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她困惑的:“为什么?”
“因为……”顿了顿,他说:“是阿耶没做好,你阿娘如果知道了,会伤心。”
她才不会,她早知道了。昭昧这么想着,可遇到阿耶宠溺的目光,便说:“好。”
李益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不愧是阿耶的乖女儿。来,看看你的新宝贝。”
昭昧根本没注意旁边放了什么,听他这样说便转开眼,才发现旁边放着托盘,上面盖着锦缎,揭开后,是一个精美的发冠。堆金累玉,满目珠翠,砌成入云般巍峨的顶,灿灿地发着光。
李益命人帮她带回去,昭昧拒绝了,她要亲自捧着它走。
帽子够大,也够分量,她想,这要是戴在头上,只怕抬不起头来。
但好看也是真好看。
她一路走,一路打量它,数着上面的珍珠。数到七十八颗时,已经来到坤德宫外。
她吸了口气,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往宫里走。脚步稍微快了些,发冠险些掉下来,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觉得不只抬不起头,甚至都喘不上气。好不容易捱进房间,她挺起胸膛。
武缉熙坐在桌前,头也不抬地说:“休息好了?那就继续吧。”
昭昧故意咳了一声。
武缉熙抬头,目光落在她头上。
昭昧慢慢地转了一圈,扬脸问:“怎么样,好看吗?”
“不好看。”武缉熙说着,又低下头去,半点没有兴趣。
“……果然。”昭昧气鼓鼓地说:“你从来就不会夸奖我。”
武缉熙抬眼:“我实话实说而已。”
实话实说?
帽子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像压在心口。昭昧感到脖子发酸,心里也酸起来:“你就不能,哪怕一次也好,就不能让我开心一点吗?每天只知道逼我抄书抄书抄书……你什么时候问过我想要什么、我喜欢什么?”
武缉熙沉默片刻,轻声问:“你喜欢什么?”
昭昧说:“我?我什么也不喜欢!”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仓促走出很远,昭昧停下脚步,恼火极了。
她本来想要好好说话的。平生第一次,她想问,为什么阿耶不愿意她们知道外面的事情,还想问,外面究竟是什么模样,更想问……要逃走吗?
可这些话统统没有说出口,就因为一顶帽子!
她越想越气,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别人,脱掉发冠甩手扔了出去。精致的头饰重重砸在地面,滚了几滚,沾了尘土,竟还完好无缺。
昭昧更气了。她非要上去踩几脚,还没有落脚,就听到有人喊:“公主!”
趁昭昧愣神,李素节把发冠捞了出来,问:“又和殿下生气了?”
昭昧别过脸:“你不是听到了才追来的吗。”
李素节没有否认,带她坐下,拍去发冠上的浮土,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何必糟践。”
“它算什么。”昭昧没好气地说:“反正我戴着丑。”
“怎么会。”李素节将它放到昭昧的头顶,端详片刻,说:“很好看。”
“是吗。”昭昧兴致寥寥。
“但是,”李素节说:“不像你了。”
昭昧瞥她一眼,取下发冠扔到一旁,埋怨道:“这么重,压得我头都要掉了,走路稍微快一点就怕它掉下来。”
李素节无奈:“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要戴它呢。”
昭昧说:“虽然不喜欢,但也是阿耶送我的宝贝。她可从来没送过。”说着,又不高兴了:“阿耶送我,她还不高兴——我偏要戴给她看。”
“到头来又是你生气。”李素节说。
“哼。”昭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决定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脚下不自觉地踢着浮土,她说:“她们都说要走,你也要走吗?”
“……公主。”
昭昧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李素节反问:“你呢,你要走吗?”
昭昧沉默,说:“我不知道。我是大周的公主。”
李素节问:“公主又怎样?”
