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很复杂,情绪像迷雾一样令人难以辨别:“我只是它的临时保管者,无论这场谈话结束之后你的想法如何,它的使用权都该落在你的手里。”
那把钥匙,或者说,那把钥匙对应的副本,有什么特殊?陆语哝感到困惑。
金发蓝眸的女士轻轻抚摸着自己颈侧的纹章,那枚蓝灰色纹章就像是泪滴,即使没有亮起,一种哀伤的、沉重的气息也无形地蔓延开来。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完它……”
故事要从巴别塔尚未失控的时候开始说起。
那时候,能被方舟选中的年轻人,无一不是各个星域具有顶尖天赋的存在。
「女士」那时候还不叫「女士」,还没有征服后来的S级纹章【灰水仙】。
她叫“伊瑞丝”,来自一个蒸汽工业和术法混杂的星域,接受着传统的贵族教育,姓氏和家族一样古老而显赫。
在刚刚来到方舟的时候,她与那些或来自科技星域、或来自异族星域的年轻人,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她的第一位友人,也就是她之后的爱人,那时候也并没有成为「黑山羊」。
他叫“艾伯特”,没有姓氏,来自一个战火纷飞的星域,是个飞行员,也是一位乐观爱笑的战士。
忧郁的贵族少
女与乐观的战争孤儿,如果在真实世界,也许连面都碰不上,更勿论互相了解与交朋友了,可在当时的方舟,这样意外而契合的组合并不罕见。
——跨越星域与文明,离开世俗与枷锁的束缚,同样优秀的年轻人们,彼此相爱的故事也像星辰一样浪漫闪烁。
他们是爱侣,也是战友,为各自星域的未来奋斗着。
伊瑞丝与艾伯特的关系,也让伊瑞丝与艾伯特的另外两位友人熟识了。
和伊瑞丝与艾伯特星域背景的差异巨大不同,那两位格外优秀的友人,来自于同一个高维星域,还在真实世界时,就是一对志同道合的爱侣。
两位友人之中的女性,和伊瑞丝所熟识的任何一位贵族小姐或者夫人都不一样,她的眼神永远明亮,就像能在野外暴风中独行的探索者,即使面对方舟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从未有过敬畏、恐惧的情绪。
而另一位男性友人,则要温和得多,他看向爱人的眼神永远专注而温柔,就像包裹剑刃的剑鞘,是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与守护者。
和伊瑞丝与艾伯特因为观念差异所以偶尔会闹小别扭不同,这一对爱人之间的气氛一直都自然而圆融。
伊瑞丝喜欢他们之间的气氛,艾伯特喜欢他们的想法与理念。
他们四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星域与星域的差异并没有造成他们之间的隔阂,如果没有方舟后来的分裂与变故,他们的友谊或许就会这样一直存在下去。
但导致巴别塔失控的变故就那样发生了。
“模拟副本”开始逐步被“真实副本”替代,这种替代本是潜移默化的、悄无声息的,方舟中的“玩家”有的渐渐不再登陆方舟,他们所在的真实世界变成了方舟放牧旧神之卵的牧场。
幸运的是,伊瑞丝的真实世界并不在此之列,她获得了纹章【灰水仙】。
不幸的是,艾伯特的真实世界将要沦为“副本”之一,他还没有拿到纹章。
比伊瑞丝更早发现艾伯特不对劲的,是他们的两位友人。
“艾伯特身上的‘能量场’发生变化了。”友人们说着伊瑞丝并不太了解的名词,“情况不太对劲,我们需要稳住他的‘存在’。”
那些东西,艾伯特其实也听不太懂。
但他相信他的朋友,在友人们与爱人的帮助下,在“存在”即将崩溃前,艾伯特获得了纹章【黑山羊之触】。
他留在了方舟,却似乎忘记了关于战争、飞行、责任……的一切。
他依然会定期回到“真实世界”,但每当他们试图和他谈论的时候,他总是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
他依然爱着伊瑞丝,只是他的灵魂中似乎少去了一部分。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方舟的幕后发生了什么。
两位友人开始寻找答案,他们很小心,也很聪明,从他们口中听到说是“有可能的真相”实际是“90%确定的真相”后,伊瑞丝死死握着艾伯特的手,感到自己手心汗湿的凉意。
他们决定反抗这一切。
方舟可以剥夺记忆,可它不能夺去一个人的人格与本质。
失去真实世界与记忆的艾伯特,就像当年成为飞行员为祖国而战一样,决定成为「黑山羊」为抗争而战。
伊瑞丝不是战士,但她愿意为了爱人而战。
那他们的友人,又是为什么而战呢?
