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向他看了片刻,拭泪道:“元学士,我有一事相求。”元好问长嗟道:“元某明白。长主既已出嗣,将来修史之时,决计不会再将她归于宗室,这‘完颜’二字,是她夫姓而已。”九娘站起身,向他施了一礼,低道:“多谢先生成全。”元好问忙起身还礼,想了一想,又探询道:“夫人,元某想在哀宗皇帝的本纪中,保留几句长主劝谏政事的言语,不指明封号,只写‘长公主’三字,夫人以为如何?”回雪不解道:“这是为什么?”元好问低头道:“也是元某一点私心,不想让这般神仙气度的女子湮灭于史册,也好教后世知道,我大金曾有如斯女儿。”九娘颔首道:“哀宗一朝还有温国长公主,不写明封号,倒也未为不可。”元好问得她允准,提笔在纸上写道:“长公主言于哀宗曰:‘近来立功效命多诸色人,无事时则自家人争强,有事则他人尽力,焉得不怨。’上默然。”九娘阅罢,微笑道:“好,极好……”一语未毕,又有泪水潸然落下。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轻叹,四人毛骨悚然,九娘心神恍惚,颤声道:“姑娘,是姑娘来了么?”驿丞抢上前顶住门,大喝:“是谁?!”元好问也挺身而前,将九娘与回雪挡在身后。
门外人笑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1]声音清朗,听来是个极年轻的男子,元好问吃了一惊,已听回雪促狭接口道:“是少年而老气有余者也。”[2]九娘低喝道:“你住口!”又朗声道:“是借宿的官人么?”门外之人笑道:“正是,特来谢过东家。”
驿丞将信将疑地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十分魁伟,一张脸却是眉清目秀,神态从容,笑吟吟地一揖到底:“在下李俊卿,多有打搅,抱歉之至。”
九娘打量着他一双精亮的眼睛,蹙眉道:“李官人看着倒有些眼熟。”李俊卿拱手笑道:“晚辈见过流风姑姑。家父讳冲,表字太和;家母复姓仆散,闺讳上宜下嘉。”
四人大惊:“什么?!”九娘颤声道:“你,你是……二姑娘的……”李俊卿揖道:“正是晚辈。”侧首向回雪笑道:“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回雪“咯”一声笑了出来。九娘又惊又喜,拉着他不住端详,含泪笑道:“难怪眼熟,公子生得极像李相公,又像纨姑娘,只是李相公没这般魁梧,我一时竟未想到。”李俊卿笑道:“家母常言,晚辈的身量像外祖父。”九娘拭泪笑道:“不错,不错,像极了仆散将军……李公子,令尊令堂贵体安泰么?他们现居何处?做何营生?”李俊卿点头笑道:“都好。当年南下平江府之后,家父往来苏杭之间,做些丝绸生意,他性情通达、善与人交,家母又熟识各种绫罗锦缎,生计还算顺当。”回雪抓住他话头,扮个鬼脸顽皮地道:“还算顺当——那定是陶朱再世,姜吕重生喽?”驿丞斥道:“别胡说!”语气却甚是慈爱,回雪并不害怕。
九娘笑道:“李相公何等精明能干,又惯熟世路,经商是再合适没有了。如此说来,他们现下安居在江南?”李俊卿摇头道:“五年前,福嬷嬷年迈病故,家父陆续盘清了资产,悄悄儿全部折换成现银,托词探亲,带着全家一齐北上。”驿丞奇道:“为什么?”元好问点头感叹道:“居安思危,这位李公确是聪明人。”李俊卿向他恭恭敬敬地一揖,笑道:“得元学士金口一赞,家父深有荣焉。”又向其余三人笑道:“家父常说,‘势莫使尽,利莫赚尽’,世道不平,见好就收,且蒙古虎视眈眈,江南必有兵祸,趁着烽烟未起,早日移家向北,方可保全性命。家母向来对家父言听计从,无有不依的,倒是几个弟妹从小生在烟柳繁华之地,舍不得离开姑苏,被家父好一顿教训。”
