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京城外,那些勾结张党的地方官员,有人听闻京城巨变、司空已败,有吓得畏罪自尽的,有吓得赶紧对女帝表达忠心撇清关系的,也有不肯束手就擒发动兵变的。
比如太原府。
埋藏的这一根暗线,终于炸开了。
太原府将士一起反了,与此同时,统领河朔三镇军务事的闻瑞也一同反了朝廷,裴朔和段骁对此早有准备,前后夹击,镇压大乱。
京城内外,除了这些事,还有一件事令大家暗中讨论。
那就是张瑾。
昔日权倾朝野的张司空,如今被革去了所有的职位和爵位,成了罪人。
可他暂时没有被关入刑部大牢。
神策军将张府外围得犹如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但没有皇帝诏令,贺凌霜并没有急于进去抓人。
关于此事的奏本一封接着一封,满朝文武都叫嚣着杀了他,他们不知道陛下在等什么,这样的乱臣,难道不该直接杀之吗?
但陛下一直没有表态。
张瑾昏迷了很多日。
这几日,只有张瑜和范岢在身边照顾他。
自从知道阿兄怀孕,张瑜就一直不在状态,一会落寞酸楚,一会悲愤不甘,一会痛苦纠结,五味杂陈,甚至恨不得找个角落躲起来,拿块砖拍晕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兄长怀了心上人的孩子这件事。
可是,可是兄长他已经和七娘决裂了啊……
七娘和兄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七娘也喜欢兄长吗?可又怎么会闹得你死我活,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他一会儿难过于兄长和七娘竟然有了孩子,一会儿又怀着希望想,这样的话,兄长是不是就能因为孩子暂时保住性命了……
七娘会放过兄长吗?会放过这个孩子吗?如果七娘放过了,那兄长自己呢?兄长会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还有……
那他呢,他怎么办……
谁来告诉他,他夹在中间,应该怎么办。
少年坐在屋顶的瓦片上,手臂环着双膝,无助地蜷缩成一团,连发冠都歪了,高束的乌发洒满了脊背。
他眼神迷茫,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要怎么告诉兄长这件事……
兄长还没醒,他是不是该先告诉七娘,去求一求她?可是他面对七娘怎么说得出口,兄长醒来又会不会生气?
张瑜从未如此痛苦纠结过,兄长卧房的灯烛彻夜不熄,是范岢在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以防兄长伤得太重撑不过去……
他好像随时都要失去在乎的所有人。
张瑜挖出了以前在院子里偷埋的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去,拼命想把自己灌醉,少年醉眼迷离,最后烂醉如泥地躺倒在了屋顶上,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七娘……”
他伸出手想触摸月亮,手在风中徒劳地抓了抓。
抓不到。
他今天才发现,七娘离他好远好远啊。
少年微微闭上眼睛,俊挺冰凉的侧颜浸在如水的月光里,掌心的酒壶从指尖滑落出去,最喜欢的桂花醑沿着瓦片骨碌碌滚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四分五裂。
范岢不知道小郎君躲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这小子是一时无法接受现实,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估计想冷静冷静。
事到如今,这一对兄弟到底该何去何从,范岢也不知道,当年司空救了他的命,留他在府上效忠,所以尽管张府外已经全是禁军,范岢也依然会坚守道义,全力救治司空。
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天微亮时起身去厨房拿药,正推开卧房的门,就看到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
眼睛发红,额发乱七八糟地耷拉着,还一身刺鼻的酒气。
像只不知道在哪钻了的脏兮兮的小狗。
“小郎君?”
