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他知道张瑾要做什么,会不会愿意多活一会儿?与张瑾再博弈一把。
这一切,真是因因果果,造化弄人。
教人哭笑不得。
姜青姝沉默不语,抬手挥了挥,郭宵自觉退了出去。
她终于想起来点开实时,查看张家兄弟的近况。
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要求她尽快处置张瑾,张瑾树敌太多,当他万人之上时,人人待他恭敬,当他事败垂成、榱崩栋折,那些怨恨他的人就会一拥而上,再加上最近有些那方面的风言风语,有人生怕她会饶过张瑾,更是坐不住了。
打开实时前,姜青姝不无冷酷地想着,如果张瑾苏醒了,就即刻令贺凌霜把他押去刑部大牢吧。
她给过阿奚机会了,让他选,他没有立刻带张瑾出京,那她也不会再等下去了。
只要张瑾配合认罪画押,她会尽可能让他体面一点。
至于她。
已经没必要再见张瑾了。
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了,她和张瑾就算见面了,也只是仇人相见,没有温情,不复真心,只有怨恨、质问、哀伤,那见面还有什么意义。
她和张瑾,就这样吧。
她承认曾经他给她带来过欢愉,也曾偶尔沉溺于温存柔情,紫宸殿日日的朝夕相处,熟练到彼此都快成了习惯,但那都是短暂的,算不得数的,对她来说也无关紧要的。
她这样想着。
但随着时间流逝,殿外的天光沉寂下去,紫宸殿越发安静,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虚空。
当她看到张瑾怀孕时,便好似被针蛰了一下似的,猛地闭了眼睛。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去看,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剧烈变化。
【罪人张瑾得知自己怀孕,内心被绝望痛苦淹没,精神崩塌,为了不连累弟弟、维持最后的尊严,决定自尽。】
【罪人张瑾在屋内自尽,被弟弟张瑜打断,在张瑜的逼问下,张瑾承认了知道怀孕的事,张瑜情绪激动地提出去求女帝,张瑾却认为这只会让女帝来羞辱自己,不许他告诉女帝。】
【在弟弟张瑜的再三恳求下,罪人张瑾终于心软,十分痛苦无奈地答应他不会再自尽。】
【罪人张瑾想要流掉腹中的孩子,但身体太过虚弱,贸然流产会有生命危险,只能痛苦地去怀这个注定不被接受的孩子。】
姜青姝:“……”
哪怕是见惯所有突发事件的姜青姝,此刻也彻彻底底,傻掉了。
他怎么能怀孕的啊?
姜青姝回想了一下,自张瑾怀疑香料有问题开始,她便停了那些药,也许就是那段时间,张瑾怀上的。
该说是造化弄人吗?
他们应该一刀两断的,不该再这样纠缠下去。
——【张瑾承认了知道怀孕的事,张瑜情绪激动地提出去求女帝,张瑾却认为这只会让女帝来羞辱自己,不许他告诉女帝。】
这一条实时,在她眼前反复滚过。
姜青姝表情古怪。
他认为孩子的存在,只会让她来羞辱他……
羞辱他……
不是,她犯得着羞辱吗?她从来不屑于羞辱败者,相反,她从未否认张瑾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只有他,配与她为敌。
她也没说会厌恶这个孩子吧?她之前排斥,是因为忌惮张瑾的权势,又不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
他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他到底在想什么,才会“万念俱灰,一心赴死”“痛苦地去怀这个注定不被接受的孩子”?是认为她憎恨他、厌恶他,一直在捏着鼻子和他相处吗?
她承认,她的所作所为,的确会让人这样觉得。
将张瑾押去刑部的诏令一时没有下达。
姜青姝需要重新想想。
张瑾不许阿奚把此事说出去,不仅顾全他自己的自尊,对她也不算坏事,姜青姝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时候,一个谋反罪人被传出了怀了皇嗣,对天子名声也不好。
她处置了,会有人说她冷血,幼子无辜,虎毒不食子,她何必对亲生的孩子也这样赶尽杀绝。
她不处置,会有人说她偏私。
首犯张瑾不死,那么那些追随张瑾的叛党又凭何处死?
