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美人不会发出声音,也从不和其他人搭话,只会和公主交流,而且是用她们都看不懂的手语,他就像是只属于公主一个人的东西。
侍女们渐渐不再害怕,只要当做他不存在,照常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她们都习惯了,但是新来的看到,还是会被吓一跳。
小女佣是这个月才到城堡内来工作的。
这份工作,还是她的姨妈托了她的好朋友的表姐,好不容易给她找来的,皇家女佣,听起来多么厉害!
在这之前,她做的最了不起的工作,就是在农庄里给奶牛挤奶。
她一直盼望着进城,想要看一看首都的风光,在穿上黑白两色的制服时,她站在镜子前,得意的扬起下巴,像一个仪仗队的小号手。
在她这样的年纪,能做这样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她一定会把工作做好!
她背着小包袱,怀着期待进入了城堡。
第一天,她按部就班的工作,按照和善的姐姐们的指使,在大厅里擦拭花瓶。
一边垫着脚工作,一边哼歌,转头就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手中的掸子都差点落地,轮椅滚过地毯。
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转头就看到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过去,吓得她心脏差点骤停——
她定了定神,慌慌张张就准备上前帮忙。
说她没什么眼力见,空有蛮力,在农场里工作,都能把奶牛挤得嗷嗷叫——她现在可得机灵点。
还没有上前,旁边的侍女姐姐就一把拉住她。
“?”她不解的转头,又看了看那个红发的背影,不解歪头,“那不是公主吗?”
穿得和她们不一样,不是黑白制服,而是很华丽的,一看就是贵族才会穿的衣服,而且,虽然她没有看到正脸,却看到了一头非常漂亮的红色长发。
侍女姐姐们都笑了,“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她弄错了?
可是,不是公主,会是谁呢?
小女佣实在好奇的不行,隔天,又看见了那个坐着轮椅的身影,这回是正面相对,她不怕生,大大方方看了过去。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皮肤极其白的人,一头很长的红色卷发,并没有束起,垂落在肩上的一小缕红发上束着一些金光闪闪的精巧发饰。
粉色的丝质衫外,罩着一件宽宽大大的暗红色外袍,袍子上有繁复的刺绣。
最显眼的是,他的脖颈上,还松松缠着一条很薄的方巾。
小女佣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奇怪的装扮,极其华丽细致,但不像是他们这边的风格……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明显,绝对,不可能是个女人吧——
小女佣的目光停留在这人宽广的肩,高大的身形上,差点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这是个男人?
所以,她昨天是把一个男人认成公主了!
她尴尬的差点没有钻进地缝。
红发男人轻轻瞥了她一眼,就一脸漠然的推着轮椅,从她的旁边过去了,他消失和出现一样,没有任何声音,像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到了晚上,小女佣怎么都睡不着觉。
她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都想不明白。
一个漂亮的惊人男人,穿得这么华丽,像是个贵族一样,生活在宫廷里,所以他究竟是谁?
为什么问其他的姐姐,都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呢?