范岢吃惊地看着他。
少年幽魂地般地杵在那,如梦初醒般,用鼻音应了一声,脑袋依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低低问道:“我阿兄他……怎么样了……”
“大人目前情况还好。”范岢说:“余毒未清,重伤未愈,加上流产太过伤身,为了大人的身体着想,暂时……我还是用安胎药稳住这个孩子,之后的事,等郎主醒了再说。”
“嗯。”
张瑜没什么异议,他想了几天几夜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在下先去熬药了,小郎君进去看看大人吧。”
“嗯。”
范岢离开了,张瑜在门口失神地站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就如被雷击般,猛地僵住。
“阿、阿兄……”
男人正虚弱坐在床上,胸前和手臂都缠着厚厚的布条,衣衫松松披着,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墨发披散,双眸幽深,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看着他。
兄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方才他和范岢的对话。
谁也没开口。
张瑜喝了一夜的酒,也没有想好怎么办,根本没有做好告诉兄长怀孕之事的心理准备,此刻猝不及防撞见兄长苏醒,连酒都吓醒了大半,大脑彻底混乱起来。
少年心脏砰砰跳得厉害,浑身僵硬,尴尬且无措,甚至生出一丝逃避的心思。
这让他怎么说。
他恨不得夺门而逃。
可兄长已经听见方才范大夫的话了吧?他现在再怎么逃避,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少年僵硬地站在那,试图在大脑内搜罗出只言片语来,气氛却因为这短暂的沉默显得更尴尬。
还是张瑾先开口:“杵在那里干什么。”
他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静,却透着一股浓重的虚弱无力,嗓子发哑。
说话间,似乎牵动了伤口,眉头皱得更紧。
“阿兄……”
张瑜见他神情没有异样,应是没有听见范大夫的话,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放下来了,他抿了抿唇,上前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少年虽然靠近了,眼睛却是定定地注视着一边的锦被,有些不太敢看兄长的眼睛。
“我没事。”
张瑾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卧房,而不是阴冷潮湿的地牢,便知道一定是弟弟的原因,才让自己能在这里养伤。
其实是地牢,还是府上,皆无区别。
皆为败者。
少年站在床榻边,看着兄长虚弱病重的样子,好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阿兄,对不起。”
“什么?”
“我不该……和你为敌。”
张瑾抬眼看着他,双瞳深深,“那你悔么?”
少年怔怔地站着,眼露茫然,片刻后抬眼和他对视着,唇动了动,许久才说:“不悔。”他咬咬牙,知道会伤他的心,却还是不想说违心的话:“阿兄你依然还是错了,谋反害的不止是七娘,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
这便是他的弟弟。
正直、坦荡、磊落、是非分明。
张瑾自他幼时便反复教他,人活于世,自该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身处江湖更是少了那些身不由己,他自快意恩仇、一切随心。
那些肮脏、恶心、见不得人的,由他来便好。
张瑾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沉默片刻,又嗓音沙哑地问:“你何时回来的?”
在殿上对峙时,他问过这句话,张瑜那时满心只有对兄长的怨怼,倔强地没有回答。
这一次,少年诚实回道:“我……我是在七娘坠落山崖的时候,赶回来的。”
“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霍将军。”少年抿唇道:“他说七娘有难,让我去救她。”
那个被她贬去修堤的小子。
看似失宠被贬去地方,实则是故意迷惑旁人视线,让霍凌得以去梁州调兵赶来京城,顺便找到张瑜。
而张瑜听闻她遇到危险赶来,正好目睹她被周铨逼落悬崖,他们兄弟之间也彻底有了隔阂。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真是好算计。
这一步步,早在很久以前与他柔情蜜意时都算计好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与他真心与他在一起。
——“你没什么好还的,那一剑其实是朕设计的。”
她甚至连这点事都不瞒他了。
为他挡剑是假的。
只是为了让他心怀愧疚,为了让他在那时乱了心神,放弃对赵家赶尽杀绝吧。
毕竟赵玉珩还活着,她怎么舍得真的灭了赵氏全族?
