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可以放心
万岁山就在紫禁城北面,出城门就是——若不如此近便,后来崇祯帝也不会于此山自缢。
当然,现在它还不是以此出名的标志性‘名山’,只是一处帝王出宫登高游玩的小?山园林。
因离宫廷近,帝王仪驾来回不过半日。
朱见深原想告退直接往西苑去送竹沥,然而叔父带他一起往乾清宫去。
“见深啊,你也长大了。”
朱见深忽然警觉……这句话最近在叔父口中出现的频率太高。而这句话之后,往往就跟着一件新的差事。
今儿倒没?有差事。
是这半日相处下?来,朱祁钰看?侄子乖乖跟着自己,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乖的简直一点儿不像皇兄的孩子,欣慰之余又有点担忧——
世上大部?分家长怕老师把孩子教坏了,然而帝王家,却要担心?臣子们把自己孩子教的‘太好’。
这个道理?,景泰帝也是亲自走过这些年帝王生?涯,渐渐琢磨明白的。
所?以叫住侄子:“跟朕一起去看?看?某些朝臣的嘴脸。”免得以后被他们拿着圣贤道理?忽悠。
路上还不忘结合自己多年经验,继续开嘲讽:“无中生?有挑刺,讪言卖直谏君,都是他们擅长的。”
“到了真要办事儿的时候,一干一个不吱声。”
十三岁的太子背着装满竹沥的水囊(为太上皇所?取之物自然要亲自背着),跟在皇帝后面进了乾清宫。
这不是朱见深第一次在朝上旁听,却是他为太子期间?印象最深的一次朝会。以至于做了皇帝后教导自己的孩子时,也曾提过这一日的场景。
因皇帝是走到门口才令人通报,就地办公的百官们难免有点狼狈,像金濂这种摊子铺的大的,忙满地划拉着收拾公文。
然后一并请罪失仪。
皇帝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今日原就是杀鸡儆猴摆态度的,于是从竹林回来直奔鸡去——让罗通把他写的条陈节略呈上来。
负责盯梢的东厂宦官,就像一个严厉的监考。不但全程盯着罗通不能作弊寻外?援(也没?人敢大庭广众给?他递小?纸条),此时‘考试时间?到’,还当即无情直接抽了罗通正在努力想补完一句整话的文书,上呈陛下?。
如果说景泰帝离开的时候,罗通的脸还是急得涨红,但熬了半日后,脸色又发生?了新的进化,变得青青白白。
乍然一看?罗通的脸,甚至让朱见深怀疑:是不是方?才看?多了竹子,所?以看?人脸都是翠生?生?的。
朝上一片寂静。
景泰帝很快翻过一遍呈上来的公文纸:“哼。”
如果说有什?么比考场上考官对你的卷子‘哼’还可怕的事儿,那就是他还传给?了下?一任考官。
“太子瞧瞧。”
罗通越发眼前?一黑,这是一点将来的盼头不给?他啊。
朱见深双手接过。
他的启蒙老师就是商辂,从三岁开始跟着中三元的考神学习,被鸡娃十余年。哪怕还年轻,很多朝政处置他自己想不到,但分辨好坏的眼力还是有的。
这写的……朱见深下?意识蹙眉,还在心?里为点评措辞,就听皇帝开口了。
因是杀鸡儆猴,朱祁钰又恰好想起从前?皇兄说的刻薄话,今日就直接拿来用:“遍传百官,都看?看?写的这是什?么!莫说同于少?保的节略相比,撒把米在纸上,鸡啄出来的都比这强。”
朱见深及时用公文挡住了小?脸,避免了太子在朝堂上笑出声来的失态。
但有的朝臣就没?忍住,比如内阁阁员曹鼐,他本就是个风趣幽默的性情,每天没?事儿自己都乐,骤然听到这句话,忍了又忍倒是没?有发出笑音——但不小?心?憋出了一声闷闷的猪叫。
他旁边的金濂在皇帝‘鸡啄米’的刻薄话时忍住了,但随即被同僚的一声猪叫戳到破防,当场笑喷。
这笑就像雪崩似的,从内阁崩到六部?尚书。
连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高龄,朝上最老资格的吏部?尚书王直都没?忍住,笑的失了态。
众臣笏板统统拿来挡脸。
连皇帝在恼火中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忽又很遗憾:若是于少?保今日在朝上,也会如此吗?
