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短刃上绽开裂纹,寸寸龟裂,化为飞灰。
灰烬落在她的手上,顷刻消失不见,融入她的皮肤。
“仙君全然不介意肉身被毁,想来有妙法应对,不如让我长长见识。”
“你想长长见识?”
沈度打量她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除了忌惮玉尘仙尊之外,他不愿动手的另一个理由,就因为这不是一个适合杀人灭口的地方。
他若是在这里暴露真正实力,周围耳目众多,指不定有多少妖族都看在眼里。
但这会子他不在乎了。
“我方才就在想,这东西如何能破开我的护体灵力,还能如此轻松将恶咒打入我体内,原来是你的骨骼所制——”
“最初就是你!”
“你早知道我身份,故作仇恨之状,使我误会,让我视你为祭品,遣走旁人。”
“不、不仅是如此,那恨意与杀气并非作伪,你确实也因此愤怒,因为那是你的——”
澎湃灵压如海潮般卷起,林间无数飞鸟振翅远去,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截断了远方投来的窥探的灵识。
沈度的躯体彻底爆开。
血雾飘落如雨,淅淅沥沥洒落在山坡上,草地都被染得鲜红。
那些藤蔓也被一起炸得粉碎。
“前辈。”
苏蓁扬起脸看向天空,用极为轻微的声音说道:“既然我想知道你的秘密,那我也当有所表示。”
柳云遥浑浑噩噩地睁开眼。
她捂着脑袋坐起身,靠在那冰冷的岩石上,望着远方飞沙走石的战场,神情从茫然变成了惊恐。
在那漫天飘飞的血雾中,浮现出一道五丈有余的巨大身影。
它浑身暗红,躯体上覆盖着鳞片,面孔扭曲,筋肉狰狞,身上生着十数条粗壮的、互相错叠的臂膀。
这就是袭承自血神的魔相真身。
它脸上只有一只独眼,下方则是布满利齿的嘴巴,嘴角几乎咧到后脑,此时正发出震天撼地的嘶吼声。
——沈度竟然被逼到了这份上?!
整片山林已经颤抖起来。
苏蓁仍然站在原地。
她仰头看着面前的血神眷属。
在那庞然大物前,少女的身影被衬得渺小如蝼蚁。
她的身畔,数十道粗壮藤蔓从地面伸出,在空中膨胀分裂、生出无数尖刺,然后扑向了那独眼巨人,似乎想要困住它。
独眼巨人伸出一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打碎了它们。
然后,它用难以想象的速度,一把抓住了苏蓁,将她那纤瘦的身体,重重砸向地面。
柳云遥好像听到了骨骼碎裂、血肉破碎的声音。
“……看看真正的我。”
那低语被吹散在腥风里。
地面四分五裂,蔓出数道深深的裂痕,沙土、血雾、碎石与草屑,在这一瞬间悉数卷上天空,腾起蒙蒙一片灰霾。
地面疯狂震颤起来。
林木稀疏的山坡上,蔓延的裂痕骤然增加。
紧接着,千千万万的根茎和藤蔓,齐齐破土而出。
每根都有一人合抱的尺寸,布满了长长短短的弯钩利刺,刺刃间又生出层叠的碧绿叶片,锯齿状的叶缘锋利如刀。
那些树藤枝条颤抖着、不断分裂摇曳,又拍打着地面,宛如无数离穴的游蛇扫动着尾巴。
独眼巨人被困在它们中间,它的手臂们不断撕碎砸断树枝,却赶不上那种枝条增生的速度。
柳云遥爬起来就跑。
她跌跌撞撞跃上高地,仓皇中回头看了一眼。
密密匝匝的枝蔓覆盖了整片山坡,方圆两里地之内,几乎已经没有半点缝隙。
沈度的魔相身躯,也被淹没其中。
在无数树藤的正中央,浮现出了一座巨大的树干,深褐色的树身缠绕着翠藤。
所有的藤条枝蔓,都从这座树身里延伸而出,而在树干的最上方,则是一座硕大的金绿色花盘。
花盘怒放展开,所有的重瓣向外舒张,露出中间一具类人的躯骸。
那人微微仰着头,墨黑发丝如瀑布般散落,侧颜姣好如画,双眸碧如翡翠,光彩辉煌,像是两团熊熊燃烧的野火。