昭昧说:“《陈书·列女传》说,陈国灭亡的时候,有位公主从城墙跳下来,死了——书上管这叫殉国。”
李素节心里一紧:“公主。”
“抄到这里的时候,阿娘说——”昭昧忽而一笑,眸光灿烂,说:“蠢货。”
李素节的心吊得很高,险些没落下来,不禁哭笑不得:“你啊。”
昭昧得意大笑。
她跳起来,拍拍屁股,捞回发冠,说:“这确实是个宝贝,应该很贵吧?”
李素节说:“大概够普通人家几辈子吃喝不愁。”
昭昧震惊,又重新打量一番,说:“那正好。”
李素节露出不解的表情。
很快,昭昧召集了所有宫人。此时仍在的只剩二十几人,在她面前站成三排,面面相觑,看起来战战兢兢。
昭昧说:“我知道外面出事了。”
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昭昧说:“我还知道你们想走。”
立刻有人跪下:“公主恕罪!”
一眨眼间,齐刷刷跪了三排。
昭昧继续说:“我还还知道,你们早就想走,之所以留下,是觉得我还会给你们赏赐。”
已经没有人敢说话,头几乎低到土里,空气滞涩得无法呼吸。
昭昧不以为意,悠然地晃着腿,拿起旁边的发冠。发冠上攒了上百颗珍珠和大片金玉,做工精良,她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拆成几瓣,转眼又堆了满桌的珍珠,说:“你们猜得没错。”
宫人们瞬间抬头。
昭昧很喜欢这一刻她们的眼神。她说:“每人一把,拿完你们就走吧。”
有人小声说:“那公主您呢?”
“我?”昭昧起身,说:“不关你们的事。”
她看着所有宫人都领着珠宝离开,将最后剩下的金玉底座交给李素节,说:“你也走吧。”
李素节想说什么,可昭昧没有听,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她迈进门槛,唤:“阿娘。”
武缉熙仍旧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她回来,问一声:“学习吗?”
这次昭昧说:“嗯。”
武缉熙的表情还是那样,之前没有生气,现在也不会欣喜。昭昧知道,母亲就是这样的,从来都是这样,有时候,她真恨死她这死水般的模样——好像游离在世界之外,魂魄都抽出去了,无论这世上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怎么了?”武缉熙问。
“没什么。”昭昧收敛心神,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
《陈书·末帝本纪》。
这是第四次,她抄写着史书的最后一篇。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篇了。
她抄得很认真,不知不觉,握笔的手上又多了一只手,曾经,是这只手带着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母亲为她取的名字。
昭,明也;昧,暗也。昭昧,以光明逐尽暗昧。
现在,皇宫外是金戈铁马的杀伐,房间中却是她带着这只手,在夜间灯火中落下本篇最后一个字。
前朝纷争,四国并立,宋、齐、梁、陈,均为大周所灭。
武缉熙问:“宋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权。”重臣弄权,只手遮天,篡位立周。
武缉熙问:“齐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钱。”穷奢极欲,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武缉熙问:“梁因何而灭?”
昭昧答:“无兵。”将帅无能,兵弱马乏,无力抵抗。
武缉熙又问:“陈因何而灭?”
昭昧稍作停顿,说:“无能。”
陈末帝为何用丞相之策?
之前她想了很久,现在却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事实或许很简单:三个人献计,陈末帝以为人人说得都有道理,既然选不出合适的计策,那就选亲近的人。
武缉熙点点头,忽然又问:“当真如此吗?”
“什么?”
“《陈书》记载,陈末帝昏庸无能,宠幸贵妃、重用奸佞,导致陈国灭亡。但是,”武缉熙说:“另有记载,陈国灭亡后,陈地百姓对他追思不已。”
昭昧怔忡。
武缉熙似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期待什么回答。她亲自合上《陈书》的最后一页,向昭昧露出似欣慰似怅然的笑,说:“我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武缉熙的目光忽然放远,似乎穿过房门、越过宫墙、透过漫漫夜色和隐约火光,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从那很远、很远的地方收回,看向眼前的昭昧。
她说:“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昭昧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娘,我们也走吧。”
武缉熙问:“怎么走?”