在他们的计划进行到中期的时候,伊瑞丝曾经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那时候,那个永远温和的男子眼里有了锋芒,那个向来洒脱的女子也收起了笑容。
她说:“我们不会有孩子,但我们的人生中也不会仅仅只有彼此。”
“爱情、友情、信念、理想、文明、族群、道德……人总要有为之坚守与奋斗的东西。”
“有能力,就要去抗争,有光明,就不要屈从于黑暗。”
“只有这样,活着,才是活过这一遭。”
“接下来的故事,请为我和「黑山羊」留出一点空间吧。”
这句话,「女士」是对着小丑木偶说的。
鲜艳的小丑木偶对着她们抬了抬礼帽,跳下桌沿哒哒哒走向了会议室门外。
陆语哝感到奇怪,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等着「女士」的讲述继续。
“……要反抗方舟这样的庞然大物,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女士」的眼神渐渐悠远,像是透过漫长的时光,凝望着当年一起为之努力的几位友人。
“为了掩饰,也为了寻找潜在的帮手,我们以艾伯特的名义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公会。”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准备,提升纹章能力、研究副本的循环、解读锚点的原理、探查方舟的内核……这些必须非常小心,因为我们时时刻刻处于方舟的支配之下。”
“我们走过弯路,努力的方向完全错误;我们也曾离真相很近,近到就差一层薄薄的壁障。”
“为了绕过那层壁障,借助各种科技、纹章、玩家的力量,我们花了十余年。”
“也是在那段时光中,艾瑞克从副本里捡来了「小丑」这孩子——”
陆语哝挑了挑眉,心想难怪「小丑」和「女士」会在系统的眼皮子底下合作。
“他那时候也就十来岁吧,刚刚登陆方舟,很瘦、也凶,就像被一只遍体鳞伤、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小兽,和现在完全不像一个人。”
如果「小丑」还留在会议室里,大概又要开始夸张而大声地咳嗽了。
「女士」大概也和陆语哝想到了一块去,唇角难得带了点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艾瑞克无心插柳,「小丑」的纹章【诸神的恶作剧】——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个纹章的能力了——为我们大大缩短了调查时间。”
“最终,我们成功定位到了那个由普通人类‘收容’旧神之卵、间接引发了方舟之变的低维世界。”
陆语哝眉梢微动,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心弦绷起、全神贯注地听着「女士」说的话。
“在方舟的刻意屏蔽下,那个星域,没有任何一位玩家登陆方舟,直接失去了‘蜕变’的权利,变成了一个封闭式的‘副本’。”
“为了弄清楚方舟想要掩藏的秘密,我们四个【隐匿者】,与八位值得信赖的同伴,偷渡进了那个副本中。”
四位隐匿者,八位普通玩家……十一位研究员?
听到这几个数字,瓷白面具之下,陆语哝漆黑的瞳孔骤缩。
「女士」的讲述仍在继续:“偷渡进入封闭副本,并没有系统能够发布任务,我们不知道剧情,也不知道目标,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漫长的探索。”
“我和艾伯特取代的NPC身份并不显眼,但我们的两位友人,却正好取代了那个副本循环中最核心的NPC——一对考古学家夫妻。”
考古学家夫妻。陆语哝想,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这样的身份对于他们来说非常好扮演,唯一的意外就是,在他们到来之前,那对夫妻刚好迎来了他们的小女儿。”
“我们的友人们身份特殊,并不具备生育的能力,也从未想过要养育一个孩子。”
“但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神奇。”「女士」水蓝色的双眸凝望着陆语哝,像是能够透过那张瓷白面具,描摹出她的眉眼,“在他们走过的那么多副本里,这是唯一一次、拥有一个孩子的机会。”
“他们成为了她的父母,手忙脚乱地将她养大。”
——他们成为了她的父母。
就像是一块悬在心口的终于开始下坠,却又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中。
陆语哝的心神几乎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状况外地疑惑——手忙脚乱?她小时候难道不乖吗?很让他们困扰吗?
