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宫灯闪烁,龙纹金璧泛着幽光,无端压抑。
赵玉珩年岁并不大。
只是沉稳的气质,总会令人忽视他的年轻,十七岁便被世人说成是相才的少年,若非仕途断送,如今至少也该位列朝班、为朝中肱骨。
现在,二十出头的赵玉珩面对着张瑾,虽少一丝凌厉的压迫感,却并不显得退缩。
“我身为一国君后,与陛下夫妻同体,陛下所念,即为我心中所念,陛下所忧,便是我心中之忧,故而为那日之事答谢张相。”
赵玉珩双瞳冷清,平静地说着,话锋直转急下:“但,谢过之后,身为中宫,亦要行使相关职责。”
“君后所言,臣不明白。”
“张相很明白。”
张瑾抬眼,冷漠看着他。
依然是那副孤傲冷淡的姿态,仿佛赵玉珩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也是,赵玉珩虽是君后,但他的父亲、祖父,在几个时辰前还在殿中一同与他商讨军机大事。
只有对他的祖父上柱国赵文疏,张瑾才尚会给几分薄面。
区区内宫中人,何以拦他?
如何敢在这里放肆?
赵玉珩再次上前一步,清声道:“皇家血脉贵重,彤史畏惧张相权势,不敢记录在册,但事情终究发生了,我身为君后,无论是前朝、后宫,还是民间,都不容有任何皇家血脉流失的风险。”
这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
——你和陛下睡了,没有登记,不合规矩,现在我身为名正言顺的正室,需要管一管这件事,提防你悄悄生下私生子。
赵玉珩说话的声音不大,也唯有站在周围的几人能听得到,但此话一出,向昌身子晃了晃,险些骇得没站稳。
太敢说了。
但还没完。
赵玉珩紧接着又唤:“许屏。”
许屏闻言转身,从一边的宫女手中拿过食篮,揭开上面的红布,露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双手捧到张瑾面前。
赵玉珩说:“依我朝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张大人若无进后宫为侍君之意,眼下就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由彤史记录在册,一旦查出有孕,便即刻上书告假,在家中休养,待产下皇嗣接入宫中,由我抚育教导,且此子与张相再无瓜葛。”
“其二,彤史不必记录,张大人即刻饮下这碗药,以绝后患,如此也能保证张大人日后的清誉。”
“张相选一个吧。”
这碗药到底是什么,不言而喻。
君后在紫宸殿外如此对待张瑾,无异于羞辱。
明晃晃的羞辱。
但一国君后,言行有理有据,一时居然真的让人抓不出错处。
赵玉珩话音一落,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许久也没人说话。
向昌头皮发麻,悄悄抬眼,发觉君后一面说着这样的话,神色却从容如常,他看不到张相的神情,但从其逐渐肃杀的背影看,也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后,向昌就听到张瑾冷笑了一声,“呵。”
若说方才张瑾还是傲慢敷衍的态度,现在他的神色已经彻底冰冷了下来,隐隐透着杀意。
他扬声唤:“梁亳。”
远处,还想继续装傻的右千牛卫大将军梁亳:“……”
梁亳不知道他们方才在说什么,但从其神色也可以看出事情不简单,闻声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行礼道:“末将在,见过张相,见过君后。”
张瑾闭目,冷声道:“君后精神有恙,在紫宸殿外举止有失,毫无中宫威仪,需要即刻休养,你送君后回宫。”
梁亳“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气场肃杀的张相,又看了看君后。
他权衡许久,还是朝着赵玉珩上前一步,“君后,末将得罪……”
哪怕是陛下已经允许君后觐见,以张相的权势,就算把他拦了回去,皇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亳是这样想的。
但,赵玉珩并没有动,只平静道:“我看谁敢。”
他腹中还有皇嗣。
稍有差池,任何人,都担待不起。
梁亳又顿住了。
若此刻值守的人是薛兆,只怕是不计后果,只要张相一声令下,哪怕君后只剩一口气,也要把人强行押回去不可。
但赵玉珩之所以如此敢在此对峙张瑾,又何尝不是算准了梁亳的性子,算准他不敢承担出意外的后果。
许屏双手托举着药碗,躬身静等。
其实张瑾已经喝过药了,虽然他并不能确定那一碗药是否真的起效,但眼前这碗由君后带来的药,他若喝了,才是真正的沦为笑柄。
张瑾极少发怒失控,他能赢先帝一筹,正是因为他心机深沉、极能忍耐,表面刚正不阿,实则将所有的阴狠收于深处。
此刻,赵玉珩就是在挑衅他的尊严。
张瑾袖中的手不断地攥紧。
