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蓝眸的女人踩在一只身形古怪庞大的灰白鸽子身上,在陆语哝从回忆中“清醒”之前,她显然已经对禁锢艾伯特的骨链及触手进行了攻击,残破的触肢和骨片散落各地。
纹章【灰水仙】制造出大片浓雾、如翻涌海浪般淹没了黑暗中无数林立的石柱与骨链,也将其他玩家排斥在雾气之外。
——「女士」在陆语哝的领域之中施展了自己的领域、从而有了抗衡领域影响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只
有S级玩家才能行走于“陷落地”的核心原因。
与此同时,一只月白色的柔软水母正死死拖拽着鸽子的翅膀、朝鸽子身上明显由蚀锈大剑造成的剑痕注入毒素,鸽子的叫声和骨链的叮当声在雾气中回荡,岩浆之蛇的火焰不断自下方激射,被鸽子不断躲闪。
当然,当王座之上的人睁眼时,双方的攻击都停滞了。
“我想起了一切……你也知道了,是吗?你才是最应该知道真相的那一个。”
伊瑞丝死死凝视着陆语哝,她的嗓音很嘶哑,像是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
“咯咯……”
“哈哈哈……”
“‘我’以为‘我’这十几年藏匿培育的才是神嗣之种,结果它只是一个可笑的烟雾弹;‘我’以为我用神降之手慢慢找回了曾经的同伴,结果真正的他们早就已经死去,‘我’以为‘我’在为所有人的遗愿战斗,结果我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唯一一个。”
素来优雅的女士失去了她多年来佩戴的沉静面纱,似哭似笑,述说的不知是“伊瑞丝”的怨恨、还是“「女士」”的怨恨,一字一句如同沉闷的机枪扫射。
“——把艾伯特还给我!你既然也已经知道真相,就应该知道他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所有人都牺牲了,你才是唯一的受益者。”
说到最后,她修剪整齐的指甲掐进怀中青紫婴儿的胳膊肉中,后者发出一阵阵难听刺耳的哭声,像不详的报丧鸟。
下方所有玩家都听到了这一段诘问。
他们不像陆语哝和伊瑞丝那样和副本有渊源,也不能理解「女士」口中的真相到底是指什么,但这段质控听起来太狠也太恨,他们直觉这对陆语哝来说应当是一记重击。
……起码对于曾经的陆语哝来说是。
秘银王座上端坐的“人”带着有点无聊的神情俯视着他们,祂面容的每一寸都像水银,冰凉、光滑、毫无波动。
伊瑞丝的声音与情绪传到祂耳里,就像被层层滤网筛过一样,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只是一只只爬过脚背的蚂蚁,有点痒、有点烦人、有点无趣。
但为了甩开这一点恼人的部分,祂还是有了那么一点儿反应——
“——噗嗤。”
骨链与触手插进了男人的后腰,像拽出一株野草的根系一样,将这位「黑山羊」躯体内深藏的旧神之卵,血淋淋地拔了出来。
尸体一样的艾伯特竟然发出一声微弱而惨烈的叫声,那声音尚未传出,就被伊瑞丝扭曲的惊叫覆盖。
他落进了爱人颤抖的怀里。
此时此刻,无数玩家正在尝试登陆/登出【方舟】。
他们或者被通讯录好友急促的消息从真实世界叫回来,或者因为副本Boss莫名的暴走从副本池退出来,或者天性小心谨慎怕被动荡波及、回真实世界避避风头,或者急急忙忙跑出公会驻地来给自家会长撑场面……
总之,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堵塞。
因为无论是方舟大厅还是中转站都没有开启“新星域登陆前夕的特殊扩容模式”——按照惯例,在E-616星域登陆之后,起码还要再等两年才会有新的星域升维——而现有规模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人流压力。
但更奇怪的是,本该现身稳定局面、冰冷精密操控一切的大厅系统也没有出现。
如果此地真是虚拟游戏大厅,那鲜红的“Error”就应该高高挂在屏幕正前方,提示“程序出错”、“前方拥堵”。
所有玩家都堵在大厅里,对着那一道道漆黑裂缝、那一条条苍白骨链、那一串串数据流乱码……嗡鸣、质疑、声讨、恐慌、蠢蠢欲动。