他神色亲和,言辞恭敬,极是讨喜,九娘笑道:“公子有几个弟妹?”李俊卿笑道:“晚辈居长,下有二弟二妹,不过家父最疼爱的还是母亲,他常说,我们从小得父母万千钟爱,家母却幼失双亲,极是可怜,我们一家人都该多偏疼母亲才对。”九娘展颜而笑,点头道好,目中却隐隐泛起泪光,心下痴痴暗道:“纨姑娘好歹还得父母如珠如宝地呵护了六年,可怜我家姑娘,自出娘胎就不见父母,也没享过一天琴瑟画眉之乐,更没有这儿女绕膝的福分……”
她兀自沉浸在悲凉之中,李俊卿察其神色,又笑道:“晚辈适才说错了,论起来晚辈上头还有长兄猷之。”九娘一惊,低呼道:“对了!?小公子!他……他在你家?谢天谢地!”回雪插口道:“娘,您没去南朝么?”九娘歉然道:“我们一同安葬了将军和姑娘之后,就分道扬镳了。小公子由广平郡……不,是昭宗皇帝的侍卫们护送,前往江南投奔二姑娘,而达及保大哥送我北上中都。”元好问叹道:“夫人自幼流落宫廷,中都可谓是夫人的故乡了。”九娘点头道:“是,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中都皇宫和师傅郑夫人,也是在丰宜门前大街上,第一次见到姑娘……”回雪好奇道:“那您怎么又来到这平山城?”九娘道:“我跟着姑娘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制香合香的功夫,就在中都开了间香料铺子,谁知不懂经营,蚀得一塌糊涂,亏得姑娘给的首饰多,才没饿死街头。后来,遇到了你爹,和他成了亲,又有了你,你爹谋了个驿丞的差事,我就跟着他来到这平山城。”元好问道:“那达及保呢?”九娘轻叹道:“他将我送到中都,待我安顿下来之后,就走了……我问他去哪,他说,继任的忠孝军总领并非善类,他不愿再回忠孝军中,也不愿归隐山林,所以思来想去,决定投奔广平郡王,也就是后来的昭宗皇帝。”[3]回雪奇道:“这位王爷,怎么当上皇帝啦?”九娘看向元好问,苦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元学士知道经过么?”元好问点点头,低叹道:“说起来,我想广平郡王也不愿做这个皇帝吧……”
送走仆散宁与徽儿之后,承麟联络各地兵马勤王。完颜思烈自密州入京,途中遭遇蒙军,一场恶战,随行的员外郎王渥殁于战阵。皇帝将内府及后宫宝物取来犒劳勤王军士,只是一场大疫之后,城中人烟萧条,粮食奇缺,入冬后,局势更加严峻,米价高涨到一升值银二两,十一月,“京城人相食”。
腊月,皇帝决意放弃汴梁,只挑选了一部分文臣武将随驾而行,并未带走太后、皇后、妃嫔、公主与内族宗亲。元好问亦不在随驾人员之内,只能按照职守,留驻汴京。
临行前夜,尚书省王阿里不忿自己被皇帝遗弃在汴梁,怂恿新上任的忠孝军总领蒲察官奴,欲挟兵势,哗立荆王守纯为帝。守纯不愿,蒲察官奴利诱不成,翻脸威逼,命忠孝军将士举刀向前。恰在此时,承麟闻讯率兵赶到,达及保一声断喝,响如惊雷:“将军从前是怎样教导我们的?他去了不到一年,你们就要犯上作乱,做不忠不孝之人吗?!”一语振聋发聩,忠孝军士卒人人面有惭色,连蒲察官奴也讪讪低头,一场萧墙之祸就此冰消瓦解。守纯呆若木鸡,怔怔惊讶——那个讨厌的人已死去多时了,身后余威,竟一至于斯。
天明后,御驾启程,与病榻上的太后作别,大恸。皇后目送皇帝起身,要看就要行至殿门,忽然想起仆散宁的话,脱口唤道:“官家!”皇帝脚步一顿,转身看她,目光却是警觉而不耐的。皇后视若不见,柔声低道:“自官家登基后,一直以位分称呼,今日臣妾想再听官家,唤一声臣妾的名字。”皇帝微微一愣,面色尴尬,快速低声道:“静英!”说罢,立即转身而去。诸妃嫔牵衣顿足,哭声震天,皇后伫立良久,脑海中唯有仆散宁那句“你才是真可怜!”
