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 by阮阮阮烟罗
阮阮阮烟罗  发于:2024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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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先前的淡然冷静不过是强装,皇帝默默心道。
虽然世间有男女之防,但对于真正的侍女来说,服侍男主子更衣,是件极为寻常的伺候之事,并不会因此感到心中不适,并动不动脸红。
可是慕烟此前从未伺候过人,她九岁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受着诗书礼教,九岁后被幽禁多年的时光里只能偶尔见到皇兄,与其他陌生男子没有任何接触,男女有别的观念深深刻在她骨子里,是以即使她十分明白她现在的身份是御前宫女,她当隐忍恭谨服侍启帝更衣,但为一陌生男子解换衣裳之事,仍是大大超出她的心理防线,使她一时难以淡然处之。
她的这份难以淡然,径就被皇帝误以为是少女因仰慕而有的欢喜与害羞。皇帝微垂着眼,瞧着少女脸颊耳根皆晕着薄薄桃花色,那原本洁白剔透的耳垂,此刻因绯色晕染,宛是晶莹的红玉,触手生温。
皇帝不觉看怔时,慕烟只觉指尖已沁出汗来,那粒金纽子更是滑溜溜的捉握不住。一“笨手笨脚”、连更衣也伺候不好的宫女,如何能常伴帝侧,慕烟知晓不能如此,硬逼着自己压下心中纷乱,抬起双眸,欲快些寻捉那衣纽解了,速战速决。
然而她微一抬首,就见启帝正低首看着她,她这一抬眸,正叫自己眸光全撞进他幽幽看她的眸光里。

第11章
凝秋教过她的,直视天子乃是不敬之举,慕烟心中一惊,正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听启帝轻咳一声道:“罢了,朕自己来。”
慕烟就忙垂下手退到一边,低着头,眼角余光见启帝轻巧地将金纽粒解了,将身上织金龙袍除下,另换穿上那件轻便的如意云纹锦袍。她忐忑着看启帝整一整衣裳后就往殿外走,迟疑一瞬后跟侍在后,见启帝既没责罚她,也没斥退她这笨手笨脚的宫女,似乎默允她随侍出行。
皇帝弓马功夫精湛,闲暇时常往宫中射圃校射为乐,松快松快筋骨。他一声吩咐,御辇随即被抬来,前往射圃的路上,御驾声势浩浩荡荡、前呼后拥。
正是申时,日头尚好,皇帝在御辇上倚坐了一阵,感觉眼角余光处似空落落的,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御前宫女皆是一色的粉霞襦绿罗裙,可他却在一众随侍宫人中一眼就望见了她,即使她正低垂着眉眼走路,他根本瞧不清她的面容,却清楚知晓那道清纤的身影就是她,见她所系的间色绿罗裙随她缓行步伐如春水轻漾,鬓边一支银簪在日光下熠熠闪烁,似春阳下冰雪正化融。
皇帝转过头来,任阳光暖洋洋地照晒在他身上,只觉心底似是正被阳光晒照着的一捧春水,温软安逸平静。他疏懒地倚着辇背,微眯着眼瞧在琉璃瓦上跃动的眩目金光,想就快要到正月底了,寒气退却,天气是要转暖了。
在抵达射圃前,御驾先在浮碧亭畔停了一停。浮碧亭中,后宫多位妃嫔原在此处赏景闲话,以为今日和从前许多个闲逸无聊的日子没什么区别时,忽见圣驾经过,皆心中既惊且喜,连忙出亭行礼恭迎。
圣上是在登基次年,在独孤太后的安排与前朝大臣的议请下,迎纳功臣之女入宫。如今三四年过去,大启皇后之位依然虚悬,后宫之事由家世最盛、位份最高的三名妃子日常协理。但说是如此,其实也无甚后宫之事可理,圣上从前御驾亲征时无暇入后宫,现今虽天下将定却也依然忙于朝事。莫说侍寝,妃嫔们等闲都难见圣上一面,上一次见圣上还是在元宵夜宴呢。