“等他们打进来。”昭昧说:“那时候,宫里一定会乱起来的,我们只要趁乱……”
她没有说完,武缉熙就摇头:“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昭昧急道:“谁都怕死,怕死,就会乱起来的。那时候——那时候,阿耶也顾不上我们!”
“不,他不会放过我。”武缉熙道:“但是你,或许你还可以——”
“彭”的一声。
“公主!”
李素节闯了进来。
“他们打进来了!”
武缉熙不紧不慢地问:“打进哪里?”
“皇宫!”李素节稳定下来,道:“殿下,他们进宫了。快走吧。”
武缉熙轻推昭昧,说:“素节,公主就交给你了。”
“殿下,您……”
武缉熙不容置疑地说:“你们走。”
“阿娘……”昭昧抓住她的手。
武缉熙猛地推开昭昧:“快走!”
昭昧踉跄两步,回头看她一眼,咬咬牙,向外走去。
忽然,手上一紧。
武缉熙又拉住了她的手,将什么东西放在她掌心,唤:“阿昭。”
昭昧回眸。
她说:“我从不曾送你什么,这支簪子……就当做你的成年礼物吧。”
昭昧低头,看着那支簪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武缉熙向她笑,说:“我似乎真的,没怎么夸过你。但是——”
“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昭昧不由得攥住她的手:“阿娘……”
武缉熙挣开手,轻声说:“去吧。”
“阿娘!”昭昧猛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眼中泛着水光:“走吧!一起走!”
武缉熙的眼中似乎翻卷着沉重的情绪,像汹涌的海面,眨眼又风平浪静。她微笑着,坚定地、一点一点抽回手,说:“走。”
“阿娘——”昭昧又向武缉熙扑去,李素节咬牙拉住她:“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武缉熙背过脸去。
昭昧伸出的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垂下去。
李素节紧紧握住昭昧的手,最后看一眼武缉熙,便毅然转身——
她僵住了。
下一刻她拦在昭昧的身前。
她们盯着门口拉长的影子,慢慢向后退。
那是一个男人的影子,在台阶上弯折、扭曲,又步步走近。同样走近的,还有他手中细长滴血的剑。
他抬起头。
昭昧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脸糊满了鲜血,在记忆中扭曲变形。脑袋里刮起风暴,翻滚着碾压着,不断有东西被冲上来又沉下去,她被裹挟着,压成了薄薄的一片,身体空空荡荡的,像失去了什么。
“阿娘……”昭昧忍不住轻唤,慢慢睁开眼睛。
“公主。”李素节的声音响在耳畔。
周围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昭昧才看清她的脸,接着,触碰到她沉甸甸的视线。
昭昧全身一颤:“我娘呢!”
李素节说:“我们逃出来了——”
“我娘呢!”昭昧扯着她的衣领:“我记得,我记得……”
她不说话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抱住脑袋努力地想,可除了台阶上拉出的那道长长人影,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素节姊姊,”她茫然抬头:“发生了什么?”
李素节面露不忍,避开了她懵懂的目光。
可昭昧死死捕捉她的视线,扳住她的脸面对自己,问:“发生了什么?”
那眼神能刺穿一切遮掩。
李素节抿了抿唇,轻声说:“都……去了。”
“谁?”昭昧问。
李素节艰难地回答:“陛下,还有……”
“不可能!”昭昧打断她的话。她站起身,无措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试图用居高临下的气势压倒李素节,一字一字地重复:“这不可能。”
李素节仍旧坐在那里,目光很低很低。
昭昧慢慢蹲下去,目光越来越低,眼圈越来越红:“这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说出那样的话的人啊。什么以身殉国,只有蠢货才会那么做——要活下来不是吗?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活下来啊!”