皇帝仓促离京,根本未作盘算,出了开阳门两眼一抹黑,不知往何处安生,没头苍蝇似的从陈留杞县奔向河朔,又被对岸蒙军打得丢盔弃甲。皇帝听说卫州有粮,又命承裔攻打卫州,承裔战败而逃,皇帝闻讯后匆忙逃往归德,正在苦战的金军将士听闻圣驾离去,军心大乱,溃败而亡。皇帝本欲斩杀承裔,又恐激怒承麟,权衡之下便将承裔打入大牢,籍其家财赐将士,曰:“汝辈宜竭忠力,毋如斯人误国。”承麟无话可说,七日后,承裔饿死于狱中。
二年正月,蒙军卷土重来,本是汴京西面元帅的崔立突然发难,率二百甲士人攻入尚书省官邸,杀害两位丞相及御史大夫、谏议大夫、左副点检、奉御、讲议、六部官员无数,勒兵逼迫太后,自立为太师、军马都元帅、尚书令、左丞相、都元帅,旋即自封郑王——种种行径,一如贞佑元年的胡沙虎。金朝历代皇帝最为猜忌提防的逆将兵变,终于在二十年后重新上演。
崔立禁止城中婚嫁,索聚贵戚官员妻女供其淫乐,派兵至济国公府索要纨纨时,仆散宁寿拜过祖父、父亲、长兄灵位,亲持刀弓敉杀乱兵,与之同归于尽。
四月十八日,崔立率兵将皇后徒单氏、太后王氏、梁王完颜从恪、荆王完颜守纯及各宗室绑缚驱赶到开封城西南的青城,并开门献城投降,谁知蒙军并未优待,一样掳掠崔立妻女,尽括家财。
一百零五年前,大宋东京汴梁被女真族铁骑踏破,那一年,正是宋钦宗靖康二年,史称“靖康之难”。
一百零五年后,汴京作为金国京都再次破城,一辆辆象辂、革辂、耕根车、重翟车、金根车,满载着太后王氏、皇后徒单氏及金朝皇宫内有位号的嫔妃,亲王郡王、公主郡主等宗室男女五百多人,从开阳门鱼贯而出,车后紧跟着医官、卜士、工匠和绣女等,被蒙兵一路鞭打驱赶前往蒙古和林。
窝阔台在丞相耶律楚材的劝谏下虽未屠城,但“唯完颜一族不可赦”,出城不久,主帅速不台下令将所有金朝宗室男子一一挑出验明正身,排成一排站在路边,无分老幼,悉数诛杀,怀信、怀义兄弟与守纯及其三子皆未幸免。遍地的鲜血激起了蒙兵的兽性,狂叫着冲入已魂飞魄散的金国后妃的车辆中,后世宋人报复靖康之耻,作《尝后图》记录哀宗皇后徒单氏受辱惨状。
暴行一直持续到次日早晨,捱过□□留下条性命的宗室妇女和宫娥绣女们又被押解上路,“在道艰楚万状,尤甚于徽、钦之时。”
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虏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元好问
[1]注:见唐代王勃《滕王阁序》,后文中李俊卿所引都出自此篇。
[2]注:见宋代黄庭坚《答李几仲书》。
[3]注:即金末帝完颜承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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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尾声】中州
崔立兵变献城之时,元好问在朝中任左司员外郎,官职虽小,才名却著,故而也在献俘名单之内。
元好问深知蒙军素有屠城惯例,煎熬之下,决意置个人毁誉得失于不顾,毅然忍辱写下《寄中书耶律公书》上呈蒙古丞相耶律楚材,请求保护王若虚、杨奂等五十四名中原大儒,委以重任。而后又在耶律楚材的引荐下,两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觐见蒙古大汗。
