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麟知道瞒不住了,急道:“你告诉她,良佐临去前说了什么!”达及保泣不成声:“将军嘱咐我和李小子,千万保护长主周全,他说他此生唯一所求,就是您能平安活着……还有,他说他对不起您,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到来生,他再和您重结连理……”
完颜宁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缩虬抽搐,却觉不出痛,唯有喉中大股腥甜,正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承麟手忙脚乱地搀她坐下,焦急地抚她后背:“听到了么?良佐要你好好活着,你可以为他服丧,可以为他守节,但你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他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样子,该有多心疼……”
完颜宁搜肠抖肺地咳了几声,呛出好些血来,无力地倒在承麟身上,凄然笑道:“呼敦哥哥,我想回宫。”
“什么?!”承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面圣。”她挣扎着站起来,引袖擦拭唇边的血迹,“还有件要紧东西,落在宫里了。”
承麟不敢再违拗刺激她,只得答应着将她抱回房中,唤凝光打水给她梳洗换衣。
五更将尽,天边微微透出青光,完颜宁强自支撑着走出辕门,迎面晓风清凉如水,她闭目仰首,在新秋的凉意中恣意追寻着四年前一个春日的拂晓,辕门下,那人穿戴着整整齐齐的乌纱冠、大红袍,进宫请求天子成全一对有情人,谁知人心翻覆,天地无情,今生梦碎,遗她一人独自承受这永殇。
感受到心脏又开始抽搐发麻,她强忍住喉头涌上来的腥气,靠在壁上养精蓄锐。到了东华门,承麟搀她下车,禁军见到失踪已久的兖国长公主,惊诧地入内通传,不多时,一个清癯的灰衣内侍跌跌撞撞跑出来,他身后是个鬓发如银的老内侍,跑得头上巾帻都歪了,正是潘守恒与宋珪。
二人悲喜交集,将完颜宁从头看到脚,潘守恒颤声道:“长主,您怎么瘦成这样?病了吗?有没有受伤?”宋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顿足急道:“为什么回……唉!长主,事已至此,您要看开些呐!”完颜宁只是微笑,轻声道:“官家肯见我么?”潘守恒忙点头:“自然!官家听说长主平安回宫,龙颜大悦。”宋珪面露忧色,压低声音问:“长主要做什么?先和臣说说,好么?”完颜宁笑道:“我有事求官家。”说罢,不待众人再问,快步向仁安殿走去。
秋风扫过殿前白玉栏杆,轻轻掀起她素色的裙角,皇帝在尽头的丹墀御座上端然相待,完颜宁行礼如仪,以手加额跪伏于地,叩拜甫毕,不待皇帝询问,便静静道:“臣背君弃民,罪无可赦,岂堪再受百姓供养?请陛下降旨,褫夺赐姓与封号,将臣贬为庶人。”
皇帝微微一愣,承麟忙不迭跪地叩首:“长主并非蓄意离宫,她伤心过度,神志不清,还望陛下念她素日忠心,宽恕一二。”
皇帝想起李蹊的禀述,顿时明白,完颜彝既已殒身殉国,褒扬忠烈,倒不便再追究她离宫之罪,便和言道:“你自己回来,便不算背君弃民。你能从万死之地平安脱险,可见确是吉星之身,如今你回到宫中,国家有望了。”
“吉星?”完颜宁瞪大眼睛,惨白的唇角幽幽绽开,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渐渐笑得喘不过气,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在地上支着身子,“我是吉星?”她笑得仰后坐倒在地上:“官家,你真的相信?”
