裴沐珩进殿后,果然第一时间跪下?磕头,
“孙儿替媳妇徐氏给陛下?请罪,还请陛下?怜她孤苦,莫要计较她莽撞之举,一切罪责由孙儿替她承担。”
皇帝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手指轻轻叩着桌案问,
“敲登闻鼓的是谁?”
子不?言父之过,徐云栖状告当朝首辅,对朝局颇有影响,皇帝心生不?喜。
裴沐珩慢腾腾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岳母章氏身?边的嬷嬷,替主鸣冤。”
那皇帝无话可说。
为什么到现在鸣冤,原因也很简单,前?不?久荀允和?举办寿宴,大?约是不?小心被章氏看出了端倪,心中愤懑这才遣人击鼓鸣冤,恰恰那荀夫人也认出章氏,两厢各自行动,手段高?下?立判,人品如?何也一目了然。
“这叶老翰林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皇帝面?露嫌恶,又吩咐刘希文?,“去告诉萧御,叶家?诸人一并问罪。”叶氏这是将父亲身?后名和?叶家?声誉败了个干净。
“此事,你事先知情吗?”皇帝悠悠往裴沐珩心口插了一刀。
裴沐珩露出苦笑,“孙儿不?知。”
皇帝倒也没怀疑他,以裴沐珩之心性,不?会弄得人尽皆知,让荀允和?下?不?了台。
这么一想,皇帝看着孙儿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你媳妇要整治她父亲,事先没与你通气?”
裴沐珩笔直地跪着,不?想回他这话。
皇帝难得见孙儿吃瘪,郁闷一日的心情一扫而空,起身?抚了抚他的肩,大?笑离去。
皇帝没能?撤了荀允和?的首辅之职,在裴沐珩预料之外,既然皇帝保全了荀允和?,那么熙王府便得做出反应了,这些年皇帝虽然不?太待见熙王,却允了熙王巡兵之权,每年熙王奉旨去各地巡视,安抚军心,查检军政。
眼?下?秦王暗中与十二王较劲,裴沐珩不?想因荀允和?而被冒然推上风尖浪口,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退为进明哲保身?,是以裴沐珩回去便劝熙王上缴那块巡兵的令牌。
熙王也照做,此是后话。
荀允和?这厢回了府后,清瘦的身?子陷在躺椅上便再也起不?来。
老仆捧了茶他不?喝,煮了粥也不?进一口,无声无息躺在那里,如?同死人一般。
老仆伺候他多年,见他如?此,跪在跟前?泣不?成声,
“老爷,您心里难受,老奴感同身?受,如?今大?小姐不?肯认您,夫人也嫁为人妇,您心里呕得慌,老奴都明白的,可比起她们娘俩活着,什么事都不?算事对不?对?您如?今有这样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唾手可得,可别这般苦了自个儿。”
荀允和?听了这话,眼?眶一痛,侧了侧脸。
老奴见他听了进去,揩了揩泪,继续望着他道,
“这十几年来,总有人妒忌您为陛下?看重,殊不?知您生死不?惧,什么担子都往肩上扛,替朝廷立了汗马功劳,别人都说您风光,只有老奴明白,您没了夫人和?大?小姐,心里那股精气神没了,便没日没夜扑在朝廷……”
“现在好了,大?小姐就在隔壁,往后日子长着,总有父女团聚的一日。”
荀允和?大?约是被他说动,稍稍直起了身?。
老仆赶忙递上去一碗参汤,荀允和?饮尽,问起荀念樨在狱中的事。
老仆又哭了,“少爷遣人带话给您,说他愿意为母赎罪,请您不?要担心他。”
“老奴已打点了衣裳银两给他,他在牢里不?会受罪的,再过一段时日等案子钦定,老奴再安排人沿路护送他出京。”
荀允和?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比起荀府空空荡荡寂如?无人,隔壁熙王府可就热闹了。
熙王妃的药油用?完了,三日没推筋,头风又若隐若现,郝嬷嬷夜里正犯愁,心想着明日怕是又得厚着脸皮去寻徐云栖要油,这会儿一婆子神神秘秘绕了进来,
“王妃出事了!”
熙王妃最不?喜人卖关子,倚在塌上冷着脸问,“有什么话快说。”
郝嬷嬷也连忙问,“可是五小姐他们回来了?”