那浓烈的绿意从眼角淌出,化作脸颊上盛开的藤蔓状光纹,又从脖颈一路向下,蜿蜒过肌理流畅的手臂,攀上脊背和劲瘦腰肢。
在那身雪白的皮肤上,也生出厚实的、深褐色树皮,鳞片般覆盖着那具精瘦胴体。
在她的腰部以下,便是无数纤蕊细丝,连接着花盘与整座树干。
树妖微微低头,脸上绿纹闪闪发亮,口中显出獠牙。
“沈度——”
“可惜你发现得太晚了——”
扭曲缠绕的根茎,交错相叠的藤枝,瞬间组成了一片汪洋树海。
它们伸向高处的那一刻,几乎遮蔽了妖界蔚蓝的苍空。
“还要多谢小师妹,若非你与他闲聊这么久,我也无法布下这结界——”
狂暴的灵压冲上云霄,肆无忌惮蔓延开来。
柳云遥面色煞白,急促地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树海中猛地闪出一道红影。
独眼巨人终于破开藤条的束缚,然而它似乎并无战意,冲出来后直接向远方飞逃。
然后——
它仿佛撞在了无形的墙壁上,硬生生卡在了空中。
一根根千百藤条聚成的触须,如影随形而至,卷住它的双腿,缠住那些手臂,将它高高举起。
那坚实庞大的魔躯,被比它身体粗壮数倍的触须,牢牢地按在了原处,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柳云遥捂住了嘴巴。
许多年前,她初入宗门,闻听师姐的家世,知道其亡母为浣花州世家家主,便随口问了一句师姐的父亲。
玉尘仙尊就告诉她,那人在妖界。
除此之外并未多说。
半妖的气息虽说也能掩盖,但苏蓁从来不在乎,故此宗门里许多长老,或者说修为高的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天元宗的半妖不止她一个,大多数人不知道,知道也没当回事。
因此方才看到苏蓁时,柳云遥不是很惊讶,只以为她是来找她父亲的。
柳云遥的表现,也让沈度产生了一点误会,没有第一时间怀疑苏蓁为何出现在此处。
一念之差,他的肉身就此毁掉,迫不得已露出了魔相身。
倘若这躯体再被摧毁一次,若是在魔界还好说,但是在妖界,那可能就真的要完了。
柳云遥慌乱不已,又是震惊又是愧疚,咬了咬牙,向前跑了过去。
“……”
独眼巨人的身体四分五裂,化作了数十碎块,又是一场浓腥血雨满天飞扬,恶臭气息顿时滚滚而来。
更多的藤蔓卷住那些碎块,利刺没入其中,死死绞紧,阻止它们自行聚拢复原。
很快,血肉骸骨间,都生出了更多的枝蔓。
它们如饥似渴地,将魔躯里残余的力量汲取殆尽,然后越长越旺,梢头开除了无数腥红的花朵。
沈度的身体被彻底毁掉。
金色元神显现。
它被囚禁于枝蔓编织的笼中,又被托举于高空,被送到了正中间的树妖面前。
苏蓁抬起一只手,重剑落入掌中,身下的树根紧紧抓攫着地面,吸收四面八方涌来的灵力。
惊蛰的剑刃上亮起耀眼的绿芒。
“不——”
柳云遥惊叫着扑了过去。
然而她还没靠近,就被一条伸长的树藤穿透身躯,直接钉在了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重剑劈落而下。
那团元神不断震颤着,终于分裂开来,化作漫天金光,然后彻底烟消云散。
她和他们两人的实力差得多, 这是她完全无法插手的战斗。
而且苏蓁毫无顾忌,根本不在意伤到她。
“师姐——”
柳云遥倒不是觉得苏蓁应当在乎自己,只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直至此刻她都没想明白。
苏蓁究竟是因为什么对沈度出手?
如果说是为了杀自己,沈度只是顺带的,那为何方才的声音里全是恨意?
他们两人应当从未见过面才对。
柳云遥茫然又难过地想着。
或许他们也有仇?