而另一部分在疯狂地叫嚣——那他们现在在哪里?既然「女士」在方舟,那他们是不是也在?还是……
“他们……”陆语哝忍不住想要知道答案。
“他们还活着吗?”「女士」却提前问出了陆语哝想问的话,也许是时间太久,也许是其他原因,她的语气有些过分冷静,“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尤其是E-616星域登陆之后,在得知你与你两个哥哥的存在后,我更是无数次地、反复地思考着这个可能性。”
「女士」终于扯开了这场谈话之中关于她们身份的最后一层纱。
她缓缓、深深地叹息,颈侧纹章像是控制不住似的微微闪烁着,但最终还是被她压制了下去。“——如果玩家留在了时间与空间无限循环的副本中,那个副本却变回了真实世界,那他们究竟是否还依旧‘存在’?”
什么叫做“他们留在了副本中”?
这个问题,就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陆语哝的心上。
她的大脑掀起了一场风暴,她回想着记忆中的母亲与父亲、以及在“诸神的恶作剧”作用下看见的他们的面容……
她也想到自己之前经历的数个副本,想到她扮演的那些NPC们,想到名为“陷落█”的黑暗空间、中央的秘银王座和那一条条延伸向副本世界的骨链。
不能慌,不能乱。陆语哝强迫自己冷静思考。想想「黑山羊」的特殊性,想想只有她才能进入的黑暗空间,想想桑纳州老房子里父母留下的道具。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两次“同化”的缘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波动比从前要稳定许多,陷入极端情绪后收敛的速度更快。
首先,如果E-616真实世界真的和副本彻底切断了关联,那她父母的笔记本和道具就不可能落到她的手里。
其次,“???的小陀螺”、“???的小钥匙”、“旧神之卵“黑山羊之触”的遗蜕”,这三件特殊道具,她父母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留在家里的。
前两件道具不提,“
旧神之卵“黑山羊之触”的遗蜕”很可能来自女士的爱人艾伯特。
所以,现在她最需要搞清楚的问题是——
“他们是否全都被留在了副本中?那您又是怎么出来的?伊瑞丝女士?”
「女士」因为陆语哝的称呼愣了一愣:“……在副本的时候,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你虽然不太爱说话,但见到我和艾伯特的时候,总是从你母亲的腿边探头叫我们昵称。”
陆语哝沉默片刻:“抱歉,我不记得了。关于您与艾伯特先生,还有其他的八位玩家的事,我都没有印象。”
「女士」却摇摇头,看起来并不失望,甚至还有些欣慰:“但你还记得他们。”
“说实话,当年无论是我还是其他的同伴,都不认为要对副本NPC投入太多感情。”
“毕竟,分离总是痛苦的,尤其是像从小养大一个孩子这件事,在副本的时候相处越久,离开副本时就越难以割舍。”
陆语哝也是玩家,她当然懂「女士」的意思。
但是……
“他们爱我。”瓷白面具下,陆语哝的语气笃定而清晰,“我知道,我也爱他们。”
「女士」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叹息般道:“……我现在能够理解他们的选择了。”
她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回答陆语哝之前的问题:“我们花了整整十六年的时间在那个副本里,研究旧神之卵与‘收容’的方式——很能想象那样一个低维世界能够容纳下那样多的异生物存在。”
可是E-616星域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关于收容物的记录,陆语哝想,这是否和她忘记「女士」及她爱人的情况一样,是某种高纬度意义上的、副本变回真实世界的“合理化”?