皇帝脸色骤沉,冷冷地看着她,承麟忙扑上去捂她的嘴,谁知她突然直起身将承麟一推,力道大得出奇,竟将承麟推倒在地,然后侧首回视皇帝,目光诡谲幽冷,笑道:“我这一生,克父、克母、克夫,连身边至亲的嬷嬷、姨父姨母都被克死,竟然还会有人认为我是个吉星?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又大笑起来,状如疯癫:“司天监算错了,其实我不是吉星,是灾星!官家,连国家都要被我克亡……”
潘守恒浑身抖若筛糠,膝行上前重重顿首:“陛下,长主病了,病糊涂了!您连胡言乱语的乱民都不加苛责,也请饶恕长主吧……”宋珪老泪纵横,顾不得忌讳,与承麟一左一右搀住她,心疼地唤:“长主,不要这样说……”
忽有环佩叮咚而来,步摇晃动在皇帝森冷的眼中,使大殿胶着的气氛有了一丝缓和的空间。“臣妾听闻妹妹平安回宫,特来看望。”皇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她在完颜宁身旁蹲下来,温婉地抚她长发:“妹妹,你知道么,其实陛下已准了你和将军的婚事,宋殿头也听见了的,原本打算等蒙军退了,你平安回来后,就给你们完婚,谁知道……”她不胜惋惜:“妹妹怎么病成这样,真可怜……”
“可怜?”完颜宁桀桀地笑,“我有什么可怜?娘娘才是真可怜!”她抬头注视皇帝,衅意冷笑:“汴梁一场大疫,官家知道柳娘子景况如何么?太后不许她留在宫中,可并没不许你接济她,这几年来,官家有问过她一句吗?”她仰天大笑,尖利的笑声回响在宏丽庄严的大殿之上,令人毛骨悚然:“我真糊涂,官家连满城瘟疫都不管,全凭民间医家自己研治方药,又怎会理一个嫁作人妇的女人的生死?娘娘,你知道么,莺儿已经死在相国寺了,可莺儿之后有纨纨,纨纨之后又会有谁?你身居凤位,哪一日得以心安?假若与我异地而处,你能活着离开钧州城么?”她笑着摇头,鄙夷而悲悯:“可怜!你才是真可怜!”
皇后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潘守恒汗如雨下,趴在地上磕头:“长主疯了,疯了,病中言语不能当真,陛下息怒,臣去请太医……”承麟亦叩首道:“此事乃臣之过,臣思虑不周,又未能妥善照料妹妹,以致她猝然看到褒忠庙中的碑文,惊痛攻心,急病疯迷,陛下若要降罪,臣请与妹妹一同承担。”
“我疯?”完颜宁仍在笑,“你们才是疯了。”她环视众人:“你们为权势、为妄念、为贪欲,一个个颠倒黑白,说出多少疯话,做出多少疯事,到头来却一个个成群结党指鹿为马,非要说我疯了……我不是疯,我是个孽障,本就不该到这世上来………”她一忍再忍,终于无法再咽回喉中腥甜,一声痛嗽,喷出一大口鲜血,而后伏倒在地,不断咯血,雪白的衣衫上溅落无数猩红的圆点,看去触目惊心。
皇帝原本气得发抖,见她突然呕血不止,似将不治,怒气渐平,皱眉道:“呼敦,你带她回去吧。”
第75章 故国乔木(九)埋骨
宋珪扶起完颜宁,花白的眉毛轻轻颤抖,柔声道:“长主,广平郡王说您要取件要紧东西,是什么?臣给您去拿。”完颜宁微微一怔,神色安静了些,抬头注视皇帝,惨然道:“臣自幼饮食针履,皆由百姓供养,不敢再受分毫,惟此物乃夫婿所赠,并非宫中分例,恳请陛下赐还。”皇帝不悦道:“朕劝你一句,你若真为他好,就别把这夫婿二字挂在嘴边。”完颜宁不住惨笑,恻然道:“是啊,他一生堂堂正正,身后声名岂能为我所污?臣真的疯了,疯言疯语,做不得数的……”话音未落,又咯血不止,萎顿在地。
承麟与宋珪对视一眼,膝行上前,再三叩首道:“臣恳求陛下,应长主所请,收回赐姓,废除封号,将她贬为庶人,由得她与陈和尚自行嫁娶。长主这般模样,还有什么祥瑞可言?陛下成全生者,亦是安慰死者;礼重去者,方显勉励来者,臣与紫微军将士同感恩德,便是忠孝军士卒知晓,也知圣恩不负,望陛下三思!”
