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死?
她是不是真的……没有死。
甚至来不及去想她为何没死,为何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又被她戏耍欺骗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浪,彻底冲毁张瑾的理智。
这素来隐忍的权臣完全失去了冷静,双眸猩红,朝着她快步奔去。
“司……”
站在张瑾身侧的蒙狄见司空竟然要过去,连忙出声要叫住他。
却慢了一瞬。
张瑾已经朝着女帝的方向冲去。
想抱住她。
想抚一抚她的脸,看看眼前的人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温热的、活生生的人。
他有时太想她,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见到了她。
他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应该不是的,因为太真实了,但也不排除可能是的,可不管是不是,他其实都不该冲过去。
若是假的,他在别人眼里会是个疯子;若是真的,可能会杀机在前面等着她。
可是他大脑彻底混乱起来了,他就是想见她。
自从在行宫见了最后一面,跟她说了重新开始以后,他就没有跟她说过话了。
好久了。
真的很久了。
就算一只鬼,也让他问问她,摔下去的痛不痛,能不能原谅他。
就在张瑾快靠近她的面前的刹那,一道少年身影突然闪出来,挡在了他和女帝之间。
是阿奚。
少年脸庞干净,侧颜俊挺,微微抬起脸时,一双澄黑的眸子清透而锐利,直逼人心,直直望着张瑾,唇微微抿起。
“阿兄。”
张瑾猛地看到阿奚,顿时狠狠怔在原地,这一瞬间,他连头皮都开始发麻,后背和手脚微微发冷,完全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弟弟。
他脸色剧烈变幻了一阵,不禁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瑜眼角眉梢都很冷,直直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了一句:“如果我没有回来,难道等你杀了七娘,再告诉我吗?”
张瑾:“阿奚,我不是……”
然而这少年已经认定了是兄长要杀七娘,因为那是他亲眼看见的,他直接打断他,握着剑柄的右手笔直地横着,完全挡在他面前。
“兄长,只要我活着站在这里,都不会让你再靠近她。”
从小到大,张瑜都不曾对兄长有过不好的态度,哪怕是当初兄长反对他和七娘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怪兄长。
这是他第一次态度这么刚硬,不是在跟张瑾商量,而是在陈述。
我把七娘托付给你,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所以我才走了。
但你却对她不好。
还要背着我杀她。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是不是要等你做了皇帝,我才会知道我的心上人被你杀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都只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你乖顺听话的弟弟,哪怕你杀了七娘,也只是难过一阵就好了?
不是的。
我也会失望,也会生气。
张瑜唇紧紧抿成一线,向来明亮逼目的桃花眼里此刻只有一片冷冰冰,有很多话想当面质问他,但出于现在的局势、出于对兄长还有最后一丝敬重,他没有问。
张瑜别开了脸。
不想看他,也不知道怎么看他。
但他始终没有让开,不许兄长靠近姜青姝丝毫。
张瑾浑身涌动的血液渐渐开始冷却下来,听到弟弟的话,对上他失望至极的眼神,太阳穴一阵抽痛,张了张嘴想开口解释,说他没有要杀姜青姝。
但话都要嘴边了,还是没说出口。
虽不是他。
却与他有关。
如果他没有被嫉妒与愤怒冲昏头脑,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张瑾苦笑,又看向姜青姝。
有了阿奚打岔,现在他确定她是真的了。
不是幻象,也不是幽魂。
她也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应该也和阿奚一样在怨恨自己,怨自己要杀她吧。
张瑾的目光在她的眼角眉梢间打转,每一处都是他熟悉的,明明眼下的局势万分紧迫不利,他却想着,真好,她还活着。
他没有害死她。
张瑾看着她,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心疼、不甘、爱意、痛苦、纠结,方才杀了红的眼睛里浸了一丝水光,好像一秒就要渗出血泪。
姜青姝却没有心情分析他的表情,她掀动眼睫,看了一眼郑宽他们。
郑宽神色平静而恭谨。
长宁公主愣愣地站在原地,如果说之前她有疑惑,现在看一看郑宽的反应,大概明白自己也成了陛下和郑仆射计划的一步棋子。
皇妹还真是……
长宁又被利用了一把,不由得苦笑,又有些由衷地高兴于陛下还活着。
张司空的人在监视郑宽这些明晃晃的皇党大臣,这是必然,那就将计就计,让张司空以为他们的底牌就是长宁。
这样张党这些人就会相应地做出准备,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只要郑宽他们上殿对峙,就是一网打尽的时机。
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陛下还活着。
长宁公主,只是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手段,让他们只留意了城内和宫内,忽视了城外。
姜青姝嗓音不大,咬字清晰而肃杀,声音传遍四周:“司空张瑾公然造反,派人杀朕,朕奋力逃脱,最终走投无路跌落山崖。”
“幸好上天庇佑,朕有幸被人所救死里逃生,今日方能活着站在这里。”
“现在,朕已命监门卫及五千神策军把守皇城出口,霍凌自梁州带五万兵马静候城外,京兆府尹李巡已开城门,一个时辰收不到朕的诏令,霍凌便会率兵入城。”
“凡抵抗者,以谋反论处,夷其三族!”