君臣十余年,朱祁钰当然见过许多回于谦的笑意,但从未见过他会像今日朝臣这般失笑。
都怪这些无事生?非的人!于是皇帝重新板起了脸。
罗通是唯一一点也笑不出来的人,如果说快乐和痛苦必须能量守恒,那满朝文武欢乐的氛围,就都建筑在他巨大的痛苦上。
此时他已经伏地请罪,简直是痛哭流涕认错,表示愿意按照兵部?的指派去守边关。
“不必。大明的边关也并非谁都配守。”心?内如此抵触,到了边关也不会尽忠职守。
“兵部?另拟单子呈报上来——凡是之前?有所?怨言迁延的将领,永不必叙永。”
姜离若在就要感慨:没?有土木之变的好处就在这儿了,文武百官没?有死的断档。皇帝用起人来,也比较有挑拣的余地。
兵部?尚书于谦不在,左侍郎项文曜就先站出来领命,同时也要请奏陛下?:这份单子是赶着就要呢,还是等尚书病休后再定夺?
景泰帝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先令项文曜拟了名册交于内阁,然后顺着项文曜所?说病休事道:“朕深知于少?保为国劳神,遂作旧疾。故而今日往万岁山伐竹取沥,以盼早日康健。”
朝臣:啥?陛下?是不是对人好过头了?!
而皇帝更当朝点了人即刻往于少?保府去送竹沥。
其实,朱祁钰原想自己去探望下?——毕竟他深知于谦为人,若非病的不能支撑不会告假,心?中着实有些担忧。
但一来帝王驾临臣子家,有非常繁复而折腾人的一套流程;再者,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忌讳:帝王探望病中臣子是不太吉利的,自古至今都有重臣要不行了,皇帝驾临去见最后一面的成例。
故而朱祁钰并没?有自己去。让东厂督主?金英和这两年随侍在侧的舒良一同前?去,也已经足够表态了。
何况,皇帝还当着满朝文武,让金英带去一句话,以慰于少?保病中之情。
“吾自知卿,卿勿憾也。”[1]
朝臣们:懂了。
谢谢罗通牺牲自己警示别人,以自身为代价,让他们明白了学会闭嘴的重要性。
方?才还失笑出声的王直老尚书,此时很有些感慨。
其实这些年他一直很担心?于谦来着:当然,不是担心?他的能力,是担心?他的处境,担心?他得罪人甚众,过刚易折。
与很多喜欢揽权不放的臣子不同,明明做到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之位,王直始终是个平和内省的人——哪怕在朝上论资历论官位,他都排在于谦前?面,但他常对旁人坦然道‘论起处置政事,我不如廷益。’,遇事不但不与于谦相争,还会为他打?打?辅助。[2]
其实,王老尚书年纪这么大了,过了年就想递奏疏致仕来着。
毕竟民间?有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王直想起老英国公,也是几?年前?的八十四岁,无疾病老而终。
但今岁边关不稳,又有人趁机裹乱弹劾于谦,王老尚书心?内叹息:原以为自己又要勉励支撑一阵,起码等边关事落定再请致仕。
但现在看?来……不必了。
陛下?今日态度这般分明,他实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王直生?自洪武十二年,永乐二年中进士入仕,至今已然历经了五朝。
终于,可以安心?致仕了。
这一晚,王直老尚书写下?请致仕奏疏。
终于这一年春末离开京城归于江西老家。
帝为其加赠太保之位,赐玺书、金绮、车驾还乡。
而姜离与王直的想法差不多。
这一日朝后,朱见深往西苑来。
小?宦官引着太子进门的路上就回道:“谈院判正在与上皇回话。”
果然,还在廊下?走着,朱见深就听到了父皇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高兴——
“……你家小?娘子已经抓过周,那茹院使给?她起名字了?”
