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穿着轻甲,按剑站在树下,清风徐来,少年侧颜刚毅,神色沉着,不含情绪地望着那边的女官。
“刘尚宫走了。”
许屏见那边的人走了,笑了笑,让开身子,“走罢。”
霍凌抬脚进去。
他同君后说了这件事,赵玉珩正好听司簿汇报完名册,对此事并不意外,淡哂一声,“她也算得偿所愿,阿屏,把我那一副晴日帖拿来。”
霍元瑶早就惦记赵表兄那晴日帖很久了,这回权贺喜了,许屏把东西拿来,放在霍凌右手边的案前,笑道:“霍小娘子一向聪慧,这进了宫以后,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崭露头角。”
霍凌说:“许宫令不知家妹脾气,以她的性子,不惹事就很好了。”
他倒是有点怕瑶娘进宫了以后和人打架。
谁知许屏却笑道:“略有耳闻。”
那可不是善茬。
若说霍凌平时沉默寡言,他的妹妹霍元瑶则全然相反,个性那是泼辣刁钻到了极点,打小就令人头疼。
打小就喜欢爬树打架,别人惹了她就一定要惹回去,半点亏都吃不得,打不过就挠头发,头发抓不到就用牙咬,门牙磕坏了都不肯松口,像个不服输的小狼崽。
也是因为她这种性子,世家出身的女子多半嫌弃她,不爱与霍元瑶一块玩儿,霍元瑶也不稀罕她们,自己跑出去结交一堆来自五湖四海的“知己”。
她还时常语出惊人。
譬如她十四岁的时候,就曾言辞凿凿地说:“如果换我来当这个京兆尹,这京城治安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然后被一干人等嘲笑,说小丫头毛都还没长齐,就知道白日做梦了。
谁敢嘲笑她,她就要当场嘲笑回去。
要是当场没骂赢,写文章也要把那群人再教训一遍,骂得他们面子挂不住,没法做人。
不过莽撞归莽撞,瑶娘向来心善,时常救济乞丐,去城外搭设粥棚。
她最仰慕的人是长宁公主。
所以长宁公主与沐阳郡公主张选拔女官,她是第一个报名的。
霍凌在宫中任职,时常见来往的内官与宫人,她们仪态高雅、举止从容、进退得体,一举一动都仿佛是经过最严苛的教导而养成,便是站在那儿,也端庄好看得如画中的人。
如果瑶娘进宫,和她们一样……
霍凌:“……”
他想象不出来。
他真怕瑶娘进宫之后,会干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来,还给陛下和君后添麻烦。
霍凌说:“若瑶娘在宫中惹出事端,还望殿下多担待一二。”
赵玉珩:“那孩子聪颖机敏,可比你圆滑。”
霍凌:“……”
霍凌噎了一下,半晌才抬眸望着男人,说:“殿下,臣可能……不适合待在宫中。”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好像除了这一身武艺以及从小看的兵书,便也没有其他了。他想,如果他真的想要变强,或许应该去试试更多的机会。
今日清晨,孙元熙应召入宫参加朝会指认王家,前一天还来他家中蹭了杯茶,还跟他说有点紧张。
不过孙元熙一边说紧张,一边又很兴奋地说:“我在工部干了这么久,总算是能做出一点有用的事来了!若这次能一举扳倒那个王家,我也不负陛下的栽培了。”
“说来,我这次之所以能立功,还多亏陛下把我安插在了工部的屯田司。”
孙元熙说得口渴,将手中的茶一干而净,又滔滔不绝道:“我家中三代务农,就出了我这么一个读书人,我那些同僚出身都比我好,却都不如我了解这些田地之事,所以这次我才能抢到机会。”
霍凌当时很羡慕。
他想,连先前迷茫的孙元熙也有了方向,他也该做出些决定了。
“表兄。”
少年抬眼,这一次没有使用敬称,而是用从小唤的称呼,认真地说:“我想从军。”
姜青姝是临时离开张府的。
当时,她正托腮靠着坐在院子里石桌,看着薛兆和阿奚切磋箭术。
薛兆自诩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但阿奚三箭齐发,依然技高一筹。
比试了五六个来回,薛兆当先认输,“不比了不比了,还是你技高一筹,我认输了!”