姜青姝支着额角,坐在龙椅上兀自沉默了很久,久到她都要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塑,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身边,以后也许还会有别人,还会生很多很多孩子。
不缺这一个。
张瑾既然已经吩咐阿奚不许说出去,也许,她应该顺水推舟,佯装不知,继续冷酷地处置张瑾。
作为天子,姜青姝一点也不欠张瑾,是张瑾欠她,把持朝政太久,他早该归还权势于她了。
可是……
撇开天子身份不谈,算她欠他。
他对她,起初是不够好、过于傲慢轻视,她便理直气壮地与他作对、寻他软肋,再后来,他因弟弟与她有了朝堂之外的交集,却也从未做过什么欺骗她、羞辱她、利用她的事,但是她却再三利用他,欺骗他的真心,利用他的亲人,把他一步步推到万劫不复。
但如果,再给姜青姝一次机会,她还是会这样做。
她不会对一个权臣讲良心。
早在他因为香料来质问她时,她就在心里冷冷地想着:若是别人,敢这样冲她说话,她早就株连九族了,她受够了。
你以为你是在朕面前是特殊的吗?朕早晚会让你知道,没有人能在朕跟前特殊。
当时那样恶狠狠地想着,认为她对他,不过是恶人对恶人。
现在……
姜青姝想,她还要再去见他一面。
“来人。”
姜青姝起身道:“给朕更衣。”
张府之中一片惨淡,随着时间流逝,每个人都清楚,张瑾醒了,守在外面的士兵随时可能奉女帝的命令冲进来。
所有人都没想好该怎么办。
张瑜坐在屋顶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的莹雪剑,雪亮的剑身照亮少年一双沉静漂亮的眼。
开国天子之剑。
定天下,扶社稷。
七娘将此剑赠他,是相信他的正直与侠义,也是在抉择之时点醒他,要为天下人着想,而非为了一己之私,因为血亲便有所偏颇。
所以他选择站在七娘身边,与兄长为敌,哪怕是兄长将他养大。
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带兄长逃离京城。
现在回想起当年赠剑的一幕,这少年有几分自嘲地想:也许那时,七娘就已经料到了今日,当初赠他此剑,何尝不是在暗示他,将来她若与兄长刀剑相向,他应该站在她那边。
他拿了她的剑,怎可再与乱臣为伍。
张瑜右手紧攥着剑柄,痛苦地闭着眼睛,又仰头灌了一壶酒,正当醉眼朦胧时,隐约看到远处有火把的光亮,不由得呼吸一紧。
难道七娘让他们来抓兄长了?
少年慌乱地跳下屋顶,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透过一排遮挡的绿茵草木,他隐隐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极快地走了过去,披着斗篷,却像极了七娘,他还待细看,紧跟在后面的女将军却极其警觉,猛地回头看过来。
张瑜敏捷地闪在假山后,隐蔽气息。
贺凌霜没有发现异常,对身后将士说:“你们守在此处,等候陛下命令。”
“是!”
少年怔怔地站在假山后,听到这句话,有些落寞地想着,七娘果然来了,她是来抓走阿兄的吗?可若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亲自过来见阿兄?
那边,贺凌霜转身跟上陛下。
漫天无星,连月光也被黑云尽数遮蔽,一丝光亮皆没有,只有姜青姝行走的身影被两侧火把的光照亮,她穿了身简单的碧色裙衫,外面罩着玄色斗篷,此行很是隐蔽,没有任何朝臣会知道。
这座府邸内已经没有什么下人了,除了范岢、张瑾,就只有张瑜,女帝的到来也不会提前预示任何人。
张瑾的卧房内。
范岢刚替他换完了药,胸口的伤已经在慢慢结痂,手臂因为毒素有些溃烂,但姑且也算没有继续恶化,只是伤的太深会引起感染发炎,哪怕日日喝着药,张瑾的身体也还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今日还发起热来。
张瑾静静靠坐在床头,他已经许多日不曾束发,乌发散开,床头点着一盏孤灯,光打在他的脖颈与胸口的肌肤上,惨白如雪,毫无血色。
他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喘,偶尔用力过猛,伤口撕裂,渗出斑斑血迹。
他哑声问眼前忙碌的范岢:“小产伤身,难道生下来便不伤身?”