妃嫔们出亭相迎,皇帝就令宫人将御辇停了一停。后宫以三妃为尊,纯妃李氏乃李相的孙女,仪妃秦氏出身将门,敏妃独孤氏则是太后的侄女,皇帝和她们三人说了几句话,让她们继续在此赏景游乐,就要走时,敏妃请求同往射圃,以瞻陛下风采,纯妃、仪妃亦同求之。
皇帝只觉是件芝麻小事,就答应下来,三妃的轿辇遂随行在御驾之后,抵达宫中射圃。然而当下了御辇,皇帝眸光越过三妃,悄瞥向和众多宫人侍立在一处的少女时,又忽觉自己此举似乎不十分妥当。
他没琢磨出是如何不妥当时,在旁侍奉的周守恩已请他择选御弓。因天子常来,射圃常备着十几张御弓,宫人们正将弓都捧来,等待圣上一一择选。
敏妃独孤氏为显自己与另外二妃不同,不是前几年才有幸被选为后妃、侍奉圣上,而是早在魏博时就与圣上有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之情,就在圣上选看弓箭时,当着纯妃、仪妃的面,一边陪看一边笑说道:
“陛下,这张犀角弓和您少年时在魏博用的那张很像呢。臣妾还记得,有一年您持着那张弓亲自狩猎墨狐给太后娘娘做大氅,太后娘娘很是欢喜,直夸您孝顺呢。”
敏妃出身独孤氏,确实在名义上是圣上的表妹,幼少时也常往魏博节度使府中走动,与圣上是早认识的。但,就只是认识而已,并不相知,她不知晓萧家秘事,不知她这简单一句追忆旧事并凸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话,恰好隐秘地踩在了天子多年的心结上。
敏妃只见纯、仪二妃神色似有黯然,暗自得意时,又见圣上微微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朕似乎想起来了。”
敏妃更是欢喜,越发大胆了些,笑如银铃道:“那么陛下就选这张犀角弓吧。”
圣上拿起那张犀角弓,挽如满月,搭箭射出。“咄咄”数声,白翎羽箭疾如流星接连正中鹄心,最后一支甚至生生劈入前支的箭尾,将前箭穿裂后仍以不可阻挡之势穿透箭靶鹄心,深深钉射在远处的围栏上。
一刹的寂静后,不仅三妃欢声叫好,侍卫宫人等亦喝彩如雷,然而满眼满耳的欢呼中,皇帝却觉意兴阑珊。他挽着手中长弓,淡然笑看妃子们面上的敬悦之色,心思清凉。
他知妃子们此刻面上的敬悦之色不是假的,也知这只是因为他是皇帝。如果皇兄没有驾崩,又或者此刻坐在皇位上的人是韫玉,以妃嫔身份入宫的她们,依然会敬畏喜欢着启朝的天子,不管那人是萧恒容、萧恒宸抑或萧珏,都可以,只要是天子即可。
而她,似乎是不一样的,即使知道那样可怕的流言,即使是“永宁郡王”在亲自逼问她,亦坚定地说她仰慕萧恒容、她相信萧恒容,她明明是那样胆怯的一个人,却在那时那样地勇敢。
在来到他身边后,她也不似这些妃子总对他有所求,似乎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她就已心满意足。皇帝悄然瞥看向宫人中的少女,见她正怔怔看着执弓的他,神情竟似有些痴了。
她对自己痴心一片,那他对她呢,他先前为何要假称是永宁郡王戏弄她,现下又为何要她做御前宫女呢?皇帝悄将眸光收回,然而心中浮起一丝迷茫,无法抑除。
这丝迷茫一直萦绕在皇帝的心头,从黄昏时离开射圃,到用晚膳到膳后看书,片刻未曾消散。虽然手里握着书卷,但在夜灯下倚着窗榻的皇帝,并未认真在看,眼角余光一时瞄看榻几上的茶花帕子,一时瞥看侍立在榻旁的少女,思绪如浮尘飞絮没个着落。
想着想着,皇帝忽然想起不少人会养猫狗兔雀取乐。因觉猫儿兔儿有趣,便想养在身边,无事时逗弄一番,或打发闲暇或放松心情。皇帝这般一想,只觉心头迷茫登时就有了去处,他眸光越过书卷看着少女,想她胆怯柔弱、容易受惊,不正像一只兔子,他第一次见她时,隔着花架她那红通通的一双眼,不也正似是只小兔子般。