真是绝了。
薛兆还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
今天一回都没赢过,还是在陛下跟前,再这么比下去,他这个大将军的位置都要直接输给他了。
张瑜懒洋洋掂着弓箭,表情倒是没什么得意,还有点失望和不尽兴,“这就不比了吗?我还会五箭齐发呢。”
都还没来及表现呢。
薛兆:“……”
他懂了,他就是这小子在陛下跟前显摆的工具人。
薛兆心里直叹气,算了,他跟这种天才较个什么劲,不是他太菜了,是张相把这弟弟养得太变态了。
改天他非得把这小子拐到军中和其他人切磋试试,让他那些个武将同僚全被他杀杀威风。
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被虐。
姜青姝托腮瞧着,把面前的瓷杯往前推了推,“阿奚,渴了吗?”
“不……渴了!”
张瑜正要说自己不渴也不累,一看是七娘亲自倒茶,硬生生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飞快地放下弓箭蹿到她跟前坐下,乖乖喝水。
少年五官深邃,喝水时额发垂落,衬得五官愈发俊挺漂亮。
姜青姝支着额角,认真瞧着,心血来潮地摸摸他的脑袋,少年一滞,抬眼望着她,也学着她,摸摸她的脑袋。
她的头发都要被揉乱了,咯咯笑着去躲。
张瑜触摸到她柔软的发,只觉掌心也痒痒的,下意识蜷起指尖,企图捉住那丝残留的触感,少女伸手扶了扶脑袋上的发钗,噘嘴不满道:“你都弄歪了。”
“那我帮你弄好。”
张瑜立刻站起来,绕到她身后。
她把发钗抽出,交给他,指着脑袋的一处,“这儿。”
少年低垂着眼睫,左手抚上她的发髻,小心翼翼地把钗子对准,往里推。
才推了一截,她就吃痛地抽气了一声:“疼。”
扯到头发了。
张瑜立刻往外抽,小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
“我会轻点的。”
“好。”
能把剑玩出来花来的少年,此刻笨拙地捏着一只钗子,紧张得呼吸都要停了,一点点往里推,生怕弄疼她。
少女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腿上,绞着衣带等候。
就在此时,周管家快步而来,低声在薛兆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薛兆面色一肃,悄悄上前一步。
他对姜青姝比了个手势。
——有事发生。
他们事先约好,如若有涉及军政大事需要她立刻回宫,便以手势提醒。
姜青姝眸色微暗,突然说:“阿奚,现在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少年还没来得及给她插好钗子,闻言怔住,“什么。”
她已经站了起来,回身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发钗,抿唇一笑道:“那就罚你先学学怎么给女孩子戴发钗,下次再来给我戴。”
他紧紧捏着手中的发钗,抿唇不吭声,只是望着她。
“那我送你……出府门。”
“好。”
姜青姝和张瑜一起走出去,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门外,看着少女走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时还在冲自己挥手。
随后帘子一落。
彻底隔绝了少年依依不舍的目光。
姜青姝笑容微敛,提裙坐好,偏首看向车内早已等候的张瑾。
“什么事。”
张瑾道:“西北传来军报,漠北举兵大军叩关,守将隗通被擒。”
近日诸事繁杂。
女官第二轮考核在前几日结束,今日是放榜日,且早朝时天子刚亲自下令查抄王氏一族,日暮十分,以符宝郎出纳银牌,自西北而传来紧急火漆军机密报,直接上呈中书省,直达御前。
当夜,监门卫重开宫门,女帝急召朝中大员入阁议事。
姜青姝在后堂迅速更换好天子常服、卸去脂粉、重新将发髻打散简单束起,便起身走到议政的前堂。
几位文武大臣早已等候多时,见天子出来,抬手对她一拜。
“拜见陛下。”
“不必多礼。”
姜青姝走上御座,拂袖落座,沉声说:“发生了什么,诸卿应该已经知道了。”
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先前朝中因河朔三镇的节度使曹裕不敬天子、是否问罪的事争论不休时,其中一大难题,就是蠢蠢欲动的漠北数国。