谈物柔说起家里新得的小?侄女,语气也很柔和欢喜:“是,她一下?子就抓了药囊呢。想来这孩子将来必要从母亲学医的。”
“母亲给?起了名字,为允贤。”
谈允贤。
谈物柔又道:“只盼她在学医上的天分志向,比我强些,最好比母亲也要强。”
她不是妄自菲薄的人,谈物柔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她绝对算是个好大夫。但……她并不是顶尖的那种大夫。
无论什?么行业,想要到顶尖的水准,都不再只有勤奋,总要有天赋。
如今她们在太医院做院使院判,最大的缘故还是‘种牛痘术’之功。
但自牛痘术成,也十年了,种痘术已经推行到了天下?各地,
功劳簿终究会成为尘封的故纸堆。
若要让女医不成为太医院的昙花一现,她们是需要有天赋,医术超于常人的下?一代。
所?以不光是允贤,这十年来收的所?有女医,茹院使母女都精心?指导,抱以厚望。
故而,见到抓周时一下?子就抓准药囊的小?侄女,谈物柔打?心?里期望着甚至是祈祷着:这孩子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会的。你家这位小?娘子绝对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会是青史留名的名医。”
朱见深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就见父皇说出这句话的语气神色,格外?斩钉截铁。
此时还不觉怎的。
直至多年后,他下?旨令谈允贤为下?一任太医院之首院使,看?着眼前?被誉为‘女中卢扁’的杏林神医时,忽然就想起了这一日。
而此时,才十三岁的太子,只是进门请安行礼,送上亲手采集的竹沥。
谈物柔也起身给?太子见礼。
朱见深免礼,言行间?很是亲切:他是个记性颇佳的孩子,对年幼种痘时被茹大夫母女照看?的经历还记得些——况且人的记忆就是如此,要是从那后他再也见不到她们也罢了,但这些年常见这两位太医院女官,自然印象逐渐加深并且习以为常。
姜离接过装竹沥的水囊。
从她很多年前?将皇子公主?们都养在西苑,要的就是——在许多事上,下?任皇帝的习以为常。
姜离是特意令人寻出来一个竹子打磨成的碗,用来喝朱见深带回来的鲜竹沥。
“因你叔父偏爱,如今内宫多是珐琅器物。朕倒是也喜欢,可是用来喝竹沥这等天然之物,似有些不太搭。”
“铜胎掐丝珐琅”也就是后世说的景泰蓝,纹饰粲然鲜妍,有繁花似锦之荣。
每朝的器物风格都与当朝的帝王的审美息息相关,只看景泰蓝,也?能窥见景泰帝内心?一二。
朱见深听父皇如此说,也?点头?赞同:“珐琅作产出实精美。”
姜离笑了笑心?道?:要说起瓷器,还?得是你成化年间的出名(值钱)啊,别说现代了,哪怕才明?末,就有了成窑“成杯一双,价值十万”的说法。
可惜见不到了。
姜离又很快说服自己不可惜:没事儿,反正这系统跟周扒皮似的,看到了也?带不走。
她欢快喝掉一碗鲜竹沥。
倒第二碗的时候,谈物柔在旁道?:“竹沥虽对咳疾痰症极好,然性寒,上皇要不兑些生姜汁?”
姜离好奇:“那兑上尝尝味道?。”
谈物柔:……不是让陛下您开发饮品啊。
待太子开始讲起今日朝上事时,谈物柔原本?要告退,却被太上皇留下来,道?一并听着就是:“你与?茹院使今日不还?要出宫去于府为少保诊脉吗?他说不定会问起此事。”
满朝文武能听得,她当然听得。
朱见深也?做寻常事。
就如同他在西苑长大:对女?子去做锦衣卫辗转奔波各地习以为常;对所?见女?子皆不缠足习以为常;对打小与?他一并画鸡蛋的姊妹不愿嫁人,喜欢到处游历习以为常……
他是这样长大的,身边一切重要的人与?事告诉他这是对的,那就是对的。
何况他在意的人会为此而过的好。
于是数年后,当朝臣们面对年轻的新帝,想要把一些事情‘拨乱反正’时,打小跟着太上皇长大,十岁出头?就被叔父景泰帝灌黑水的成化帝,很惊讶地睁大眼睛道?:“这些事不妥吗?那当年众卿皆在朝上,怎不正言直谏,规劝父皇与?皇叔父?”
之后三连问——
“如今天下万民皆知皆行?近二十载,再让朕来改?”
“大明?以孝治天下,难道?诸公要置朕于不孝之地?”
“莫非诸卿素日在家,也?是这般忤逆长辈吗?”
年轻的成化帝一脸震惊,用颜??表情生动形象发出质疑:啊!朕的朝堂里?怎么会有这样不忠不孝的人,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儿呢!