皇帝微微一凛,沉吟未语,三峰山一战后朝中缺将,承麟独领紫微军,举足轻重,倒不可等闲处之,皇后揣度皇帝心意,便接口道:“麟弟言之有理,可妹妹是被先帝封为公主,陛下褫夺封号,岂非不敬先帝?”承麟拱手恭敬地道:“先帝西伐夏侮,南开宋衅,都是被陛下甫一登基便更弦易辙了的,如今撤一个女子的封号,量来也无伤孝心。”皇后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见他仍在犹豫,又蹙眉柔声道:“麟弟所言极是。可褫夺赐姓之后,妹妹该姓什么呢?难道要姓……”她语声渐低,及时咽回一个不能提及的“赵”字。
承麟一愣,登时语塞,宋珪早有准备,伏首道:“陛下,昔年长主还在母腹之中,庄献大长公主就请求卫绍王,让她收养这个孩子,可惜卫绍王不肯答应。长主降生后,大长公主关怀备至,一片慈爱,纯然肺腑。长主长大后,礼敬大长公主如同生母,又亲自扶柩发丧,年年祭祀,这等恩情缘分,便是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求陛下恩准长主名入济国公府族谱,记于庄献大长公主膝下。”承麟见机,立刻接口道:“姑母乃国朝女子典范,只可惜身后荒凉,实在凄惨,不如就将妹妹过继给姑母,正可两全。”
皇帝未置可否,疏离的目光扫过墀下完颜宁,见她面色萎黄,脸上衣上都是血迹,莫名地想起父亲崩逝的那一夜,她从宁德殿冒死奔到东宫报信,沉静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心中蓦地一酸。那时的她豆蔻华年、清英浩荡,自己也壮志凌云,满心励精图治开创中兴,谁知惨淡经营九年后,原本朝气蓬勃的两个人,竟都走到了这般山沉水逝的穷途末路。
然而她能心灰意冷,他却无处可逃,只能温和微笑,一如这些年在臣民面前的仁德天子形象:“麟弟此心甚好。”转首向潘守恒道:“传朕旨意,兖国长公主出嗣庄献大长公主,即日起废除封号。”他的神色仍是上位者的疏离,却也含着隐隐哀悯——甚至是羡慕,目光缓缓移向完颜宁:“传旨大睦亲府和史馆,删除所有文字记档,从今日起,先帝与朕两朝实录上再无兖国公主,将来的金史上也不会有。”
完颜宁勉力直起身,挣扎着以手加额,深深叩拜,皇帝挥挥手,颓然道:“去吧,要什么东西,自己去拿。”承麟与宋珪搀起她,退步向后,走到门边时,她又回首凝视帝后,敛衽为礼:“臣女此去,今生后会无期,愿官家与娘娘洪福齐天,圣寿永年。”
说罢,她转身而去,衣袂翩然,潘守恒看着那素白的身影缓缓飘下汉白玉台阶,很快被重重碧瓦红墙、琼楼玉殿遮挡,不顾一切奔到殿外,却在台阶上没由来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他颤抖着睁大双眼,绝望地目送那纤细的白影在泪雾中洇散飘远,终至再看不见。
完颜宁在承麟和宋珪的搀扶下强撑着走到翠微阁,阁中重帘深锁,人去楼空,一应器物倒还未被收回,当真是“屏筵空有设,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院中几株凌云参天的苍松翠柏,沉默地迎向它们曾经的主人。
完颜宁步履轻虚,径直走向内室,从积灰的妆台上取下铜镜,细心擦拭着镜面和背后铭文上的灰尘,神色温柔而认真,仿佛擦拭的不是铜镜,而是镜中曾映照过的那张脸庞。
“长……仆散姑娘,您今后要往哪里去?”宋珪关切地道,“依我看,京城不安全,不如去南朝找二姑娘,姊妹俩也有个依靠。”承麟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