「女士」继续说着:“用「小丑」之前的比喻来说,那个世界就像是一个直径很小但容量极深的蜂巢格子,远远被方舟低估。”
“在那昂长的研究过程中,你的父母记录了大部分旧神之卵的情报,并发现了一个堪称命运玩笑的可能——”
「女士」的语气说不上来是感慨还是讽刺,陆语哝也敏锐地猜到了她想说的答案。
“十几年前,我们为了帮艾伯特留在方舟而情急选择的【黑山羊之触】,竟然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结论,才更像是诸神的恶作剧。
“这个结论,他们知道,艾伯特知道,但艾伯特拜托大家瞒住了我。”
说到这里,「女士」的神情变得像是被寒霜打过的水仙一样灰败,她支撑着自己的额角,不愿去回忆那段折磨了她漫长岁月的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最后被送出副本的,只有我一人,还有那把钥匙。”
陆语哝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心念一动,将那枚S级副本的钥匙从道具背包里取出来——它并非传统的钥匙形状,半个巴掌大小,形状古怪,质地似是半透金丝的坚硬晶石。
陆语哝眉头紧皱:“这把钥匙对应的副本,是你们曾经进去的那一个……?”
没想到的是,「女士」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使用它,只知道它是‘关键’,从拿到它以来,我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无法令它有反应……”
“我们进副本的时候,「小丑」那孩子被留在外面,等我出来时,他已经成长了许多。”
“利用【诸神的恶作剧】,我们得到了「黑山羊」才能驱动它的信息。”
“直到你的出现,才让我们意识到,或许你才是那个应该打开它的人。”
“啧啧啧。”“啧啧啧。”
“摆渡人”公会的会议室外,棕发碧眼的艾泊半趴在抱枕堆里,对着之前咬了他一口的小丑木偶阴阳怪气。
“艾泊。”坐在一旁沙发上的艾伦头疼扶额,出声制止唯恐天下不乱的弟弟。
小丑木偶顺着抱枕小山爬到了艾伦手边,双手枕着自己的脑壳躺在沙发靠手上,给自己找补:“绅士要懂得给女士们留下私聊的空间门与时间门,艾泊还是小孩子呢。”
被笑作小孩子的、青年样貌的「双子座」之一眯了眯眼睛,看起来要扑过来和小丑木偶打一架。
作为哥哥却日常总是维持小孩形态的艾伦笑了笑:“当初我们三个刚刚遇见的时候,我和艾泊确实都是小孩子,不过会长你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啊。”
小丑木偶“Emmm”了一下:“按照副本的一贯剧情套路来说,每次有NPC开始回忆往昔,就代表大战要逼近了。”
艾伦没听懂,觉得自家会长又开始胡言乱语。
艾泊则阴测测地突然扑过来:“比起大战,还是先来近战吧!”
他差点一把抓住木偶的小木腿儿,但还是被后者灵活躲开并蹦跶上了他的脑袋,一时间门鸡飞狗跳,羽毛乱飞。
艾伦帮这个也不是,帮那个也不是,干脆眼不见为净,坐在沙发上慢慢喝着桃子甜酒。
会议室的大门就是在这时候打开的。
「黑山羊」整个人看上去还是和之前进去时一样,似乎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瓷白面具好端端地戴在脸上,想来之前艾伦送进去的点心酒水并没有被对方享用过。
不过,和上一次来访不同的是,这次「黑山羊」从会议室出来之后,她还有心思和他们好好打了声招呼,对待小丑木偶的态度也好上了不少。
等她离开之后,小丑木偶看向随后才出现的「女士」,下巴咔嚓咔嚓两下:“唔,这么快谈妥了?”
和「黑山羊」的冷静不一样,「女士」看起来才更像是经历了一场心情大起伏的人。
她静静凝望着陆语哝消失在公会入口处的背影,轻轻摇头:“她并没有允诺什么,但我想,那孩子会打开那把钥匙的……这已经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时候,陆语哝与穆载言对她的戒备令她做好了这事可能说不通的打算。
“这样啊。”小丑木偶并没有再追问她们谈话的细节,而是伸了伸懒腰,“看来我得快点从副本里出来了——话说今年的模拟训练室好用吗?”