周铨有句话到底说的对,她害惨了他。
她彻彻底底,拿住了他的命门。
连他的欢喜、愤怒、痛苦、内疚,都成了她的游戏。
多么悲哀。
若挡那一箭死了倒好。
偏偏现在还活着,还要承受这样的事。
张瑾牙关咬得死紧,猛地闭了闭目,胸口和手臂都痛得厉害,浑身都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彻彻底底,麻木了。
到现在,多说无益,张瑾甚至连跟弟弟解释真相的力气都没有了,是否被当成恶人都无所谓了。
张瑾闭着眼睛,手不自觉地攥紧被褥,骨节泛白,像是在压抑心里涌上来的情绪。
他垂着眼睫,散开的墨发挡住脸。
少年站在他面前,看不清他的神情。
许久,张瑾哑声道:“阿奚,你先出去吧。”
“阿兄……”
张瑜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兄长现在的状态平静得过分,哪里怪怪的,不太想出去,“我就在这里陪你。”
“出去!”
这次的语气冷硬了几分。
张瑜抿紧唇,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好几眼,才依依不舍地关上门。
但他不敢真的离开,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贴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
张瑾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僵硬冰冷的雕塑。
许久,他才僵硬地抬起手,打开床头的暗格,取出一把匕首。
“蹭”的一声,匕首出鞘,锋利的刀光照亮那双沉静却带着杀意的双眼。
他冷冷地看着自己。
张瑾不止一次产生过疯狂的想法。
在得知她跳崖之后,那些想法就不停地闪现在脑海里,只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让他分不清是想摧毁别人、还是想要自毁,但他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这些,也无法像灼钰那样决绝,因为他放不下的太多,少年时的阴影、十几年的不甘、不肯输的执拗,他不能容忍任何失败,他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做权倾朝野的宰相。
太多复杂的东西,让他始终无法纯粹地去思考自己的真心,也一步步把自己逼到发疯的绝境。
现在好了。
他不再是张司空,只是张瑾。
好像十七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其实他还是那个刚出掖廷、孤僻决然的少年。
从未得到过什么。
那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曾经批过奏折,断过生死,如今用尽全力地攥紧刀柄,用力到发抖。
不远处的桌案上点着一盏灯,光线暖黄,融不开刀锋的冷意,张瑾浑身的血液都一起涌到了手掌,用尽全力地朝着自己刺去。
“阿兄!”
几乎在同时,门“砰”地被少年一脚踹开,一颗飞石直直朝张瑾射过来,精准地打中手腕,致使匕首脱落。
张瑾手腕发麻,还试图去抓匕首。
然而少年眼睛发红,飞快地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匕首,浑身都在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你为什么要这样!”
“阿兄,我知道你不能接受现在的一切,我也知道……是我害了你,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将我养大的兄长,是唯一的亲人!你就这样离开,让我怎么办!?”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说过,任何人和事都不可能摧毁你……我心里的阿兄也绝不是懦弱寻死之人!”
“大不了有什么后果,我们一起面对。”
少年满脸怒色,像是气坏了,又像是伤心懊恼至极,话说得语无伦次。
说完,他又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一股酸涩直冲眼底,闭了闭眼睛才憋回去,捏着匕首的手用力到发疼。
有件事或许可以挽回,少年牙关咬得发疼,终于说出了那件事,“阿兄,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了?”
张瑾看着眼前激动又愤怒的弟弟,眼神平静,依然淡漠。
“我知道。”
这一次,换少年彻底愣住,身形晃了晃,脸色变得苍白。
“你……”
兄长果然听见了……
他看着张瑾。
张瑾看着他。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兄弟同时喜欢上一个人,分明是弟弟先来的,兄长却怀了心上人的孩子,这期间恩恩怨怨,说不清谁更对不起谁,若不挑明倒好,挑明了之后,徒增纠结与尴尬。
少年撇过头,眼睛有些干涩,许久才轻声说:“阿兄既然知道已经有了七娘的孩子,为何还要这样?”
张瑾捂着胸口咳了咳,虚弱地笑了笑,苍白的脸色在灯烛下近乎透明,“我与她已经你死我活,要这孩子何用?”
“可……”少年不甘道:“谋反是死罪,至少这个孩子是皇室血脉,如果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七娘,说不定她能对你手下留情……”
他还没说完,张瑾就似乎突然被刺激到了一般,蓦地打断道:“别告诉她!”
张瑜愣住,脱口而出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张瑾攥着被褥的指骨泛青,近乎不堪其辱般,咬牙闭上了眼。
还能为什么!?