侍立在榻边的慕烟,不知皇帝正在心中将她比作兔子,心里正想着白日射圃里皇帝百步穿杨的情景。启帝武艺高强而她不仅不会武还身形瘦弱力气有限,即使趁其不备,也绝无可能在启帝清醒时刺杀成功,定需选在其深眠或昏迷时候。
记得史上有宫女不堪天子虐待,联手趁天子睡着用绳勒杀却不慎惊醒天子、勒杀失败的事,她力气小、又只一个人,更是走不通勒杀这条路,当选利器,争取对启帝一剑封喉。
只是御前对利器管理极严,莫说刀剑这等她根本弄不到也无法贴身藏匿的物件,就是剪刀等,日常拿取使用也有专人记档,无法偷偷藏下一把。慕烟正觉十分棘手,忽然心念一动,眼帘一抬,望向前方的案桌。
紫檀小桌上,白玉果盘里摞着贡橙,在那之旁,就搁着一柄镶金嵌宝石的小刀,作为剖切水果之用。如果启帝这会儿只留她一人在身边伺候,如果启帝这会儿困倦睡着,那她何须费心找藏利器,径可在此刻拿起小刀实施刺杀,为兄报仇。
只可惜启帝这会儿正翻着书页,依然精神爽利,而殿内也不只她一人伺候,如总管周守恩等也侍在一边。慕烟不由心中惋惜,感觉自己错失了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
她不知皇帝一直在悄悄瞄看她,不知她悄抬眸望向案桌果盘的动作,和眸中不由流露出的一丝渴求与怅然之色,尽落在皇帝眼里。
只是由于皇帝对少女误会在先,少女此刻因望见小刀的热切渴求和无法刺杀的怅然惋惜,落在皇帝眼里,就完全被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皇帝以为,小兔子这是馋橙子了。
就放下手中书卷,皇帝似看书看累了,吩咐道:“将那橙子切给朕尝尝。”
慕烟就在皇帝吩咐和周总管示意下,走到紫檀小桌旁,将一只新橙用小刀剖开,将鲜嫩多汁的橙肉,仔细剔入琉璃碗中。在持小刀剖开橙子时,慕烟心中犹为这一刀不能落在皇帝身上甚感惋惜。
取一只小银勺搁在琉璃碗畔,慕烟就将这碗橙肉奉给启帝,然而皇帝瞧了眼碗中橙黄的果肉,眉头微皱起道:“怎么闻着酸酸的?”
周守恩在旁陪笑道:“陛下,这是茂州进贡的蜜橙,最是甜润爽口,不会酸……”他话还没说完,见圣上微抬眸瞪了他一眼,连忙将嘴闭上了。
皇帝仍是狐疑的模样,瞧了眼橙肉,再瞧一眼侍女,吩咐道:“你尝尝看酸不酸。”
慕烟就遵命执银勺舀了一点入口,回道:“陛下,不酸,是甜的。”
皇帝仍似不信,再吩咐道:“再吃吃看。”
慕烟就再舀了一勺入口,垂着眼认真品了品唇齿间的橙肉香甜,再次回道:“陛下,确实是甜的。”
她边回禀,边暗暗腹诽启帝矫情造作,吃个橙子也这样多事,一抬眼却见明亮的灯光下,皇帝正斜靠着软枕看着她笑。

第12章
夜半三更,延熹宫中仍是灯火通明,宫女春婵瞧一眼殿角滴漏,小心翼翼地劝主子道:“娘娘,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下吧。”
原以为有下午的巧遇,自己在射圃中又颇得脸,一连和陛下说了好几件魏博旧事,纯妃、仪妃连句话都插不上,陛下会顾念着她是魏博旧人以及与她打小相识的情谊,今晚来她这里过夜,却不想还是要独守空房。
敏妃冷脸摔了解不开的九连环,又问:“纯妃和仪妃那里……”
春婵会意,连忙恭声回道:“奴婢派人盯着呢,据那边的眼线回报说,陛下今晚也没到临华宫或明光宫中歇息。”
敏妃容色稍缓,但眉眼间依然是郁色缠结。被伺候着盥洗更衣,坐至镜台前卸妆时,她望着镜中人姣好的相貌,以及为迎接圣驾精心描绘的妆容,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春婵,本宫不美吗?”