“你需要的话可以用我的,J77训练室,直接进去就行。”「女士」笑了笑,“只是小心别被「红舞鞋」看见了,她闹腾得很。”
小丑木偶打了个哈欠:“没事,我都没在方舟戴过观察者的面具,她顶多刺我两句。”
“而且他们‘狂欢剧院’想招揽的那个「衔尾蛇」也
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红舞鞋」最近有得忙了,应该顾不上这种小事。”
它掰着手指:“还有‘雾都’也是,E-616星域的‘腾龙’公会起来了,「疫医」想再对小「疫医」下手,可没那么容易了……”
“等这次在E-616星域捣鬼的暗中势力被「黑山羊」他们揪出来,‘深海教会’和‘机械核心’估计也跑不了清白。”
“山雨欲来啊,山雨欲来。”
说着说着,小丑木偶下巴的开合动作越来越僵硬,像是电池耗尽了的玩偶一样,慢慢地“啪嗒”一声倒在了抱枕山上。
——估计是S级副本里头有什么棘手的剧情或者Boss,「小丑」得把全部心神都用在尽早结束副本上。
「女士」很好心地伸手把它摆正、放在沙发中央,然后朝站起来的艾伦及艾泊摆摆手:“今天真是打扰了。”
“桃子甜酒的口味,非常不错。”
方舟大厅。
戴着瓷白面具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大厅的中央。
她的头顶是幽蓝色数据流构成的天穹,脚下是坚硬金属与光条组成的地面,远处层叠错落着各种奇异的建筑和分区,近处来来往往的玩家步履或悠闲或匆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真实世界。
陆语哝静静地仰起头,试图看清方舟背后藏着的眼睛,和在“摆渡人”公会表现出来的冷静、权衡、有条不紊不同,她其实感到了难得的迷茫与疲惫。
——如果真实世界与副本混淆,你要怎么去定义真实与副本、NPC与玩家?你要怎样去说服自己,此时此刻你身处的就是真实,而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大型副本?
以上这些猜测如果深想下去,足以逼疯一大半的哲学家。
所以陆语哝选择不为难自己,从桑纳州锚点陷落事件到现在,她已经有超过24小时没有合眼了,她想要好好睡一觉。
——不是她得知了父母和S级钥匙的消息之后不着急,而是她清楚,急也没有用。
就连「女士」都不能保证,已经被玩家改变过的封闭副本里面的剧情还是原来的那一套走向。有很大可能,封闭副本的空间门、时间门、世界线都已经发生偏移,和「女士」当初离开前的剧情相差得十万八千里。
陆语哝要是开了这把钥匙,大概率会面对一个“全新”的副本。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完全相信「女士」所说的一切。
目前为止她听到的整段回忆都是「女士」的一面之词,陆语哝又完全没有关于除了父母外的其他几位研究员的记忆,总不可能人家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
但不论她信还是不信,这个副本都是非进不可。
要进S级副本,需要做很多准备:能力、道具、帮手、心理……
陆语哝现在还没有消化完“空间门蠕虫”的力量,真实世界里潜藏的问题还有那么多,现在急急忙忙开钥匙
进副本,要是折在里面了,才是坏事。
想通这一切后,为了不被干扰,她租用了休息区的胶囊方舱,睡了长长的一觉。
“小鱼……小鱼……”
随意披散着长发的女人正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她背对着爬满常青藤的小屋,将怀中的小女孩亲昵地搂在身前。
“我们的小鱼六岁啦,今年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怀里黑发黑眼的小女孩趴在母亲的肩膀上,扭头看向小屋内的另一个人。
“妈妈,小鱼想要……”
眼前的场景、眼前的声音是那样熟悉,但她是在做梦——在梦里,陆语哝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自从方舟降临,陆语哝就被长达三个月的呓语与噩梦困扰着,美梦与噩梦已经很久与她无关了。
但现在,她却久违地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小鱼想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母亲笑:“小鱼当然会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小鱼可以再要一个生日礼物。”
“那……小鱼想要一只胖陀螺。”小女孩说。
六岁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小的、圆不溜丢的陀螺,也是长大后的陆语哝前不久从桑纳州老房子里搜到的三件特殊道具之一。
这种江城传统的小玩意儿在桑纳州并不售卖,母亲果然“唔”了一声,扭头朝屋子里的父亲喊道:“听到了吗?咱们小鱼想要一只胖陀螺!”
