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乐一怔。
她沉默许久,嗫嚅着道:“陛下,驸马他……不知情。”
“是吗。”
姜青姝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手端着茶托,慢慢呷了一口茶,平静道:“具体知不知情,要看刑部呈上来的供词。”
嘉乐咬唇,“可是,刑部那种地方……惯会用严刑拷打,驸马他向来文弱,便是屈打成招又……”
“皇姊。”
天子冷淡抬眸,“你在质疑朕吗?”
嘉乐对上这位妹妹的锐利冰凉、仿佛洞悉真相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一股说不上来的畏惧,忍不住移开目光。
她眼泪簌簌而下,掩面抽泣道:“臣已经说了,都是臣一时鬼迷心窍……驸马并不知情,是臣买通宫人,那药也是臣命人弄的……”
她哭得好不凄惨。
姜青姝淡淡审视着她,想起长宁私下里跟她说,这位三皇女,向来势力,也惯会伪装可怜。
她生父身份卑贱,她从小到大备受欺凌和冷遇,因而势力、虚荣、唯利是图,一心想要在众皇女之中出头,但偏偏又缺少一些谋略。
且她表现得越傲慢跋扈,则越是自卑于出身。
但唯独,喜欢她的驸马。
当年先帝还在时,她就哭着闹着非驸马不嫁。
姜青姝扫了一眼她的属性。
而她的驸马,姜青姝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时,就打量过他的属性。
多情和风流不一样。
风流是到处拈花惹草当海王,实则对任何人都不动心,像谢安韫那种人,翻脸甚至比翻书还快。
而多情,则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左一个白月光,又一个朱砂痣的。
专情对多情,注定是一个悲剧。
游戏里,遇到这种属性的夫妻,姜青姝通常是重点关注吃瓜,男方往往会在各种不同的场所对不同的女子倾心,如果男方不得已被外调到地方,和女方分开,几乎很快就会和别人堂而皇之地花前月下。
怪不得嘉乐会被她的驸马鼓动。
都到这个地步了,她自己命在旦夕,还毫不知分寸地袒护自己的驸马,想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也许她的驸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放心让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姜青姝大可以去调查驸马有没有养在外面的外室小情人,直接向戳穿她驸马出轨的事实。
换成别的角色,或许会很干脆利落地要求和离,当场斩断情愫。
但嘉乐是专情。
专情就是,别人在“死渣男给爷去死”的时候,她在“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宁可陷入爱恨交织的虐恋,都没法断干净。
就算驸马挖了她的肾给了他的白月光,她也能爱恨交织地拉扯一段时间,然后在他浪子回头的时候和他HE。
典型的虐文女主。
姜青姝:“……”
就,咱也不知道,咱们的母皇妈妈那么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为什么会姜氏还会出恋爱脑啊!!
不说在这种家风的熏陶下各个都是女枭雄吧,至少咱是高贵的公主啊!公主就不要自轻自贱了啊!
瞧瞧长宁。
人家这个长公主当的多潇洒啊。
长宁提及嘉乐的时候,还说了句:“她之所以如此,或许与她生父早逝有关,虽为皇女,却备受冷落,越是缺少关爱之人,越是渴求被爱,那王铮别的招数没有,惯会花言巧语、故作深情。”
姜青姝审视着眼前的衣着华美的公主,她轻咬着红唇,掩面擦着泪,衣摆落在满地清霜之上,那双眸子也蒙上一层水雾。
她抽泣道:“陛下……臣愿意一人承担这些后果,只求陛下放过驸马吧。”
一人承担?
姜青姝微微偏首,看向一侧的邓漪,邓漪上前,平声道:“如若罪责皆在殿下一人,按律,除谱牒,废黜殿下为庶人。”
嘉乐闻言,惶然地抬首。
邓漪又道:“殿下的子嗣,也会沦为庶人,如若他日王氏一族定罪,身为庶人的殿下也会被牵连,轻则沦为官奴流放,重则枭首。”
“殿下想好了,要承受这些后果吗?”
嘉乐忍不住颤了颤。
她突然泄力了一般,瘫坐下来,像是完全没想到后果会这么可怕,她很快就抓住了邓漪话中隐含的信息,惊惶地抬头看向姜青姝,“什么叫……王氏一族定罪?你要做什么?”