眼看着这场面要失控,殿中又极快地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来。
是一个普通宫人。
那宫人上前屈膝一礼,缓声道:“陛下久未见君后,命奴婢前来催促,且陛下命奴婢传话,今日陛下龙体不适,朝参取消,张相不必更衣,陛下已命人备好车驾送张相回府。”
向昌心底暗道,陛下人在里头,按理说不应该知道外头的事,但这宫人来得及时,他立刻上前笑道:“今夜陛下通宵劳累,君后还是快进去罢,莫要让陛下久等。”说罢又对张瑾说:“张大人今夜也劳累了,陛下体恤张大人,张大人还是快快回府歇息吧。”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直打鼓。
——天子都亲自递台阶了,你们二位也该消停了。
再吵架就是不给陛下面子了。
向昌此刻紧张得不行,心里忍不住哀嚎:君后平时性情那般温和内敛,怎么今日好端端的突然发起难来,还惹谁不好,惹张大人。
向昌只擅长埋头做事,谨慎有余,机敏不足,结果这事好巧不巧就被他给撞见了,若是换邓漪来,应对这样的场面,应当更圆滑些。
向昌又朝梁亳使了个眼色,梁亳立刻反应过来,后退一步道:“末将护送张大人。”
张瑾冷笑一声,径直拂袖,掠过许屏身侧离去。
赵玉珩冷漠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微微敛睫,抬脚入殿。
而殿中。
姜青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刷着实时,哭笑不得。
【君后赵玉珩带着避孕药,在紫宸殿外故意羞辱尚书左仆射张瑾,与之发生激烈冲突。】
【尚书左仆射张瑾被君后赵玉珩当面羞辱,对之产生了浓烈的杀心。】
【尚书左仆射张瑾对侍寝之事耿耿于怀,表面上对君后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怒,内心对避孕药的效果产生了怀疑,更加担心自己怀孕。】
【君后赵玉珩对尚书左仆射张瑾不满已久,得知张瑾和女帝日夜相处、通宵办公,今夜故意得罪张瑾之后,心中的怒意稍稍纾解。】
姜青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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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以为君后温柔贤惠大度,永远不会生气来着。
以致于实时刷新的那一刻,她的确是惊讶了一下,怀疑自己看错了。
君后羞辱张瑾???
当初,谢安韫在早朝前当面嘲讽张瑾,都没有被系统认定为“羞辱”,今日实时用的却是“羞辱”二字。
一碗避孕药,胜过千言万语。
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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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殿中还有宫女在,姜青姝吃瓜的心按捺不住,都想悄悄趴在门上偷听了。
除了两位当事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实时里的其他人内心活动也很精彩。
【内给事向昌亲眼目睹君后赵玉珩刁难尚书左仆射张瑾,内心惊骇,对君后以往温柔的印象大为颠覆。】
【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一直以为君后赵玉珩温润软弱,今日被其气场震慑,对其大为改观。】
所以不止她惊讶。
是整个御前的人都很惊讶。
再反观凤宁宫的人——
【宫令许屏斗胆拦住尚书左仆射张瑾的去路,万分紧张,双腿发颤,但咬牙强撑,坚信君后可以应对张瑾。】
所以问题来了。
为什么只有御前的人一致觉得赵玉珩是温柔可欺的形象?
平心而论,这都赖姜青姝。
君后体弱多病,从前与女帝来往甚少,入宫四年,多在宫中静养,旁人对他的印象几乎为零。
而这几个月来,君后露面的次数却越发频繁。
且都与她有关。
从御花园下棋钓鱼,到凤宁宫内共同用膳、同床共枕,再到抚琴晒书、共度七夕,御前的人每每在一边观望,以他们的视角都是“君后关心照顾陛下,对陛下总是非常温柔”。
还有“君后迟迟不用晚膳,独自等陛下到很晚。”“君后频繁叮嘱宫人留意陛下起居。”“君后因陛下身体不适前来探望陛下。”
甚至还有“陛下许诺晚上探望君后,爽约了之后君后也没有生气。”“陛下临幸了别人,君后并不质问陛下。”
久而久之。
这完美贤夫的人设就立起来了。
以致于君后羞辱张相的时候,凤宁宫的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御前的人却一个比一个惊讶。
拜托,人家再温柔也只是对自己的夫人,干嘛要对勾搭自己夫人的野男人温柔?