“娘娘自然貌美,纯妃和仪妃加起来都不及您”,春婵边为主子取下一支金钗,边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觉得您比元德皇后还要美貌许多呢。”
元德皇后是太宗皇帝的发妻、永宁郡王的生母,亦出自独孤氏,是敏妃的嫡堂姐。敏妃自然知道自己美貌,若非如此,太后姑母也不会在一众独孤氏女儿中选她入宫,但陛下不来,再美又有何用,难道要夜夜孤芳自赏不成?
“本宫倒愿拿两分美貌去换家世”,敏妃对镜抚着脸颊,叹息着道,“若本宫和元德皇后同出一支,都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女,而不是旁支庶出的女儿,也许本宫一入宫就是皇后,而不必做这劳什子敏妃。”
春婵宽慰主子道:“纯妃、仪妃虽是嫡出、家世亦显赫,可入宫几年也都只是妃位,并没越过您去,陛下还是顾念着与您的旧日情谊的。”
敏妃虽在外人面前常要提几句与圣上的旧日情谊,以显自己在圣上心中分量不同,但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与陛下的旧日相识真就只是表兄妹彼此认识而已,并没什么特别,故而春婵的这句劝慰,实际起不到什么效果。
敏妃仍是愁眉难展时,又听春婵低声说道:“依奴婢之见,娘娘实在不必忧心,这皇后的位置早晚是您的,太后娘娘难道不愿独孤家再多一位皇后吗?”
这话倒是说到了敏妃的心坎里,她也知自己能入宫来、以及入宫后的前途,与太后娘娘息息相关。圣上是太后娘娘的幼子,太后在太宗皇帝还在时就偏疼圣上,圣上亦打小事母纯孝,太后与圣上母子关系之融洽,可为天下慈母孝子的典范,若有一日,太后娘娘执意要圣上立她为后,圣上定会遵从母后的意思。
这样一想,虽然她身份不及元德皇后,不能一入宫就做圣上的正妻,但她好歹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能攀着太后娘娘,纯妃、仪妃有何可依呢。
在春婵开解下,敏妃心中愁绪终于消了不少。是夜就寝时,她反反复复想着太后与独孤家,更觉优势在她,翌日早早就去向太后娘娘请安,此后更是一日比一日积极侍奉太后,殷勤倍至。
然而这日敏妃去向太后娘娘请安时,却见永寿宫中的宫人,正捧着一幅幅画像予太后娘娘观看。那些画像上画的,俱是十六岁上下的窈窕少女,敏妃一眼瞥见,心中立时一咯噔,暗想太后娘娘难道是在给陛下选美不成?
想来合理,陛下有后宫已有三四年,膝下却无一子半女,保不准太后娘娘会觉现在宫中这些妃嫔不中用,不能为陛下开枝散叶,以至宫外竟有陛下身体不行的流言传开。为了陛下能有子嗣,为了堵住那些流言,太后娘娘遂要为陛下择选一批新的佳人?
若只是选些旁姓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若太后娘娘再选一位独孤家的女儿进宫,那她这个入宫三四年,既无所出又不得圣宠的敏妃,在太后娘娘这里,还有何特别呢?!
敏妃思及此处,心越发往下沉。她强定心神,如常含笑向太后娘娘请安后,太后娘娘招呼她近前,并笑着问道:“你来看看,这几家的姑娘,哪个瞧着最好?”
敏妃走近侍站在太后娘娘身边,向宫人们捧着的四五幅画像匆匆扫了一眼,见她们虽个个是世家大族的嫡女,一水的容貌美丽、家世显赫,但并没有出身独孤氏的,暗暗松了口气,假装认真赏看了一番,陪着笑道:“臣妾瞧着个个都好,实在挑不出头筹。”微顿了顿,又觑看着太后娘娘神色,似打趣说道:“不若请陛下来瞧一瞧。”
太后娘娘笑睨了她一眼,“胡说,给韫玉选妻,他一个做叔叔的来瞧什么!”
