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的目光从好?奇转为了震惊,因这腰帛里藏着一块看上去?就血呼啦次的白布。
显然是有人咬破手指,写下的血书。
已经有朝臣在心?底惊呼:这难道是?!
果然,这位宗姬一字一顿道:“臣女替渊圣带了一份噬指而?写就的禅位圣旨来!”
多日前运河船上。
姜离写完这计划的最后一步——
口中道:“来自一个皇帝的禅位诏书不够排面,给你安排两份禅位!”
北狩的两位先帝,死?了的能派上了用场,活的也不该放过,同样废物利用起来。
正好?赵桓主动送过‘泪衣’,用画大饼的方式诱惑柔福求和:表示妹妹你一旦与金和谈,接哥哥我回去?,我愿意禅位给你。
那么就把他画的饼做出来吃掉吧。
取来一碗甲板上的驴血,姜离亲自操刀,替赵桓写了一份禅位血书。
反正写血诏也不需要多少文采,姜离写的主打一个急切朴实?。
此?时被宗姬在朝上念出——
“朕与父皇受北辕之耻十数年,九弟康王却全?无救驾之心?,朕心?实?寒。如今朕愿禅位于亲妹柔福帝姬,只盼妹妹念在骨肉亲情,早日迎朕等天眷归国,使宗庙大安。朕心?诚至,皇妹务察朕意。”
她写的可都是大实?话。
完颜构确实?没想着接二圣父兄回来,跟柔福这种真想带回父兄的大孝女可不同。
姜离写完之后,柔福不由想到金国那边的情形:金人必要去?质问她那位皇兄,怎么敢擅作?主张,给宋传此?血书?
想到赵桓百口莫辩承受金人怒火的样子,柔福就忍不住在心?内诚恳祈祷:皇兄啊,无论什么样的责罚和羞辱,你都一定要挺住。
等妹妹亲自去?金国‘接你回来’才是。
当时听?姜离讲完这个‘宗姬献血衣诏’的计划,负责派遣副将的梁红玉将军有点为难:“官家,这时间上太紧了。”
“只怕短时间内很难在归国的宗姬或者族姬里,寻到一位敢于行此?事……”
姜离笑眯眯:“梁将军真是实?在人。”
梁红玉:?
“何?苦在陌生的未曾接触过的宗姬族姬内,去?寻找一个合适的人呢。”
“咱们可以找一个忠勇可靠的人,去?做这个宗姬。”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连帝姬都没有人能认全?。何?况是宗姬。
而?被金国俘去?的女子们,也并不是都被关在一处,彼此?之间不认识也是件寻常事。
柔福笑道:“姐姐是想到了我‘真假帝姬’的故事了?”
姜离点头:“说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最终解释权,只归当权者所有。”也就是,归她们所有。
“拜托梁将军选个得力?干将,将来这位‘忠肝义胆’的宗姬,还会是新君名正言顺的好?帮手呢。”
此?时此?刻垂拱殿。
宗姬奉上渊圣血衣诏。
所有朝臣都看向了面色惨白的当今皇帝。
他们的心?情豁然开朗。
陛下,汗流浃背了是不是?
你看,大哥就是你大哥是不是?渊圣的行动比你可快!
陛下确定现在还不吭声?
要是帝姬接受了太上皇的禅位……
而?当今皇帝在保命这件事上,果然从来不让人失望。
只听?皇帝道:“渊圣已为太上皇,且北狩异疆十余年。”
“自古至今没听?说过太上皇禅位的!若要禅位,必得是皇帝禅位,方可名正言顺!”
文武百官:果然是身段柔软的陛下啊!
只见皇帝顿改方才甩锅群臣的表现,发自肺腑道:“唉,父皇尸骨无存,都是朕的过失啊。取笔来,朕要写一道罪己诏!”
“再写传位诏书于吾妹。”
“朕愿为太上皇,于龙德宫安养!”
群臣心?中重石落地。
一位太上皇,一位当今皇帝,争着禅位,这说明什么——
帝姬天命所归啊!