都已经给他几个选择了。
要么进后宫来做妾,要么解决好肚子里可能有的孩子。
这已经足够体现正室的大度了。
赵玉珩冷眼看着张瑾离去,即使周围的人都觉得敢得罪张相是疯了,他也神色如常,转身入殿。
进去之后,赵玉珩便收敛冷色,平静地抬手行礼,“陛下。”
刚在实时吃过瓜的姜青姝端坐上首,此刻支着下巴,垂睫打量着赵玉珩。
她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倏然绽出一抹笑,“三郎有孕在身,不必行礼,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赵玉珩直起身。
“臣听说陛下彻夜未眠,就过来看看。”他抬首,朝她温和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天子的倦容,“朝政之事永远都忙不完,陛下还是以身体为重。”
他说罢,走上前来,伸手帮她理了理压乱的鬓发,又很自然地帮她拭去颈边残留的红印。
姜青姝:“……”
视角盲区,她刚刚居然没把墨迹擦干净。
暴露了她偷偷睡觉的事。
赵玉珩见眼前的少女神色微窘,眸底微有笑意,她眼珠子转了转,又抓住他的手背,仰头望着他说:“你方才和张……”
“无事。”
他平淡地截断。
赵玉珩知道她要问什么。
他身处后宫,危机四伏,得罪张瑾,很是危险。
男人神色如常,不等女帝说完,抬手反握住她的手掌,平淡道:“既然陛下取消了朝参,现在就去后堂歇息吧,臣陪陛下。”
姜青姝一时哑然。
她观察他的眸色,并没有从中看出任何隐藏的情绪。
唯有平静淡然。
与其说是“因为吃醋和不满,而不想在女帝跟前提及张瑾”,倒更像是“正室丝毫不将对外头那些莺莺燕燕放在眼里,甚至都不屑于提及。”
更别说是责怪夫人了。
他美貌温柔的夫人那么好,能有什么错呢,错的都是外头那些野男人。
人心险恶,是他们居心叵测,都想来抢他的夫人。
张瑾身为臣下,妄图染指君王,何须陛下亲自来教训,他来教训就够了,她不需要过问。
……她从他眼中读到的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姜青姝:QAQ
这也太好了吧。
果然,她家正宫就是不一样,就算她现在纳一百个侍君来,他也不带虚的。
原先宋覃反复上折子请求选秀时,她第一反应还是君后会被欺负呢,现在想一想,这真是对他最大的误会。
但,赵玉珩越是如此,她倒是越发心虚了……
“走吧。”
他拉着她的手腕,把她牵去后堂。
姜青姝绕过屏风,在榻上坐下,宫女过来帮她拆掉发髻,脱去厚重的帝王常服,赵玉珩亲自拿起玉梳,在身后帮她拢着及地的乌发,梳掉那些打结的浮发。
梳得太舒服,她又有些昏昏欲睡,哈欠是一个接着一个。
赵玉珩见她眼睛快闭上了,笑了笑,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在床榻上,她一惊睁眼,下意识看向他的腹部,“你怎么……”
“这些力气还是有的。”他捏了捏她的手指,“没压到肚子,不必紧张。”
他抽身要起,她连忙拽住他的袖摆,“……真的没事吗?朕摸摸。”
“……”
赵玉珩哑然,还未应允,少女白皙的小手已经探了过来,在他衣服里窸窸窣窣的摸着,像个登徒子。
“陛下。”他无奈,“……别闹。”
又开始拿他寻开心了。
她仰头看他,狡黠地露齿一笑,把他的袖子拽得更紧,让他半伏在自己身边,侧身贴着他的耳,问:“朕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觉得……西北战事,朕派谁去……”
他沉默,微微扯袖子,“臣不便回答。”
“三郎……”
她困倦地半眯着眼睛,像只在打盹的幼虎,可爱无害的外表下,是远被人低估的危险,他听她这样一唤,心底异样,抬掌轻轻抚着她的额角。
“三郎在。”
他眸光温柔,捏她鼻尖:“七娘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笑了一下,像是得逞了一样,咬着他的耳朵尖小声说:“军情方面的奏报……朕怕被张瑾截了一部分,今夜才有意留他和朕一起办公,实则让邓漪他们搬运奏疏时悄悄检查了一下……”
她才不是想和张瑾一起办公呢。
被张瑾盯着,那多不自在呀。
“陛下很谨慎。”
赵玉珩以目光示意所有宫人都退出去,才对她说:“臣这边得到的消息未必准确,陛下想听吗?”