敏妃小小试探下后,见太后娘娘原来不是在给圣上选美,心中立时欢喜起来。她忙笑着向太后娘娘告罪,又说了些永宁郡王已长大成人、是该娶妻成家的讨喜话后,对太后娘娘建议道:“娘娘若看花眼了,何不请郡王殿下来亲自挑选?”
太后娘娘叹了一声:“韫玉这孩子心性柔软,看什么都是好的,在他亲自挑选前,得哀家这个做祖母的,先给他把把关,把些品性不佳的先筛出去,免得他不慎选了个河东狮做郡王妃,闹得家宅不宁。”
敏妃“是”了一声,十分敬服道:“太后娘娘思虑长远,是臣妾想得浅了。”当下就和太后姑母认真品评起各家闺秀的相貌才学等,将刚入殿时心中的疑虑忐忑全抛到爪洼国外了。
紫宸宫中,太监进忠捧着新沏的茶水,正欲往圣上召见大臣的勤政殿走,迎面见宫女姜烟雨走了过来并对他说道:“你师傅像正有事找你,这碗茶,我替你去送吧。”
进忠记着师傅暗地里的嘱咐,心里知道圣上喜欢姜烟雨在跟前伺候,就笑着应下并道了声“有劳姑娘”,将茶盘交捧在姜姑娘手中,转身寻师傅去了。
如今已是二月初,慕烟在御前当差有十来日了,将端茶递水这一类的简单伺候差事,已做得十分娴熟。低首入勤政殿如仪奉上热茶后,她就垂首退站到一边,似是没知觉的泥雕木偶,然而专心凝神,一字不落地听着殿内君臣商谈的诸多国事。
一件件军国大事议毕后,礼部尚书向圣上另禀报了一件事,民间有百姓将打捞出的昭文太子遗体安葬在白澜江畔并偷偷祭祀。皇帝听了轻嗤一声:“燕太子这般误国误民,还有百姓怀念祭祀,等朕哪日驾崩了,岂不是天下人都要为朕哭瞎眼睛?!”
慕烟爱重皇兄,听启帝如此讥讽侮辱兄长,自是心中痛恨。她垂首暗暗忍耐时,听启朝大臣们皆道陛下千秋鼎盛,请陛下勿要做此不详之语等等。
而关于如何处置那些祭祀前燕太子的百姓,有大臣建议圣上严惩,以儆效尤,也有大臣建议圣上宽松处理此事。提议宽仁的谏议大夫鲁敬,曾是前燕旧臣,慕烟尚是被父皇宠爱的小公主时,有听过这人的名字,启朝朝堂里,如鲁敬这般的前燕旧臣并不是孤例。
诸大臣各执一词时,丞相李德度亦偏向宽大处置,他拱手向圣上,委婉地斟酌着言辞道:“依老臣之见,陛下对此事宜轻拿轻放,不宜大动干戈。前燕昭文太子虽无治国领军之才,但为人宽厚,在百姓中声名颇佳,当初陛下在白澜江未留其性命,民间对此就有微词……”
皇帝冷声嗤笑,似是漫不经心,又似微蕴薄怒,“民间有关朕的微词还少吗?!”
朝臣们自也听过不少关于圣上的传言,因听太多,都不知圣上这会儿指的是哪一桩,俱讷讷低头,不敢接话,在圣上摆手令退时,如逢大赦,忙不迭皆退出了勤政殿。
御案前乌泱泱的人头一时一扫而空,皇帝眼前清净了些,拿起手边的茶碗,一边揭盖喝着茶,一边瞥看向一旁垂首侍立的宫女,默默瞧了她一会儿,说道:“朕记得,你似乎原是前燕的宫女?”
御前宫人必会受到详细的身份调查,周守恩定一早就查清她的“来历”并禀报了启帝,慕烟此刻忽然被问,也不惊惶,就依着姜烟雨的身份说道:“是,奴婢曾在前燕宫中花房劳作。”
皇帝饮着茶问道:“你对那前燕太子怎么看?”