“正是呢,”婆子满脸津津乐道,
“五小姐刚回府,正在垂花门遇见二少奶奶说起了青山寺的事,老奴听了一嘴,原来今日青山寺出大?新闻了……”
旋即便捡着重要的说给熙王妃听。
熙王妃一听那荀夫人原来只是个外室,这些年靠着杀了原配妻子上位,简直吓蒙了。
她此生最厌恶那等自轻自贱的女子,回想自己过去曾与荀夫人姐妹相称,忍不?住将刚吃不?久的晚膳给呕出来了,
“那云灵……不?,那荀云灵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跟着她娘一丘之貉呗,听说人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的牢狱,没多久便进入掖庭服罪。”
熙王妃脸色很不?好看,过去她没少搂着荀云灵喊心肝,如?今一想,心里跟吃了苍蝇般恶心。
郝嬷嬷连忙劝她,“王妃切莫动怒,这点事不?值当您生气,甭说您,便是那荀大?人不?也被那枕边人给蒙骗了嘛,话说那叶氏性子和?善温婉,又是出身?名门,这些年在京城名声甚好,谁能?料到她背地里这样坏呢。”
熙王妃喝了两口茶,安抚了下?郁闷的心。
紧接着那婆子又道,“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妃可知那荀府真正的嫡出大?小姐是谁?”
郝嬷嬷和?熙王妃均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是谁,快说!”
婆子咽了一口唾沫,“是咱们三少奶奶呀!”
这话一落,熙王妃脑门如?同被人狠狠一击,手中茶盏失声而落。
“王妃,王妃!”
有人将她搀起,有人帮着将泼洒的水渍拍下?,一顿手忙脚乱。
裴沐珊进来时,便见自己母亲呆如?木鸡坐在那里,任由仆人服侍着换衣裳。
她幸灾乐祸踱步过去,故意将脸蛋凑去熙王妃跟前?,
“恭喜娘,贺喜娘,您终于如?愿以偿与荀阁老做亲家?了!”
熙王妃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
裴沐珊吐了吐舌,大?喇喇坐到过去熙王的位置,颇有一种替嫂嫂扬眉吐气的感觉,然后她开始清嗓子卖力表演,
先是绘声绘色将徐云栖所为告诉熙王妃,到最后侧眸看着母亲,
“娘您知道吗?嫂嫂可厉害了,那荀阁老痛苦万分恨不?得当场就认了她这个女儿。”
“你猜嫂嫂怎么着?嘿,阁老有什么了不?起,她才不?稀罕呢,她还就乐意做个小门小户之女,高?高?兴兴行医济世。”
熙王妃哪能?不?知女儿这是在阴阳怪气挤兑自己,她面?无表情斥了一句,
“行了,累了一日,你去歇着吧。”
裴沐珊嘿嘿一笑,临走时还不?忘问了一句,
“娘,这样的媳妇,还和?离么?”
熙王妃气得拿着引枕扔了她一脸。
徐云栖这一夜睡得沉,梦里总听见外祖父在云雾里唤她,徐云栖问他你到底是谁,你姓甚名谁,他偏又不?说话了,徐云栖惊醒时,浑身?冒着冷汗。
身?侧递过来一方帕子,有人温声问道,“做噩梦了?”
徐云栖侧过眸对上他温煦的双眸,一下?子呆住了。
“三爷,你不?去上朝吗?”
过去裴沐珩早出晚归,徐云栖从来没有哪日醒来时看到他躺在身?边。
裴沐珩见她额尖冒出豆大?的汗珠,亲自替她擦拭,“我今日告假了。”
徐云栖愣了一会儿也渐渐缓过来。
她昨日弄出那么大?动静,对他一定造成不?小影响。
“我这是连累了你?”
裴沐珩心情颇有些复杂,虽说此事并未大?肆声张,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晓,他成了荀允和?的女婿,朝局猝不?及防发生变化。
对于志在夺嫡的熙王府来说,有当朝首辅做奥援,便不?只是如?虎添翼这么简单。
妻子用?“连累”二字,裴沐珩都不?知怎么答她,
他抬手抚了抚她眉心的褶皱,
“陛下?并没有斥责荀大?人,依旧保留他首辅之位。”
徐云栖颇有些意外,不?过也与她无关就是了,她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浴室梳洗,刚出来,陈嬷嬷慌忙进来告诉她,
“方才徐府遣了人来,说是岳家?太太病下?了。”
徐云栖脸色一变,匆匆用?了早膳,带着银杏立即登车前?往徐府。
章氏是被气病的,昨夜回来人就很不?好,想起那胖婶与她情谊甚笃,胖妞也活泼可爱,就这么被丢了命,她恨不?得将那叶氏千刀万剐,自然而然便将怒火牵到荀允和?身?上,怒意刚起,想起他被人蒙骗多年,可恨又可怜,章氏那股子火又莫名消散了,他果真还活着,果真成了人上人的首辅,章氏凄厉地笑了一阵,种种情绪绞在心口,最后五内空空,只剩下?一抹惘然。
徐云栖给她把了脉,开了个安神养心的方子,“昨夜的事都告诉徐伯伯了?”