姜青姝平静回视,并未作答。
嘉乐又掩面哭了起来,哀哀道:“我明白了……陛下早就想动王家是吗?你如今来见我,是要做什么呢?逼我将一切都推到驸马身上,以便陛下更加方便地铲除王家吗?”
“我不会的……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一起死……”
女子的钗环簌簌掉落,叮咚落在了金砖上,她垂着头咬着牙,倔强地说。
姜青姝叹息。
果然,恋爱脑没这么好劝。
姜青姝之所以来见嘉乐,是想给她一个和王氏一族斩断关系的机会,显然对方并不领情,还把她视为恶人。
她起身出去以后,拢袖站在阶上,展目望向天边滚动的流云,淡笑道:“朕果然不适合用怀柔之术。”
邓漪站在女帝身后,闻声说:“无论背后受何人鼓动,这下药之事嘉乐公主的确是做了,陛下对她已经很仁慈了。”
“她是朕的手足,又有两个无辜的孩子,朕若杀她,会有损民心。”
邓漪突然说:“臣有点好奇……”
“说。”
“陛下既已想好如何定案,又何必要特意来见嘉乐公主一面?无论她选什么,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据邓漪所知,此时此刻,秋月已经去了刑部大牢。
女帝并不会耐心地和他们磨,这样太浪费时间,也会夜长梦多。她来见嘉乐,并不指望嘉乐能拿出什么证词指认驸马,扳倒王家的关键也不在嘉乐身上。
但她还是给了嘉乐一个选择,问她是愿意一起死,还是斩断与驸马之间的感情。
可惜啊。
她还是没选对。
那就让她来替她选吧。
姜青姝平静道:“朕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一定要下手那么狠?若嘉乐能看得开主动配合些,朕也不必做的太绝。但今日见了嘉乐之后,朕越发确定,王铮必须死。”
说罢,她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秋月刚刚抵达刑部监牢。
驸马王铮,是刑部侍郎季唐亲自审讯。
因为事情涉险宫闱密事,季唐知道的细节并不多,但仅仅是那一点点消息,就足以令他们万分惊骇——嘉乐公主居然敢对天子下药,简直是疯了。
至于后来天子中药与否,那伶人又如何处置,最后天子可否临幸了旁人,这些都是宫禁机密。
前来押送驸马的薛将军只说:“此事以弑君案秘密审理,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季唐从来没接手过这么棘手的案子,事关陛下、公主、驸马,关乎皇家尊严,他也怕失了分寸,更怕审出来的结果让陛下不满意,到时候自己还得倒霉。
他思来想去,多要了一个人,“敢问将军,下官想要一个人协助下官审理……不知可否通融?”
“谁。”
“裴朔。”
薛兆沉吟片刻,答应了。
裴朔是天子器重的人,这个人能干又聪明,季唐打从上次大理寺案开始,就基本上确定这是个香馍馍,凡事扯上裴朔,准没错。
随后,季唐开始审讯驸马王铮。
这个人好审得很,八成是出事当晚,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应对审讯,季唐轻松写了一大摞状纸,以为可以交差,但裴朔看过之后,却一直皱着眉头。
季唐:“你有什么想法?”