事情的发展,让很多人都始料未及。
蒙狄、葛明辉、汤桓等人都在看张瑾,自参与谋反时起,不,从他们站在一条船上时起,就注定不能摘干净,并不会因此就束手就擒。
既然皇帝还活着,那就放手搏杀。
“那又如何。”几个武将已经重新抬起手中刀剑,周围那些原本放下剑的士兵,又重新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张瑾没有动。
他还眼睛发红地盯着姜青姝,而他的亲弟弟,还倔强地护着她不肯让他靠近,即使阿奚再怎么不懂朝政,都该明白,兄长谋反,他身为亲弟弟也逃不掉被问罪。
他应该和兄长站在一边的。
他们才是荣辱与共的亲兄弟。
然而这一对兄弟,都如同困兽,还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互相撕咬。
张瑜始终没有听到兄长开口说话,只以为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肯罢休,牙根咬得发疼,情绪也有些崩溃了,忍不住出声:“阿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谋反不可,权势难道就那么重要吗?值得你用一切来换?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最了解你,现在才发现,我好像从未看清过你。”
张瑜说完这话,张瑾和姜青姝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朝他身上瞥一下。
姜青姝稍微有点不自在,知道阿奚这话说的太重了,是有点误会张瑾了。
张瑾放不开权势,但没想称帝。
是被她逼反的。
她用香囊的事逼他造反都没成功,才不得不拿赵玉珩的事刺激他。
但谁叫张瑾的威胁太大了,从利益的角度上考虑,她越设计让阿奚误会张瑾,对她越有利,张瑾这么爱护弟弟,现在对他的打击肯定很大。
他也不想和他弟弟兵戎相见吧?
那他还不束手就擒?
姜青姝抿了抿唇,别扭地捏了捏袖底的手指,没看张瑾。
但能感觉到那道不可忽视的目光。
张瑾被阿奚误会,却没有开口解释,只是定定看着姜青姝,心都已经被捏碎了灰烬,这下连痛觉都感受不到了。
他现在很累,也知道说什么阿奚都听不进去,阿奚认定他是恶人了。
而挑拨兄弟感情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不转过头来看他?
“臣有话想问陛下。”
他想知道,她跳崖的时候,到底是带着伤心绝望,还是早早设计好让阿奚救她,让他们兄弟反目,让他自责懊悔。
她似乎不想和他大声讨论有些话题,很轻声地咕哝了一句:“朕跟反贼没什么好说的。”
张瑾又上前一步,再一次被弟弟挡住了,他咬牙问:“为什么陛下不看臣。”
姜青姝终于抬眼看他,眼神带着一丝厌烦。
“朕劝你束手就擒。”
张瑾看着眼前的少女,瞳黑似墨,鬓发如云,肤白似玉,纵使不喜欢施粉黛,也有着世人不敢仰视的光芒与傲气,他比谁都熟悉眼前的人,比谁都深切地拥抱亲吻过她。
他们有那么多美好的瞬间。
现在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她了,是内疚、疼惜、继续抱有希望,还是怨恨、失望?