本朝藩镇势力错综复杂,大多数虽不安分,但仍受中央管束,而先帝时期曾发生过一次地方藩镇叛乱,从那以后,魏博、成德和幽州三镇便隐隐有了摆脱朝廷控制的趋势。
且因募兵增多、且边境驻军增多,节度使同掌军权与行政权,故而当地士兵“只知使君恩威,不知上有天子”。
而曹裕拥兵自雄,专制一方,以赋税自私,与朝廷分庭抗礼,如虎狼环伺,随时可能导致国家颠覆,甚至不经过朝廷同意,曹裕就私定其子为下任节度使,想要首开“世袭”先例。
原先先帝之时,这个曹裕还算安分,时不时还会上表关心天子,但自小皇帝继位以后,此人就越发跋扈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张谢两党在此事上达成统一,想共同除掉这心头大患。
若漠北三年之内无异动,想问罪区区一个曹裕虽难,却并非做不到,但曹裕之所以敢挑衅小皇帝,就是仗着自己拥兵数十万于军事重镇,一旦碰到战事,内忧患外交加,极有可能失控。
姜青姝对这些地方政务了解不多,只能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去代入理解——大概类似于唐朝安史之乱后期,安史降将成为地方节度使之后,基本上就相当于割据独立了。
姜青姝趁着更衣的时候,抽空看过了国家概况。
因战事起,地方稳定度突然断崖式下跌。
乘马车入宫之时,张瑾在车内告诉她:“我朝与边境诸国屡有摩擦,按我朝兵力,漠北大军叩关虽为大事,但边境兵力充足,若合理统筹,便尽在掌控之内。”
所以,这个地方稳定度下跌,指的不是西北战事,而是河朔三镇。
她思索片刻,说:“问题是曹裕。”
“是。”
张瑾淡淡颔首:“河朔三镇之中,以幽州镇最为首要,漠北数国之中,瓦剌、回鹘、契丹等日益壮大,若要侵犯我朝边境,便以幽州镇首当其冲,这个时候,若曹裕举兵迎战、或是向朝廷求助,便还算在计划之内。但此人若敢与漠北联手,后果则不堪设想。”
且,如何在提防曹裕暗中使坏的同时,平息漠北战事,也是一个难题。
王家刚被查抄,朝廷人人自危,姜青姝还没来得及处理一些被波及到的负忠诚人员,眼下就到了用人之际。
唯一的好处是,国库已经没有那么空了。
打仗需要不少军费。
紫宸殿内,灯影清幽,排列如阵,气氛肃穆压抑。
女帝端坐上首,邓漪、向昌二人各自举臂,展开足有一人高的军事部署图,立于殿中。
谢太傅上前一步,抬手道:“陛下,老臣以为即刻命聂弘、孙戚各率兵十万,分两路出兵西征。”
“臣以为不可。”
上柱国赵文疏年事已高,此刻沉声否决道:“聂弘此人年纪尚轻,阅历不足,且曹裕在后方虎视眈眈,若有意外难以应对,而孙戚……若我记的没错,此人与王氏一族成为姻亲,不可信任。”
谢临脸色黑了黑,赵文疏提这个孙戚与王氏的姻亲关系,实际上也是在内涵他谢族,孙戚之外祖母乃是谢氏女出身,也是因此,其远方堂兄弟才得以搭上王家。
赵文疏第一反应就是这次战事,不能让谢氏一族的人上。
他话音刚落,其子镇军大将军赵德元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请出征!”
“赵将军莫要心急。”
谢安韫偏头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开口道:“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河朔三镇出乱子,后果不堪设想,具体如何统筹,还要细细商议。”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赵德元面色冷峻,双目刚毅,并没有看谢安韫,而是抬首看向上方的天子,“陛下!按照驿站传信速度,守将隗通被擒已有一些时日,此人出身寒微,且家中已无老小,如若投效敌方,透露一部分兵力部署情况,后果也将不堪设想。”
谢安韫说:“臣倒是觉得,隗通不会降。”
“谢尚书何以见得?”
谢安韫震了震袖摆,不紧不慢道:“隗通是平北大将军段骁麾下部属,早年受段骁恩惠,此人忠义,臣觉得他宁受死而不降。”
“谢尚书也说了是‘觉得’。”
右将军季冲冷哼道:“若当真出事,后果由谢尚书一人担待,只怕是一百个谢尚书的人头都不足以谢罪。”
谢安韫冷冽地看了他一眼,他未曾开口,身后的郜威已反唇相讥道:“怎么?季将军这么笃定我方兵力部署已经已经泄露,可有良策?”