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使得元好问饱受“贪生怕死”“厚颜无耻”“卖国求荣”的责难,然而汴京生民、中原大儒和金朝典章文献却得以保存,千秋功过,自有后世分明。
虽有上书之功,元好问依旧楚囚南冠,被蒙军羁押至山东聊城,也是在这里,听到了皇帝身死,金国灭亡的消息。
那是天兴二年,归德无粮,皇帝又往蔡州,在双沟寺避雨时,见身边人马稀疏,仪卫萧条,不觉悲从中来。翌日晨起,潘守恒进梳栉,劝道:“愿陛下还宫之日无忘此草庐中,更加俭素,以济大业。”皇帝闻言,凄惋咨嗟良久。
到达蔡州后,金军垂死挣扎,哀兵小胜,蒙古多次攻城失败,“不复薄城,分筑长垒,围之”,并定下了联宋灭金之策。
十月,宋廷派遣鄂州兼江陵府副都统孟珙领兵二万、运粮三十万石踏上了灭金的征程。
十一月初五,宋军与金军在息州狭路相逢,接战不到一个时辰,便一举击溃前来阻击的金军,并一直追杀到高黄坡,斩敌一千二百,俘虏了大批战马,顺利地与蒙军会师于蔡州城外。
十二月初一,蒙军于息州击败金将武仙,海州、沂州、莱州、潍州等地守将遂纷纷望风而降。至此,宋蒙联军正式完成了对蔡州的包围,内防金兵突围,外阻金兵入援,将之变作一座孤城。无奈之下,金军只能临时招募民兵御敌。
十二月初四,金军忽开东门,意图突围而出,被宋军击败。
十二月初七,蒙军决练江,宋兵决柴潭入汝水倒灌蔡州城。
十二月初九,蒙军破蔡州外城,宿州副总帅高剌哥战死。
十二月十九,蒙军攻破蔡州西城,炮军总帅王锐杀元帅谷当哥,率三十人降蒙古。
十二月二十,皇帝以行在内最后一点御用器皿分赐兵将,激励士气。
十二月二十四,皇帝亲自带兵从东城突围,却被宋军所设的鹿角战栅所阻挡,杀斗而还。
天兴三年正月,蔡州城内断粮已久,乏食缺水,鞍靴甲革包括军鼓鼓皮所有能吃的都被吃尽。
正月初十,宋军攻陷城南。
至此,所有的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临了。
“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吾必不至于此!”深夜里,皇帝双手挽起全身甲胄的承麟,郑重地冕旒加于他兜鍪之上,微笑道:“吾弟当为尧舜。”承麟大惊,坚辞不受,皇帝复道:“朕所以付卿者,岂得已哉?朕素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卿平日捷有将略,万一得免,祚胤不绝,此朕志也。”承麟身为宗室,自有传续祚胤之责,只得含泪叩首应承。皇帝命宋珪潘守恒等传令文武官员,入内拜见新帝。参拜未绝,东方待晓,宋蒙联军已将杀到,承麟一把扯开衮冕,露出带血的甲胄,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皇帝惨然一笑,缓缓走回居室幽兰轩,命焦春和结绳于梁,投缳自尽。
宋珪奉命聚薪焚烧幽兰轩,还未烧成灰烬,联军已破墙而入,抢夺皇帝尸首,宋珪、潘守恒、焦春和奋力反抗,殉主而亡。
承麟退保子城,突围未果,亦死于乱军之中,凝光随之跳下城楼。
达及保与忠孝军士卒忘死杀敌,直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五百余名官员、士卒听闻皇帝业已崩逝,纷纷投汝水殉国。
天明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用光明见证一个王朝永远堕入黑暗,金朝自太/祖完颜阿骨打建国至此历一百一十九年,亡。