“想。”
她又扯紧了他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以右肘半撑着日益沉重的身子,以免压到她,低声说:“曹裕确实通敌,但他所求只是割据一方,借漠北之势让朝廷对他束手无策,从而自立为王,漠北借他之势,意欲先占妫、檀二州,再夺燕州。”
“漠北多荒漠草原,缺兵甲辎重粮草,但其战马颇多,本朝以骑兵为主力军,双方若有交易,臣猜想,或许也有粮草和战马这一环。”
姜青姝原本昏昏欲睡,听他说着,渐渐又回过神来,喃喃道:“张瑾昨夜的意思是,粮草先行,曹裕多疑,会觉得朝廷是在试探他会不会劫粮草,势必不敢轻举妄动。”
但谁来押送粮草,若成则是功劳,倘若中途出差池,则难辞其咎。
这是一个极难的差事。
那些武将更倾向于率大军出征,这样的活都不想接,周边节度使颇多,也难以确定曹裕是否有勾结的盟友,会不会背后放冷箭。
其实若论战功,此事交由赵家最为稳妥。
赵玉珩抚着她丝绸般顺滑柔软的发,白皙的指尖碾搓青丝,沉吟道:“臣的叔父很合适,陛下若想让他去,臣可以帮忙说服。”
她倏然抬起脑袋,瞅了他一眼,又重新躺下去。
他失笑,“怎么了?”
“朕还没想好选谁啊,你也不必提前想着为朕分忧。”
她翻了个身,脊背朝上,脑袋埋在被褥里,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
眼皮往下一落,又快要睡着了。
他低头凑过去,在她鬓角轻轻蹭了蹭,柔声问她:“那陛下现在是在干什么?”
“就想听听你的看法,三郎不像他们,他们都各有图谋。”
她闭着眼睛说。
“万一臣也有呢。”
他低头凝视着她。
“那……”她嗓音渐小,“你要是想吹吹枕边风,也不是不行……”
宫灯火舌跳动,倏然灭了三盏,宫室内又清幽了几分。
他眸光涌动,望着微弱烛火下的少女雪颈,抓着她发丝的五指倏然展开,抽出来,改为一下下抚着她的后颈,像抚着一只睡得正酣的,温柔而怜惜。
他说:“陛下,睡吧。”
她在他的抚摸下困意上袭,渐渐沉睡过去。
风声骤起,檐下铃声叮咚摇晃,乍起的天光掀起一片白浪,依次覆盖了整座皇城。
赵玉珩坐在床边,指尖抚着龙榻上华贵的丝绸缎面,静静地望着殿外渐渐亮起的天色。
宫中派来的车驾送张瑾回府,天色还蒙蒙亮,骑马入宫门、又收到今日免朝消息的一些官员本打算折返,听说了昨日收到了军机密报,就分别径直去了张谢两家的府邸。
入夏时天亮得早,大清早的,张瑜就坐在张府屋顶的瓦片上,衣袂上犹带晨露的寒意,一边擦拭着七娘赠予自己的佩剑,一边看着那些官员陆续进了张府。
看起来是要商议什么大事。
周管家盯着各处动静,想起小郎君喜欢到处乱蹿,为了不让他冲撞朝臣,于是让人四处找着,发现小郎君居然在自己院子里练了一通宵的剑。
——这少年新得了心上人送的宝剑,像得了个宝贝似的,简直爱不释手。
周管家见小郎君很安分,看起来不需要他提醒什么,就径直去厨房了。
他还要煎药。
郎主回来时面色冰寒,像是压抑着什么怒意,只冷冰冰吩咐他再去熬一碗避孕药来,周管家虽然一头雾水,不明白这碗药是给谁的,但还是去照做了。
但今日气氛很不寻常。
那些朝臣与郎主在屋中聊了许久,久久也未曾散去,郎主向来不喜在府中筹谋朝政,今日居然也反常地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周管家一直寻不得机会送药,只好一直在厨房用小火热着,中途后院奴仆之间发生了个小事,需要周管家去处理,他稍稍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就看到炉子上的药没了。
周管家心里一窒,忙怒问一边的下人:“药呢?!”