群臣恭请:“还请帝姬万勿迟疑推辞。”
“早即宝位,以定民?志。”
朝臣们最终得到了一份异常满意的《罪己诏》。
将皇帝执政多年的失德行为,毫不留情一一揭露。
这当然不是陛下自己写的——
朝臣们眼睁睁看着皇帝冥思苦想悬笔半日,才零零星星落了几个字,最终也只是把笔一抛。
“朕头痛的很,寻个翰林学?士代?朕拟此诏吧。”
朝臣们:哦,方才写‘抚民诏’的时候,那叫一运笔如飞行?云流水,这会子?罪己诏就半天?写不出。
罢了,也要理解准太上皇:毕竟术业有专攻,上皇的专长原本就不在于罪己,而在于罪人。
那就请人代?笔吧。反正官员代?写《罪己诏》原就是常事:譬如唐时,就有宰相陆贽代?唐德宗写《罪己诏》,亦或是本朝,翰林学?士盛度代?仁宗陛下?写罪己诏。
柔福帝姬闻言颔首:“陛下?龙体有恙,那便请李尚书?代?为拟此《罪己诏》吧。”
李尚书?,易安居士李清照。
内尚书?原本的职责就有一条是代?御批,行?诏文。这数月来,易安居士为临朝称制的帝姬拟诏,也是常事。
只是这道诏书?,自是不同?的:一朝君主执政十余载,每日都?有诏书?敕令发出。只是其中绝大部分都?如石子?落地,只在当朝当时激起烟尘,之后?便淹没在时日中,待到后?人修史的时候早不可见。
但今日皇帝退位前?这道《罪己诏》,必是一道载入史册的诏书?!
姜离见宦官抬来小桌,为易安居士放置笔墨,心中感慨:完颜构,这是你的福气啊!
垂拱殿。
内侍省押班黄彦节将这道《罪己诏》念出。
才学?惊世的文人运笔为刀,将戕害家国的昏君一切倒行?逆施落于白纸黑字。
满朝文武:从没有听过这么?优美的汉语。
易安居士诗词遍传天?下?,此道诏书?亦必流传千古!
随着皇帝在《罪己诏》和《退位诏书?》上亲手?落下?玺印,朝臣们几乎是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漫长的一次朝会啊……不,真是漫长的一朝啊。
漫长到,人的心和血都?快要冷透了。
不过好在,新的朝代?就要真的来临了。
准新君——是的,现在还是只能称呼准新君,毕竟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三辞三让流程还没走完呢!
准太上皇这才下?第一封退位诏,哪怕群臣伏拜恭请,准新君还是要走一下?‘避席不受’的流程。
也不耽误事:反正准备新帝的乘舆、服御、仪仗以及登基大典都?需要时间。
就在这段时间内,走完辞让流程就是了。
待登基大典后?,准太上皇就变成真正的太上皇了。
不过……
说起太上皇,朝臣们不得不想起:金国那个太上皇咋办?
今日陛下?当朝斩杀金使,两国彻底断绝和谈可能,那金国会不会拿杀掉渊圣来威胁?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只听准新君悲痛道:“如今父皇龙体被金虏扣住不还,只以朽木代?之。吾等做子?女的,哪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将父皇的真正遗骸讨还回来安葬才是!”拭去眼角泪水,发自肺腑继续道:“渊圣皇兄亦为至孝之人,我们兄妹必是同?心的。”
群臣:懂了!
主打一个金贼你们不把死去的太上皇给我们囫囵着还回来,这事儿不死不休!
什么??你说你那还有个活着的太上皇?还管不管?
那得这样算,死的是爹,活着的是儿子?。父为子?纲你们蛮夷懂不懂啊,按照伦理顺序,我们必须先要死皇帝。甚至活皇帝自己也得这样表态,绝不能说出‘别管爹的尸体了,你们先救我!’。
若渊圣真不要脸到这个程度,那……这等不孝之人也不配活着了!
这一日,绝对是满朝文武对宋徽宗好感度最高的一天?。
死去的先帝真好啊,有在好好保佑我们呢。
与朝臣们放下?心来的神色不同?——柔福站在丹陛上,一眼看到站在凉掉的金国使臣旁边岳云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又有些犹豫似的。
“小岳统制?”示意他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岳云是方才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此时见准陛下?问起来,就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接下?来大军要渡黄河北上,必要与金兵不断的两军对垒。若……金兵直接捆了渊圣到阵前?来要挟退兵,亦或是携渊圣攻城叫门,该如何是好?
那到底是皇帝啊,将士们该如何应对?