四人听罢,唏嘘不已,元好问喟然道:“又过了一年,我从聊城狱转到冠氏狱,收集了许多狱友和国朝士人的诗词文赋,一一抄录校对,再过了四年,我获释出狱,回到家乡忻州,将这些年收集整理的诗文按照作者归类,再为作者立传记录生平,编成十卷,取名《中州集》。”
回雪微微睁大双眼,低呼道:“以诗存史!元翁翁曾经和将军说过的。”元好问点头道:“正是,姑娘好聪明,若朝廷实在不肯让我撰修金史,那么这部《中州集》或许也能使后世管窥一斑。”
李俊卿闻言,忽而走到元好问身前,恭敬揖道:“晚辈此番出门,正是因为元学士修史。”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皆诧讶不已,李俊卿环视众人,声气诚恳:“五年前,家父移家至青州,此地是我李氏故乡,与外祖母的家乡莱州相去不远,家母很是欢喜。又因山东曾是外祖父抚牧之地,家母格外思亲,闲来常与我们讲述外祖父的故事,也叹息他沉冤未雪,朝廷便已覆灭了。”九娘想起仆散宁当年苦心积虑为仆散安贞申冤,亦深感悲怆。
李俊卿又道:“近日来,家母听闻元学士将修撰金史,担忧外祖父被史书记为谋逆乱臣,恶名传扬后世,愈发焦急,整日伤心哭泣。家父心疼不已,因晚辈自幼随父经商,惯识世路,便遣晚辈前来相寻,告知外祖父的冤屈,求元学士秉公执笔,莫使功臣生前蒙冤、身后受辱。”说罢,他一撩衣摆,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元好问连忙扶起,含泪道:“公子不必如此,请转告令堂,仆散将军冤屈世人皆知,元某定会在史书中还他一个公道。”李俊卿一揖到底,再三谢过。
回雪想了想,笑道:“那你怎知元翁翁在我家?还装神弄鬼地骗同顺带你回来,躲在外边偷听我们说话?”
李俊卿笑道:“此事也是巧合。因为路上不太平,我便一直虚报长兄猷之的名号,震慑途中山贼盗匪……”九娘奇道:“小公子有什么名号?”李俊卿笑道:“大哥别号中州大侠。”
其余四人“啊”了一声,惊呼道:“他就是中州大侠?!”李俊卿点点头,神色微黯:“猷之哥哥到我家后,家父家母视如己出,大哥待我们这几个弟妹也极好,闲时还教我读诗文。五年前,他与我们一同沿大运河坐船北上,至楚州渡口时,突然拜别家父家母,立志游历江湖,家母苦苦挽留,可他去意甚坚,实难劝转。直到去年一个深夜,我家中被人用羽箭射进一封书信,正是大哥所为。家父家母读罢,才知大哥从未忘记父母之仇,一心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原衣冠,这几年来,义结勇壮,啸聚山林,明里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暗里图谋大计光复中州。”
元好问道:“我昨日去投客店,伙计神色躲躲闪闪,谎称客满,想来就是为此了。”李俊卿笑道:“是啊,我本想躲过劫匪,一路散布流言说中州大侠来了,谁知这平山城的人这般胆小,连生意都不敢做,硬是把客人往门外赶。”一边说,一边笑眼瞥向回雪。
回雪果然受不得激,嗔道:“谁胆小了?同顺若是胆小,怎会把你捡回来?”李俊卿笑道:“哎呦,是我说错了,这平山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是极好的地方。”回雪咯咯笑道:“你猷之哥哥只教你读过这一篇《滕王阁序》,是不是?”