章氏躺在塌上,闭着眼?摇头,“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
城中诸人都以为荀允和?那对妻女已死,只有少数人知晓实情,以徐科在朝中的资历还接触不?到上层秘密,不?过也晚不?了多久,最多几日真相便到他耳边。
徐云栖郑重道,“我劝您主动告诉他,也比事后他来质问的好,您主动告之,他便知您一片心都在这个家?,信任他守护他,外界再多的谣言自然撼不?动你们夫妻。”
章氏眼?神轻颤着,“你说的有理,他去通州督渠去了,等回来我就告诉他。”
徐云栖之所以事先没与章氏通气,一来怕她沉不?住气露了馅,二来,也是想让她亲眼?看看荀允和?的真面?目。
但她终究低估了这桩事对母亲震撼。
虽说她与章氏是亲生母女,性情却大?为不?同。
“母亲,人要往前?看。”她只能?这样劝道。
章氏深吸一口气,慢慢撑着身?坐起来一些,靠着引枕露出虚弱的笑,
“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章氏晦涩地笑了笑,“看来还是你外祖父有眼?光,他老人家?总说我性子软,适合找个老实人过踏实日子,最开始便不?同意这门亲。”
徐云栖很无奈道,“他当初也不?同意您跟徐伯伯,您不?也没听么?”
章氏微有哽塞,那个时候她跌落山崖,徐科对着她又是背又是抱的,方能?把她从泥泞里救出来,以世俗之见,她与徐科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因着当时被荀羽弄得心灰意冷,她哪里肯嫁人,那徐科对她一见钟情,观她有旺夫之相,跪下?来求亲。
彼时秀水村的瘟疫案惊动了上官,县城来了不?少锦衣卫,父亲态度十分坚决,连夜带着她们母女往南去,徐科死缠烂打,一路尾随。
也不?知中途出了什么事,父亲消失了一阵,将她和?囡囡托付给徐科,徐科带着她们回了洪湖老家?,徐家?原来是个商户,在当地十分富有,徐科许诺带着她过安稳日子,起先徐家?是接纳囡囡的,可囡囡日也哭,夜也哭,非闹着要爹爹,她不?得法,等再次见到父亲时,就把囡囡交给了他。
如?今想来,过往的一切仿若浮生一场大?梦,她昨夜听到荀羽的嗓音时,怔愣了好久好久,终究是物是人非。
“我想你外祖父了,下?午你陪我去给他上一炷香吧。”
章氏在附近的白安寺给章老爷子捐了块往生牌,她时常去祭拜。
徐云栖始终不?信外祖父就这么死了,故而一直不?肯去,但今日她罕见答应了章氏。
陪着母亲在徐府用?了午膳,休息了不?到两刻钟,便启程前?往白安寺。
路上小女儿徐若与小儿子徐京也骑马随行,徐若性子调皮,时不?时要挤兑哥哥几句,徐京却好脾气地照单全收。
快到白安寺时,徐云栖瞧见附近有个药铺,她恰巧府上缺了几味药,便提前?下?车,
“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先去,我稍后便来。”
章氏由她,
不?一会,马车抵达白安寺山门外,白安寺并不?大?,却因处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每日也有不?少人来上香,章氏身?子弱,徐京主动搀上母亲,那一头徐若已蹦蹦跳跳跨进上门,打头阵去了。
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帘幕掀开,露出荀允和?消瘦的面?容,
远处的妇人梳着一百合髻,穿着一件湖蓝的缂丝薄褙,背影纤弱秀美?,她偶尔侧眸与儿子说上一句话,熟悉的眉眼?一晃而过,荀允和?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双目刺痛般泛红。
就在这时,眼?前?光线一暗,一道身?影拦了过来。
荀允和?再抬眼?,便与徐云栖视线对了个正着。
荀允和?愣了一下?,迫不?及待掀帘而下?,他踉跄两步来到徐云栖跟前?。
彼时午时刚过,阳光炽热,马车停在白安寺侧面?一颗大?槐树下?。
荀允和?小心翼翼望着女儿,眼?底的柔色快要溢出来,想开口唤她的名,徐云栖已转过身?。
荀允和?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二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远处章氏的侧影。
章氏母子驻足在牌匾下?,正含笑与知客僧交谈,她整个面?容已清晰地展露在荀允和?眼?前?。
她笑起来依然清丽温柔,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
十五年了,韶华易逝,故人眉目依旧。
荀允和?哑着喉咙问,“那少年是何人?”