姜离:啊,好熟悉的剧情,梦回大明了。
“金贼狡诈,今时今日口称和谈交好,却连先帝尸骸都?以枯木作?假。”
“来日战时,必是以渊圣之名蛊惑军心。渊圣的形貌几位将军都?认得,到时候一定不要被金人错骗了去就是!”
管他长成什么?样,假的,都?是假的,只管打假!
武将们:放心了。
柔福以目光遍扫群臣,见暂无朝臣有事要回禀,便命退朝。
官员们走出垂拱殿时,都?不免有些恍惚。
今早走进殿宇的时候,还是披星戴月,但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秋日灿然?千阳遍耀开封城。
从这一天?起,宋朝新君的家国大义和个人孝道,达成了高度的,令人安心的统一。
准太上皇回到龙德宫的阵仗很大。
朝臣们只见准陛下?带了数位重臣,亲自一路将人送回龙德宫内。
陆宰再次生出之前?的感慨来:帝姬,不,陛下?真是体面?人。都?到了这时候,孝悌礼仪还做的这么?无可挑剔。
因先帝棺椁只是‘如归’,所以无需耗费海样人力物力起建帝陵,转运使陆宰的心情就比别人更多一份晴朗。
并且已经在盘算接下?来几个月的开支:既然?节省下?这么?大一笔开支,若来日太上皇闹着要重修龙德宫,倒也有些银钱能腾挪。
龙德宫。
柔福也确实是提出,要不给姐姐修一下?龙德宫吧,起码把一些断壁残垣的宫殿残体清出去——开封城破的时候,这座美轮美奂的宫宇,亦经过战火劫掠,多有破败。
姜离摇头:“不用修了,就留着这样的战损状态吧。”
毕竟她这次做的太上皇,人设不太一样。不是兄友弟恭版,而是被迫退位安养版。
再者,这也会提醒她,有些事情不能忘。
不只是她,与柔福一起过来的李老相公易安居士也好,韩帅岳帅也好,望着这处宫殿,都?各有触动。
柔福问李纲道:“老相公见过当年的龙德宫的奢靡华丽吧?”
宋徽宗有好几十个儿女,柔福虽不是最得宠的,但也‘蒙恩典’到过此宫。
年幼的她当年还以为这里是仙境。
在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李纲老相公回想起过去的龙德宫,都?免不了黑着一张方脸回答道:“臣见过,当年的龙德宫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凡宫殿之饰皆是金器,以至于金屑飞空如落雪。”*
不只如此。
平心而论,宋徽宗是个书?画双绝的艺术家没错。
但他还是个皇帝,这就要命了:主要是要别人的命——
艺术家审美绝佳,因此格外挑剔,这龙德宫的殿宇许多耗费千万银钱建起来后?,只要宋徽宗皱一下?眉,就又要推倒了重来。
柔福提起让刚做完上一任太上皇的姜离,都?免不了震惊其奢靡的清景园。
然?后?摇头道:“跟这里比,那就是毫不夸张的‘寒舍’。”
姜离:……真是老登啊。
柔福站在断壁残垣中。
虽是公主帝姬,但从前?的她,跟这龙德宫的一件金器是一样的,是随着帝王心意随意摆弄的‘金枝玉叶’。
后?来,也像这座华美的龙德宫一样被战火摧毁至面?目全非。
直到浴火新生。
她不会做这样的皇帝。
几人穿过断壁残垣,来到姜离现在的住处。
龙德宫占地面?积颇大,姜离当时是选了东南角一处保存最完整的小院住进去了。
这些日子?,柔福她们前?前?后?后?给她送了许多器物进来,屋内已经布置的很是温馨舒适。
就是院子?荒芜十余年,到底显得有些单调。
姜离已经看惯了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是问起了诸人都?想吃什么?——今日是计划顺利落幕的好日子?,他们早定好这一日在此处聚餐庆贺的。
姜离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准备食物。
当然?,她不会做,也不准备自己做——
姜离当日特?意选了龙德宫这一处住所,不只是因为这里屋舍齐整,更因为从最近的东南角门出去,就是开封最热闹的街道之一东角楼街巷,到了晚上还有州桥夜市。
宋是少有的不设宵禁的朝代?,曾经的开封入夜后?也灯火辉煌,游人摩肩接踵,直到第二天?早市续上,简直是一座明珠似的不夜城。
如今虽远不比十多年前?,但一切也在慢慢复苏中。
姜离常乔装打扮了出门去逛,就见东角楼街巷的摊贩店铺,一日比一日多,往来行?人也日益稠密。
“我这就出去买吃的。”姜离把一条美食街逛的极熟,此时还拿了个小本本,准备给客人们朗诵菜单。
李纲老相公闻言错愕道:“上皇亲自出去?不怕被人认出来吗?”他还以为是留在这里护卫姜上皇的侍卫出去买吃食呢。
才问完,就见跟着姜离出去过的梁将军、柔福、易安居士,以及岳云,四个头齐刷刷摇了摇。
异口同?声坚定道:“不会被认出来的。”
李纲老相公:?竟不知太上皇还精通易容术,失敬!