其余三人见少年人斗气拌嘴,皆是一笑,元好问感慨道:“若非客店不肯容纳,元某又怎会来到这驿馆,得聆两朝旧事呢?当真是天意成全,叫元某不虚此行。”
九娘看向丈夫,恰好驿丞也正凝望妻子,窗外晨光熹微,照见夫妻俩交投的四目间情意流转,从此,两颗心之间再无秘密、再无保留,所有血泪都被抚慰,所有伤痛皆遇怜惜,瞬息之间,九娘恍然明白了仆散宁生前孜孜以求的两心烛照是为何物,含泪展眉一笑,柔声道:“天亮了,我去做些早饭给大家吃。”驿丞应了一声,道:“我来烧火。”夫妻俩一同转去后厨。
回雪见爹娘都走开,颇有些不自在,低头走到元好问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张张整理昨夜记录的文稿,李俊卿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大功告成,我可以早日回家啦!”回雪只是低头不理,他又笑道:“此番回去,我要禀告双亲,请他们亲携厚礼,双双来到这平山城……”回雪一张粉脸红涨起来,啐道:“来干什么?!”李俊卿笑道:“家母十分敬慕姨母,常自追忆,家父亦深怀感激,流风姑姑是我姨母生前挚友,岂能不来探望?”回雪面红耳赤,咬牙“哦”了一声,转身便走,李俊卿笑道:“哎,哎,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一边说,一边追了出去。
门外小院花木扶疏,朝阳之下生机盎然,高的几株是苍松翠柏,低处是杜鹃、月季、海棠,一对韶华儿女笑闹其间,清脆的笑声唤起故纸堆中的诗人史官,旋揩老眼,看着一双乳莺新燕,胸中百感交集,提笔吟成一律:
庞眉书客感秋蓬,更在京尘澒洞中。
莫对青山谈世事,且将远目送归鸿。
龙江文采今谁似,凤翼年光梦已空。
剩著新诗记今夕,樽前四客一衰翁。
——完——
八族未平,四凶犹在,官军气势如虹,摧枯拉朽,喊杀声震天动地。
断井颓垣边,“嗤”地一声,她数层衣衫被一齐扯碎,露出白嫩的双肩如新月柔弯,她绝望而徒劳地反抗着,忽然,听到了渐近的马蹄声。
下一秒,银光乍起,猩热的液体飞溅在她身上、脸上,意图施暴的匪兵,已被来者砍作两段,断尸手脚还在抽搐。
她吓得魂飞魄散,跌倒在地,衣不蔽体,高骏的战马从她身侧风驰而过,瞬间跑出数丈,又突然长嘶一声,转回身来,她惊恐抬头,无助的双眸正对上兜鍪里两道冷电似的目光。
那是个极魁伟威武的男子,浓眉入鬓,剑髯如戟,天边残阳如血,在他身后镀上了一层霞色金光,他在万道霞光中驱马而近,一身威风凛凛的钢盔铁甲折射着锐利的光芒,一扬手,大块黑色布料兜头盖脸地朝她直飞过来。她被砸得发懵,扯下遮住视线的布料定睛一看,竟是一件男子所用的斗篷,再抬头,那骏马早已载着骑者绝尘而去。
宽大的斗篷将她娇小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一直垂到地上,衙吏正在巷口高声宣布:“红袄贼军已被剿灭,所有被挟百姓,一概归还本家,营生照旧。如有房屋被毁,无处安身者,到县衙登记名录,暂时由府衙安排住宿……”话未说完,忽然一阵马蹄声响,那衙吏恭恭敬敬地向为首的骑者拱手行礼:“将军!”