“我是没有,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稍有拖延只怕城池失守。”
“莽撞行事,一旦军心动摇,反受其害,季将军行军多年,连这些道理都不知吗?”
“你!”
两人眼看着声音越来越大,竟直接在御前直接吵起来了,守在殿中的薛兆高声一喝:“放肆!御前奏对,岂容尔等出言不逊!”
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也有提醒监督官员御前言行的职责。
二人面色皆变,同时跪倒在地,“臣失礼,陛下恕罪!”
姜青姝微微一笑:“无妨。”
她方才听了这些人吵了全程,心里大概明白了他们各自的想法。
上柱国的意思很简单,王氏前脚出事,哪怕左右威卫遥领折冲府兵力十万,适合出征,且他们亲近的谢氏此刻很安分,也不宜将机会给他们。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赵家人想要尽快出征平息此乱。
但赵德元身为国丈,他的儿子肚子里还怀有未来的皇嗣,影响力本就非常可怕。谢氏也怕赵家这种外戚再立军功,日后声势只怕就要难以估量。
姜青姝心里大概有数了,看向为首的张瑾,“张卿以为呢。”
——眼前这些吵架的人属性不一,还是问问军事九十的张瑾的意见。
张瑾一直垂睫不语,似乎是在沉思,听她开口,才不疾不徐出声,嗓音清冽:“朔三镇外围淮西、泽潞等镇,与其余节度使关系较为孤立,曹裕图谋割据,若反,定有足够底气,否则得不偿失。臣以为,先敲打周边,断其盟友。”
他没有先讨论人选之事,而是先说分析此刻局势,随后缓步上前,走到部署图前。
姜青姝亲自起身走下台阶,见他抬袖露出修长的手指,指着一处,冷淡道:“此处乃兵粮必行之地,绕路而行则多拖延十日,臣建议先将此处围住。”
季冲见状,当即拱手附和:“张相所言极是,臣附议。”
赵文疏微微抚须,沉吟道:“劫掠当地豪绅、或是杀马杀人亦可冲粮,这一招又有什么用?”
张瑾转身说:“那便要请陛下拟旨了。”
当夜,因突发战况,天子及朝中重臣商议到深夜,紫宸殿内灯火长燃不熄。
姜青姝为旁听者,主要是由张瑾、赵文疏、赵德元等高军事属性的臣子发表意见,随后中书舍人入殿拟旨,当夜姑且拟定了初步计划。
但此事复杂,到底由谁出征,还是难题。
子时,众臣散去,因为太晚了,姜青姝直接吩咐秋月:“今夜众卿留宿宫内,去备些夜宵。”
秋月领命,众臣谢恩之后就陆续跟随内官离去,张瑾却淡淡拒绝:“臣就不必了,臣即刻去中书省,陛下给臣一杯浓茶即可。”
巧了,大家都是熬夜人。
姜青姝也正打算叫浓茶加班来着,闻言直接道:“正巧中书省的办公之物适才都被舍人搬过来了,邓漪,再抬一副桌案来。”
邓漪:“是。”
随后,紫宸殿前堂的屏风后,被摆好了一张长案,张瑾端坐其后,和姜青姝一起批起奏折来。
还要做的事有很多。
譬如抄家之后的官员职缺任免、一些官员奏请赦免部分王氏族人、近期沐阳郡公上奏禀报的女官选拔,都需要处理。
殿中静谧,灯烛跳跃,玉质屏风坚硬精美,晶莹剔透,一道端直人影被映射其上。
姜青姝想不到,他们白天还在为阿奚的事险些发生冲突,夜里居然一起加班了。
夜色漫长。
内官与宫中禁卫已在陆续交接班次。
紫宸殿内的灯火还极亮,站在这漆黑广阔的宫城里远远望去,犹如海上飘摇的一盏孤灯。
霍凌远远值守,似有所感,正好看到薛兆路过,出声唤道:“薛将军。”
薛兆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这小子,眉梢一挑,“什么事。”
霍凌:“末将想问,陛下现在还在忙吗?”
“今日军情紧急,陛下确实很忙。”
霍凌抬眼:“军情?”