裴朔冷声道:“此人不能活。”
季唐叹息:“你这小子……是有所不知,这驸马是宁国公之子,嘉乐公主是陛下的手足,若罪责在公主一人身上,尚能保全双方性命,且公主深爱驸马又是众所周知的事,你要判驸马死罪未免也……”
裴朔不客气道:“正是大人的想法,才助长他们无视君威,敢谋害陛下的气焰。”
正说着,宫中来人,说是天子身边的秋大人来了,径直来了大牢。
“见过秋大人,不知陛下可是有什么指示……”
季唐忙不迭笑着去迎。
裴朔跟在后面。
秋月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拿起案上的状纸,大致浏览,叹道:“果然,殿下在拼命保驸马,这位驸马却只想着将罪过推到公主一人身上,保全自身。”
季唐干笑两声。
秋月回头,冷冷打量着季唐,沉声道:“那就是季大人失职,大人审出来的都是假供词,陛下不会满意的。”
季唐一惊,没想到真被裴朔说中了,连忙道:“下、下官……下官问出来的就是这些,若是陛下不满意,那可以再审……”
“不必了。”
秋月冷漠打断他,挥手命周围跟随的衙役都下去。
监牢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潮湿与血气,裴朔站在季唐身后,视线落在秋月身后的两位侍卫身上,看到他们手中拿着一个锦盒。
角落里,刑讯用的炭盆烧得噼里啪啦。
秋月拿起那一摞供词,将之扔进炭盆之中,火舌“呼”的一声腾了起来,顷刻间将之烧成灰烬。
她说:“来人,把人绞了。”
裴朔眉心一跳。
季唐也猛地抬头,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秋大人,这这……这可是驸马……”他张了张嘴,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还想说什么,但身后的裴朔暗中推了推他,示意他噤声。
秋月略一扬手,身后两个侍卫立刻上前,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白绫,走向那间牢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王铮惊恐地呼喊声,“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们不能杀我!我可是驸马!我要见公主,救我……呃!”他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好似被截断了一样,逐渐嘶哑痛苦。
很快,再也没了生息。
只有人体倒地的闷响。
季唐亲眼见着那人被活生生绞死,惊骇异常。
秋月微微一笑,缓缓道:“驸马对嘉乐公主用情至深,不愿牵连公主,在监牢中认下一切罪状后畏罪自戕,从此以后,王家之罪与嘉乐公主及其子嗣无关。”
“事涉天家颜面,不得有误,二位听明白了吗?”
秋月看着他们。
季唐还沉浸在惊惧中,没回过神来,裴朔当先上前抬手:“臣明白。”身边的季唐如梦初醒,连忙跟着俯首道:“是,是,请秋大人和陛下放心,下官会尽快写好罪状……”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抹汗,想着:这裴朔怎么又说中了,他刚说王铮该死,女帝就来杀人了。
那是宁国公之子。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看来这一次王家,真的要惨了。
季唐心里对这位陛下的印象也彻底颠覆了。
往日陛下处理政务,皆按照规定的流程和律法处置,不偏不倚,循规蹈矩。
也因此,其中可操纵的空间甚为巨大,他们接到命令是一回事,暗中怎么做又是一门学问,总之又要平衡好各方的利益,又要给小皇帝一个表面上的交代。
以往他们都是这么打太极的。
但这一次,女帝直接派秋少监来杀人,委实是狠狠震撼了季唐一把,季唐惊惧之下也开始换个角度思索——
撇开王家不谈,陛下如果处置嘉乐公主,会对民心有一定的影响,且下药的丑闻不好对外宣扬,会惹人非议。
如果杀了驸马,就只需要以弑君之名立刻结案,非常干脆,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于是季唐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秋月见人死了,便转身打道回宫,裴朔主动送她出刑部衙署,突然问:“下官可否问大人一件事?”
秋月仔细打量这个被陛下倚重、曾三番四次让陛下帮忙的裴大人,对他的印象倒是极为不错,便微微一笑,“请问。”
“陛下龙体可安好?”
“陛下无恙。”
“陛下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裴朔清晰又直接地问。
秋月暗暗一惊,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问,不由得斥道:“放肆,不得妄自揣测君心。”
裴朔说:“陛下是圣明之君,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还请秋大人告知,臣也好知道当如何配合陛下。”他微微抬首,那双乌黑精明的眸子映着落日,清隽的面庞镇静而从容,问道:“可是……要彻底抄了王家?”
秋月皱眉看着这个裴朔,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每次提及他的时候,语气都那般无奈了。
这个人,聪明,也直接,不用可惜,过于重用……又总觉得他太嚣张了点儿。
秋月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裴大人这么聪明,就自己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吧。”
裴朔顿时明白了。
他笑了笑,双眸一弯,“下官明白。”秋月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心里暗道:这个裴大人看起来有点兴奋,难道他与王家有仇?