差点被‘不孝忤逆’大帽子压死的谏臣:……
至夜,在朝上大为发作过的景泰帝,依旧到西苑来。
听说侄子已经?来复盘过,朱祁钰也?就没重复。
只是道?:“皇兄别看于少保素日谦逊。”比如给自己的画像写‘凡尔赛小文’。
“但他性子其实是很经?不起委屈,更?经?不起冤枉羞辱的。”顿了顿想起:“皇兄看过他写的那篇《石灰吟》吗?”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就是这样刚正直烈的性情。
姜离点头?:当然。
一个人不表现出骄傲,但可不是没有傲骨。被无端攻讦构陷不会觉得冤屈痛楚。
“也?是自王伟事后几年内少有人弹劾,我疏忽了。”
“好在金英向来会说话?会劝人,茹院使医术也?佳——方才她来回禀过,于少保症候已然有所?好转。我取来的竹沥果然是有用的。”还?不忘顺带夸夸自己。
说起竹沥,姜离想起来,还?给朱祁钰留了一碗。
“你自己没喝吧。”
“多谢皇兄!”
朱祁钰真有几分惊喜:他今日亲手伐竹取沥,只是取沥过程中?,不好当着侄子偷喝几口尝尝,更?不好令人送给于少保前,自己先留下一碗……
于是还?真没尝到自己手作鲜竹沥是什么味道?。
还?是皇兄好,给他留了一碗!
朱祁钰喝了半碗竹沥后,依言加了些珐琅杯中?备好的生姜汁,又继续道?:“说起来,见深是个好孩子啊。”
姜离笑眯眯:“哦。”
“而且已经?长大了。咳,十三岁是算不得大人。但在外?头?人家,长子这个岁数也?是半个能做主?的人了。”
“嗯。”
“说起来,皇兄也?知道?我身体不太好,唉,你从前也?劝过我说忧虑劳累过甚不好的。”
为避免再听到一个‘一字诀’的应付,朱祁钰直接道?:“要不过几年,等见深熟悉了朝堂政务,再让他监国一年试试——我就来西苑陪皇兄如何?”
姜离失笑:什么是好孩子啊。
就是撂摊子的时候,也?怕掉在地上摔坏了,要稳妥地跑路。
于是景泰帝就听眼前人笑道?:“好啊,三年后咱们再说如何?”
现在的朱祁钰,已经?不是多年前乾清宫初见,明?明?是接过重担,还?会涕零感动与?皇帝信重,说出“臣弟愿为皇兄分忧,万死不辞”的职场新人了。
他故意以嘀咕方式冒出来一句:“三年?当真吗?不会三年后又三年吧……”
这句话?又戳中?了姜离独一份的笑点。
没有看过《无间道?》,因此不明?白为何会为一句话?笑成这样的景泰帝疑惑歪了歪头?。
姜离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重新坐起来。
她并非是草木顽石之心?,十多年过去了,对这里?遇到的每个人,也?都有感情,但每到这些无人能理解的时候,就难免有些寂寞。
不过好在,不用三年,她就可以回去了。
自景泰十二年后,文武百官尤其是天子近臣,其实有些能察觉到景泰帝想做太上皇的心?思。
朝臣:服气。
人家历朝历代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然而咱们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可能要有两位太上皇。
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类似金濂这种活着一分钟,为捞钱奋斗六十秒的人,就完全不能理解:太上皇也?罢了,从来就脑络与?旁人不同。
但当今皇帝原本?不是这样的啊!
难道?自仁宗陛下后,大明?的皇帝位受了什么诅咒?只要做到十年以上的皇帝,不是没了就是变了……
朱祁钰并没有等到三年后,如他预想中?一般来西苑与?皇兄拉扯做太上皇的事儿。
景泰十四年春。
朱祁钰从安宁宫出来,身后跟着茹院使。
他是特意走出来才发问,面色很难看:“皇兄为何会忽然病的这么重?”