薛兆此刻也精疲力尽,并不是很想和这小子絮叨,只当他是想趁机和自己套近乎,便拍了拍他的肩随意道:“不是你能打听的事,你小子虽然愚笨了些,意思我也明白,你先别急,好好干,等过些时日,我再重新把你调回到御前。”
霍凌:“……”
霍凌其实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真的只是想关心一下陛下近况,没别的意思。
但薛兆此刻直打哈欠,又冲他敷衍地摆了摆手,往另一处去了。
寅时七刻。
距离邓漪下值,已有一个多时辰。
殿内,姜青姝逐渐从正襟危坐,变为一手支着额角,然而眼皮子上下打着架,一杯浓茶见底,然而提笔之时仍然感觉眼前的字在晃。
真困啊……
早知道今晚要熬大夜,她昨天就多批些奏折了,果然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拖欠作业都不是个好习惯。
而且今天真的很忙。
就算是当惯夜猫子的姜青姝,也有点熬不动了。
天没亮就起来上朝,因要定罪王家,朝会开的时间比平时要多足足一个半时辰,已经严重超时了,等她下朝补了午膳,就一直在殿中等抄家的消息,也没来得及午睡。
好不容易查抄之事告一段落,她就出宫去见阿奚了,结果又撞上紧急军情。
姜青姝:真的要□□废了。
怎么可以这么忙啊!!!
她丑时七刻的时候抽空瞄了一眼张瑾,只看到屏风后露出的那一只握笔的手,稳健有力、运笔如飞,看起来状态非常好。
不愧是有名的工作狂魔。
于是她也咬咬牙,继续坚持。
于是又坚持了一个时辰,寅时了。
姜青姝支着额角,握笔的手渐渐慢了下来,睫毛越压越低。
“陛下,臣……”
张瑾正遇到一处,正要与女帝交流,抬眸之时,却看到女帝伏在案上的身影。
她的脸枕靠在臂弯里,奏折被压在龙袍下,御案之上的九龙灯盏徐徐燃烧,将少女的睫毛无声无息地拉长,犹如蝴蝶扇落的薄翅。
她睡得正香。
趴在桌子上打盹的样子,竟也有几分阿奚睡觉的憨意。
他微微一顿,看着她,顿时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面色如常,继续敛睫运笔。
又过了三刻。
案上的烛火猝然灭了一盏。
张瑾搁笔抬眼,本欲唤宫人添烛,但想起女帝还睡着,索性亲自起身更换。
只是起身添烛之时,不经意一抬眼,就看到她香呼呼的睡颜,以及一片狼藉的桌面。
她的睡相简直不能再放肆,更换睡姿时,还无意间将砚台和奏折扫下了御案,此刻凌乱到了极点。
张瑾:“……”
有洁癖的人看不得这些。
张瑾沉默片刻,起身走到龙椅边,弯腰帮她捡起来,一一折好放在一侧。
还有一封奏疏,被她压在身下。
张瑾本想试试能不能抽出来,却发现这小皇帝睡得太香了,胳膊下压着朱笔,他摸到一手的朱墨。
张瑾:“……”
张瑾神色骤寒。
他垂睫看着手背上一大片红,好似淌开殷红的血,竟与那夜的记忆再次重合,动作猛地一滞。
他抿紧唇,面上神色剧烈波动了一下,极快敛去,再次变得面无表情,直接掏出帕子来擦干净。
偏偏就在此时。
轮值的向昌推门进殿,禀报道:“陛下,君后求见。”
姜青姝睡得虽沉,但心中惦记着事,一听到声响,几乎条件反射般地惊醒。
“什么?!”
她整个人腾地坐直了,揉了揉眼睛,就看到向昌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顺着他的目光偏过头,就看到张瑾站在自己旁边。
离得很近。
姜青姝:“?”
什么情况啊……
张瑾怎么站在她旁边?她坐在龙椅上欸,身为臣子离皇帝这个距离……是不是有点过于近了啊?这合规矩吗??
随后她目光下移,看到张瑾满手的鲜红。
有点惊悚。
姜青姝:“???”