晨曦骑士团的成员倒是在出面维持秩序,但哪怕是以方舟第一大公会的成员数量,面对这样混乱的场面还是杯水车薪。
当第一个踩踏造成的肢体冲突事件发生后,更大的混乱终于降临——
只见那两位将拳头揍上对方门牙的玩家在一时冲动后双双脸色苍白、不安地等待着可能从各个地方冒出来的机械臂,可时间一秒、两秒、三秒……地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以及他们周围的一圈玩家都发现了情况不对劲。
——以往能够精确捕捉到“违背‘玩家不能互相伤害定律’行为”的方舟系统像关闭了一样沉寂,没有亮灯、没有警告、没有惩罚。
这个发现迅速像瘟疫一样蔓延。
到了这时候,玩家们其实仍不觉得排行榜及系统故障是多大的问题。
——方舟是他们心目中永不坠落的庞然大物、是能够控制真实世界与副本通道的神迹,即使多年来难得一次出现故障,肯定很快就能被修复的。
而他们说不定能趁这“机会”,干点以往被压抑着不能做的事情。
想要趁机寻仇的、想要伺机获利的、被波及而不得不反击的……肢体冲突迅速上升到动用纹章能力的乱斗。
就像一场暴雨。
雨滴落在水面上,荡出圆环的波纹,然后与其余的波纹相撞、扩散……形成暴雨。
那雨声在说——
哗啦啦,系统下线了,方舟死机了。
“该死,这样下去要出大事。”
「律者」不断收到公会成员发来“场面控制不住”的消息,她推了推眼镜,面色黑沉,给「风笛」递了个眼色。
后者皱了皱眉头:“你是想?……现在玩家
人数已经超载了,就算有我的风力辅助扩散,你要发布律令的压力也太大。”
虽然玩家等级按照金字塔形分布,一个S级玩家能碾压大量低级玩家,但这个“大量”绝对不包括眼前状况,低级玩家的抗拒情绪叠加起来、很可能对「律者」造成严重反噬。
「律者」看了眼自家会长,坚持道:“能压一批是一批,拿出你的笛子……”
她话未说完,一道熟悉而沉重的手杖击地声从“雾都”公会的方向传来。
「风笛」随她扭头看去,只见那位须发灰白的「伯爵」立于公会队伍最前方、双手持杖,面容瘦削且隐带狠意。
他一手压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在下的手掌掌心压着一颗深红近黑的宝石,宝石透过他绷起青筋的指节缝隙漏出幽幽微光。
【此地,玩家禁止相互攻击——】
无形的精神威压瞬间释放,以「伯爵」为圆心、扩散至整个方舟。
那些混乱的雨点就像被极寒冰封一样静滞于半空,面红脖子粗的玩家定格成了一幅幅古怪可笑的静止帧。
禁令效果立竿见影,但这样大规模的施术对「伯爵」来说还是太勉强,只见他喉结滚动似强压住喉间血腥,手杖顶端宝石微光不稳、隐有裂痕。
数十位受禁的A级玩家已经有了颤抖反抗趋势,他们召唤而出的纹章生物更是不甘蠕动、企图破令而出。
这次「风笛」不用「律者」示意,指尖一转自腰间勾出一把木质长笛,低头抿唇吹奏一曲悠扬小调。
不知何处起微风,微风渐涨、纷纷扬扬吹起长叶,迅速扩散成无边无际的森林浪潮,逆风者寸步难行、顺风者如虎添翼。
有号称“方舟第一辅助”的「风笛」出手,「伯爵」手掌的颤抖渐渐恢复,而另一道干脆利落的女性嗓音更是帮他压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反抗——
【此地,依律应有机械警卫辅助……「伯爵」之禁令。】
话音落下,大地嗡鸣,无数道机械臂、机械囚笼自方舟各处冒出,以电流、激光、药剂……将半空中僵硬挣扎的玩家束缚放倒,就连旧神之卵也没有放过。
「风笛」吹奏的调子往上扬了一扬,像是在憋笑,「律者」隐蔽地朝他飞了个白眼。
其他玩家肯定想不到,作为晨曦骑士团和雾都两个大公会的副会长,NO.11「律者」与NO.14「伯爵」在公会事务上有过很多合作,却从不以玩家身份进入同一个副本。
一来是因为两人的纹章都是稀有的“半规则类纹章”,只是一个偏向“禁止”、一个偏向“执行”,从属性上来说,他们互相吞噬的效果几乎等同于相同纹章——也就是互为对方的上等口粮。
二来是因为「律者」出身于公民自治、律法当道的星域,与「伯爵」这种封建王权旧制星域出身的贵族当然互相看不顺眼。
刚才那一出,甚至是【言令舌谈】与【王权禁域】的首次合作。
有三位S级玩家强势控场,剩余玩家的小动
作全都被压制下去。
……“哎呀呀,当初和我合作的时候,「伯爵」怎么就不展示展示这童话般的奉献精神呢?”