轮椅的声音,在走廊内不明显的响起。
艾利尔有能力控制轮椅不发出声音,但是走到房间门口时,他还是弄出了点动静,果然,正坐在窗边的人立刻抬头看了过来。
烛光落在凛绮的侧脸上,她对他微微一笑。
那嘴角浅淡的弧度,仿佛一下打破了冷淡如冰的面具,她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很罕见的显现出情绪。
“怎么了,又出去逛了,过来。”
凛绮伸出手。
艾利尔默默将轮椅推到她身边。
凛绮大概是以为行动不便,坐上轮椅后,他就会减少出行,天天呆在房间里了,很可惜并不是这样。
只是些微的、浅薄地疼痛而已,他并不放在心上。
这种程度的……这种程度的痛楚,对他来说,就像是轻飘飘的落在身上的一朵洁白花瓣,与过去承受的那些相比,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他推着轮椅,停留到凛绮的身前。
抬眼,目光依恋的望着眼前的女人。
凛绮的棕发半松,简单的盘起来了,露出消瘦的脖颈,她的背很薄很直,即使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也坐得端正。
夜幕已经透过窗户,笼罩房间,窗外只隐隐约约能见到一些星光和远处的灯笼。
房间内是亮的,几个落地的烛台,将房间照得彻亮。
温和的光落在凛绮的侧脸上,她的肌肤上,有象牙般健康的色泽。
刚才她大概是正在看书,杂乱的纸页还散在桌上,乱七八糟的,她则是在听到声音后,就看向了门边。
她似乎看得太久,有些疲惫,有点呆。
艾利尔将手中的花枝递给她,就开始整理书桌上的纸张。
只三两下,桌面就被他收拾的整整齐齐。
他将收拾好的纸放在桌面上,抬眼就看见凛绮正垂目打量他刚刚递过去的花,有些出神的样子。
感受到他的目光,凛绮立刻抬起眼。
“这是你从花园弄来的吗?”她的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笑意,似乎微微挑了挑眉,“小心明天被园丁老爷爷骂啊。”
居然从花园里偷摘玫瑰。
但是她也只是随口一提,就没了后续,没有要指责他的意思。
“好了,也不早了。”她将玫瑰直接插到手边的水晶杯里,又小心翼翼加了些纯净水,“你赶紧去洗漱吧,我准备睡觉了。”
那是她平时喝水用的杯子,很昂贵的古董杯。
艾利尔默默点了点头,他早就发觉她已经换过睡衣,但还没有散开头发,就将轮椅推到她身后,先帮她解开盘发。
凛绮的头发,还是他早上帮忙梳的,因为她不喜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太多时间,所以他也只盘了最简单的发型,害怕她会不耐烦。
灯光下,并不柔顺的棕发被他轻手轻脚的解开,垂落在她极薄的肩上,他垂着眼睛,用手指将她的发丝理顺。
毛毛躁躁的,像是狮子的鬃毛,需要仔细整理。
凛绮打了个哈欠,稍稍往后靠。
那是全然信任的动作,虽说是靠在椅背上,他却感觉像是直接贴在他的身上了一样,手上的动作不禁微微一顿。
“弄好了就赶紧过来吧,我困了。”
她的语气很随意。
艾利尔点了点头,又想起是背对着她,于是转而去拉了一下她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洗漱好,从浴室出来时,凛绮已经躺在床上了。
他微不可查的笑了笑,目光停驻在床上,凛绮的睡姿非常端正,被子平整的盖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这里躺着一个人。
他将轮椅摆在床边,自己轻手轻脚爬进了被子里。
刚躺好,就看见凛绮正盯着他。
她的目光平静,即使说着困了,在夜色中,也没有半点迷蒙,像是玻璃珠一样清透。
艾利尔只在最初的时候露出微微讶异的目光,听清她的话之后,就静静点了点头。
“那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凛绮靠进他的怀里,习惯性的开始卷他的头发,“我今天倒是听说了很有意思的话……算了,似乎不适合说给你听。”
艾利尔望着她缠绕着红发的手指。
凛绮似乎总是不知不觉就开始把玩他的头发……早知道这样,上一世也应该留长发才是,金色的长发,她应该很喜欢吧。
“……都和你解释过多少次了,我对金发并没有特殊的喜好。”
她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
[是吗?]
他轻轻比划,[你说的很有意思的话是什么?]
“……似乎不适合说给你听。”
她欲言又止了。
都是因为她喜欢玩头发,害得他也时不时下意识用手指卷头发。
艾利尔半枕在床头,低头看着凛绮的发顶,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思维散漫的回应。
最近的晚上,他每晚都和凛绮练习,如何用手语交流。
这样松散又随意的谈话,昏昏的灯光,在午夜来到之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他再次感谢巫师给他的药水。因为手语训练,凛绮会一直和他说话,什么都聊,他由此了解了更多过去不知道的她。
比如,她过去执行的是十分危险的工作,应该类似于杀手,执行完一项,就会立刻离开,并且从此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
尽管她的语气轻松,但是还是能判断那些任务的艰难程度。
在她那一行里,她应该也属于最强的队列。
如果过去都是打打杀杀……
那么,他应该是她任务中最特殊的那一个?