在慕烟心中,皇兄慕言是天下最好的兄长。她知李丞相有几句话没错,皇兄确实并无治国领军之才,无法挽救日落西山的燕朝,可天下本就无十全十美之人,皇兄宽厚仁义之心,世间少有人及。
慕烟恭声回答皇帝道:“奴婢在燕宫中只是个低等的花房宫人,从未见过燕太子,只是听人说他性情宽厚,就和方才李丞相说的一样。”
“去年在白澜江,李相就曾谏请朕不杀燕太子,如此既可安抚人心,朕也可得个宽仁名声”,皇帝衔笑说罢后,执盖撇一撇茶水浮沫,淡淡地道,“不过,朕没答允。”

第13章
启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佛是黄蜂毒针蛰刺在慕烟心头,低着头的她,一瞬间甚至感觉眼前发花,身子也微颤了颤,幸而启帝似是正想事,未曾留意察觉。
启帝所想的,似乎与燕太子有关,且并不是什么能使人开怀的往事,他抿了口茶,语意微沉道:“人人都说燕太子宽厚仁义,但朕看来,他更像是个神神叨叨的疯子。”
面对这又一句讥讽侮辱之语,这一回,慕烟强定住心神,未曾流露出半分愤恨与心碎。她低头默默时,皇帝也不再分神与那黄泉下的燕太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看向了她。
这会儿不应是她当值,皇帝知道,但也并不疑惑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自在他身边侍奉以来,她就积极得很,常放弃应得的休息时间,主动多担差事、到他身边伺候。皇帝知道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仰慕而想多亲近他,就像小孩子想尽可能黏在喜欢的人身边。
瞧她温顺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心也会温恬许多。皇帝目光落在她手上,有这十几日的温养和上好药膏涂抹,她手指上的冻疮已经消退,现只留了些微微发红的痕迹,等再将养一段时日,她的十指应就白皙如瓷,如甜白釉瓷。
皇帝心头浮起些暖洋洋的感觉,一时都觉勤政殿中过分暖了,就让她开窗透透气,见她走到雕花窗下,将其中一扇朱漆涂金长窗支起,殿外晴和的阳光透过窗棂连结不断的如意花样,一束一束细密地照在她的身上,令她纤影如剪,平日里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碎发丝,在澄金的日影中俏皮起舞,似是花的花蕊,又似是蝶的触须,活泼逗引着她身后窗外的鲜嫩春意。
正是二月初的时节,万物复苏,春回大地,皇帝瞧着如线春光中的少女与她身后绵延的鲜绿和澄蓝的晴天,忽觉不应与她拘束在这一方静室中,就携她出殿散心闲走,看纤柔早春之景,暖风碧草,如泛茶烟。
和风中走着走着,皇帝想起曾对韫玉说过得空会去他宫中赏看绿梅,却总是被朝事所绊一直未成行,也不知韫玉宫中的绿萼梅落了没有。想到此处,皇帝就乘金辂车出了大内,驾至皇城东苑永宁郡王所居的重明宫。
重明宫中,萧珏正在书室赏看书画,听管事太监陈恭急报圣上驾到,连忙放下手中画卷,又匆匆撩水净手擦干,快步出宫行礼迎驾。皇帝虽就比萧珏大七岁,但看与他隔着一辈的萧珏,总如看孩子一般,亲扶萧珏起身后,如寻常人家闲话般问萧珏正做什么。
萧珏就说自己原正赏看书画。皇帝走进萧珏的书房,见当中的花梨木大案上果然摊放着几幅书画,就走近前看去。皇帝尚未觉出什么来时,侍随他走近书案的慕烟,心头已暗暗卷起狂澜。
这几幅书画,皆是皇兄所作,她熟悉皇兄的书法与画技,绝不会认错。慕烟一时心境复杂,既为看到皇兄旧作心中感伤,又惊讶不解为何皇兄旧作会出现在萧珏的书案上。她默然忍耐着幽戚心绪时,听皇帝问萧珏道:“这是何人所作?”