在某个玩家悉数避让的绝佳观景位,面容异常可爱的红裙小女孩用肉呼呼的指节抵着下巴,关节缝隙漏着几根令人看着手疼的彩色粗针棉线。
“能让「伯爵」这么奉献的人恐怕只有……唔,看来排行榜上那个‘雾都诗人’就是真「疫医」了。”
在她身后,一个高大沉闷的阴影微微躬身,嗓音像刻意压低的狼啸:“……小姐说的有理。”
“我就说吧?这老狗这会儿这么主动,恐怕是怕这些玩家搞出什么大事,影响自家主人出副本。”
「红舞鞋」一边咯咯笑,一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没了偷来的身份皮囊,「魔形者」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了……但他不彻底死在副本里,我还是没法完全放心。”
那狼人守卫沉默片刻:“……小姐是觉得「衔尾蛇」不会遵循与您的约定?他可是亲手签下契约的——您消耗那件道具的最后使用次数送他进副本,他如果不竭尽全力杀死「魔形者」、或者被「魔形者」剥夺身份的「黑山羊」,就永远无法离开副本世界了。”
“嗯哼,契约本身当然没问题。”「红舞鞋」撇撇嘴,“但我总觉得,那只疯疯癫癫的大金毛可不像是会好好遵循交易的样子……”
她的视线落在排行榜高处一道道似乎停滞了的苍白骨链上,突然勾起夸张笑意。
“啊,不过……这堆玩意儿要是能在副本里把他们全都弄死,交易什么的就完全不重要了呢。”
“快动起来啊,小蛇蛇们,把阴沟里的耗子吃掉算什么本事?”
“来都来了,你们得让我看一场大戏啊!”
从未有玩家踏足的方舟之外。
这是一片既没有穹顶、也没有底渊、放眼四周全无边界、无垠无限且五彩斑斓的黑暗。
无数不可名状的存在在星域与星域之间游走、闪烁、偶尔停留。
祂们有的趴在星域的“蛋壳”上小憩——也许是一瞬又也许是百年;
祂们有的会将触须或者眼球伸进星域的缝隙产卵——大部分会被其他存在甚至祂们自己吞食,极小部分漏进星域的壁障、成为“玩家”诞生的契机。
在星辰、黑洞、狂□□流、奇点……的对比下,方舟这座传说中“能够为亿万星域指明方向的巴别塔”,似乎也并没有多么恢宏、也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正如此刻,无数根无限长的苍白骨链正将它层层缠绕,就像一张庞大的蛛网困住了一只小小的飞蛾,也像巨轮的牵绳束缚了一叶小舟。
它们的尾端连接着不知接壤何处空间的虚空、它们的尖端穿透了方舟引以为傲的防护罩,破坏、坍塌、重构、制衡……方舟大厅排行榜的骨链不过是这场拉扯的冰山一角。
在这场拉扯进阶到白热化的时候,一团团幽蓝色的能量在防护罩外闪烁、扩大,形成一个个空间门,门内走出一道道没有性别也没有面貌的半透明人形。
——系统。
它们像是一条流水线上生产的造物,从身形到声线都没有一丝一毫区别,但自出现时起,它们似乎就自然地分为三个阵营,与“同伴”站在一处。
但事实上,哪怕是同一个阵营的系统也很少会一起出现,而三方同时到场的情况,除了当初决定“副本”与“玩家”之事以外,再也没有出现过。
系统之间的交流就像无数的代码碰撞,瞬息之间便沟通、交换、辩驳、共识了相关情报与信息,也发现了掠夺者阵营与观察者阵营各自都少了一位系统——“诺亚”与“纳撒尼尔”。
系统想要进出副本就像操纵机械臂一样简单,而这两位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可能是它们不愿、或者不能出现在这里。
而在方舟掌控的无数副本中,唯一失控的,只有这撼动方舟的骨链的来源地,也就是被掠夺者阵营封印的E-616星域。
有了这个证据,系统们很快计算出了这场动荡的起因——
当年,因为十一位高级玩家在副本死亡、唯有「女士」一人存活,方舟玩家内部动荡,观察者与初心者阵营联手调查、将掠夺者阵营主导星域实验发现叫停。