还真是有趣,如果是在这个世界之前的自己,应该无论如何努力。都想不到,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任务。
接近他,是有目的的,在第二个世界时就是,他就已经察觉了这一点。
她的目的就是让他获得幸福,可是为什么呢?
在这之前,他们并不认识,他的幸福,和她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怎么会有人这么努力的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幸福……仅仅是这种奇怪的理由。
这些问题,纠缠着他,就像是清晨的迷雾,他从来都看不清楚。
无论怎么说,他对她来说,至少是特殊的。
过去,凛绮的那些任务对象,全都被她毫不留情的杀掉了,只有他顺利的活了下来,和她纠缠这么多年,羁绊越来越深。
对了,他们究竟纠缠了多少年来着?
艾利尔下意识点着手指数了数,第一个二十年,第二个……
他刚点了两下,就发觉凛绮正在注视着他,立刻曲起了手指,装作若无其事。
太久了,再加上陷入沉睡的那些年,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只记得自己等的太久太久。
凛绮和他聊了一会,就陷入了睡眠。
她的睡脸十分安静,根本就看不出平时冷酷的模样,睫毛安静的覆盖在眼睑上。
艾利尔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是以凛绮的敏锐程度,大概只要一轻轻一触碰,就会立刻醒来,所以他只能遗憾的盯着。
他的目光,无限留恋的流连在她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去。
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切切实实的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
无法相信,简直就像是一场梦幻,这是真的吗?
是不是他等待的太久,已经开始发疯了?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她还没有离开。
艾利尔已经知道,凛绮只要完成任务,就会离开,这或许也不是她自己能够控制的,就说这个世界吧,一见面,他就确认,她也在寻找他。
并不是任务目标,而是“他”。
【他本身】的,这个存在。
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想,只要知道自己在她的心中是特殊的,他就已经足够满足……但为什么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或许,他自己都已经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
仿佛都只在一线之间。
只要获得,就会失去,所以会恐惧,稍微感受到一点幸福的痕迹,就会开始不停诘责自己的内心。
或许他已经开始恐惧幸福,或者失去感知幸福的能力了。
艾利尔无声叹了口气,转头凝视窗外,夜色深沉,暗不透光。
就像是海水一样……
人类能够想象海水吗?
不是阳光灿烂,细腻的白沙与椰子树,轻轻拍打海岸的温暖湛蓝的海水。
而是和夜色一样的,无法见底的,深海。
有着漩涡和冷潮,几百米深的冰山的海——自然是深不可测,冰冷潮湿的。
那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或许比黑夜更加可怕,因为夜晚总归会过去,白日会到来,深海中,却永远不可能看到太阳。
他这次醒来,就是在深海之中。
如果他一直只是一条深海中的鱼,习惯这些,就不会觉得恐惧,可是他曾经是人类,最初是人类。
对深海的恐惧,刻在人类的身体深处。
他害怕深海,也害怕鱼尾尖爪,他简直害怕的发疯。
但是只要能见到她,就都可以忍受。
对了,其实深海底不是纯黑,因为海底有人鱼的水晶宫,有与人类不同的智慧种族,也有能够发光的珊瑚和珍珠。
真正纯黑的,是离开海底皇宫,往海面之间的那纯黑的间隙。
海底的年长人鱼们一次一次的告诫小人鱼,不要去接近人类,不要离开深海。
在海底,人鱼的寿命是五百年,可人类的寿命只有一百年,而且陆地上的生物奸猾狡诈……所以年长的人鱼们为了困住喜爱探险的小人鱼,经常指着上方的海。
“那是很可怕的地方。”
在陆地上,仰头可以看见太阳,可是在海底,仰头就只能看见深渊。
那一片没有任何智慧生物,什么都看不见,身边会游过巨大的鲨鱼,和不知名的海洋巨怪。
想要来到人类的世界,越出海面,就必须穿过那无尽的深渊。
海波扭曲的水底,半空浮动的水母缓缓经过。
凝视久了,会产生迷蒙的眩晕,艾利尔用手遮挡住眼前,眯起眼睛,长久凝视着上方。
恐惧的东西,无论过了多久,还是照样恐惧,说到底,这么多年,他依旧没有什么成长,还是被留在原地的那一个。
他没有直截了当的开口的勇气,只能纠缠不休,这样挺惹人厌烦的吧?