他骨子里孱卑又极端自负,百般折磨痛彻心扉,已折损了他的全部自傲,殿上挡箭时已经想一刀两断,已经心灰意冷地不想再和姜青姝有任何牵扯。
哪怕有了孩子,也仅仅只是继续践踏他的自尊,徒显难堪。
难道还用孩子要乞她垂怜吗?
事到如今还跑到她的面前,满怀期待地告诉她,我们终于有了孩子?
就算她知道了,也一定是嫌恶的。
哪怕这个孩子是他梦寐以求的,生下来也已经无用了。
固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张瑾已经谈不上有什么自尊了,但即便是死,他依然还是想让自己死得体面一些,至少,至少不要再自取其辱地给她玩弄了。
帝王无情,多做什么都是徒劳。
自以为百般纠缠是深情,不过是一个人的自我感动。
他已经足够像个笑话了。
现在他也不执着了,他什么都不想要了,事后再施舍他什么,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一场血淋淋的摧毁。
张瑾想到此,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内心又受刺激,爱恨浓烈,压抑不住,致使血气涌上喉头涌上,却被强行咽了下去。
他低着头,剧烈地喘息起来,浑身因为伤口崩裂渗出冷汗,血迹微微渗出衣襟,四肢也突然被抽空了力气,虚脱到近乎颓然。
张瑾强撑着沉重的身体,无力地闭眼:“阿奚,你听我说,你救驾有功,她不会株连到你身上,此事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我,结局已是注定。”
“才不是!”
少年大声反驳起来,咬牙道:“凭什么是注定?!大不了,大不了……”他想说大不了他亲自进宫去求七娘,哪怕豁出所有,但转瞬又想起来,兄长不会接受这种乞求而来的怜悯,便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兄长又是宁死不接受折辱的性子。
少年双眼发红,突然冷声道:“大不了我们一起离开,我带你从这里杀出去!”
等杀出去了,他再一个人回来认罪。
他不想失去阿兄,也不想让七娘为难,阿兄终究还是做错了,天下人都需要一个交代,那他就替阿兄去顶罪。
毕竟……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阿兄抚养大的,他什么都没为阿兄做过。
就当是把命还给他。
七娘身边有更好的人,她也不需要他在身边。
张瑜眼尾发红,双手攥拳,死死盯着张瑾,“总之我不能让你死,你要是敢想不开,我就,我就……”
他“就”了半晌,也“就”不出个所以然。
少年抿紧唇,垂眼盯着脚尖,散落的额发遮住一双眼睛,情绪极端不稳。
张瑾第一次看见弟弟情绪这么失控的样子,意识到方才的行径,于他而言是终于迈出那一步,决绝释然了,却也的确是忽视伤害了弟弟,毕竟,对阿奚而言,这一切都发生得太毫无准备,太突然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就要承受他和姜青姝互相算计带来的后果。
他沉默许久,“我答应你,不会再想不开。”
少年抬眼看着他,“真的?”
“真的。”
“兄长这次……不会再骗了我吧。”
张瑾笑了笑,笑容很浅,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我没有必要骗你。”
他一直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兄长,只在谋反之事上食言过一次,那一次,也是被嫉妒与怒火冲昏了头脑。
等回过神来,已后悔不及。
可“活”这个承诺,现在已是最难。
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范岢说堕胎会让他身体更差,可生下这个注定不会被接受的孩子,又算什么呢?该断时偏执地不肯断,好不容易决心一刀两断时,却又断不掉了。
又何尝不是上天无情,百般折磨于他。
她实在太忙。
一边是朝堂大换血,一边是河朔太原引发的战事,天下大小政务不再像从前一样经宰相之手,而是直接上达天听,她已经数日不曾空闲下来,从天还未亮时便与朝臣议事,直到日落方休,待到朝臣散去,又要熬夜处置地方呈上来的奏报。
时至今日,姜青姝才有些明白了宰相的重要性。
至少能有个人分担,别把她一个人累死。
尚书仆射空缺,尚书左丞原是张瑾亲信,这次也一起革职查办了,原尚书右丞裴朔尚未回京,这么大一个尚书省被郑宽撑着,稍显吃力,姜青姝事后又临时委任了尚书左丞,为郑宽分担一二。
京中查抄府邸的事,姜青姝全权交给了霍凌。
梅浩南则被她派去行宫,将梁毫、邓漪以及被软禁的那些宫人全部解救出来。
邓漪没死。
邓漪被带到姜青姝面前时,激动地跪在地上,俯首低泣道:“臣叩见陛下!臣以为……自己凶多吉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姜青姝放下手中的奏折,快步起身,朝她伸出手,“阿漪快起来!”