观察者与初心者阵营从掠夺者阵营收缴了相关管辖权限,但显然掠夺者阵营并没有对实验完全死心,又或者另外两个阵营的内部也有期望这场实验继续的系统存在……总之,那个被封印的星域仍在悄悄以“副本”的形式运转着。
而在某种未知的、很可能涉及时空力量的作用下,本该在封印中彻底湮灭的E-616星域,竟和普通星域一样……登陆了方舟。
而系统E-616,即观察者阵营的“纳撒尼尔”,它作为接引这个新星域登陆的系统,一手瞒下了这个星域的特殊。
等其他系统通过新玩家察觉到E-616的不对劲时,这个星域的玩家已经成长起来了。
——尤其是如今造成它们被动局面的那一位「黑山羊」。
【事到如今,互相指责已经没有意义。】
初心者阵营的一位代表系统站了出来。
【不论哪一方,有任何可以阻止祂毁掉方舟的办法,都拿出来商议。】
无数的代码碰撞,形成无数的对话。
【……「屠龙者」和「星辉」未死。】
最后站出来的,是掠夺者阵营的一位系统,它雌雄莫辨的机械音带着几分狠厉。
【他们为了送出「女士」,保下那些死亡玩家的灵魂,和当初前去探查的我签订协议——作为那个副本继续存续的支柱,留在那里。】
【如果「黑山羊」执意破坏副本,破坏方舟,他们就要真的烟消云散了。】
【计算告诉我——他们是“陆语哝”的锚点,不舍弃锚点,“陆语哝”就成不了神,成不了神,她就不可能彻底毁掉方舟。】
【这条“主线”,她走不到结局。】!
新生的黑山羊之主看着手里刚抽出来的血淋淋的食物——
十二道被掐住根部的触手,看起来像一滩被撒了红色辣椒面与黑色油醋汁、不断抽搐的小八爪鱼,湿润、黏腻、冰凉、鲜活、多汁。
这是祂从那个人类体内取出的、宇宙中仅剩与祂同源的旧神之卵,是祂稳定神格的最后一道门槛,营养丰沛、易于吸收,并不存在“制成干货以备不时之需”的必要。
但奇异的,祂并没有即刻吞食的欲望。
因为祂身体中“人”的那一部分在抗拒,而基于对自身构成中无法抹除的重要部分的尊重,祂选择暂时停止进食。
——顺带一提,“干货”这个词也是从祂的人类记忆中抓取到的。
“嗬……嗬……”
被取出寄生物的艾伯特躺在伊瑞丝怀中,不断像被烫到一样抽搐,尸体一样青白的皮肤爆出细细密密的青紫血管。
他很顽强、灵魂的形状也很美丽,曾是一位优秀的宿主,所以“仁慈的”黑山羊之主在扯出食物的时候给他一次性输送了对人类来说可能撑爆的生命力,想看那躯壳里沉眠的灵魂是否还有醒来的可能。
——就像看一只在雪地里冻僵的麻雀能否在火焰上复苏。
祂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点,比如等艾伯特醒来或者彻底死去后再进食,那大概会花费几个小时,或者几年……无所谓,时间对于祂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等待也并不无聊。
可惜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骨链末端传导过来,像是恼人的小虫子在足边攀爬、并大言不惭叫嚣着威胁的话语。
如果骨链再强大一些,祂就能把那座碍眼的存在连同那些小虫子一起摧毁。
这个念头催化着祂进食的欲望。
但那些小虫子提到了两个耳熟的名字,“「屠龙者」与「星辉」”,这让祂体内那部分属于“陆语哝”的锚又坚固了起来。
……这就很麻烦了。
对于祂们这样的存在来说,【锚】是不应当存在的,祂们不应当有具体的形态、不应当在固定的空间乃至时间扎根、不应当被可以当做口粮的情感所限制。
这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Bug,还是除非格式化不然根本无法被修复的那种。
因为祂的诞生就是从“陆语哝”的出生开始的。
和千千万万成年后才被寄生的玩家不同,因为那场“实验”,一颗旧神之卵和一个人类女孩成了一颗互相包裹的琥珀。
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她们就在厮杀、争夺来自母体的养料和情绪,她们的诞生与成长都在往互相的躯壳中扎入血管与根系,任何一方收到的伤害都会通过神经与触手传导到另一方的器官里……这种程度的交融注定她们此生无法分割。