印象中,他看到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
无论是第一世,还是第二世。
森林中,风雪中,筒靴踩在地面的声音,积雪被压得咯吱咯吱,那样的声音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沉睡的那一百年,几乎夜夜缠绕着他,化为悲伤的安眠曲。
他等待的太久太久了。
从那时起,他大约就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等待一天,与等待一百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唯一恐惧的,就只有老去。
尚且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无穷的恐惧,万一她回来,他却已经变了样,该怎么办?
他能够接受无尽的等待,却害怕在她眼中变了样。
于是,接近为诅咒的禁术魔法,被他使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城堡底层,沉重的水晶棺,水银画出来的图阵,没有人支持他这么做,但他还是选择了如此。
告别悲伤的矮人们,与不断哭泣的姐姐,他只留下一句叮嘱,“一定要继续帮我找她。”
斯诺就此陷入沉眠,他短暂而毫无意义的一生,到此终结。
周遭的人都在变化老去,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停留在原地,怀着无望的期待,等待满一百年。
斯诺的记忆,与身体一道封印在了水晶棺中,意识悬浮在半空,不断做梦的那些年,他的意识也不断在寻找着她。
失去了记忆的自己,会去憎恨凛绮,倒也不奇怪。
没有了与她相处的那些记忆,那复杂的感情,纠缠在一起,到底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很难分辨。
斯诺是怀着期待和悲伤而等待。
可是失去了记忆的转生,似乎并不是这样。
成为辛德瑞拉的那些年,嫉恨和厌恶的怒火,一直在胸腔中熊熊燃烧。
他确实在等待她,可是也害怕等到她,如果再见面,该说些什么呢?抛弃他,到底是什么理由?
没有理由。
凛绮消失的那么突然,无隐无踪。
就像是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她这么一个人似的。
经过了发疯寻找的阶段,斯诺就开始恐惧。
这样的消失显然不是人力可以做到。
凛绮的过去,她到底是什么人,他从来都没有弄清楚过,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愤恨,怨恨只知道享受的,浅薄的自己。
无能为力的感觉是这么绝望。
他也害怕面对真相,在他心中,凛绮无所不能,她不是被掳走,
而是抛弃了他。
如果拥有记忆,他根本不敢去寻找真相,因此他将自己留在棺中,使用魔法,生生从□□上剥离出了灵魂。
就和他期待的一样,失去了意识的自己,一直在探寻着真相。
辛德瑞拉也确实做到了,推测出了她离开的条件,与接近他的目的。
“幸福”
那些折磨着自己的日日夜夜,试图推理出她的行动轨迹的时光,辛德瑞拉到底是怎么忍耐下来的呢。
他有时候都很佩服自己。
仅仅凭借着憎恨,竟然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吗?或许他不该做什么国王,而是该去做个侦探的。
总之,在成为辛德瑞拉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凛绮,而且,那个时候的他,似乎从第一眼开始,就深深怨恨着凛绮。
那个时间段,原本一直稳重平静,如此无缘无故的憎恨,实在很奇怪。
从第一眼,灵魂就受到震动,过量的感情席卷而来,对这样的感情产生畏惧,就此恨上那个罪魁祸首,也十分合理吧。
他一直是这么对凛绮说的。
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拥有记忆的他自然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憎恨,也不是愤怒。
憎恨源自被无故抛弃的委屈,愤怒源自无能为力的无助。
其实,辛德瑞拉的愤怒和怨恨,都是不是对着她,而是对自己。
但是嫉妒是真的。
或许正是因为嫉妒,到此刻,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却不愿意承认那段时间的感情。
怎么可能去怨恨凛绮呢。