完颜宁停下手,抬头向宋珪凝视片刻,忽然低声唤:“翁翁。”宋珪一愣,慌乱地摇头,摆手道:“臣不敢……武肃公才是您的翁翁……”完颜宁又唤:“翁翁!”宋珪泪湿双目,不敢点头,却也不愿再摇头,哽咽道:“好孩子……”完颜宁低道:“翁翁年事已高,千万珍重,这二十二年的大恩,我只有来生再报了。”宋珪滴下泪来,哽咽道:“好孩子,说什么报不报的,我老了,只盼着你能安安乐乐的……将军泉下有知,定然也是这样想……”
完颜宁只是怔怔发笑,过了片刻,向宋珪福了一福,缓缓转身向外走去,穿出院门和夹道,绕过两块嶙峋参天的太湖石,行经玉清殿和雪香亭,再折向南一路掠过纯和殿、仁安殿,最后来到隆德殿之侧,驻足凝望掖门,但笑不语。
很快,她又转过身,向西华门方向疾步而行,越走越快,步履扬起微尘,清晰地感觉到两侧巍巍宫阙从视线中倒退,渐渐定格成永诀的前半生。
回营后,户部很快派人送来了户籍文牒,完颜宁仔仔细细看着牒上“仆散宁”三字,长吁出一口气,微笑道:“总算名正言顺了。”承麟立即代男家写了聘书,亲自送到济国公府,为完颜彝求娶仆散宁,从此,合二姓之好,定百年之身,三世故旧,儿女姻缘,天作之合,顺理成章,再无半点瑕疵。
此间,承麟请了数名太医,又亲自拜访李杲求其医治,然而所有医生都摇头而去,李杲叹道:“姑娘万念俱灰,王爷还是治她的心病要紧。”
短短几天后,仆散宁已萎落成一把枯骨,任承麟、徽儿、达及保和凝光如何开解,她只是在枕上侧首向西南方向,微笑不语。
这一日,她又咳出好些血,昏昏沉沉中,似被人抱了起来,勉强睁开眼,看见承麟含泪道:“表妹,我送你去钧州。”
钧州?这两个字牵动肝肠,她脑中清楚了些,听承麟叹道:“我明白你是断断不肯独活的了,我都已安排好了,趁眼下战事稍缓,送你去与良佐团聚。”仆散宁靠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道:“你怎能轻易离京?还有,徽儿,趁此机会……”
承麟疼惜地轻抚她背脊,数层秋衣之下,那突起的脊骨依旧硌着掌心:“是,徽儿也和你一起去,我不能离京,安排了几个人护送他去南朝找纨纨。”说着,他将仆散宁抱到车上,向达及保交待几句,对车厢中的徽儿简短地道:“乖儿,路上小心些。”
徽儿清澈的双目中有泪光闪动,小嘴颤抖着似要说话,这时,凝光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哀声唤:“王爷!”徽儿神色骤变,厌恶地转过头,不再看向父亲。承麟一愣,嘴唇动了动,终是无话可说,苦涩而迟缓地关拢厢门,在越来越狭窄的视线里,看见儿子仍倔犟不肯转头。
他仰头向天,仿佛又看到妻子临终时的模样,也是一样的怨恨,至死不肯转回头看他一眼。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明白了,又像是遗忘了,这其中所有的因果。
因怕仆散宁病体难支,达及保驾车日夜兼程向西南急行,两天后就到达钧州地界。徽儿不肯南下,定要陪伴姑姑左右,仆散宁亦不勉强,打起精神按照那碑文所言,寻找当时蒙军驻扎的位置。
达及保怕她受不住劳累,更怕她猝然见到完颜彝遗骸的惨状会崩溃,力劝她留在城中等待,仆散宁只是恻然摇头,坚持同往。
当日钧州城内郊外遍地尸体,无人收殓,七个月后,曝露荒野的尸身皆成了累累白骨,风吹雨打,鸦啄犬分,零乱散落在荒草野藤中,十分可怖。徽儿害怕,躲在厢中不敢看,仆散宁却甚是平静,靠在车上与达及保一同辨认方向。
马车突然一顿,仆散宁重病无力,险些跌下去,抬头看时,达及保已跳下马车,大步奔向前方,将俯卧在地的一个女子抱起,仆散宁定睛看去,惊呼道:“流风!”