她一眼认出这是身上斗篷的主人。“去告诉县尉,带着土兵和弓手多巡查几遍。”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极沉稳威严,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迫人气势,“谨防有宵小之徒趁乱作恶!”他在锦鞍上居高临下,扫视街瞿,冷光如电,毫不停留,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她心如鹿撞,怔了片刻,问那衙吏:“这位将军是谁?”
“你连他都不认识?”那衙吏很是鄙视她的无知,因她年轻貌美,才耐着性子答道,“这是咱们山东路统军安抚使仆散安贞将军,他是沂国武庄公的嫡长孙,济国武肃公的嫡长子,母亲是世宗皇帝的女儿韩国大长公主,还有他的妻子,是章宗皇帝和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邢国长公主。”那衙吏滔滔不绝,脸上流露出艳羡神往之色:“啧啧,两代的驸马爷啊……”
她瑟缩起来,低头紧了紧身上斗篷,怔了片刻,抬起头低声道:“我没有家了,劳烦大哥为我登记名录吧。”
她向门口亲兵哀求了许久,直至捧出那件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斗篷,亲兵的神色才松动了些,许她入内归还致谢。
深院静,小庭空,淡淡素华如练,洒了他一身如雪如银的清辉,连那刚毅的面容也被霜露染上深深的寒寂。她的心跳急促起来,两颊作烧,不由自主地深深低下头去,颤抖着向他致谢。
“好,有劳了。”他漫不经心地答,示意亲兵接过斗篷,目光分明扫过她,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她嘴唇动了动,想再说句什么,他已挥了挥手,旁边亲兵立刻请她离去。
山东在他强有力的治理下,很快恢复了生机,他的侍从也认识了这个从莱州一路跟到沂州又跟到密州的姑娘,好心地劝她:“姑娘还是往别出去吧,咱们将军是从不拈花逗草的,你是不知道,他和长公主有多恩爱。”她羞愧无地,但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冷月之下他无所遁形的落寞。
年底,他班师回京;她又一路跋山涉水、餐风宿露地跟到了汴梁。冠盖满京华,所有人都津津乐道仆散都尉和邢国长公主是举世无双的神仙眷侣,只有她心疼丰乐楼中斯人独憔悴。
除夕夜,万家团聚,尽情灯火向人明;楼上孤客形单影只,无限萧索。她挎着一篮盛放的梅花,走向他杯中残酒。
良久,他从花枝间回过神,奇怪她为何还不走,扫了眼桌上的银锭,疑惑地对上她羞怯的星眸:“不够?”
听到她羞答答地说起莱州街头的那一幕,他终于想起她是谁,神色转沉:“你怎会来此?是不是莱州府没有妥善安置百姓?”
她连连摇头,羞得满面通红,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来,他似有所悟,又掏出一叠交钞放在桌上,站起来提起那篮梅花,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将军!”她颤声叫住他,羞得眼中泛起泪花,“我不要钱……我,我愿……侍奉将军……”她声如蚊鸣,脸像是烧熟了一般烫,难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他愣了愣,摇摇头:“不必如此,我身为朝廷命官,杀贼安民本是职责所在。”
“我不是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她尽全力鼓起勇气,仰头凝视他英武的面容,“我一直跟着您,从莱州到沂州到密州再到汴州……我本想,只要每天能远远地看您一眼就够了,谁知道您每天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我……我想陪着您,那您就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要想一想,三日之后给你答复。”临别时,他目光似有闪动,却毫无喜色,沉默良久,最后这样承诺她。她忐忑地等待着,第三日上,终于等来了济国公府的彩轿。
她从侧门被抬进后院,扶着婆子的手,做好了被威吓甚至刁难的准备,大气都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起来吧。”一把端雅稳重的声音柔和地响。
他的妻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虽然人至中年,依旧肤若明珠,腰如约素,一身绛色暗纹织花长褙子庄重得体,目中的和善与唇角的亲切更为她雍容高贵的气度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温柔:“院子我已收拾好了,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叫人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