那是他一直仰望的,他从年少时开始的憧憬,一直以来的希望与企盼啊。
这份感情是从来没有改变的。
也是因此,辛德瑞拉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真爱之吻”可以唤醒沉睡的人。
辛德瑞拉,也就是那个时期的自己,是心知肚明的,水晶棺中已经是一具空壳,灵魂已经前往其他去处了——
就在辛德瑞拉那里。
无论什么吻都不可能把棺材中的那个自己唤醒了,那是真正的幽灵苹果。
在变成那样之前,他还特地装饰棺材,施加了魔法,放上了不会腐败的花,就连衣服都是精心挑选的。
他想用自己死后美丽的容颜,给凛绮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他不变的容颜,即使是凛绮,也会感觉到惊讶吧,算是对她的抛弃的一点小小报复了。
“真爱之吻”不会唤醒棺材中的人,却足以唤醒他的记忆。
辛德瑞拉如此厌恶憎恨着这份记忆的存在,却还是选择去吻凛绮,当然,他应该也早就有预感。
只要恢复记忆,就是分别之时了。
获得了记忆,等到了他等待百年的爱人,只要获得记忆,梳理清楚感情,那扭曲的憎恨和爱意全都交织在一起,幸福之门也就此打开。
他借着这一吻确定
了自己的判断。
“幸福”确实是她离开的触发条件。只是不知道,这种扭曲变态的任务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让他获得幸福,然后再失去幸福,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无聊的事情吗?
当然,那是他后来有了空闲,仔细梳理的时候思考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凛绮刚离开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想这些。
痛苦、悲哀、可笑——
他是真的笑了出来,大约是他当时的感情太复杂,久久没有达到可以衡量的标准,凛绮没有像上次一样一瞬离开。
他清晰看见她逐渐变得透明,也看见她脸上复杂的表情。
他那个时候一定很难看,又哭又笑,全然崩溃,甚至将水晶棺砸碎,满地水晶碎片中,他跪地痛哭,竭力想要抓住快要消失的人。
直到消失前的最后一秒,她的目光都没有从他的身上离开。
他从来没有见过凛绮那样的表情。
到消失前,她都没有和和他再说一句话。
但她显然是还有话想要和他说的。
那副表情,一定是还有什么想和他说的——她在遗憾,她后悔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后悔的。
可惜,什么都说不了,他接近快意的笑,心中得意又悲哀。
她将任务抛到脑后,也要来寻找斯诺,可惜还没有看到斯诺醒来,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也可惜,那具身体,原本就永远不可能再醒过来了。
她会一直遗憾吗?
只要能够让她一直遗憾,永远不要忘记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爱不可能,那么,就让她那永远完美,永远毫无缺陷,一往无前的生命,添上一抹无法抹去的遗憾。
遗憾也可以。
他宁愿就此痛苦,也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反正她总会消失,总会离开的!
凛绮不会因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那他就帮帮她好了,帮她完成任务,然后她消失不见,他继续寻找,或许能够找到,或许永远找不到。
用自己那泡沫般易散的幸福,来终结这一切。
凛绮消失了。
和上一次一样,无影无踪,安静的城堡地窖内,他的呼吸如同风箱,在悲恸的哭泣。
地窖内这么安静,除了缓慢浮动的灰尘,什么都没有剩下。
那一吻之后,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过去的种种,属于斯诺的记忆,全都想起来了,但是,这一切很难说有什么意义。
当然,辛德瑞拉的记忆也没有被抹去。
辛德瑞拉,加上斯诺,就是现在的“他”了。
在那之后,他寻找了多久,他不记得了,之前就说过,从沉睡以后,他就已经丧失了衡量时光的能力了。
大约确实过了
很久,他找到了某种魔法,再次获得转生。
醒来时,就已经是深海中的人鱼了,他在这个世界是王子,在人鱼中也是身份尊贵,还有七个人鱼公主姐妹。
但是他实在是恐惧,他害怕深海。
魔法居然将他送到了这样的地方,下一次,会不会把他送到什么火山,什么峡谷缝隙中去啊?