那下人连忙垂着头答:“小……小郎君方才端走了。”
“什么?!”
“小郎君方才来厨房找吃的,看见这碗药就问了问,一听说是郎主要的,就索性帮忙端过去了,还说自己轻功送药,跑得快……”那下人哆哆嗦嗦道:“小的以为小郎君送药也没什么,就让他端走了……”
第88章 忍无可忍2
因前方战事告急,除朝中军机重臣以外,大多数朝臣是在天亮以后才陆续收到消息,早朝取消,也不失为留给了他们反应的时间。
张府的书房之中,沉香透过菱格缓缓吐纳,攀上华贵的官服袍角,金玉带泛着淡淡冷光,与腰间悬挂的金银鱼袋相呼应。
风吹席幔,几位朝臣端坐,身影绰绰。
气氛严肃静谧。
刑部尚书汤桓还在忙着抄王家的善后之事,今日未来,户部尚书崔令之坐在案前,正埋头翻阅案卷,低声说:“行军必要募集粮草,本朝千万农户,按每户一百亩计、一亩产两石计,行军到漠北,按照沿途折冲府路程折算,粮草也颇为紧凑。”
尚书左丞尹献之道:“这只是统计之中的一部分,大量土地隐于世豪手中,正好王家抄了,一些与王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豪绅,当开仓贡献粮草,方可自保。”
崔令之颔首:“确实如此,就是不知陛下那边态度如何,要谁来押送军粮?”
右武卫将军葛明辉冷哼一声,道:“陛下偏重,铁定护着,我看啊,这种不讨好的差事八成是得落到我们头上。”
左卫大将军闻瑞立即道:“小皇帝再偏重,下达政令也要过中书门下二省,不可不仰仗张相。”
“照我看,如今王家倒了,谢氏如断一臂,照陛下这个倚仗法,等君后生了皇嗣,这赵家只怕要成我们最大的威胁。”
“说到这君后,这赵家三郎,就算是入了后宫,委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谢氏这段时间收敛不少,我看趁此机会,要以压制赵家为重,至少这次战事不能让他们谋得先机。”
“是福是祸还说不定呢。”有人嗤笑一声:“别到时候急着揽功,自己却死在了战场上,那曹裕狡诈多疑,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石青帐幔后,张瑾端坐饮茶,安静听着他们议论。
他面前的长案上,正摆放着一幅极为详细的舆图,标注了山川丘陵、河流峡谷、草原荒漠,并以朱笔标记在各地军事重镇,水陆行军路线一目了然。
他垂睫注视,未发一言。
崔令之当先发现张相今日神色过于冷冽,悄悄示意一边几个吵吵嚷嚷的武将收敛些,片刻后小心翼翼道:“不知张大人如何打算?”
张瑾冷淡道:“押送粮草之事,派给赵氏。”
闻瑞道:“可万一……”
“九成败。”
众人一惊。
张瑾指腹摩挲着锦缎般光滑的舆图,说:“后方必有暗箭,曹裕看似被周边几州孤立,不过是展示给朝廷的幌子,否则绝非举事良机。”
赵家人骁勇善战,骑兵如神,擅长以少胜多,但越是如此,越容易被坑在地形不利之地,比如说必定途径的流沙谷。
崔令之暗暗思忖:原以为张相近日对赵家不曾表露什么敌意,提防赵氏并不是当务之急,但看这情况,当真要先防备一二了。
众官员约莫到戌时聊完散去,几人离去前,还督劝张相昨夜辛劳,今日多加休息。待他们离去,少年就从瓦片上飞掠而下,犹如轻盈的梁上飞燕,落地无声。
“阿兄!”少年稳稳地捧着碗:“你的药!”