失去过她一次之后,他现在看着她,那些多余的情绪都很难再有了,他想,现在也好,至少他没害死她,命债是还也还不清的,她还活着,就什么都好说了。
他说:“臣和陛下,真是一段孽缘。”
姜青姝:“……”
姜青姝皱眉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张瑾好奇怪,有点不像她认识的那个张司空了。
孽缘什么的,说的好像她让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还是忍不住回怼了一句:“那也是你自己强求。”
是他自己强求。
张瑾苦涩地笑了一下,还想说什么,余光蓦地闪过一抹寒光。
是兵器反射出来的光。
等在一边的那些武将已经彻底忍不住了,现在局势非常不利,司空再这样优柔寡断下去,就彻底失去反抗的机会了。
这让他们如何甘心?
趁所有人不注意,葛明辉暗中抬起手,忽然朝女帝发出一枚袖箭。
“咻!”
张瑜就站在这里,听着七娘和兄长的谈话,虽然他听不明白,却因为情绪低落而有些失神,而张瑾是离葛明辉最近的,葛明辉如果想杀女帝,中间隔着张氏兄弟,也只能尽力一搏,并不一定能得手。
那支袖箭的速度太快。
张瑜和张瑾是同时看到的。
张瑜眸色一冷,抬剑要去挥落这支箭,以他的武功,就算是五六枚暗箭同时射过来,他也能护得住七娘。
但这少年完全没有想到兄长会突然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那支箭。
“阿兄!”
张瑜失声大喊。
张瑾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终于不见,胸口缓缓绽开血花。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一幕。
哪怕是姜青姝,此刻也猛地睁大眼睛,觉得他发疯了。
张瑾甚至可以从她放大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他再也没了力气,整个人往前栽去,却被惊慌失措的弟弟扶住,“阿兄!阿兄……”
这少年上一秒还在怪兄长,这一刻简直吓得要喊破了嗓子。
张瑜眼底血丝弥漫,彻底发了怒,手中之剑直接飞掷了出去,将葛明辉当场穿心。
张瑾眼前的黑暗一阵阵涌来,也没看别处,只是看着脸色怪异的姜青姝。
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张瑾扯着唇角朝她笑,那张俊美的脸上笑意疯狂可怕,却似乎又带着释然。
“这一剑,我还你……”男人俊挺的脸上已满是痛苦和冷汗,一双血红的眼睛还看着她。
曾经,她为他挡剑。
也就是那一剑,让他彻底一发不可收拾,疯狂地爱上她,再也放不开她了。
现在他要还给她。
哪怕用命还。
也许还了这一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放下爱了。
可在她面前,他总是棋差一着、自以为是,意识快要失去的最后一刻,他听到姜青姝的声音响起:“你没什么好还的,那一剑其实是朕设计的。”
张瑾:“……”
那他真是太可笑了。
自以为拥有真心却错而辜负,却发现真相还能更可悲。
张瑾想自嘲地扯扯嘴角,却被抽空了一切力气。
压在嗓子里的血,彻彻底底涌了出来。
后来的一切,都因张瑾出事而顺利收场。
皇宫内外皆来了一场大清洗,凡抵抗者,无论官职身份,当场杀无赦,姜青姝冷眼看着眼前血流成河的景象,眼底甚至连一丝动容都没有。
如果是几年前刚来到这个世界,她会不习惯杀戮,但现在,敢与她为敌的,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皇权博弈,最忌心慈手软。
她要真正的大权在握,从此之后,这天下只能由她一人做主。
无人再能触犯她的皇威。
姜青姝缓步走上玉阶,站在最高处的龙椅前,冷冷俯视着下方乱象,直到所有打斗声彻底消失,霍凌和贺凌霜并肩而入,在她跟前单膝跪下。
“臣贺凌霜,叩见陛下!”