徐云栖回过眸来看着他回,
“是我弟弟。”
瞧那少年身?量与念樨不?相上下?,荀允和?眸眼?眯起,“多大?了?”
徐云栖这回嗓音迟疑了几分,却还是没有避讳,“今年十四?岁。”
荀允和?闻言脸色就变了,眼?风立即扫回来,目光带着实质般的压迫,
“十四?岁?”
他不?敢相信。
午阳透过头顶稀疏的树叶洒下?来,落在他忽明忽暗的面?颊,他瞳仁布满血丝,视线一分一毫不?离徐云栖。
秀水村出事时,云栖不?过四?岁,如?那少年也有十四?岁,意味着晴娘没多久就改嫁了徐科,并在一年后诞下?儿子。
荀允和?心里极为难受,下?意识便有些责怪晴娘,却又明白他没有资格。
他们都对不?起囡囡。
徐云栖面?无表情看着他,沉默片刻道,“都过去了,您不?要揪着不?放,您也没资格揪着不?放,回去吧,不?要再打搅她。”
荀允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面?庞绷着如?同随时能?裂开的帛,一字一句问,“那时,你在哪里?”
徐云栖无奈地看着他,没有作?答。
荀允和?联系她这一身?卓绝的医术已然猜到了,
他嗓音都在发颤,“她把你丢在乡下??这些年是老爷子将你养大?的?”
仿佛有刀一下?下?割在他心口,将他的肉剥下?来扔在油锅……
那时的囡囡跟外祖父没见过几面?,压根就不?熟悉,他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无父无母,孤零零跟着个年迈的老人是什么情形。
她性子那么烈,那么躁,章老爷子脾性大?,又怎么可能?会耐心哄她。
他甚至还不?曾教?会她漱牙……
她每顿饭都是要人哄的……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懊悔的痛跟箭簇一般插在他心口,他疼得近乎窒息。
他明白了,面?前?这个无欲无求,贞静柔和?的少女,这个寻不?到往昔一丝痕迹的少女,已然给了他答案。
荀允和?剧烈地喘着气,通红的双目被血色浸染,
“囡囡……”
“囡囡,你再给爹爹一次机会……”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周遭空无一人,唯有细碎的光芒在她面?容交织辉映,却始终掀不?起她眼?底半丝涟漪。
徐云栖淡漠道,“一块帕子,落入泥沟,沾了污秽,即便洗白了,您还会再用?吗?”
一如?初见那日,她嗓音带着温软的腔调,能?让人联想到江南的烟雨,
这场蓄势十五年的烟雨,一股脑全浇在荀允和?的心头,他痛苦地闭上眼?。
徐云栖至晚方归,跨过门槛时,门房及管事的恭恭敬敬将她迎了进去,
“少奶奶,三爷在书房等您,说是一道去锦和堂用晚膳。”
徐云栖微愣,今日不?是逢十,不?到去上房用膳的?时候,莫不?是有事,却还是依言从斜廊处往南绕至裴沐珩的?书房。
华灯初上,薄溟如雾浅浅浮动在夜空。
裴沐珩一袭玉色长袍立在廊芜下,晚风拂过他?周身,晕黄的?光芒密密匝匝萦绕在他?眉睫,衬得他?颇有一番仙人之姿。
徐云栖极少见他?穿这样的?浅色,“三爷?”
裴沐珩瞧见她,唇角勾出一枚浅笑,“走,咱们去上房,昨日你生辰被耽搁了,今夜父亲和母亲给?你补宴。”
原来如此。
徐云栖怔了下道,“那容我换身衣裳。”
裴沐珩道好。
又陪着她回了清晖园,等着她换上一件夕岚色的?对襟长褂,一条杏色挑线裙,胸前?还戴着过去皇宫里赏赐过来的?珍珠璎珞,笑起来如玉生烟,亮堂又秀美?。
徐云栖以往过于?素净,乍然打扮得这么招眼?,裴沐珩也很意外,颇有些挪不?开眼?。
徐云栖露出盈盈的?笑,“可以吗?”