张瑾:“……”
张瑾怔了一下,盯着那碗药,眸底刹那起火。
“谁让你来的!”
他呵斥。
“我方才去厨房找吃的,看到这碗药,厨子说是给你煎的,我就干脆帮他们送过来了。”
少年恍若未觉,以为阿兄担心他撞见那些朝臣,又得意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端得没心没肺:“你放心吧!我方才蹲在屋顶上,他们都没有看到我!”
他以为兄长是怕这个。
说着又把手里的药碗往上抬了抬,“阿兄!喝药!”
“……”
张瑾眼皮狠狠一跳,胸腔恰似被一股气堵住一般,涨得他酸疼憋屈,太阳穴突突地疼。
这一个个的。
全都来气他。
张瑾冷冷抿紧了唇,看也未看那碗药,从少年身边径直又入了书房。
“诶?!”
少年疑惑地一歪脑袋,回身看着兄长的背影,又紧跟着他进去。
“阿兄,你的伤寒还没有好吗?”
“嗯。”
“可是已经这么久了,你老是不好,是不是因为你老熬夜……”
“……”
“那你喝药吧。”
“你放下。”垂睫整理桌案文书的男人下意识攥皱了纸张,没有回头,“我稍后喝。”
少年“噢”了一声,把手里的碗放下来,又留意到兄长手背上一闪而过的朱色墨迹,怀疑自己看错了,凑过去仔细瞧,张瑾看到这颗毛茸茸的脑袋越凑越近,要拽着他的袖子往上卷,面无表情地把他的脑袋推开,“你干什么。”
张瑜却顺势抓到兄长的手,看到他掌心结痂的伤,“兄长怎么受伤了?”
这是他那日为了保持清醒,强行抓碎片划出的伤。
虽然并没有起效。
张瑾被他这样一抓,好似被灼痛似的,猛地抽回手,甩袖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们是亲兄弟,你总是管我,我又怎么管不得你。”张瑜语气很镇定,也很执着,澄澈的乌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
张瑾攥着纸张的右手再一次捏紧。
一刹那,他都要因为这句话而失了镇定。
其实以他的聪慧,不难猜出张瑜问的到底是什么,他并非指男女之爱,可能只是想过问是不是有刺客,是不是受伤了瞒着他。
但,心里有鬼,所见一切即是魑魅魍魉,往往将自己魇住了。
不能失控。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赵玉珩、谢安韫那样的人,聪明一世,却与女帝牵扯不清,张瑾强行将自己与他们剥离开来,冷眼看着他们针对自己,只觉得可笑。
他不会为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哪怕他们都会,他也不会。
他闭目,深吸一口浊气,语气稍稍平缓,“没事,勿要多想,只是事情太多,有些烦扰,等忙过这段时间便好了。”
张瑜说:“那你喝药吧。”
不然他不放心。
张瑾转过身来,看着那碗已经凉透的避子汤,心头顿时感到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甚至有些想笑。
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欲盖弥彰,自己辛辛苦苦地绕了一圈,反而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狼狈可笑。
他端起那碗药,在弟弟面前,一饮而尽。
冰凉又苦涩的药汁滚入喉咙,却像吞铁酷刑,从胃里泛出来苦涩的滋味,呛得他微微咳嗽了一声,哑声道:“好了,你出去吧。”
张瑜担心地看着兄长,又倒了一杯清水来,放在他跟前,让他可以漱口润嗓。
随后,他转身出去。
悄悄关好了门。
后来几日,张瑜一直在主动过问兄长的“病”。
张瑾便又可笑地让人一日三餐地煮风寒药,只是最后,药汁都用来浇了花盆,明明满园花草长势喜人,但张瑾书房窗前唯一的生机,已经就此快凋谢下去。
夏季燥热沉闷,其间女帝似乎是想安抚张瑾,屡屡派人送一些解暑的膳食来。
张瑜见了,还对周管家说:“这个皇帝好烦,天天送些凉性的食物来,对阿兄的风寒也没好处。”
周管家:“……”
你要是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宝贝送的,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那小子怀里还揣着那把宝贝佩剑,晚上睡觉也要抱着,每天看着一把剑一只发钗,都可以傻笑一整天。
少年嫌弃了一番皇帝送来的膳食之后,就悠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