范岢滞了一下,心情复杂,之前的大人百般询问能不能有孕,现在却又执着于小产的问题。
他说:“产子自然也伤身,只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先安胎,等您身体好些了,再考虑下一步不迟。”
等他身体好些了?
那又是何时?倘若女帝决意杀他,决计捱不了几日了,倘若女帝不杀他,以他这副身躯,只怕身体好转之时已经要显怀了。
那怎么可以?!
范岢退下后,张瑾依然披着袍子静静坐着,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落下一片深深的阴影,生平第一次,竟显得无助脆弱。
远处烛影忽然动了一下,似是被人推门带出的风吹动,张瑾纵使闭着眼睛也察觉到了,倏然睁开黑眸,凌厉地朝那边看去,却是一怔。
浑身皆似冰封。
是姜青姝。
进来之人掀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清丽动人、又冷淡倨傲的脸,眼尾细长,锐利地上挑着,似笑非笑时横扫过来,便会让人产生头皮发紧的感觉,如同被上位者看穿了一切。
也许是权势尽归她手的缘故,短短几日,她变得彻底像一个无情帝王了。
“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见你一面。”
她迎着张瑾的目光,上前一步,也在暗中打量着他。
虽然早有准备,但发现他这么虚弱狼狈时,还是大为意外。
张瑾在看到她靠近时,眼底的情绪忽然剧烈翻涌起来,猛地转过头不再看她,闭目冷冷说:“别过来!”
短短三个字,说得嘶哑急促,又引发一阵剧烈地咳嗽。
姜青姝停下。
张瑾低头不住地喘息咳嗽着,扶着床栏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哪怕不看她,也能感觉到她停在几步之外,他强行按下喉间的血腥气,又冷冷说:“罪臣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么?值得陛下亲自来一趟。”
她说:“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瑾听到这句,气血上涌,下颌绷得更紧。
她倏然问:“你闭着眼睛,是在怕朕吗?”
她往前迈出一步。
张瑾不住地低头咳嗽,口腔里俱是浓重的铁锈味,双眸紧闭,竭力隐忍痛苦,完全无力应答。
却有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抚上他的侧脸,指腹无意剐蹭因高烧而滚烫的皮肤,带起一阵冷冰冰的触感。
然而就那一丝微薄的触感,让他的心剧烈地战栗起来。
喜欢到骨髓的人,哪怕心里不想,身体已经有了本能想抱她入怀。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却突然掐住他的下颌。
朝上猛地抬起。
她俯视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如你所说,你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朕拿走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怕朕?”
居高临下的姿态,清淡的语气,就像挑衅。
他怕的不是她,是他自己。
怕自己再露丑态,怕自己又自作自受,怕自己都痛苦屈辱成这样了,还要被她发现腹中的秘密,受一番羞辱与嫌恶。
从前专权跋扈的张瑾,第一次以这副病弱狼狈的姿态,被她捏着下巴。
“你真的不看朕?今天不看,以后就看不着了。”
张瑾发着高烧,魂魄都好像在火上炙烤,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她,她正倾身看着他,好心情般地朝他笑着。
他气血再度上涌,胸口起伏剧烈,眉头皱得死紧,猛地偏头甩开她的手,用尽浑身的力气,做完这个动作,他以拳抵着胸口,差点缓不过气来。
许久,他才平复气息,嗓音嘶哑,萧瑟到了极点:“这般容光焕发,看来陛下最近过得很好。”
她“嗯”了一声,悠闲道:“朕铲除了令朕多年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心情自然好了。”
“……多年寝食难安?”
张瑾默念这句,心里一片苍凉,想质问她,他带给她的就只有担惊受怕吗?他们交颈缠绵、浓情蜜意,她每每冲他笑的时候,难道没有真的开心过?