此时此刻,祂无序混乱的躯体中产生的这些理性思绪,就是最直观的例子,就连祂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祂”在思考还是“
陆语哝”在思考。
祂们早就【同化】,祂永远无法摒弃属于陆语哝的部分,就像陆语哝也永远无法拔除身体里的黑山羊之触一样。
如果要走到最终那一步,祂们之间必须达成一致——
无论是毁掉祂们的锚,还是摔碎祂们的神格。
“轰——”
“嘭!嘭!嘭!——”
烟火轰炸声与机枪扫射声混杂,在暴雨下炸开一簇簇浓烟与水花。
蜂巢建筑内外,陷落地的黑暗之上,被领域排斥在外的玩家与NPC们并没有在安静等待,反而陷入了苦战。——在灰夫人他们跳进黑暗之后,一直没有现身的议会高层人员终于出现,名为“诺亚”的人工智能接管蜂巢权限,议会与蜂巢的外部防线大开、迎来了各国军队组成的外援。
那位五官硬朗、眼窝深邃的议长从隐秘通道中走出,她眼神复杂,既有惋惜、也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卸下重担一般的放松。
她看起来对阿道夫·怀特的变异与狼狈并不意外。
和身为上任议长直系学生的阿道夫不同,艾琳·坎贝尔虽然能力出众却出身平民,起初并不是被看好的议长继任者。
这位女士已经六十多岁了,和自身富有攻击性、非常强硬的外貌不同,艾琳自当年接过议长的担子起,就坚持采取相对平稳的“收容”政策、并不断加强与世界各国的合作。
她既选拔出色的人才、不计较他们的出身,又纵容如“S级”研究员安德森之类的家族水货进入议会、蚕食议会的资源,在这些家族势力的支持和毁誉参半的名声下,她稳稳坐在议长位置上数十年。
谁也不知道,艾琳·坎贝尔独自一人隐瞒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更高维的世界,人工智能‘诺亚’便是高维世界派过来的探路者,将引导我们的世界升维、走向更广阔的宇宙!”
以上内容转述自上任议长的原话,它的可信度就像人类在异想生物面前那样脆弱,但艾琳至今都能回想起他戴着氧气面罩、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说这话时的偏信与癫狂。
和听信“诺亚”的引诱、想要让这个世界升维的上任议长不同,艾琳不信任那个明显超出人工智能范畴的人工智能,但她也拿它毫无办法。
人类要如何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之外对抗呢?
艾琳推测,唯一的希望(也是最大的疑点)就是当年异军突起的人工智能“纳撒尼尔”,以及它的研究员,锡兰与莱斯特。
因为艾琳不是被属意的继任者,上任议长在死前仍对她多有隐瞒,其中就包括“诺亚为什么会从管理议会的人工智能变成只对议长办公室负责的人工智能”这件事。
她曾几次试探那两位S级研究员,但他们并没有对她做出回应或者暗示,线索就此断裂。
艾琳直觉“升维”可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可怕的后果,于是对诺亚的指令阳奉阴违,尽可能将异想生物与人形
异生物——诺亚称它们为“旧神之卵”和“宿主”——控制在既不能获得太多养料又不至于彻底爆发的平衡点上。
她很擅长做这种事,但时间一长,诺亚还是发现了她的小动作。
好用但不听话的棋子,得趁早换掉。
于是,在某次秘密外出访问途中,艾琳遭到了异想生物的伏击,探测仪器与通讯器全都莫名失效,生死关头,手持白金长剑的锡兰从天而降,以不可思议的身手解除了她的危机。
“抱歉。”黑发研究员的胳膊远比一般研究员要有力,揽着艾琳的同时还能砍下异想生物的头颅,笑容歉意,“之前以为你是诺亚抛出来的诱饵,所以一直没有回应。”