“她应该是那样的人啊!不管怎样都会活下来的……”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的娘啊……”
数不清多少次,嘴上说着再也不理她,可很快又像什么都没说过那样去找她。总是冲她发火,总是看她不顺眼,总想惹她生气,觉得她管这管那,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人。
但也是天底下陪她最久的人。
这世上,她第一眼见到的是她、第一次听到的是她、第一声喊的也是她。
十二年,天天相见,那些相处构成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所以才会觉得她最讨厌。
才会气她,为什么不像父亲那样偶尔见一面、只带着她玩耍,却要逼着她学这学那,害她常常气得咬牙。
可是,她所有的回忆也都是她。
她曾握着她的手写字,她的每个字里都藏着她的笔迹;她曾为她掖过被角,几次把她的手臂埋进被窝里;她也曾在她从树上跳下时张开双臂,后来手臂脱臼,还安慰说没关系;她还说——
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简直是废话嘛。”她突然抬头,想对李素节笑,可嘴角越来越低:“她只有我啊,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李素节看着她,唤:“阿昭。”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千钧之力,顷刻间闸门打开,有什么咆哮着冲出来。
昭昧胸口鼓动着,陡然爆发出动物一样的哀嚎:“娘啊——”
声音截断在李素节的掌心,她把昭昧按进自己怀中。
昭昧一口咬上她的肩膀,吞下了所有未尽的呜咽。
她埋在李素节的肩头,发着抖,泪水很快把衣襟湿透。
李素节拍着她的脊背,轻声说:“要活下去。”
良久,昭昧声音嘶哑:“我会活下去的。”
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好。
天空仿佛铁幕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黑夜吞噬着四周,像浓稠的沼泽。
可她抬起头,发现天上竟然是有星星的,又高又远,而且璀璨得发光。
她深吸一口气,擦掉泪水,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还在宫里。已经有三道宫门被攻破,现在所有兵马都集中在西门混战。”李素节说:“贺将军救了我们。”
“贺将军?”昭昧怔住,满面惊喜:“他回来了?”
李素节露出放松的表情:“是。”
昭昧环顾四周,不见他人影,问:“他在哪儿?”
李素节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有他在,我们一定能逃出去。”昭昧抓着李素节的手,激动问:“他是不是去调集人马了?”
李素节表情微收:“……不是。”
昭昧从她脸上看出什么,问:“那他去做什么了?”
李素节打量着她,一时没有开口,可很快昭昧就知道了答案。
她看到不远处贺涛正向这里赶来,怀中还带着个什么。
“您醒了。”贺涛松了口气。
“……嗯。”昭昧见到他怀中的男孩,有一堆话将要出口,硬是咽了回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问:“怎么走?”
“我们需要兵分两路。”贺涛道:“梅五,你带一队人马护送公主离开。”
一名年轻将领站出来:“是。”
他走到昭昧身前:“公主,请随我来。”
昭昧站着不动,问贺涛:“你呢?”
贺涛还没开口,昭昧上前一步,逼近他身前:“我是大周的公主,你不保护我,要去哪里?”
贺涛顿了顿,说:“涛有命在身。”
“命?”昭昧嘲讽:“阿耶不在,你哪里来的命?”
贺涛低头劝道:“公主,此地不宜久留。”
昭昧偏不肯放过,道:“他吗?他不过是个病秧子,再怎么保护也活不长久——”
“公主!”贺涛厉声打断,旋即缓声:“请您慎言。”
“对,我是公主!”昭昧不甘示弱,扬脸盯着他:“凭什么?阿耶最喜欢我,阿娘根本就不认他——他凭什么?”
贺涛一副恭顺模样,像不曾出言不逊:“他会是大周的太子。”
昭昧以为听错了:“什么?”
贺涛不再多言,向昭昧躬身行礼,便要离开。
擦身而过时,昭昧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不转身不看他,只说:“别走。”
耳边响起一声叹息。贺涛无奈地吩咐:“梅五,保护好公主。”
只有这句叮嘱。而他,依然要走。
昭昧转身:“站住!”
贺涛停下脚步。
“我要你留下来。”昭昧说:“你是我师傅不是吗?你应该留下来!”
“是,我是您的师傅,但是,”贺涛没有回头:“我更是大周的将军。”
昭昧紧盯着他的背影:“难道我不是大周的公主吗?”