张瑾唇角死死抿着,忍得久了,又低头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部犹如塞满了棉花,喘息之间,如同刀割。
“咳咳……咳……”
伤口再度撕裂,他胸口绽开的血花越来越灼艳。
张瑾眼尾因剧痛而痉挛抽动,长睫之下的眼睛充斥着愤怒、屈辱、无奈,双手攥着被褥,被褥里晕出一片神色水迹,是因疼痛而产生的冷汗。
他这么会隐忍的人,此刻也受不住了,从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她偏头看他许久,终于心软,转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张瑾没有接。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可怜,闭目道:“既然这样憎恶我,何苦再来?”
姜青姝表情古怪,“朕是忌惮你不错,却从来没有说过憎恶你。”
“撒谎。”
她沉默,冷冷反问:“朕现在还有撒谎的必要吗?”
“……”
这回换张瑾沉默。
良久,张瑾勉撑直身体,去拿她手中递过来的水,她静静地抬着手臂等他拿,忽然间,男人苍白的手指却蓦地攥住她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一拽,姜青姝没站稳,直接被他狠狠地扯到怀里去。
杯盏翻倒,水溅泼一地。
“你——”
她的额头撞到张瑾的下巴,狠狠的,疼得她呲牙,想必他也受到了相应的疼痛,然而,抱着她的手臂却依然紧绷得犹如铁钳,难以推开。
不像一个病弱体虚之人,或者说,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回光返照。
姜青姝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放开我!”
张瑾抿着唇不说话,用尽全力地抱紧怀中的心上人,手指的温度滚烫得像烧红的炭火,在她的脸上颤抖着摩挲而过。
这个时候,姜青姝大可以叫外头把守的士兵进来,只要她喊一声,以张瑾现在的罪臣身份被当场斩杀也不为过!然而他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没什么好惧的,如果说非要惧什么,就是惧她现在露出排斥嫌恶的眼神。
所以,他一只手臂钳制着她,一只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疯狂灼热,反反复复地看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活生生的样子。
上次在殿上,他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看。
她挣扎起来。
若是平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挣脱顺利,也不会这样挣扎,但现在的张瑾太虚弱,只能用尽全力地抱住她,把她勒紧在怀里,用力到浑身肌肉绷紧,伤口撕裂,冷汗混合着涌出来的血液,鲜血淋漓,渗透衣衫,就像猛兽之间的狩猎搏杀,这般执拗,又这般拼命。
最后他还是抱紧了她,哪怕狼狈地喘着气,血弥漫口腔。
室内安静。
他怀硬似铁,将她拥紧,姜青姝被对方死死勒着腰,动弹不得,只感觉肌肤相贴的地方滚烫如火烧,张瑾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急促得不正常,像一只刚结束狩猎的猛兽,衔着口中猎物的脖颈不住地喘息,却不肯放开。
她再也推不动了。
他是疯了,明知道她对他无情,就不怕她真的叫人吗?但也许,他比谁都清醒,知道濒死之人不值得她大费周章地喊人进来,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给他抱一下又何妨。
他也就只能再抱这一下了。
张瑾抱住怀里的人,极尽亲密的姿势,却没有沾染半分欲色,他的手掌痴迷地摩挲着她的眉眼,滚烫的手掌按在冰凉的肌肤之上,触感令人战栗,他眸色愈深,眼底水火交融,用自己的脸颊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近乎含恨道:“你说,我怎么能爱你?”
我怎么能爱你?
怎么能这么爱你,爱你爱到把自己都弄成这样,现在还想抱你?
这样刻骨的情话,却说得恶狠狠的,咬牙切齿,好像含了天大的委屈,好像爱上她,是件多么令他痛恨的事。
但若痛恨,又缘何这样紧抱不放?
姜青姝开始不自在,伸手想拨开他捂着眼睛的手,他却哑声道:“别拿下来。”
“为什么?”
他不语。
姜青姝还是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缓慢而用力地移开了那只手,近距离地对视上他的双眼,却发现眼前的男人眼眸泛红,眼睫湿润,眼底的情绪万分悲恸又眷恋,就这样望着她。
这是他从未流露过的脆弱卑微的一面,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张瑾闭目侧过脸,自嘲道:“在你跟前,我是半分颜面也没有了。”
他的语气萧瑟而沙哑,落睫之时,一滴难以察觉的泪珠沿着脸颊坠落,姜青姝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发现真的很烫,低声说:“你发烧了,朕去叫太医来给你看。”
“不必。”
“为什么?”