茹院使声音也?难掩悲痛,用婉转的话?语向皇帝传达了‘人寿自有天定,上皇这一病如油尽灯枯’的结论。
自半月前,太上皇骤然病倒,之后身体就迅速衰败下去,药石罔效。
一直守在上皇身边诊治的茹英芝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太上皇的病体像是一个被倒转的沙漏,生命力如砂砾落下般在匀速流出。
姜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个过程和最后的时限。
于是这一日,她令宦官请来皇帝。
原已准备好要去上朝的景泰帝,当即命人出去传旨停朝,很快乘辇赶到西苑。
他进门的时候还?怕看到上皇很精神,那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了。好在,他见病榻上,人依旧是昏昏沉沉病怏怏的。
屋内无外?人,姜离努力打起精神,认真道?:“小钰,这些年,难为你也?辛苦你了。”
朱祁钰刚准备出言打断这种听起来就不吉利的话?,便听上皇继续道?:“没办法,谁让你有个既废物又不当人的皇兄。”
景泰帝当即惊动:“皇兄,你何苦这样说自己!我从未这样想过,这些年……”
或许有些朝臣,尤其是正统末年经?历那些事儿的臣子会这样想,但这些年相处下来……
朱祁钰还?未说完忆完,就见病榻上的太上皇笑了,字句分明?清晰:“我没说我自己。”
仿佛是冬日饮冰,朱祁钰被这句话?惊的一激灵,一瞬间甚至除了战栗外?,思绪一片空白。
并未待他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怔怔中?的景泰帝就见太上皇如常敲起了小金钟。
姜离圆满放下铜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到今天,终于算是撞完了。
听到钟鸣,外?面全天候的太医、宦官连忙一起涌进来:“上皇可有不适?”
姜离缓缓道?:“是有些头?痛。”
又对朱祁钰道?:“小钰,你明?日再来看我吧。我太累了。” 这个临界状态真的很累。
做了多年皇帝,无论思绪多么混乱震惊,景泰帝到底没有在满屋太医面前露出什么异样。
他没有上步辇,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西苑。
贴身宦官舒良见皇帝失魂落魄,完全不敢说话?,只能小心?在后面跟着。
在一步步往前走的过程中?能,朱祁钰想到了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不,应该是,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
因为他更?欢喜于有这样一位皇兄。‘皇兄’因何变成这样,他宁愿不去探究不去问。
毕竟……连皇位都已经?传给了他,万里?江山就是‘皇兄’待他好的最铁的铁证。
直到今日,人不欺人,亦不自欺。
“陛下……”
皇帝忽然驻足脸色骤变,让旁边的舒良吓得心?脏差点骤停。
不过朱祁钰根本?没听见身旁人在说什么。
让他骤惊的是想起:方才‘皇兄’最后一句说了什么——
“明?日再来看我。”
一种冰冷的惶恐在朱祁钰心?中?升起:不,从来没有过,这些年了,‘皇兄’从来没有与?他约定过什么日子,总是随心?所?欲由着他来或不来。
‘皇兄’不是要自己明?日去探望,而是让他今日离开!
朱祁钰转身往西苑奔去。
后面抬着步辇的随从惶然无措,赶紧挪开避免挡着帝王的路。
“喵。”
然而朱祁钰只奔出去几步就顿住。
太上皇形影不离的黑猫不知何时蹲在路上,黑猫碧绿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在喵喵叫的同时,口中?叼着的纸页落在地上。
朱祁钰弯腰捡起了这张字条。
指尖微颤,打了好几次才打开。
“小钰,再见。”
有悲痛的哭声骤然自西苑响起,朱祁钰茫然抬头?,不必再去了。
“太上皇驾崩!”
景泰帝眼前一阵晕眩,他最后的记忆是舒良带人手忙脚乱扶住他,尖声道?:“陛下!太医,快,快去传茹院使!”
朱祁钰仰面看到天边被哭声惊动腾空而起的飞鸟,有着轻巧的羽翼直上青云,鸟鸣清脆。
“再见,小钰。”
再见……
我的亲人。
上皇丧仪期间,天下缟素。
高朝溪亦是一身素白,奉召入乾清宫见景泰帝。
她神色很平静宁和,比起悲伤,早知晓所?有的她,更?多是怀念。挚友归乡,哪怕此生不见,也?为之欣然有慰。
晌午入殿,待高朝溪自乾清宫出来时,已然是接近日暮。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说了太多话?,最后她的嗓子都是哑的,去找物柔要一剂药吃吃。
而兵部?尚书兼少保于谦,于此日暮时分奉召入乾清宫。
他才走到院中?,就从开着的半扇窗处,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景泰帝。
一如多年前,他们一并入此院,看到坐在窗后的‘正统帝’。
两人隔窗对望的须臾,于谦已然心?有所?感。
果然才入内,就听皇帝第一句话?就是:“肃愍这个谥号不好!”