“……不,您当然是。”
他这样说着,却迈出前进的脚步,带着浩浩荡荡的属下,一步一步,走出昭昧的视线。
昭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梅五上前几步说:“您放心,某一定会保护好您。”
昭昧动了动,像复活的雕塑带着坚硬的棱角:“保护好我?不然呢?你去死吗?”她轻笑:“可惜,那又有什么——”
李素节拽了下她衣角。
昭昧猛地咬住牙齿,别开脸。远处的火光刺痛她的双眼,她又转头,逼自己去看梅五、看他身后那可怜的几十个属下。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也映入他们的眼帘。梅五的眼中像有火焰安静地燃烧,他折下双膝,向她俯首,郑重道:“某,誓死守护公主。”
昭昧嘴唇抿得死紧,又松开,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她越过他走去。
几步后,梅五仍跪在那里。昭昧转身:“还不走?”
梅五回神,赶上几步,喊一声公主,说:“事急从权,请允许某背您前进。”
她的年纪有些尴尬,不够小,李素节抱不动,又不够大,似乎不能独自赶路。
昭昧说:“我自己走。”
梅五道:“我们需要走很远的路——”
昭昧说:“我自己走。”
梅五没有再劝,在前方带路,说:“第一道宫门破开的时候,贺将军就下令集中全部兵力守护西门,确保我们留有退路。目前西门仍在战斗,我们可以趁乱逃出。”
昭昧脚步一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李素节问:“我们要从乱军里冲出去?”
梅五点头:“是。其他三道宫门已经被逆贼控制,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可是,围三缺一,”李素节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故意引我们上当?”
“那又能怎样。”昭昧开口:“我们还有别的路吗?”
李素节问:“皇宫难道没有密道——”
“素节姊姊。”昭昧说:“即使有,他怎么会知道。”
李素节叹了口气:“这太危险了。”
昭昧拉住她的手,李素节回握她,用了点力道,让彼此都能感知这存在。
“素节姊姊,”昭昧笑了下,转而说起不相干的事:“你怎么还带着它?”
她说的是那只燕隼。它在笼子里长大,本来就没长开,受伤后不能移动,笼子就又小了几圈,带起来并不麻烦。只是她们在逃难,带着一只鸟,还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鸟,实在奇怪。
但李素节说:“如果扔下它,它一定会死。我不想它死。”
昭昧不能理解。
李素节有些紧张,提笼的手攥起来,说:“它伤得很重,不会有动静的。”
它的确很安静,一直躺在那里,几乎不动,只有胸口的起伏和两脚偶尔的抽搐证明它还活着。
它竟然还活着。昭昧心道。
逆贼尚未完全控制宫禁,又远不如她们了解内里情况,趁着混乱,她们来到西门。从这里开始,人马往来明显密集,金戈交错,铮然作响,火把丛丛,照得亮如白昼。
梅五递给她们一身装扮,压低声音对昭昧道:“您在这里稍等,某先去夺两匹马来。”
交代几句,他就带着另外三人,猫腰蹿了出去。
宫中不需要冲杀,马匹不多,骑马的多是兵长。但四人勇猛,杀进兵群,夺了三匹骏马。昭昧和李素节已经套上盔甲,在留守士兵的护送下靠近战团。
这里是大周的最后一道防线,集中着全部兵力。所有人顽强抵抗,他们顾不上结果如何,也知道只有死亡一个下场,但依然选择死在战场。
厮杀激烈,无人在意兵马中多出的人。
眨眼间,昭昧和李素节上马。梅五迅猛扬鞭,骏马一声长嘶,散开四蹄,闷头冲出去。
“抓住他们!”有骑兵高喝。
一层又一层人涌上来,生生截断去路。梅五扶稳昭昧:“公主,请抓紧我。”
昭昧全身都绷紧了,一切感官都迟钝起来。手脚僵硬,除了抓紧梅五,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睁大双眼,除了铺天盖地的敌人,什么也看不见。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每一次刀剑袭来时,都要蹦到嗓子眼。那跳动太强烈,整个身体也跟着战栗起来。
可刀剑越来越多。他们发现不能攻克梅五,便对准了她这个弱点,每当梅五占据上风,他们就围魏救赵,逼得梅五来救昭昧,将优势败得干净,前进得举步维艰,连马身上也多出密密麻麻的伤口。
昭昧抽搐般躲过砍来的一刀,发觉身体已经沉得要动弹不得。十斤盔甲既是堡垒,也是累赘,而她总是反射过猛,又平白浪费许多力气。
再这样下去,马会死,她们也要困死在这里。
昭昧紧张地攥起手,冷不防一痛,竟被缀成盔甲的鱼鳞片割破了手指。
明明是很小的伤口,却钻心的疼,比身上那些刀伤更厉害。
正是这尖锐的痛,令她麻木迟钝的感官恢复运转。她发现自己受了伤、流了血,更重要的是,会死的。
她会死的。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这是战场,所有人都在战斗。
战斗,或者,死!