邓漪一怔,将手递给她。
“谢陛下。”
姜青姝上上下下打量着邓漪,见她虽然消瘦了不少,却看着没有什么病气,应该只是这段时间受苦了,养一养就好了。
姜青姝稍稍放心,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日朕眼睁睁看着你受伤,事后担心了许久,好在你安然无恙,没有让朕就此失去阿漪。”
说着,她偏头吩咐宫人,去叫戚容过来给邓漪检查检查身体。
宫人小跑着出去了,邓漪看着眼前关心自己的陛下,含泪莞尔一笑:“臣命大,日后还能继续伺候在陛下身边。”说到为何安然无恙,邓漪犹豫了一会,才主动说:“臣原也以为此番活不成了,陛下诈死,他们为了掩盖真相,势必杀臣灭口,只是超乎意料的是……张瑾来见了臣一面。”
姜青姝皱眉:“见你做什么?”
“询问臣一些关于陛下的事。”
邓漪说:“臣看他神色哀恸,精神涣散,便知陛下的计策果真瞒住了他,于是故意说了一些话,引发他的愧疚。张瑾离开后,便令他们将臣看牢,暂时没有杀臣。”
张瑾不会是心慈手软的人。
却放过了邓漪。
是害怕杀了她身边的人,她的鬼魂只会更加怨恨他吧。
可惜后来不久,他就知道了真相。
现在的姜青姝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如今对张瑾的感觉也有复杂,不禁沉默,尚未回过神来,外头又有宫人进来禀道:“陛下,霍将军和大理寺卿郭宵求见。”
“宣。”
邓漪见状,便先行行礼告退,下去更衣休整了。
很快,霍凌一身轻甲,大步流星入殿。
郭宵穿着官服,稍稍落后一步。
“臣拜见陛下。”
二人同时行礼。
姜青姝回身走上台阶,拂袖坐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陛下。”
少年单膝下跪,双手抱拳,朗声道:“臣今日一早奉命已经查抄完前刑部尚书汤桓的府邸,搜查出了许多结党营私、构陷朝臣的罪证,已尽数交由郭大人。”
郭宵等他说完,便立即接话道:“汤桓身为刑部尚书,掌天下刑律之事,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身兼此要职,若为官不清明,则易造成冤假错案。臣一向以为汤桓行事还算公允,然而汤府之上的罪证比臣想象中要多许多,这是臣根据这些拟好的奏折。”
说着,郭宵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递给一侧内官。
内官小步走到龙椅边,双手递给天子。
姜青姝接过,打开迅速扫了一眼。
“做得好。”
姜青姝满意颔首,“二位爱卿做得好,朕有重赏,先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
郭宵立刻理了理袖摆,从地上起身。
然而,他身边的霍凌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郭晓见他这般,神色变了变,双手揣着袖子,不动声色地朝他踢了踢,压低嗓子悄悄道:“霍将军,快起来啊。”
霍凌依然不动。
“霍卿怎么了?”姜青姝看出端倪,以腕支颊,淡淡看着他。
霍凌压低声音:“臣有一件事,想亲口问陛下。”
“什么事?”