他觉得凛绮确实有可能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他强忍着恐惧,满怀期待的将海底寻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凛绮,失望万分。
他寻找的举动,似乎被其他人鱼看做探险,传闻中,他成了一个喜欢探险的勇敢人鱼王子。
他想想就觉得可笑,那些深海缝隙,还有根本看不到底的空旷海域,只会让他觉得恐惧,探险?
但其他人鱼显然不这么认为。
这个世界的人鱼王,也是他的父亲,曾经多次叮嘱他,不要尝试去海面,去海面的海域非常危险,比海底危险一万倍。
他这个世界最小的妹妹,则常常劝说他一起去看看海面,她是个人类迷,一直渴望看见真正的人类。
对了,人鱼的语言很奇怪,他们兄弟姐妹的名字都是一样的,只有发音上有微妙的不同,像是鲸鸣,人类是无法发出这样的声音的。
这个海域里,只有爱丽儿想去海面,其他的姐妹全都不愿意去触碰危险的区域。
“哥哥,你这么喜欢探险,就和我一起去看看嘛——”
真有趣,探险家这个名号,该给他妹妹才对。
艾利尔坐在礁石上,缓慢的摇头,他才不想穿过那可怕无尽黑暗的可怕海域,也很难想象,爱丽儿怎么有勇气,想要去穿过那片海。
这份恐惧与执着,一直维持到某天。
之前说过,他们仰头看到的就是深渊,但这深渊并非一成不变的。
海面发生海啸,台风,或者电闪雷鸣时,海底也会受到干扰。
那一次的风浪很大,海面刮起的飓风,带动的抬头能看见的深渊也被搅动。
仿佛无数黑色漩涡,正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疯狂涌动。
海底生物们都慌乱不安。
就连最勇敢的爱丽儿都苍白了脸,那天,她悄悄和他说,“哥哥,这样的天气真是可怕。”
“我听说,海面有一艘船。”
“那艘船是属于一个人类公主的……嗯?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四姐和我说的,她的水晶球能够看到天上的事。”
这些人鱼把海面称作天上……
艾利尔不感兴趣的摆着鱼尾,直到听到爱丽儿提到,“那艘船身上篆刻着船的名字,似乎是这么写的——”
她写出的名字,是“凛凛号”。
那天的海底风暴实在是太可怕了,海底建筑都东倒西歪。
没有人留意,艾利尔是从何时消失的。
他去往了那片漆黑的,充满了随时可能把人鱼撕碎的漩涡的海域。
艾利尔从来没想过,他的等待,能有回报。
从小人鱼妹妹那里听到的信息——“凛凛号”就在海面。
她竟然真的来了,就在这深海上方。
热泪盈上眼眶,胸腔内的心脏怦咚怦咚直响,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淡去了,只有这一个念头,在不断回响。
她真的来了。
是来寻找他的——
一瞬间,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艾利尔抬眼看向上方的深渊,因为台风席卷,那深不可测的一片黑色中,隐隐可以窥见,无数漩涡涌动。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而更加危险。
平时想要越过那片深渊,就已经很危险,就更不用说这样的天气……但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艾利尔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单纯的人鱼妹妹支开,独身一人进入了那片纯黑之中。
真是的……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天气时,到海面上来。
他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海域,那里的海水冰凉刺骨,就连人鱼都受不了。
艾利尔不知道自己在那片漆黑中游了多久,就连令人发疯的恐惧都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