原来流风离京后,一心往钧州方向寻找长主,她自幼长于禁宫,全然不懂野外处事求生,又无马匹,才出了京城就遭抢劫,连同宋珪偷偷塞进行囊的一点金银也被抢走,途中行经之地皆受兵燹,十室九空,连向人乞讨都不能够,缺衣少食,心惊胆战,几天的路走了几月,勉强赶到钧州郊外被满地白骨一吓,登时晕厥过去。
悠悠醒来时,她见到形销骨立的长主关切地凝视着自己,以为身在梦中。突然斜剌里递来水囊,有人站得远远地瓮声道:“喏!”流风一看是达及保,才知并非做梦,支棱起来抱着形容枯槁的仆散宁又惊又痛地问:“长主!长主!您怎么啦?”
仆散宁微微而笑:“我不是长主。”并简短地将别来经历告诉于她。流风数月来辗转荒野,并未听说完颜彝就义之事,此刻骤然听到,登时惊得呆了,眼泪滚珠般簌簌掉落;仆散宁却仍没有一滴眼泪,微笑着用干枯得脱了形的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三言两语,将皇帝褫姓黜封等后事说完,又问流风为何在此。
流风痛心不已,更怕她决意殉死,将别后忧急如焚、途中万般艰苦一语带过,含泪道:“姑娘,咱们找到将军遗骨,将他安葬之后,就一起去隐居,好么?您曾教我,既已无缘,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个也好——你亲口说过的,你记得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仆散宁有些恍惚,似有微风轻翻起一页页少时岁月,隐约记起,仿佛还是给流风改名时,评论曹植与甄后的话。
“是啊,我那时是这样想的。”她微笑着将头轻轻靠在流风肩上,一如许多年前,翠微阁帐中两小无猜、并头夜话,倾诉那些幼稚的猜想和青春的萌动,“从我受封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自己将来的结局,或是和亲出塞,或是被当成一件礼物笼络勋戚,这是国朝每一个公主的命运。我所能够做的,就是用我的脸、我的身子,甚至是我的命,来换一个为国为民,问心无愧。至于曾经的少年绮梦,坦腹东床、霹雳破柱、小儿破贼、封狼居胥……都如梦幻泡影,稍纵即逝,梦醒了,肩上是千钧重担,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只有黑黢黢的一条死路。”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似是喘不上气,剧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她一声声痛嗽,不断有血滴溅出来,落在她与流风衣襟上。
“姑娘!”流风焦切地为她抚膺顺气,达及保和徽儿急欲走近,仆散宁却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她闭上双目,不知为何,在感受到生命如水流逝的此刻,忽然很想把一腔心绪诉于流风,或许,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流风早已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唯命是从的奴婢,不是心怀芥蒂的嫂嫂,也不是需要悉心保护教导的幼妹,而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好朋友:“我本以为,此生就这样完结了,可谁知道,竟会遇到他。”说到最后那个“他”字,她语声不自觉地转柔,惨白的唇角悠然绽开一朵浅笑:“遇到他之前,我从不敢相信,甚至连做梦都梦不出,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她笑意转深,轻轻欹在流风怀里,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骄傲:“你知道么,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比官家、比呼敦哥哥,甚至比我爹爹和姨父还要好!他一言成契,终身不移;光明磊落,坦白无欺;无论我临时变卦还是刺探窥伺,他都不会怀疑我的用心,永远相信我对他的情义;他怕我受人非议,花烛之夜、枕衾之间,仍不舍得染我完璧之躯。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个人,除了救国安民、昭雪沉冤、保护纨纨之外,我还有自己的心,有自己的一生要过……”