“臣霍凌,叩见陛下!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贺凌霜的嗓音沉稳有力,而霍凌风尘仆仆,嗓音泛哑,望着她的眼睛却明亮灼热,带着被她重新信任、再次为她而战的激动兴奋。
姜青姝道:“即刻封锁京城城门,查抄叛党府邸,朕一个都不想放过。”
贺凌霜和霍凌对视一眼,沉声道:“是。”
二人迅速退了出去。
姜青姝又看了看四周。
阿奚已经不在这里了,眼睁睁看着兄长性命垂危,他便彻底慌了神,几乎要跪下来求姜青姝让他去找大夫。
一直以来,阿奚都恩怨分明,凡她所求,他皆义无反顾,就算在千里之外也会赶过来救她,甚至连一个要求从没对她提过。
江湖侠客,一向来去如风、洒脱自在。
他却都要在她跟前跪下了。
当时,梅浩南是想拦的。
梅浩南急切地说:“陛下,张瑜武功高强,张瑾又是他亲兄长,万一他带他逃了,岂不是……”
姜青姝沉默。
许久,她说:“朕欠阿奚,朕让他选。”
张党京中势力已经尽数扫除,张瑾就算活着,也威胁不到她了。
让阿奚自己选吧。
亲情和是非,他选哪个,姜青姝都不会怪他。
姜青姝正要打开实时看看阿奚的情况,却忽然看到有宫人跌跌撞撞地过来,神情很是慌张。
她认出那个宫女,是眙宜宫的于露。
“陛下!陛下不好了……”
于露看起来很狼狈,像是费了大力气才赶过来,一边哭着一边跪倒在她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求您去看看侍君吧,侍君他……他……自尽了。”
姜青姝愣住。
另一边。
着急的少年背着昏迷不醒的兄长,飞檐走壁似地离开了皇宫。
他轻功极好,此刻却因为着急心乱,好几次差点从屋檐上摔下去。
少年没有出城,而是带着兄长回到了张府。
哪怕这里即将会被士兵包围。
他没有管那么多,焦急地叫来范岢,为兄长诊治。
这少年全程咬着牙关,眼睛里忍着泪,这一生对他而言太苦了,幼时出生在掖廷,父母双亡,不到十岁便被送走,孤独地在外长大。
长大后,纵使拥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和心上人厮守。
如今,还要失去唯一的血亲。
自由是自由。
可他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张瑜守在外面,神情茫然,好像灵魂都被抽空了,呆呆地望着握剑那只的手,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
难道他错了吗?
兄长把他抚养长大,从小到大都将他护得滴水不漏,他却这么对他。
许久之后,范岢终于从里面出来,他看到小郎君还魂不守舍地守在这里,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兄他……怎么样了?”张瑜看着他,浑身发冷,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范岢深深叹息一声,沉默片刻,才语气复杂道:“小郎君应该还不知道,几日前大人遇刺,那匕首上淬了毒。”
那时司空的状态很不对劲,甚至还在喝酒,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强行让他出去了。
甚至没有让他把脉。
倘若那时把脉了,范岢就会发现司空的身体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差。
更重要的一点是——
有一件事,如果早点发现,也许会让这一切的结果不同。
范岢说:“那袖箭没有射中心脏,大人现在暂时无恙,只是……之前中了毒,又劳累过度、急火攻心,现在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再加上……”
他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不忍心说下去。
张瑜抬眼看着他:“再加上什么?”
“再加上……大人有孕了。”
她只是通过张瑾的实时,知道他刺杀了张瑾,抱着玉石俱焚之心。
那时她还在京城外,看到这条消息时大感意外。
他是……以为她真的死了,所以哪怕豁出性命也要为她报仇吗?
假死的事为了防止出现纰漏,姜青姝只让最关键的少数几人知道了,就连长宁都被蒙在鼓里,她更不会告诉灼钰了。
姜青姝谋算之时考虑到了绝大数人,却独独漏了灼钰。
忘记了听到她死讯的小傻子,会崩溃、会发疯、会想杀人。
但好在他咬舌自尽也没有成功,张瑾也没有杀他,事后只是被软禁起来了,姜青姝就以为他不会有事了。
她便专心地去处理自己的事,不再去关注这件事。
灼钰很好。
但他既非大臣,也非将军,更不是左右她朝局的任何人。
对她而言,也仅仅只是一个乖巧听话、在她想起来时可以宠幸的侍君,只负责逢迎讨好,权力的厮杀与他毫无关系。
最多只想过,既然他主动暴露了意识清醒的事,又对她如此真心,待她回宫之后,作为补偿,便不计较欺君之罪,让他作为一个正常人好好地活着。
那小子装傻了一辈子。
他也会发自内心地渴望着,不再活得那么辛苦吧?