于谦更?加确定:陛下,都知道?了啊。
高朝溪如皇帝所?言‘万勿隐瞒’,将她所?知一一道?出。
其实在她心?里?,也?想为最好的朋友说出她曾经?做的事情,曾经?让这世上免于遭遇的灾祸。
于是,这景泰十四年的景泰帝,隔着遥远的时空不满道?:“肃愍这个谥号不好,忠肃也?不够好。”
《谥法》有言:貌恭心?敬曰“肃”,“在国逢难曰“愍”。*
故而为国捐躯的臣子常得此谥。
明?英宗死后,于谦得以平反,朝廷赐此谥号。
直到万历朝,再有官员为其鸣不平:于少保卫安宗社,实乃挽扶社稷定国之大功,更?为奸臣所?害,只得‘肃愍’二字为谥号,实不足矣。
于是经?礼部?议定,改于少保谥号为“忠肃”,为其修筑乡祠。
《谥法》:临患不忘国曰‘忠’;危身奉上曰‘忠’。*
这于臣子已然是上谥。
然而,于谦见皇帝拿起案上的黄纸,上面端正书写了“文正”二字。
“陛下实不必如此。”
自宋代以后,因司马光在《论夏竦谥状》中?写过“今乃谥以‘文正’二者,谥之至美,无以复加。”,文正就成为了后面朝代阁籍特载‘不宜轻用’的谥号,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臣子得此谥号。
然而景泰帝不肯再讨论这件事,表示朕偏要如此。
“若有世,朕不得帝陵宗庙,卿不得谥……”
甚至夺门之变后,君臣再也?不可能见一面——太上皇朱祁镇重新登基的正午,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执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于谦等人于锦衣卫狱’[1]
六日后的正月二十三,于谦遇害。
不足一月后的二月十九,已被废为亲王幽闭的景泰帝过世。
一无庙号帝陵,一无谥号祭享。
朱祁钰再次强调:“朕很喜欢文正这个谥号,卿百年后亦当配此谥。”
于谦静默片刻,方才行?礼:“那臣谢过陛下。”
景泰十四年上皇丧仪后,皇帝因哀毁过礼龙体不安,付太子监国。陛下本?人则搬到西苑一处新的宫苑去修养病体。
群臣见这熟悉的前奏,也?就基本?心?知肚明?。
直到景泰朝最后一道?圣旨落下——
为少保于谦提前定下谥号“文正”,并晓谕新帝,来日于少保配享其帝王庙庭。
又是一年春日。
朱祁钰走到安宁宫正殿坐下来。
他依旧没有去坐主?位,还?是如弟弟拜访……长姐一般,在客座上稍候。
好像依旧会有宦官进去传信,好像他走进门依旧能看到在摇椅上抱着猫摇啊摇的熟悉身影。
庭院寂静。
朱祁钰望着对面的墙壁,看着挂了十余年的乐天居士的诗词《慵不能》。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
清晰笑声在耳边响起,带着他熟悉的,哪怕感慨也?是懒洋洋的语气:“这就是我余生想过的日子啊。”
你去过这样的日子了吗?
一定要如愿。
泪静静流了一脸。
这是成化元年初,寻常又平静的一个春日。
春阳如水,遍映园林。
姜离也?是在这样明?媚的光中?醒来,目之所?及的景致如身在西湖,叠石为山景色奇绝。
姜离:?
刘禅住的这么好吗?
姜离睁开眼?的瞬间?,已?经露出了在系统空间内演练过后的笑容。
力求洗掉之?前多年太上皇痕迹,转换成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乖孩子。
只是笑容有点浪费。
身畔眼?前皆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湛蓝如?水的天?空,目之所及除了天空还能见远山叠翠,春光明媚鸟鸣啾啾。
与之?前在明朝甫睁开眼?,便有立体环绕嘈杂人?声‘陛下醒了!’‘可是龙体有什么不适?’‘快请王先生!’不同——
这?回她身旁并没有围着人?。
不过余光能看到不远处,身着宦官宫女?服色的人?影在走动,十分从?容有序。
看来这?次,并不是‘皇帝’骤然晕倒她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