“我之前也以为‘纳撒尼尔’才是真正的变数、与‘诺亚’作对的另一个高维存在,没想到是你。”呼啸风声中,艾琳努力维持着议长式扑克脸,“……我们扯平了。”
她们之间隐秘的合作就此达成。
虽说是合作,锡兰却希望艾琳以自身安危为重、顺从麻痹诺亚,并且从始至终、只对艾琳提过两次请求:
第一次,是批准艾伯特主导“黑山羊计划”,并说服诺亚放任这场不在安排中的试验发生;
第二次请求发生在“黑山羊计划”失败之后,锡兰请她关照唯一的女儿陆语哝。
“如果小鱼正常地成长、生活,请不要干扰她的人生与选择。”那是锡兰头一次以母亲的立场和艾琳交谈,那时候艾琳还没想到这是她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但……如果她表现出了像我们一样不正常的部分,那就代表这个世界将迎来最后的战争。”
锡兰将一把粉色玩具小钥匙交到艾琳手中:“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把它交给她吧——嘿,我的朋友,这可不是一个恶作剧,这真是一把很重要的钥匙。”
那时候的艾琳将信将疑。
但在锡兰与莱斯特的死讯传来后,她将那把钥匙紧握在胸前,许久许久。
在那之后,便是漫长的蛰伏,没有配偶、没有同伴、没有后代,渐渐年老的议长几乎快要以为她从始至终都是诺亚合格的傀儡、守着仿佛臆想的隐秘。
直到十几年后,艾琳·坎贝尔站在陆语哝造成的深渊之前,终于想起了当年许下的诺言。
她拿出那把钥匙,投进了深渊里。
一枚小小的粉色爱心钥匙在黑暗中下落,击中一根石柱、然后清脆的弹开。
它弹开的方向恰好对着这片领域的主人,又或者是这片领域的主人影响着它反弹的线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在进入领域的那一刻起,就和另一枚一模一样的钥匙产生了共鸣。
这共鸣驱使着另一枚钥匙脱离“玩家陆语哝”的背包、出现在半空中,与那枚不知道被谁丢进来的钥匙合二为一。
“叮——!”
无形的波动随着两枚钥匙的碰撞荡漾开来,塑料齿序像金属一样紧密贴合,在黑暗中掀起呼啸的风……
依照旧神游戏的定律,S级特殊道具和S级玩家代号一样具有【唯一性】。
理论上,只有在不同的世界线时,玩家才有可能见到两件一模一样的S级道具、或者拥有相同代号的两位S级玩家——当然,在方舟系统的控制下,几乎没有玩家会误入副本之外的世界线,理论只是理论而已。
而当这种概率极小的事件发生后,不论是违背了唯一性的道具还是玩家,都会被世界线影响、被看不见的手推向融合,最终只允许“一个”存在。
所以,在唯一性的驱动下,没有理智的艾伯特会追杀接近S级的陆语哝,成为黑山羊之主的陆语哝也会将未来可能威胁到祂的黑山羊之触拔除。
——前一种情况属于生物本能,后一种情况其实可以克制,但祂选择了随心所欲。
而“家家酒的小钥匙”比上述情况都要复杂一些,它属于空间类特殊道具,钥匙本体与被钥匙开启过的空间绑定关联,所以在这两把钥匙合体后,它们各自原本绑定的空间也开始交融了。
对于掌控着空间之力的黑山羊之主来说,这种交融就和有人一声招呼不打就往祂的宫殿里加装小房间还拎包入住没什么区别,着实不太礼貌。
作为空间的主人,祂理所当然且毫无顾忌地挤进了自己的地盘。
“叮……叮铃……”
猩红的触手怪物大咧咧挤开小小的门扉,于是微风吹动了窗沿下挂着的白贝风铃,被风铃切割成一缕缕的阳光将入侵者的身影送入无数颗触手眼球的视线——
明明桑纳州正下着暴雨,小屋窗外的太阳却像在燃烧,背光看不清面容的一对爱侣正亲昵地站着,周身被背景里的窗玻璃映得毛茸茸发亮。
他们双手捧着一本破旧的蓝皮笔记,正低垂着头缓缓翻阅,时不时用手指抚摸纸页上多出来的字迹,像在隔空轻触女儿的脸蛋与额头。
很温馨的一幕,温馨得像窗外太阳一样滚烫,烫得伸进门扉的怪物僵在原地、一根根触手往回缩逃,最终被两人忽然抬起的视线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