她的眼中依然只有敌人,但是,她松开了手。
“公主!”梅五时刻关注昭昧,察觉不对立刻出声:“抓住我!”
昭昧像没听到。
“公主!”梅五喊破了声,稍有分神,仓促接招,“嘣”地一声,手中刀断成两截。
可此时正有攻击向昭昧当头落下!
他立刻向腰间另一把刀摸去。
但摸了个空。
鸣声回响。
昭昧拔刀出鞘。
她平平出刀。
似已经演过千变万变,刀锋遇见刀面,像切豆腐似的斩成两节,又继续向前,直触对方的颈项。
像天然就知道如何去做,切入颈椎时,动作流利得仿佛庖丁解牛。
眨眼间,人头从脖子上歪下来,身体从马背上栽下去。
热血迸溅。
扑了昭昧满脸。她伸手去抹,是温热的。她有点愣。
“公主。”梅五震住了。
那无可抵挡的刀锋、流畅的动作、刃入颈椎时分毫不差的丝滑,和做出这一切却好像无所知觉的懵懂。
那是公主。
那竟是娇养深宫的公主!
她的手本该抚琴拈花,可她挥刀的动作却比草书落笔更利落。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可怕。
可场面不容他再耽搁,他劈手自敌人处换得新刀,两腿一夹马腹:“驾!”
马身一颠,昭昧立刻抓住梅五,自空茫中回神,反手一刀,正中敌人颈项。
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像记忆中坤德宫前发生的无数次杀戮那样。
身上的血液都澎湃起来,像注入滚烫的岩浆。昭昧紧握着刀,像握住自己的心脏。身上的甲胄不再沉重,敌人扑面而来,她抬臂挥刀,仿佛心脏泵出血液,沿着刀身源源不断地送到身体末端,又在那里喷泉一般迸溅。
终于,前方人影稀薄,她们已经超出很远,将皇宫大门落在身后。
这时,昭昧回头。
烟火幢幢,她的视线穿过士兵高举的火把,看到远处后宫那直冲天际的火光。
那个她住了十二年也困了十二年的地方。
她们冲出了包围。
梅五勒马,所有人跟着停下。又弃马步行走出很远,才稍作休整。
队伍四十多人,如今不足一半。
李素节脸色煞白,一路被人搀着走到这里,脚步刚停就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鸟笼。
昭昧给她解开甲胄,又喂她喝了些水。半晌,李素节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唤:“公主……”
昭昧松了口气,说:“我们逃出皇宫了。”
李素节说:“痛……”
甲胄并不能抵挡全部攻击,有力量重的,直接穿透,在她腰上划出一道,流出的血浸透了衣服,淋淋漓漓地浸湿了下裳。这是她身上最重的伤,但不致命。
梅五递来玉瓶,问:“您身上怎样?”
“我没事。”昭昧接过玉瓶给李素节涂药。
她的确没事。平生顺顺利利,刚走出后宫就直接上了战场,她紧张得肌肉抽搐,躲避的动作总是过大,好处便是虽然受了伤,但伤口都浅,最痛的,反而是指间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