好像隐忍着巨大的心事,霍凌眼尾轻搐,薄唇抿成一线,心口的情绪横冲直撞。
直到彻底压抑不住,他猛地抬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乌黑眼睛,望着她问:“臣想问,殿……”
他话还没说完,一边的郭宵突然嗓子不舒服似的,猛地咳嗽起来,越咳越急促,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霍凌顿住,脸色青白交错,有些僵硬。
姜青姝看向郭宵,郭宵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之后,抬头讪讪笑道:“陛下恕罪,臣这几日嗓子有些不舒服。”说着,他也不给霍凌说话的机会,又说:“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想单独禀报陛下。”
姜青姝似笑非笑地看向郭宵,像是看透了他的把戏,却也不戳穿,挥了挥手道:“霍凌,你先出去吧,改日朕再召你。”
霍凌猛地抬头,“陛下……”
“下去。”
霍凌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临走时看了郭宵一眼,郭宵兀自低头站着,也没和少年对上视线。
等霍凌出去,姜青姝才问:“郭卿直说吧,方才是为了何事?”
郭宵也不装了,叹息道:“霍将军是想问陛下君后的事。”
霍凌是去查抄汤府的时候,意外听到的。
穷途末路之人口,一向无遮拦胡言乱语,有大声咒骂者,有抵死反抗者,唯独这一句话,被霍凌听在了心里。
他们说,君后未死。
陛下骗了所有人。
霍凌去追去了刑部大牢,想问个究竟,却被郭宵给拦了下来。
郭宵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叛党之言,有些当不得真,人死不可复生,如此天方夜谭的话,霍将军怎么能轻信?”
霍凌也希望自己听错了,可是,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就没可能呢?陛下能诈死瞒天过海,殿下又为什么不行?他们都是那般善谋之人,也许早有布局呢?
赵玉珩对霍凌来说意义非凡。
是照顾他的兄长,更是传授他学识的恩师,带他走上名将之路的伯乐。
自从赵玉珩假死之后,霍凌这才学会成长,一心继承赵家和君后遗志,那般勇往无前。
但凡这件事对霍凌来说不是那么重要,他都不会来问陛下。
郭宵原是不知道内情,但如今审讯叛党之事全权交他,或多或少能审出些许只言片语,他也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切都看陛下的意思。
之所以和陛下挑明了,是因为姜青姝最近已经在着手安排接回皇太女的事。
她和赵玉珩已经在书信中约好了下次见面,那时,她会把女儿带走。
是时候将这一切都公之于众了。
先接回皇长女,等战事平定,四海安宁,就着手筹备册封皇太女,祭拜天地宗庙,昭告天下。
此等大事,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人。
礼部尚书严滦已在暗中筹备,郭宵也知道一二。
他们都能想象到届时皇太女现世,会掀起多大的风暴,震傻多少人。
郭宵为难道:“陛下……霍将军这几日净逮着臣问了,臣也不好说啊,您看他那边……”
姜青姝沉吟片刻,平静道:“不必担心,你不必告诉他,这件事交给朕来处理。”
“是。”
郭宵松了口气,不用他来应付霍将军就好,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耿直太执拗了,他招架不住。
“郭卿还不退下吗?”姜青姝笑着托腮看他,“难道真的还有事跟朕说?”
郭宵:“臣还真有一件事,是这几日从汤桓口中审出来的,虽说也算不得很重要。”
“说说看。”
“臣得知,那日朝堂对峙,倘若郑仆射没有带着长公主现身,张瑾原是打算先对外公布贵君灼钰有孕的消息,等孩子出世。”
姜青姝怔了怔。
她皱紧眉,觉得不当如此,张瑾居然不是要自己登基?不过,扶幼子摄政与篡位本质上也没有太多区别,不坐上那把龙椅,只是会少背负一点千古骂名,不至于举国陷入真正的大乱,但依然还是无法洗脱他造反的事实。
说不定他只是想用孩子为借口稳住局势,等清除了地方的保皇党,再行篡位之事呢?
灼钰谎称有孕只为了杀张瑾,张瑾本该自信于灼钰没有侍寝,却不知怎么的当真了,偏偏灼钰自尽也是那一日,他只想报仇,只要把淬毒的匕首刺进去,他的任务便完成了,可以决然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