萧珏回道:“是前燕昭文太子所作。昭文太子工于书画,侄儿不忍其作品损毁绝迹,就设法收藏了一些。”
皇帝拿起案上一篇昭文太子的书法,凝神赏看了一阵,评价说道:“过于幽婉文秀,似闺阁女儿,缺乏杀伐之气,想其为人也是如此优柔软弱,燕朝有此末世之主,焉能不亡?!”
其实慕烟心知皇帝虽说得不中听,但并不真就半点道理都没有。然而她既对皇兄感情深厚,又深恨皇帝逼死了皇兄,遂在皇帝贬损皇兄时,立会像个刺猬蜷起尖刺,不管不顾地全然维护皇兄,在心中大骂皇帝是个没有品味的草包,不懂得欣赏她皇兄书画的精妙。
可恨为了日后的刺杀计划,她此刻不能当面痛骂皇帝,慕烟只得暗自隐忍时,听萧珏说道:“侄儿以为,昭文太子只是生错了时代和位置,他晓音律、擅书画,若生在太平时候、寻常书香人家,能够一生安心钻研书画礼乐,其作品定能流传千古,为后人称颂。”
萧珏所言,正是慕烟心中所想,她岂不知皇兄缺乏乱世救国之才,更适合做一文人,只是皇兄生来就是燕朝最后的太子,他选不了,她也无法为他选,只能最终见皇兄葬身在风雨飘摇的江山废墟下,生前身后都背负着无能之名。
却还有人懂他,除了她这亲妹妹外,这世间还有一人懂得皇兄。慕烟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想起幼年时的往事,那时在燕宫中,萧珏除是未来驸马外,还有一重身份是皇兄的伴读,日常需随皇兄一起读书。她被父皇宠得顽劣,在二人读书时,悄趴在南书房窗上,趁老夫子背过身摇头晃脑地念书时,不顾皇兄和萧珏对她摇头摆手,非往书房里吹泡泡。当老夫子回过身,对着阳光下满屋子五彩斑斓的泡泡发怔时,她已侧身躲在窗下,听书房内的皇兄和萧珏,在老夫子的一再询问下,虽坚持不将她招出来,但禁不住闷声发笑,也忍不住在房外窗下笑出声来。
那样悦耳的笑声,那样灿烂的阳光,真似是泡沫,晶莹剔透、五彩斑斓而又脆弱不堪、风吹即逝。垂首侍立的慕烟,虽神色沉静未有丝毫变动,然暗地里心境却是千回百转。她垂着眼、默默黯然神伤着,不知萧珏也正悄悄关注着她。
萧珏一直记着她,尽管他也不知为何无法忘怀这名宫女。若她只是名寻常宫人,那日见她手上有冻疮后,他定会令人送药膏给她,只是她是御前之人,他一郡王若与她私下有牵连,不免有结交御前之人、蓄意窥探圣意的嫌疑。他如今立场身份本就有些尴尬,纵为皇祖母与皇叔和睦,也不应沾惹这种嫌疑。
只是道理想得清楚,心里却总还时不时想起她,似是挂念。幸而今日这会儿他悄悄看她,见她双手已干干净净地不见冻疮、脸色也比之前多了两分血色,想来她在御前并不劳苦,以后也不会再受冻疮发作时的痛痒之苦了。萧珏心中一宽,悄移开目光,继续与皇叔谈论昭文太子的书画。
皇帝不似萧珏与燕太子有旧日之交,对燕太子书画兴趣缺缺,同侄子随意闲说了几句后,就将那篇书法放回案上,负手笑对萧珏道:“你这东道主怎么当的,怎么朕来你这儿,连口茶都喝不上?!”
其实重明宫宫人在见圣上驾到后,就赶紧沏茶去了,只是永宁郡王向来是个好性子、慢性子,惯得底下宫人手脚不似御前宫人麻利,稍微慢了一点。皇帝刚笑朝侄子要茶喝,那边宫人就正将茶端了进来,萧珏亲自从茶盘上捧了茶盅,奉与皇叔,请皇叔上座。
皇帝在萧珏素日看书的屏风小榻处坐了,喝了两口茶,顺手将茶盅搁在榻几上时,手背不慎将几上一只香囊扫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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