整个朝堂近日都一片混乱。
最忙的当属三法司,最焦灼的便是谢党,但面对崔郑赵三族联名上书,且王铮伏诛、王钧下落不明,整个王氏一族都被禁军围住,犹如案板上的鱼肉。
便是谢氏一族,也不敢贸然搭救。
且,这一次谢尚书并没有什么动静。
那些以他马首是瞻的大臣,打算以谢安韫的行动为风向,但谢尚书却表现得非常心不在焉,迟迟没有一些动作,一副提不起劲、不想保王家的样子。
反而是谢太傅反复上奏。
却被张瑾堵了回去。
按理说,张党又可以隔岸观火,不必这样掺和,但张相这一次和女帝态度异常一致,若太傅欲以天子之师的身份对小皇帝施压,张相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堵回去。
且三法司审理结果三番四次地上呈,张瑾都毫不留情地打回去了好几次。
再重审。
起初刑部尚书汤桓不敢动作过大,后来觉察到了上头的态度,才开始下狠手。
而张瑾,那夜之后并未回府,而是连着两日留在中书省过夜,期间管家差人来说阿奚在书房等了他一夜,也仅仅只是吩咐管家照看好阿奚,便继续以忙碌政务之名留在宫中。
直到第三日,他终于还是回了府。
周管家见郎主一脸倦色、神色冰冷,直觉发生了什么,却没敢问。
除此之外,张府的大夫最近也颇为莫名其妙的,因为从来不近女色的郎主,突然让他熬一碗避孕药来。
这事还不许声张。
特别是不能让小郎君知道。
大夫:“?”
大夫第一反应是小郎君在外面玩脱了,郎主要堕人家姑娘的胎了,他一边煎药,一边想着小郎君可真是情路坎坷,摊上这么个天天棒打鸳鸯的兄长。
当夜,那药被送到书房。
烛火长燃,蝉鸣起伏。
张瑾负手站在窗前,侧影拓落一道凛冽的影子,他垂睫看着那碗药,薄唇抿得死紧。
那一日的记忆还总是时不时在闪现,令他头痛不已,每每忆起,都备受煎熬。
就当是一场噩梦。
他闭了闭眼。
正要端着药一饮而尽,屋外忽起风声,他颇为敏锐,立刻放下药碗,随后就见少年推门冲了进来。
“阿兄!”
他嗓音雀跃,兴高采烈。
明媚漂亮的少年从夜色中奔来,衣袂还沾着夜里的寒露,他似乎是刚听到兄长回来的消息就跑了过来,整个人都风风火火的,“阿兄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等我做什么。”
张瑾并未抬眼看他,下意识用衣袖略微挡住药碗。
少年没心没肺地笑着,摸了摸脑袋,“我是想谢谢阿兄,愿意成全我和七娘。”
张瑾一顿,“什么?”
少年甩了甩身后的马尾,嬉笑道:“虽然七娘没有跟我说,但我知道,七娘那天晚上能来见我,定然也有阿兄的默许。”
阿兄能接受七娘,他很开心。
这少年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张瑾的侧颜被烛火照着,影子晃晃悠悠,显得那张脸阴翳晦暗,他沉默地站着,没有说话。
若是之前,张瑜或许会打住。
但他和七娘解开了误会,这几日实在是太开心了,为了和兄长分享快乐,他硬生生憋了好几日,此刻非要说出来不可。
这少年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一旦碰到什么开心的事,都会第一时间跟自己的兄长分享,今日也是,他一直在跟兄长喋喋不休地说他和七娘的事。
“那天,我带着七娘放了花灯。”
“我去宋府帮七娘解围,七娘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还一直提心吊胆的。”
“谁知道那个秘密是,她并不是真正的新娘子。”
少年一说到那件事,一双漂亮的乌眸瞪得又圆又亮,隐隐剔透生光。
他缠着兄长滔滔不绝,还兴致勃勃地和张瑾聊起八卦来,“对了,那天我还撞了一件极为荒谬的事,阿兄你绝对想不到!就那个宋家长子,叫宋什么……宋朗?他居然觊觎自己弟弟要娶的夫人,还想和崔娘子生米煮成熟饭,简直是个无耻之徒……”
张瑾:“……”
尤其是这种罕见的丑闻。
张瑜知道兄长那天也赴宴了,那府上的主人兄长也认识,所以他更想跟兄长分享八卦了,便说:“兄长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看见那人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什么歹徒,谁知道这是新郎官的兄长,冲进来的那些人一看见他,表情可好玩儿了。”
“后来我蹲在房顶上,听到他们说,新郎官的兄长,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崔娘子了。”
“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同意他弟弟娶崔娘子?为什么又要在成婚这一天反悔,打扰别人的好事?”