姜离看看铜壶滴漏,时辰也不早了,再晚很多好吃的就没有了。
于是把她的美食单塞给岳云,让他负责记录‘点菜’,自己先进去做妆发。
柔福笑眯眯跟进去:“我帮姐姐编发。”
当看到身着襦袄罗裙,面?飞红霞胭脂的官家走出来时,别说李老相公,就连岳帅韩帅这等阵前?望着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将军,此时都?有些忍不住变色,身体下?意识就向?后?仰了仰。
啊,这。
这种艺术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毕竟做加法比做减法简单——
宋对男子的审美是文雅清秀白皙,到底是君臣上下都酷爱簪花的朝代,总得体貌跟娇花嫩柳相配才是。
既是这样的审美,宋朝皇室又经?过代代美人基因的改造,不说个个都是美男子?,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样子?。
譬如?太上道君皇帝宋徽宗,人到中年了着一身道袍,芒鞋竹杖走在磐石之上,还?有新?进宫的宫人,没认出这是皇帝也能真心?赞一句这位道长相貌好。
所以?,他们父子?算是标准的‘类人群星’。
因外表太像个人样子?,常常会让正常人误以?为这是同?类。
总之,在这样的长相上涂抹妆饰,就?是做加法。
姜离想起当年朱祁镇——那?才是高难度,毕竟她没法做减法,把那?种异乎常人的大脑袋缩小啊。
故而在姜离心?里,比起当年小钰和大明朝臣,眼前将相们可实在是有眼福多了。
岳帅韩帅从下意识的后仰,调整回坐姿笔直——
他们方才的震惊,倒不是美丑的事儿。
非要形容,更似一种看到活生生变异体的震惊。
就?像,一匹马忽然?在自己面前长出了翅膀一样惊人……说起翅膀,岳少?保实在不能忽略姜官家的眼睛,不知道是怎么妆扮的,看起来比往日大了许多,而且眼睫就?像蝴蝶翅膀似的扑闪扑闪。
就?,还?是太超前了。
虽然?眼疾已愈,岳帅还?是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眼眶。
同?时就?听?到旁边拿着食单的儿子?,正在碎碎念‘姜官家语录’给自己洗脑:“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象看本质……”
好在很快这龙德宫小院中,就?只剩下了韩岳两位将军和李老相公——
今日是百官大起居,他们都穿着极正式的官服,出门去?街上走动很容易造成围观效应,若被人认出来,就?更会造成轰动的投喂效应。
且他们也不似柔福她们在这龙德宫存放了几件出宫的便衣,于是就?只留在这里等着。
岳帅站在窗前,看着这座略有些荒空的院子?,转头提议道:这个功夫他们可以?去?龙德宫别的殿宇庭院中,寻些好看的石木花草移过来。
虽说龙德宫被金人劫掠过,但他们看得上的只有金珠玉宝,什么山石花木才懒得搬走。
李老相公应声起身,还?不忘讽刺一句:“那?是他们‘买椟还?珠’,不知这龙德宫中最贵的可不是什么金玉之物?,就?是各种石头。”
宋徽宗爱赏石,曾下令各地搜寻奇珍异石送入京城。一块石头的运费甚至能高达数十万贯(足够开封城内上万户百姓之家一年的开销)。
而为了运一块石头,拆掉沿途城镇的几处城墙,毁去?几条桥梁,打砸那?些碍事的民居也是常事。
于是李老相公想起尸骨不存、无可安葬的先?帝,觉得完全没毛病。
一个人一辈子?能用?的石头是有限的:先?帝都用?在这儿了,自不必再开山凿石修陵下葬。