她都想好了,所以在听到灼钰的出事时,姜青姝还是愣住了。
于露伏在地上抽泣着,焦急地陈述来龙去脉:“侍君之前以为陛下您……遇到不测,受到极大的刺激,不仅一下子恢复了神智,还性情大变,便是奴婢也靠近不了他,他还……说自己有孕……”
姜青姝打断她,“长话短说,他刺杀张瑾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于露懵了一下,没想到陛下连这都知道,低低垂着头,忍着泪道:“张司空下令把侍君关在眙宜宫,派了很多人严加看管,把他捆起来不许他自尽,更不许奴婢在内的宫人进去探望……奴婢以为没事了,可谁知道,今日一早,侍君不知怎么解开了绳子,悬梁自尽了……”
悬梁自尽。
这四个字,如惊雷在脑内轰隆一声。
姜青姝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他自尽了……”
于露哽咽道:“等侍卫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奴婢不知道侍君为何要如此决绝,陛下,奴婢求您去看看吧……”
于露作为当初被邓漪安插在眙宜宫负责监视灼钰的宫人,她对灼钰,本没有什么感觉。
但她从未见过那样一个人,好像一张白纸,完完全全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没有野心,没有追求。
他只念着陛下。
那一枚玉佩,被他日夜揣在怀里,睡觉也捂在胸口,谁也不许碰。
他捧着玉佩,就好像在心里祈求上苍,求求天上的神明,让陛下过来吧,我好想她,我这一生没有什么追求,什么都不要,只想见她一面就好,可不可以?时间久了,连于露也站在宫苑里,双手合十地看着天空,希望侍君能得偿所愿。
可惜世事难料。
姜青姝闻讯赶到眙宜宫时,悬梁自尽的少年已经被抬到了床上,无声无息地躺着,苍白的肤色,紧闭的双眸,精致的眉眼,如同造物主精心雕琢的一枚冷玉。
灼钰这个名字,尽管姜青姝听到之初就知道,这是故意取了赵玉珩的同音。
却也觉得很适合他。
姜青姝注视着少年,觉得他好像睡着了一样,不禁伸出手指,去触碰他苍白的脸。
她猛地一缩指尖。
悬在空中的手微微攥紧,她抿紧唇,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要自尽呢?”她喃喃:“你不是要等朕吗?”
于露站在女帝身后,捂着唇抽泣,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说:“侍君一定是觉得,再也等不到陛下了……”
他以为她死了。
姜青姝目光下移,看到少年怀里微微露出的流苏一角,伸手过去,从他怀中拿出了那枚玉佩。
玉佩上缠着一方丝帕,也被一同扯了出来。
上面赤红,似是血迹。
姜青姝展开一看,猛地呆住,心尖好似被针扎了一下似的,酸疼起来。
上书八字。
——碧落黄泉,我自追随。
她说让他等她,可自己却先一步离开了人世,那好,他也去死,谁也别想阻碍他去找她。
灼钰从小到大没有感受过什么温暖,在他看来,世人皆恶,他早就厌倦了这人世,之所以活着,不过是因为她在。
她在,他便还肯再看看这人间。
现在他彻底没了留恋。
姜青姝死死攥着玉佩和丝帕,彻彻底底,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压住,过于沉重了。
她不喜欢太过沉重浓烈的爱,因为这会让她感到压力,感到不适。
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情况。
为她而死。
为她殉情。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倘若没有缘由,她也不想无端辜负一个人,尤其是毫无杂质情感纯粹的灼钰。
可惜了……
姜青姝攥紧玉佩,重新放回灼钰的怀里,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白皙修长的手指纠缠着柔软乌黑的发,俯身轻轻道:“抱歉,让你等朕太久。”
“下辈子,别喜欢朕。”
说完,她收回手,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记住他的模样。
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再回头。
侍君灼钰的死讯传到郑宽的耳中时,哪怕是这个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孩子的父亲,也愣了许久。
“这孩子……”郑宽沉默许久,才说:“是我这个做爹的欠他。”
他也曾真心喜欢过那个美貌的妾室,年少时不听父母反对,也要强行带她入府。
也曾期待真心过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当时如何冰雪聪明、灵秀可爱。
可惜,他依然还是辜负了她,以致于他们的孩子自从生下来,便是一个悲剧。
自古郎心最不可信。
郑宽郑仆射,在朝堂上也算贤德有才,却并不是一个合格而光彩的父亲、丈夫,甚至一提及这个儿子,他在陛下跟前都有些羞愧地抬不起头。
女帝追封灼钰为贵君,风光大葬,却不是以郑家子的身份,郑宽自然没有资格以父亲的身份来见送他一程。
反而是长宁亲自来祭拜了。
她问姜青姝:“臣想知道,陛下是几时知道他是装傻的?”