“将死之人,有什么可看的。”
“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朕不杀你呢?”
“……”
张瑾陷入沉默。
他沉默许久,才说:“对你不好。”他转过头看着她,口吻平静地好像依然在朝堂上与她商议政务:“如今正是你该肃清朝堂、树立威信之时,朝中想必人人皆想杀我,你又何必与他们作对,让他们说陛下有失公允?”
“既要斗,便斗个彻底。”
这就是张瑾,冷酷地告诉她,要斗就斗个彻底,权力博弈,断没有中途停止的,给敌人机会就是向自己插刀,他们本就你死我活,她的刀锋应该对准所有敌人,包括他自己。
权臣张瑾,要么万人之上,要么死。
没有第三种结局。
这样的道理她定是懂,她已经是个极其强大的帝王了,他没有什么可教给她的。
在她沉默时,张瑾已经不想讨论这样的话题,犹如一个企图用醉酒来逃避现实的人,他再度痴迷地蹭了蹭她的脸颊,阖上双眸,疲倦至极般,沙哑地说:“给我抱一下,就一下。”
从前他不理解那些为了爱情把自己害到穷途末路还甘之如饴之人,如今换了自己,却也懂了。
如果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要想打破只能害死她,那不打破也罢。
权力没什么意思。
不如这样抱着心爱之人。
可惜这一辈子命不够好,活得太过拧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如果还有来世,他希望能单纯与她过一段夫妻般的生活,就像他们手牵手在民间散心时一样。
如果说,来这里之前,姜青姝只是想与张瑾好好地做个了断,让自己可以再无心理负担地处置他,顺便想想怎么跟阿奚解释,不让那少年恨她。那么现在,她是彻彻底底相信了,张瑾或许有许多执念放不下,但至少,对她的那一份情是真实的。
坐在那把龙椅上,就会本能地猜忌身边的人,她以前总觉得他的深情太假,哪怕他说不会伤害她,她也不信他是真的没有野心。
姜青姝突然说:“还没有到绝境。”她扬睫,注视着他的双眼,“朕不惧人言,纵使有人私下议论朕偏私袒护,朕让他们闭嘴,他们就得闭嘴。张瑾,你如此聪明,难道就没有想过利用一些筹码,再为自己搏一搏吗?比如……”
比如,那个孩子。
她现在就等他说出孩子的存在,其实她不讨厌任何孩子,不管是谁生的。幼子无辜,她可以有很多办法让他假死脱身,只要他说出口,拿这个威胁她。
也当是给她一个手软的理由,不然她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过他。
本为局外人,却也早已入局,所以她才真心想做个好皇帝,世上本处处都是不公,如果连上位者也有那么多私心,那何处还有公道可言?
皇嗣是唯一的转机。
姜青姝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肌肤相贴,不留一丝空隙,张瑾没有看见她眼底的排斥与嫌恶,便已经心满意足了,伸手一遍遍抚着她柔顺的长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扯着薄唇低声道:“看来你也没有那么讨厌我。”
她心里叹息,闭上眼。
“你真是疯了。”
张瑾:“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她往上提了提,搂得更紧了一些,颈窝相贴,又用苍白的手指去勾住她的食指,直到十指相扣,在她耳侧唤:“姜青姝。”
“嗯?”
“姜青姝。”
“你想说什么?”
他不答,又唤:“姜青姝。”
帝王的名讳,被他连名带姓地叫了几遍,一遍比一遍百感交集,叫到最后,他哑声在她耳侧说:“青姝。”
“你会舍不得我吗?”
姜青姝不说话。
张瑾又自顾自地说:“你可知,我为何那般在意赵玉珩?”
“为什么?”