两将一相边讨论燕云十六州事,边选了些合宜的花木山石。
院落不大,也无需挪太多过去?。
何况岳帅还?特意留了一块空地,准备搭个秋千架:姜官家既然?很喜欢她那?把摇来摇去?的躺椅,应当也会喜欢秋千的。
而李纲老相公则是另一种心?态:秋千好啊,可以?多散散心?。
就?刚才姜上皇提着裙子?活泼出门的样子?,给李老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冲击,很是担忧其?精神状态。
他委婉表达了此意后,却听?正在用?手丈量木头的岳帅,很发自肺腑真诚援引姜官家那?‘曲高和者寡’的自我评价。
“老相公不必担忧,上皇是个善良守序的性情。”
李纲:……
要不我还?是去?跟韩帅聊会儿天吧。
开封城东角楼街巷热闹非凡。
尤其?是主街交叉处的板榜前,更是围着一圈圈的人。
在饿了的姜离看来,像是一大笼挤挤挨挨的小笼包。
‘小笼包们’是凑在一起看朝廷刚榜帖出来的准太上皇《罪己诏》。
人人口中念着的都是昏君的过失,而姜离就?在这样的声音中优哉游哉逛吃。
易安居士与梁将军往酒楼选好酒去?了,姜离与柔福则在逛小吃街,岳云已然?将殿上穿着的戎装脱去?,只着常服低调跟在后面护卫。
才走了没几步,岳云就?驻足张望,最后锁定一处:“好熟悉的香气。”
姜离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板榜不远处支着的卖煎夹子?的小摊。
老板是个三四十许年纪,衣着朴素干净动作?麻利的女娘。
岳云想起来了:“之前大军入开封,阿周走着走着就?被塞了一包煎肉夹——按军纪自是不能收的,只是旁边兄弟们都为他做证,待到回头时实是找不到谁塞过来的,又不能浪费了,我们便分着吃了。”
虽不知是不是这位女摊主送的煎夹,但此时闻到香气,岳云就?想起了那?种印象深刻的美味——
煎夹有些类似于后世的藕盒茄盒,季节不同?夹物?也不同?。时值秋季便多是藕夹:煎的金黄焦脆的面衣外壳里,是脆与糯兼有的藕片夹着滋味鲜美咸香的多汁肉饼……当时刚打完仗饥肠辘辘的岳云,吃第一个的时候都差点咬到舌头。
见云崽眼睛里写满了‘想吃’两个字,姜离和柔福都道:“那?咱们去?买两锅吧。”
毕竟不论锅买,都不够岳云自己吃的。
反正身后还?跟着驴车,也不怕装不下。
崔意娘闻声抬起头来。
今日的生意实在太好了:街上全都是人,大家根本不想回家。许多人生怕错过新?的榜文,索性就?近买些炊饼等好捧在手里的食物?,边吃边等。
于是崔意娘原本准备了比往日多的食材,准备卖到黄昏时分再回家呢,谁料这才午时,就?卖的七七八八了。
算起来只剩下不太到两锅……
正巧,就?来了客人要买两锅,一听?剩的不多当场要求包圆。
崔意娘没怎么注意一淡妆一浓抹的两位‘娘子?’,她在做煎夹之余多在打量岳云。
哪怕不着戎装,岳云的军伍气也实在鲜明,让她想起那?日进驻开封城的王师。
尤其?是岳云捧了一个煎夹吃了一口后,很快惊喜道:“果然?是。”然?后表示今日一定要将那?日一大包煎肉夹银钱一并付了。
崔意娘眼睛是亮的,问?起岳云所在的军号。
那?日各路大军一并入城,她急于投喂,并没顾上分清军旗。
是岳家军!
崔意娘眼睛更亮,只是这亮中是掺了些禁不住的泪光:“那?便更不能收银钱了。”
柔福和姜离对视一眼,非常默契的由柔福去?进行坚决给钱的‘拉扯’,吸引崔意娘的注意力,而姜离则拔了头上的一支金钗,动作?隐秘‘嗖’地投到崔意娘身内侧的小钱匣里去?了。
岳云看的分明:姜官家好准好快的手!