姜青姝:“从他刚入宫时,朕就知道了。”
这回,换成长宁沉默了,许久才说:“陛下真是无情啊,看破不戳破,他此生最想要的,无非是在陛下跟前可以做自己。”
姜青姝神色淡淡,没有说话。
长宁说完,也开始感到后悔,觉得自己这句话多余了。
皇帝当然无情,坐在那个位置上,便是这天下唯一的操盘手,一切皆是棋子,谈不上残忍,却也绝不会同情泛滥,去破坏一局好棋。
其实陛下回宫将叛党一网打尽那日,长宁事后再回想,都觉得背脊发凉、有些后怕。
陛下对她这个皇姊,固然没有任何恶意,也让郑仆射保护了她。
但也利用了她。
郑仆射当时打着的旗号是“陛下驾崩,唯有长公主殿下才是最该继位者”,哪怕她并没有夺位之心,只想着不让江山落在张瑾手里,但万一在朝堂对峙时,不慎表现出过多的对皇位的渴望……
陛下就看到了。
事后,陛下心里会不会膈应,会不会猜忌?
要知道,帝王不会允许任何人觊觎自己的龙椅。
即便是兄弟、姊妹、乃至亲生子女,也决不允许生出一点点心思。
长宁事后细思极恐,反复回想着当时所言所行,确定应该没怎么出格……
“阿姊在想什么?”
姜青姝见长宁许久不说话,转过身来,看着她。
长宁对上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笑了笑,“臣在想,臣和贵君未尝不是一样,皆是狭隘的局中人,也皆是只忠于陛下。”
姜青姝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直言道:“那件事,让阿姊受惊了,朕不告诉阿姊,并无试探之意,只是张瑾此人老辣深沉,朕怕骗不过他的眼睛。”
她真要试探长宁的话,也犯不着现在才试探了。
相反,姜青姝是信她,才将她也加入计划的一环。
长宁对上妹妹真挚而坦荡的目光,方才的疑虑忽然荡然无存。
陛下没有必要骗她。
况且,真正强大的帝王,也不靠到处猜忌来坐稳这个位置。
“臣明白了。”长宁释然一笑,握住她的手,真心实意道:“陛下安然无恙,对臣来说,那便够了……”
张党被一网打尽,以刑部尚书汤桓为首的一干朝廷重臣,悉数下狱,整个朝堂几乎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血洗,凡乱党,全族下狱,一时之间,三法司的衙役官差都不够用了,女帝甚至派了霍凌去帮忙。
御史大夫宋覃暂兼职空缺的刑部尚书,崔令之、崔珲兄弟也被革职下狱,但不同的是,崔氏族人并未在下狱名单里,空缺的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也被其他人暂时顶上。
此番影响太大,无异于山崩地震。
但不刮骨疗伤,如何能一次性肃清朝野内外?
全京城人人战战兢兢,皆为女帝的铁血手腕所震慑,没有人敢多置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