“真是稀奇了,怎么会有人喜欢弟弟的女人呢?”少年很是费解地说:“这不是有违人伦的事吗?”
张瑾:“……”
清寥人影映在碧纱上,馥郁的沉香徐徐吞吐,逐渐盖过了那突兀的药香。
张瑾的袖子微微掩着药碗,听到那话,眼尾无声抽搐了一下,唇抿得更冷。
他说:“她让你去你便去么。”
这话没头没尾。
但张瑜立刻就知道,兄长话中的这个“她”,是指七娘。
若不是张瑜去了,被大理寺卿撞见,张瑾也不会判断失误,被女帝以他为要挟引入宫中。
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少年抬眼,直白道:“因为我相信她,七娘才不会害我。”
“天真。”
“我觉得我没有看错。”少年双眸清亮,很自信地说:“虽然七娘有时候也脾气,但她是个讲是非的女子,若是要算计谁,那个人肯定也是做了什么坏事,活该。”
活该的张瑾:“……”
男人面色更冷,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而且,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那个宋朗岂不是要得逞了。”
张瑜还在说,语气非常固执:“能揭穿这种觊觎弟弟夫人的险恶之徒,我觉得我也不虚此行。”
张瑜古道热肠,最喜欢做这种行侠仗义的事,这样的事委实对他胃口,他甚至还有点儿后悔没有把那个宋朗多踹几脚。
真不要脸。
对女孩子家下药,连人家的名节都不顾,这算哪门子喜欢?
如果是张瑜,他绝对舍不得这样对七娘,而且别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这几日,单是回想起那天在河边抱七娘,都情动心乱。
夜耿耿而难寐。
张瑜有些说累了,便拿起兄长书房的白玉瓷壶倒了一盏清水,仰头一饮而尽。
而张瑾背对着他,听到他的话,愈发头痛欲裂。
他只觉一股火意在胸腔乱蹿,无法疏通排解,憋得五内俱焚,窗外摇晃的树枝落在他寂静的双瞳里,好似地狱里伸出的鬼爪,拖着他往漩涡里沉沦。
他闭了闭眼,不欲在这种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冷声说:“阿奚,你先回去歇息。”
少年润完嗓子,又委屈地看向张瑾,心道他等了他这么多天,怎么才唠了两句,兄长就要逐客了?他坐在桌前趴了下来,支着下巴眼巴巴地瞅着他:“可是我还想和你说话。”
“听话。”
“我们很久没好好说话了。”
“我很忙。”
“那好吧……”少年歪头想了想,关切道:“周管家说你这几日都很忙,兄长你也要记得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了。”
张瑾:“嗯。”
“你每次都只是嗯,但事后还是不注意。”张瑜认真地说:“阿兄这么忙,还总是操心我的事,我虽然很喜欢七娘,但更担心你,周管家说你总是有话憋在心里不说,忙起来还老是一夜不睡。”
张瑾并不是擅长表露情绪的人,习惯以冷漠的姿态示人,但偏偏弟弟是一团滚烫的火焰,有时候即使不擅长,也不忍心完全无视他。
他面色稍缓,偏头朝他淡淡颔首,“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不打扰兄长了。”
“好。”
少年起身,抬手朝兄长一施礼,随后往书房外走。
张瑾见他走了,这才重新撤开袖子。
他垂睫望着已经冷却的药,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双手端起来要喝。
结果张瑜又折返了。
“对了。”
那少年好像又想起什么事忘了问,又杀了个回马枪,兴奋地探头进来问:“阿兄,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七娘?我想她……咦?你生病了吗?”
张瑾:“……”
他喝药的动作就这么被看见了。
有那么一瞬间,张瑾倒当真是有些慌乱。
想他聪明一世,无论行善还是作恶,皆无所畏惧。善是坦荡磊落,作恶亦是无畏无惧,从来没有这样遮遮掩掩,好像见不得光过。
刚饮了半碗药的男人微微垂睫,勉强保持镇静,继续把剩下的喝完,把药碗放下来,以袖子擦拭嘴角,平静道:“最近有些受凉,不必担忧。”
张瑜的目光在那药碗上转了转,迷茫地“噢”了一声,“大夫看过吗?”