“因为他‘死’得太早,又是为你而‘死’。”
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当年赵玉珩为她“一尸两命”,在所有人眼里,他便成了女帝心里唯一放不下、不可提及的隐痛,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模仿他,但做到几分相似,也取代不了她心底的位置。
那时张瑾已然很在意,一个死人,死得越久,大家越只记得他好的一面。
他没办法和赵玉珩争。
现在好了。
赵玉珩没死。
将要死的是他。
张瑾呼吸沉重,又垂头剧烈地喘咳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来,抬头看到她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目光,虚弱无力地笑了笑:“又觉得我在胡言乱语是不是?”他捏紧她的右手,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不顾伤心撕裂的疼,让她感受到他沉重而有力的心跳,满腔爱恨交织,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是他们夺不过我。”
“姜青姝,我要你以后的每一日都忘不了我。”
姜青姝终于忍受不了了,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就算记得你,我就会愧疚吗?”
张瑾唇角微扯,好像知道她会这么说,“知道你一向没良心,你不会。”
她冷笑,“是,你少自作多情,别做些自我感动的事!”
张瑾不恼,兀自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认真道:“记得恨我也行。”
“……”姜青姝语塞。
还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疯子,姜青姝彻彻底底,没脾气了。
记得他。
哪怕是恨也行。
虽然张瑾想不通能有什么让她恨的,就像当初被她挡剑、知道她爱自己时一样荒唐,那时他想了很久,也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让她爱的。
他这个人,死板、无趣、冷酷、自私、还不会说情话,连个朋友都没有,他一直觉得她爱所有人都不会爱自己,可终究,她给了他感受爱的勇气。
已经够了。
呼吸着她发间熟悉的香味,摩挲着熟悉的触感,拥抱这具拥抱过无数次的身体,他觉得够了。
张瑾彻底放空了自己,闭着眼睛享受须臾宁静的时光,攥着她手的五指松开,改成一遍遍抚着她的脊背,又放下来,双臂用力搂紧她。
就像藤蔓绞着树干,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姜青姝无计可施,终于放松下来,万般无奈地任他抱着,也没有说什么了。
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气,那是一种病入膏肓之人独有的气息,想想真是荒唐,张瑾居然把自己活成了当年的赵玉珩,病弱成这样,还要揣着她的孩子,默默去死。
抱她?多抱一下又能怎么样?
不过是能贪得一时便是一时。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四周暗沉沉的纱帐,沉默许久,忽然轻声:“那阿奚怎么办?”
“他今年便弱冠了,后面的路,该一个人走了。”
“他会难过。”
“总有离别,不过或早或晚。”
“朕利用了他,让他误会你。”
“这样也好。”
那少年误会兄长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有气有怨,虽然因为他的病重而暂时忘记计较这些,但这样也好,因为张瑾还要再食言一次。
张瑾突然说:“帮我一个忙。”
姜青姝沉默,听他在耳侧低声说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张瑾知道,她不会拒绝的。
屋内烛火快要燃尽,光线越来越暗。
暗到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张瑾最后一次在黑暗中亲了亲她的眉心,终于放开手,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开,怀抱里瞬间变得空落落的,哪怕已经有所准备,心里还是有种沉闷闷的酸涩,像被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咳了咳,苍白的唇色又染了一丝血色,还好烛火黯淡,看不清晰,只听到他故作冷漠下来的声音:“走吧,罪臣就不送陛下了。”
姜青姝理好衣冠,本想走,听到他强撑的沙哑嗓音,想了想,还是重新捡起地上的水杯,用衣袖擦拭干净,重新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这一次,张瑾接过,一饮而尽。
“多谢。”
“朕走了。”
“嗯。”
她转身往外走去,没有再回头,张瑾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等等。”
姜青姝转过身,看着他。
“香囊还在么?”他问。
她怔了一下,才发现他是指当初她送给他、又被他怒极之下扔在紫宸殿的香囊,她想了想,说:“应是被邓漪收起来了,能找到的。”
“把它还给我。”
哪怕是下过药的,他也要。
这只是个很小的要求,姜青姝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好,朕改日让人送来。”
说到这里,再也无话。
她转身推门离开,呼啸的夜风随着门的开阖直直灌入屋内,不过须臾,屋内就再度恢复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