她气力难继,又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我从小,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鬼蜮,见惯了欺骗算计、逢场作戏,生来就活在黑暗里,那也不觉得什么。可是他,就那样亮亮堂堂、干干净净地撞了上来,把我的天地都照亮了。无论世道怎样险恶,他却始终光明干净,明明熟知世情,却不肯学一点世故——流风,一对杯盏打碎了一只,另一只还能留着用,可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一件器物啦。”
流风听得满面泪痕,仆散宁微笑着给她拭泪,柔声道:“别哭,我有了他,又得到官家成全,已经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啦,还有什么不足呢?对了,我要快些找到他,他一直孤伶伶的,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说着,她挣扎坐起,流风知她心意,忍泪唤达及保驾车,徽儿也回到厢里。四人往南行了十余里,达及保见野草中有熟悉的釜灶痕迹,大声道:“是这里!夫人您看,这是行军路上埋锅造饭搭起来的!咱们那时候只顾着逃命,这一定是蒙古人扎的营!”仆散宁点点头,强撑着下车道:“是这里,咱们去找找。”
此地确是当日蒙军大营,故而地上并没什么白骨,四人相携行了几里,红日渐渐西沉,徽儿有些害怕起来,紧紧拉着达及保的手,左顾右盼,忽然看见前面草藤中似有甲胄,尖声道:“那里……”
达及保放开徽儿小手,瓮声道:“我去瞧瞧。”上前几十步,果见浅沟中有副骷髅,骨架上衣衫已破烂难辨,倒是衣衫外的铠甲除了泥污并无损毀,达及保一眼看去,便知是金军将官的甲胄。
他心中蓦地一沉,又往遗骸腿部看去,果见膝下胫骨尽碎,踝骨以下不知所踪,正与碑文所述相合,登时目中一热,双腿发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
仆散宁远远看见了,挣扎着跑来,流风与徽儿知道不好,一边一个拉住她哭道:“姑娘,咱们去找副棺木来,安葬了将军才是!”达及保听见,强忍悲痛站起身,走回低头道:“夫人别看了,只剩一副骷髅,认不出了……”仆散宁挣开他们,静静地道:“让我看看,我能认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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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故国乔木(十)修史
三人知道无法阻拦,搀扶她缓步向前,徽儿顾不得害怕,一刻不离地偎着姑姑,一同走到沟壑边。流风壮起胆子伸头一看,奇道:“姑娘,这……这怎么认?”
仆散宁踏进浅沟,轻轻蹲下身,双手合什拜了几拜,低道:“对不住。”然后伸手扯开牵缠的藤蔓,去解那骸骨上的铠甲,神色极是平静。
仿佛还是那日意外重逢,石室中,她一件件解下他的衣甲,看见他身上累累伤痕,心疼得泪如雨下;此刻,她亦是这般轻柔地解开那白骨上的胸甲,再解开破烂的衣衫,将两片前襟往左右轻轻一分,露出白森森的胸骨和一根根肋条,吓得徽儿和流风尖声惊叫起来。
仆散宁却无悲无惧,凝视着胸骨正中间一块深褐色破布,神色温柔,微微而笑,轻轻拾起那块发脆的破布,缓缓贴在心口,低低道:“良佐,良佐,雁儿再也不分开啦。”
达及保与流风面面相觑,讶然问:“夫人,这是什么?”仆散宁柔声笑道:“是我画了双雁的绢帕,他一直贴身藏着。薄绢硬脆,是浸了血的缘故,原先图案也看不出来了。你瞧,这几处破损,当是蒙古人杀他时用枪槊戳破的……”一边说着,一边将绢帕放回完颜彝胸骨上,回首对徽儿柔道:“好孩子,帮姑姑把车上的铜镜拿过来,好不好?”徽儿答应着,飞快跑去了。
达及保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哽咽道:“我明白了!难怪那时候将军总是按着胸口,我还以为他有心痛病,原来……”仆散宁微笑道:“是么?”低头凝望那副森森骸骨,无限温柔,轻轻系回层层衣甲。
这时徽儿飞奔回来,喘吁吁地将手中铜镜交给她,仆散宁柔声道:“好孩子,你纨姑姑和李姑父都是从小父母双亡,将心比心,定会善待你的,只是你需得放宽心胸,不要多思。”徽儿愣了愣,抱住她大哭:“不!不!姑姑不要!”