既然王府要给?她祝寿,她总得盛装出席,不?想枉费别人一片好心。
裴沐珩没说话,只牵着他?的?妻往锦和堂去。
一路遇见的?仆从,均要给?徐云栖磕头祝寿,徐云栖感觉到,大家对她添了几分尊敬畏惧甚至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裴沐珩握得紧,徐云栖手心都出汗了,几番想抽手,“三爷今日都在府上吗?”
问起这话,裴沐珩便有些无语。
他?念着她昨日经历了那番风波,心里多少有些受创,故而留在府上打算陪她散散心,哪知她忙了一整日方回来,不?过看徐云栖的?模样,仿佛与?寻常无异。
“午时去了一趟都察院,回来不?久。”
荀家那个案子他?不?打算插手,回都察院便是将昨夜一应文书档案交给?了施卓。
徐云栖正要搭话,眼?看前?方石径一人气?喘吁吁奔来。
“嫂嫂,等等我!”
裴沐珊跃上台阶,堂而皇之将徐云栖从裴沐珩手中夺走,半搂半牵将人推着往前?去,为她这身穿戴给?惊艳了,
“嫂嫂,这就是我上回给?你挑的?苏绣吗,哇,穿起来真好看。”
裴沐珩看了一眼?残有余温的?手心,瞥一眼?聒噪的?妹妹越发无语。
徐云栖被她夸得有些不?自在,
“也是你挑的?花样。”
前?几日裴沐珊为了给?她过生辰,悉心替她置办了一身行头。
裴沐珊眼?神得以洋洋往后面的?裴沐珩瞄去,“哥,我的?眼?光好吧。”
裴沐珩面不?改色回道,“你嫂嫂穿什么都好看。”
言下之意是人美?,不?是裴沐珊的?功劳。
裴沐珊听了哥哥这直白的?话,眼?神蹭蹭亮了起来,使力耸徐云栖的?肩,
“嫂嫂,你听到没有,我哥夸你美?哎。”
徐云栖性?子已经够淡然了,还是被裴沐珊这挑明的?话,说的?面颊胀红。
裴沐珊依旧兴奋昂扬,“你是不?知道,我哥这人一向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能让他?屈尊降贵夸人,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裴沐珩冷冷看了一眼?妹妹,带着警告。
徐云栖抚了抚面颊的?红云,扭头朝裴沐珩大方笑道,“谢谢。”
两厢视线交错在一处,裴沐珩被这一声“谢谢”砸出一些郁碎来。
这时,银杏在一旁见怪不?怪道,“我家姑娘在江湖上那是美?名盛传,她在沧州坐诊时,许多小伙子没病都要给?自己整出些病来,纷纷列队候着她把脉。”
这话一落,裴沐珩脸色就黑了。
徐云栖轻轻瞪了丫鬟一眼?,裴沐珊闻言好奇心立即被勾起,连忙将徐云栖扔开,拉着银杏往前?,“你给?我说说,我嫂嫂有多受欢迎。”
银杏开始倒豆子似的?将那些公子少爷的?花样告诉裴沐珊。
过去她有些害怕裴沐珩,如今不?必了。
荀允和就住在隔壁,姑娘现在受了委屈可有人撑腰了。
“起先有人采花,还有人送吃的?玩的?,后来见姑娘无动于?衷,就开始装病,哎,五姑娘是知道的?,我家姑娘旁的?都能拒绝,唯独不?会拒绝照看病患。”
银杏这是压根不?顾裴沐珩的?死活。
裴沐珊快笑破了肚皮,她太?喜欢银杏了。
往后有她哥哥吃瘪的?时候。
裴沐珊回头添油加醋说了一句,“哥,你赶明也装病试一试。”
裴沐珩不?屑地?移开目光。
他?没这么无聊。
徐云栖见二人闹得太?过分,扭头看着身侧的?丈夫,
“你别听她们瞎说,这是没有的?事。”
裴沐珩却知道,她这是在撒谎。
四人一路有说有笑到了锦和堂。
进去时,明间内静的?出奇,衬得裴沐珊的?笑声就格外敞亮。
裴沐珊见堂内安静地?过分,笑声戛然而止,抬眸望去,府内诸人安安静静各坐各位,显然在等候他?们仨,大家视线纷纷投过来,自然而然先看向徐云栖,然后又不?着痕迹收了回去。
裴沐珩夫妇立即过去告罪。
熙王开心地?摆手,“快些入座,时辰不?早,开宴吧。”
两位侧妃坐在主位下首,长兄裴沐襄和谢韵怡在左席,下面跟着两位妹妹,李萱妍夫妇则跟徐云栖二人坐在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