张瑾:“……”
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站在下方的向昌背脊紧绷、神色有异,似乎也在暗中分析张相手上的是什么,他甚至还注意到陛下脖子上也残留着殷红的痕迹,一刹那脑子里甚至浮现出无数可怕的情况。
譬如,张相想趁陛下睡觉掐死她。
或者是张相随身携带了刀刃,这满手的血……
他们都在脑补些什么,张瑾自然猜到了。
此情此景,也确实容易令人误会,若千牛卫不受他把持,此刻又不是深夜,单单他离天子这么近,就足以被禁军当场击杀。
张瑾右手一落,广袖立刻掩住满手的红墨,他神色镇定,微微低眼,和眼前的天子对视着,平静一指她面前的朱笔,“臣在帮陛下整理桌案。”
她这才扭头看到面前的一片狼藉,一封奏疏已经被她压得皱巴巴了,她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瞧了一眼奏疏落款。
是裴朔写的奏疏。
没事,自己人,她如常地把奏疏拨到一边,说:“朕方才太困了,小憩了一会,张卿莫要见怪。”
张瑾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平淡答:“无妨。”
她抬了一下手,无意撩了一下半散的发,露出颈子上被朱笔压出的一抹殷红,红色醒目,又瞬间令张瑾猛然一滞,想起那晚她脖颈上血淋淋的掐痕。
他不动声色,微微垂睫,将原本捏于指尖、准备用来给自己擦拭手背的帕子拿出来,淡淡道:“陛下擦一下。”
她疑惑地看向他,“擦什么?”
张瑾抿唇不语。
立在一边的向昌反应机敏,立刻上前接过帕子,又拿了小铜镜过来,让陛下看清脖子上的痕迹。
她瞧了一眼,这才了然,不紧不慢地沾了一点茶水,将颈间的朱迹擦拭干净,一边擦一边问:“你方才说谁来了?”
向昌忙答:“是君后。”
“什么时辰了?”
“刚过卯时。”
“唔……这个时辰,快上朝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窗外,依然一片漆黑,排列的宫灯垂落一片朦胧暗影,更深寒气四溢,不由得叹道:“这个时辰……也是难为他了,快让他进来吧。”
向昌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张瑾抬手道:“臣还未更换朝服,先行告退。”
姜青姝:“好。”
张瑾转身,朝外走去。
他自然也碰到了正要进来的赵玉珩。
其实紫宸殿有小侧门,他们完全可以互相避开,但是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一国君后,换谁走侧门都不太对。
于是就这么打了个照面。
赵玉珩内着宽松的月白袍,外披鹤羽大氅,袖面以金线织就庄重尊贵的绣纹,他身形挺拔颀长,背后是清冷夜色,暖黄宫灯映着俊美的侧颜,犹如日照雪山,剔透无暇。
张瑾从殿中缓步而出,对他抬手见礼,“君后。”
赵玉珩拢着大氅,冷淡站着,并未像往日一样回礼。
张瑾并未正眼直视他,姑且见完君臣之礼之后,就冷漠拂袖,从他身侧不疾不徐而过,衣袖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赵玉珩在他走了几步之时,突然道:“张相留步。”
“何事。”
“上次张相宿夜护驾,操心劳累,我还未向张相道贺。”
“为君尽忠,何谈言谢。”张瑾冷淡道:“朝会在即,臣要先去更换朝服,前朝后宫有别,恕臣失陪。”
他还待往前,赵玉珩未动,身后的许屏却微微侧身,挡住张瑾的路。
张瑾神色骤冷。
“放肆。”
站在殿外的向昌看着这架势,一时脑袋发懵,紧张起来。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另一边按剑巡逻的右千牛卫大将军梁亳已经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
此刻,薛将军下值不久,是梁亳当值。
梁亳是先帝亲自提拔的人,对先帝自然是十二分的忠诚,但对新帝不曾表态,现在虽与如日中天的张党关系日渐密切,但比起站队明显的薛兆,此人性格较为中庸,谁也不愿意得罪,平时做事也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此人明显看到了君后和张相,踟蹰片刻,选择远远观察,暂时不动。
向昌区区内官,看到梁亳都如此,自然也不敢上前。
许屏还挡着张瑾。
许屏虽为凤宁宫宫令,但一向只在内宫做事,最多与内侍省和六尚局打交道,第一次直面眼前这位冷峻的一国宰相。
一时双手发颤、内心发怵。
但她咬牙强装镇定,及时被呵斥,也丝毫不退。
赵玉珩缓声道:“中书内省离此处不远,时辰上来得及,张相何必心急。”
他不紧不慢地转身,再次走到张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