仆散宁又侧首转视流风,微笑道:“宋翁翁给了我许多首饰,都在车里,你自己去拿,其中柳娘子那支珠钗不是凡品,你可去往临安,换个好价钱。”流风哭得瘫倒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达及保想去扶她,又犹豫着缩回了手。
仆散宁看在眼中,点头道:“郎君忠义双全,若不想回忠孝军中,那么去投我表哥,或者就此归隐山林,都是极好的。”达及保决然道:“将军叫我保护夫人,夫人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仆散宁摇头笑道:“我今后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哪里还用旁人保护?郎君既叫我夫人,恕我觍颜嘱咐一句,请帮我送流风姐姐离开中州。”达及保双目发红,忍泪点了点头。
仆散宁欣然微笑,双手捧起铜镜,看着镜中那张枯瘦惨白的面孔,喟然道:“当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说着,一手缓缓理过云鬟,将铜镜紧贴在心口,慢慢俯下身子伏在那骸骨上,无限娇柔,无限憧憬,低低道:“良佐,我随你回丰州去,好不好?咱们去吃酥酪、爬白塔,再到城外草原上看鸿雁成行……我还要给你生几个儿女,冬日雨雪,咱们在家围炉煮酒,赌书泼茶;等开了春,你带着儿子们出城骑马打猎,我就和女儿们……放牛牧羊……”
她语声越来越低,低得渐渐听不见了,三人不敢打断,流泪守在一旁。过了许久,流风见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完颜彝遗骸上,心中隐隐感到有异,上前去拉她的手,轻声唤:“姑娘……”谁知一触之下,顿觉冰凉,登时大哭道:“姑娘!姑娘!”达及保知道不好,连忙将仆散宁抱起,这才发现她胸前一片血迹,心口正中插着一支簪子,那簪尾深入肌体,只露出小小一截簪头在外,想是她怕三人阻拦,在对镜理鬟时悄悄拔下簪子藏在手中,又用铜镜遮掩,回手将发簪对直刺入心脏,待到流风发觉,早已气绝多时了。
九娘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双手掩面,浑身发抖,再也说不下去;元好问老泪纵横,不住顿足长叹;回雪哭得直抽气。驿丞看看女儿,又看看贵客,最终走到九娘身边,轻轻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九娘极力忍住哭泣,抽噎着自嘲道:“本以为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谁知回忆起旧事来,还是这么没出息。”驿丞叹道:“难怪你从前总不肯说。雪儿,今日过后,不要再提起了,免得你娘再伤心。”
回雪点点头,泪眼婆娑地问母亲:“那后来呢?”九娘拭泪道:“后来,我们把姑娘和将军一起安葬了,那面铜镜也随他们入了土。我想姑娘一定不愿旁人去打搅他们夫妇,所以未立墓碑,未作标记,就让他们清清静静地长相厮守吧。”说到此,她又掉下泪来。
元好问叹道:“当时官家传旨翰林苑,寻找平生与良佐熟识交好之人,为他撰写平生事迹,元某想起他赤诚相待之情,当仁不让,也是为了在他身后尽一点心意,没想到,一篇碑文,竟害得长主心碎肠断,当真是罪孽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