怪道近来博戏大有进益,据易安居士说,已经?学会了如?何出老千。
就?像当日投喂煎夹的崔意娘怕被发现还?回,今日投了金钗的姜离三人,也是拎上包好的煎夹后当即开溜——正面发挥宋太宗的血脉力量,登上驴车速速撤离,一眨眼就?不见了。
以?至于崔意娘发现身前钱匣里多了枚金钗,再焦急抬眼寻人的时候,早就?看不见驴车半点踪迹。
这是开封城内几乎人人开心?的一天。
说是几乎,是有人真的在痛苦,而且是极度痛苦——
完颜宗弼觉得自己承担了整座开封城的痛苦。
毕竟,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痛楚的,并不是一而贯之的折磨与无望,而是先?有了希望再掉到更大的绝望中。
若不是胸口还?有很微弱的起伏,其?实很难说这位金国四太子?是否还?有气。
自落入眼前这位‘很会做人’的杜刑官手中,完颜宗弼已然?历遍各种审讯法子?。
他原本已经?绝望,每日只盼着得个痛快的死。
然?而几日前,杜刑官忽然?不再来了,倒是有医官来牢里医治他,并且给他恢复了正常的衣食。
他们告诉他,金国以?先?帝的棺椁和许多宋俘来交换他回去?。
他……可以?回去?了?!
能够不死,谁愿意死!
虽然?这些年完颜宗弼攻城掠地杀人如?麻,下过的屠城令也不只一道,但……夺去?旁人的生命,跟自己死怎么能一样。何况金国还?是奴隶制为主,在他看来所有宋民都是他的奴隶,死多死少?只是个数字。
正如?肆意□□他人生命的刽子?手,并不代表自己不怕死。
他只是不在乎旁人的性命,对自己还?是很珍视的:他怎么能一样呢,他可是大金尊贵的四太子?啊。
完颜宗弼再次燃起了对生的渴望,期盼起了回家。
直到今日。
再一次从希望掉回绝望的完颜宗弼,心?态是真的崩了。
因这次是深至谷底的绝望——
原本被岳飞父子?抓住,再绝望他的心?底还?是能有一点隐秘的小火苗,期待着金国通过交涉来救他。
可现在,他得知金国送还?的宋徽宗遗骸,竟然?只是一段枯木。
万事皆休!
不知道是他的皇帝侄子?还?是完颜昌,做出此事如?此激怒敌国。
这是非要他死在这儿啊!!
会做人的杜刑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甚至用?的还?是敬称:“现在四太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你皇帝侄子?的所作?所为,是生怕宋朝弄不死你啊。
杜刑官还?开出了自己的条件:若四太子?肯多交代些实在情报,很快便能得到一个痛快的了。
这也是实话。
新?君登基在即,三军渡河北伐也近在眼前。
到时王师出征,金国四太子?就?是绝佳的祭旗之选。
这一日,柔福如?同在临安时一般,特意将衮服穿来给姜离看。
不比当日临安中元节祭祖的衮服,因时间仓促只能取现成的衮服改制。如?今这套定?制帝王衮服,更显君王威仪。
全套衮服脱换一次颇为麻烦,待柔福再次换成常服走出来时,就见热腾腾的滴酥水晶脍煎角子和煮好的各色肉菜角子已经上桌了。
角子也好,饺子也好,对姜离来说都是?一样的。就是?感觉每年非得吃了这顿饺子才真的进入了冬天。
而吃掉第一个水饺后,姜离忽然想到:她好像跟南方的冬天没有缘分。
春日来到南宋,夏日出海,立秋时节接到收复开封的捷报,未至冬日就到了北方。
而北方的风水似乎确实是?更有利于?她发?财——
她在江南清景园姜太公钓鱼,数月下来也只有小虾米。
但这回开封没多久,就钓到了大鱼。
而且是?金龙鱼级别!
事情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那原本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深秋。
——直到梁将军告知她‘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宦官各种走门路,一意进入龙德宫伺候’后,姜离点头道:“那就像从前一样,放他进来呗。”
梁将军有点犹豫:跟以往不同,此番这位藏得很深,竟没摸出到底是?什么?背景。
姜离想了想:那就干脆别调查了,省的打草惊蛇。
梁将军如?今管着禁军,一时间都没调查出到底是?谁的人?,才说明背后有大鱼啊。
梁将军摸查下去很难,她得到答案却很简单:既然要?联络失权的上皇,必是?有所?图,总不至于?做好事不留名吧。
于?是?,梁红玉在找人?试探过这小宦官,确实就是?普普通通内侍,不是?什么?话本里‘身手了得的绝世高手类公公’,就将人?放入了龙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