“嗯,无碍。”
于是兄弟二人又无话了。
其实大夫并没有看过,不管怀没怀孕,才几天都是诊断不出来的,而且就算怀了,张瑾也不会让别人诊断出来,更不会允许自己生孩子。
那太荒谬了。
荒谬的事,仅此一次就够了,他决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张瑜望着兄长,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兄长今天有点怪怪的,神色比平时要冰冷压抑很多,而且似乎还有点……疏远他?
是错觉吧。
可能是兄长太累了。
张瑜方才被打了岔,又想再问一遍什么时候可以见七娘,张瑾仿佛知道他又要开口,冷淡道:“你且等着,我让人给她传信便是。”
他立刻眉开眼笑,“好嘞,谢谢阿兄!”
少年的脑袋“咻”的一下缩回去了,他关上门,在夜风中撑了个懒腰,又哼着小曲儿溜达到小厨房,叮嘱厨子做了一碗安神汤,让人给兄长送过去。
随后他坐在七娘曾经待过的屋子屋顶,望着月亮,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个小木雕继续雕刻。
他想送七娘一些东西,但思来想去,觉得京城的小娘子们都锦衣玉食,应该什么都不缺,那干脆就送她一个雕刻的小像吧。
少年在屋顶上借着月光,雕得认真;而张瑾从书房回到卧室,看到阿奚送来的那碗安神汤,沉默了很久。
安神汤下面还塞着字条,丫鬟送来时特意塞的,却是阿奚的字迹——“不许熬夜。”
张瑾神色稍霁,淡淡笑了一声。
他按了按发疼的额角,却没有碰那碗药,以免里面有什么不知道的食材,与避孕药药性相克,只是脱去外衫躺在了软榻上,在黑暗中微微闭目。
阿奚到底还是孩子气,只知道对在乎的人好,也从来不记仇,心里也不会藏事。其实他已经快弱冠了,张瑾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很有城府了,别人都怕极了他,背后骂他是皇帝的爪牙。
不,再追溯远一点,张瑾十五岁遇到先帝时,就已经是个很残忍的人了。
当时掖廷的管事诬陷他偷东西,他站在雪地里,即使快被活活打死,也咬紧牙关,不肯认罪。
奴隶就是低贱,就算被打死也没什么可惜。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
所以在快被打死时,瘦弱的少年猛地爆发力气,一口咬住了管事的手,死都不肯松口。
所有人都过来按住他,而他发狠地咬着,咬得伤口深可见骨,硬生生地咬断了对方的食指,骇得周围的人都不敢上前。
随后一双绣着龙纹的赤靴出现在眼前。
先帝看着那赤脚站在雪地里,满脸血、眼神阴狠的单薄少年,问他:“你就是张瑾?”
少年不答话。
先帝又看向地上断掉的半截手指,说:“你咬掉他半根手指,他依然能轻易杀死你。”
少年冷冷望着先帝,往后退了一步,“奴下次会咬他的脖子。”
如此说着,少年的眼神却犹如要吃人的狼崽子,好像就算是女帝,他也会狠狠地咬她一口。
当年那一幕,张瑾后来做梦时总会梦到,梦里先帝冷冷地俯视着他。
但这一夜,他却梦到了小皇帝。
小皇帝长得有几分像先帝,还小的时候就能看出长大以后的样子,张瑾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总是在想:刚硬冰冷如刀锋的女帝,为什么会生出个这么没用、这么娇气的小东西?
他二十多岁,小东西稍微大了点,看着依然很没威胁。
后来她登基了。
看起来还是很没用,连处置个犯错的宫人都不敢下杀手。
上朝时都不吭声,只会悄悄瞄他。
张瑾:“……”
张瑾原本准备了很多对付新帝的手段,后来发现只要让薛兆把她盯着就行了,偶尔能感觉到她变得活泼顽皮了点儿,比如说大闹寻芳楼,把谢安韫诱到龙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