女人扭头的时候,声音和脸上都带着笑与纵容,但她露出来的面容,却不是陆语哝记忆中的脸,而是她在“诸神的恶作剧”最后看见的那位女性——她灵魂意义上的妈妈。
陆语哝知道她是在做梦,但诸神的恶作剧似乎延续进入了梦里。
梦境的另一个主角,也就是被六岁的小鱼称作爸爸的男人,从小屋里走出来,他果然也不是她记忆力的样貌了,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和她记忆里没有半点差别。
“那就给我们小鱼做一只吧。”他手里提着工具箱,似模似样地打量着院子里的植物,“首先,我们得选一棵愿意分享一根树枝给我们小鱼的大方树……”
“彼得愿不愿意呢?彼得是棵年轻树,他有些怕疼。凯亚愿不愿意呢?凯亚说他很愿意,但是他的树枝弯弯,不适合做胖陀螺。那让我们再问问茜茜奶奶,她是棵很长寿的树啦,树枝也很粗壮……”
黑发黑眼的小女孩原本没什么表情的小脸,跟随着父亲的讲述生动地变幻着神色。
“哇哦,茜茜奶奶说她很乐意。”男人笑着摸了摸树干,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只墨笔,在树枝上做了个标记,“那就请我们家最厉害的妈妈来取树枝吧,不过,在胖陀螺被做完之前,小鱼不能偷看哦。”
“妈妈,厉害。”小女孩从母亲怀里滑下来,黑眼眸像玻璃珠子一样亮晶晶,然后听话地捂住了眼睛。
女人抬了抬下巴,挽起袖子,很有仪式感地“咳咳”两声。
然后,她从虚空中拔出了一把剑。
梦境中的小女孩紧闭着眼,梦境中的陆语哝却睁大了眼。
那是一柄流畅、优雅、坚韧的白金色长剑,出现时像鎏金凝结,光明的气息磅礴而浓烈。
——她当然不会认不出自己持有的道具,光辉诅咒之剑,当初意外得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柄剑尖断裂的战损版残武。
那把剑真是她母亲曾经用过的武器?还是说这只是一场混乱的梦、是大脑杂糅了她的记忆碎片搞出的大乱炖?
陆语哝并不确定,她看着这场梦境,看着她父母制作那一只胖陀螺的全部步骤。
砍伐、削片、打磨、上色,他们亲手制作了每一步,用的却不是陆语哝记忆中的任何一件工具。
她亲眼见证了两位初代玩家用他们的能力打造的视觉盛宴。
铭文、刻印、咒言、奇异的药剂、异生物的身体组织……
他们造出了一件神奇的道具,却在最后将它打磨成了平平无奇的小胖陀螺。
“——祝我们的小鱼,生日快乐。”
极度安静的胶囊方舱内,陆语哝原本蜷缩的姿势骤然放松,人却惊醒了过来。
方舟大厅不区分日夜,她隔着略微凌乱的黑发和瓷白面具看了眼时间,发现看似短暂的梦境实际持续了很久。
整个身体都充斥着睡眠充足之后的疲软感,这是精神恢复药剂无法达到的效果。
她没有推开方舱,扶额打开系统界面,信息一栏里,消息红点不出意料的多。
最上方的消息来自“腾龙”公会目前的对外话事人。
自从魏庆事件之后,「黑山羊」这个身份在江城正式露面、并与特殊调查组进行了一次危急合作,与陆语哝沟通事项的对象就由穆载言转为了“腾龙”公会的管理账号。
对话框里,除了关于她身体状况的官方问询之外,话事人还措辞谨慎地询问了陆语哝对如何处理魏庆的看法。
虽然陆语哝在离开江城大学前,和特殊调查组的人说“魏庆和那件可以困住旧神之卵的装置先留给特殊调查组处理”,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整个抓捕行动中「黑山羊」出的力是最大的。
尤其是她最后用的那件彻底扭转了虫洞危机的特殊道具,根本在积分商城找不到,专家推测很可能是极稀有的S级。
而且,当时魏庆本人完全处于「黑山羊」能力的控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