沈度身为噬魂教魔修, 手下杀孽无数,这倒是说得过去。
胸口不断传来剧痛, 她忍不住扭动了一下。
——若是不动还好,这一挣扎,周遭的藤蔓仿佛也被惊动,霎时间纷纷扑来。
更多的树藤紧紧缚住她的四肢,宛如锁链般缠紧,几乎将她的骨头拧碎, 眼见着就要将她也扯成几片。
另一根末端尖锐的藤蔓高高扬起, 直冲着她的嘴巴刺来, 瞬息间已经贯穿了她的脑袋。
柳云遥震惊地瞪大眼睛,嘴角全然被撕裂。
苏蓁扭过头去。
在四分五裂化为一地碎肉之前,小师妹忽然凭空消失了。
“……”
实话实说,苏蓁并没有过多在意她。
沈度是正经的玄仙境,和自己这堪堪晋境的还不一样,若非是借着地利, 杀他还要麻烦许多。
这里接近碧瑶山, 再向北就是花语平原,那边是整个妖界土木地脉最丰厚之处, 这片地方也差不了太多。
妖族,或者身具妖血的修士, 在这样的山中,属性又契合,比起在人界,能多发挥三成的实力。
因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妖族们素来如此。
大多数人族修士,都不愿与境界相同的妖族在对方地盘上动手,除了怕有增援外,这也是缘故。
更何况,在出击之前,苏蓁连着施了十数个法术,从结界再到灵力汲取,也是做足了准备。
在最后化出妖身时,她也进入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
然后全神贯注投入战斗,不会再分心关注旁人。
以苏蓁的实力,仅凭本能也可以应对一些小麻烦,譬如扑来的柳云遥——
她完全是下意识将人打出去,那一瞬间全然没思考对方是谁,只将后者当成一个干扰罢了。
当然,她也早知道小师妹在附近,却并不在意。
如果能顺手弄死倒也没什么,但小师妹身上有师父施的多重秘咒,在受到致命伤害时会自行启动,将她传送离开。
书上写过此事。
这会子小师妹凭空消失,苏蓁也并不奇怪。
“……前辈看到了。”
“看到了。”
萧郁不知何时出现了。
他伫立在半空中,几乎与她齐平,抬起头认真地凝视过来。
“你的本体……”
“嗯。”
苏蓁伸开手臂,“在这里,随便看。”
树海浩浩荡荡,遍布方圆数里,枝藤纵横交错,铺满了整片山坡。
地上几乎不留任何缝隙,蔚蓝晴空都被遮蔽了大半,密匝的枝杈停止了长势,横斜在高处。
树冠处的躯体微微扭转,腰畔的花丝纤蕊颤颤跃动,周身盘旋蠕动的藤蔓也一同卷涌,如同窥见猎物的蛇群。
那头绸缎般亮滑的黑发随风飘卷,露出那半裸的类人身躯,一半覆盖着粗粝暗沉的树皮,一半则是琼英腻云的似雪白肤。
她一只手梳理着身侧的发丝,指尖拂过颊上蔓延的绿色光纹,看上去妖异又诡艳。
萧郁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很久都不曾眨眼。
苏蓁回望那双熟悉的蓝眸,试图找到一些能够辨析的情绪,看来看去,也没能读懂那是什么。
她想象过。
可能有茫然,迷惑,排斥,厌恶。
或者与负面情愫对抗的挣扎。
修为低的人可能会恐惧,修为高的人或许不怕,但也可能会抵触,就像有些人族看到蛇看到虫子就难受一样。
苏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那只是一种本能,对于某些形态的抗拒,未必每个人族都有,但有一部分人却是这样的。
倘若他本能抵触这些,又强迫自己接受,大约就会陷入纠结中。
苏蓁歪头看着他,却没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类似的情绪。
萧郁必然早就知道她是半妖,就算没能听说过相关传言,在看到她第一眼时也会知道,以他的修为这些不可能瞒过他。
更何况她从来没想瞒任何人,又不是丢人的事。
“……对了。”
萧郁轻轻吸了口气,“你不要歪头好不好。”
苏蓁:“?”
“抱歉,是我自己的问题。”
萧郁轻咳一声,几乎是有些难堪地撇过脑袋,“……那个,我早就知道你是半妖,也知道你是树妖血脉。”
苏蓁并不意外,“但半妖和半妖也不一样,有些半妖生得可爱可怜,让人见之欢喜,有些半妖只让人觉得恶心恐怖。”
萧郁猛地扭过头。
苏蓁抱起手臂,“我不觉得自己恶心,但确实有人这么说我。”
萧郁怔怔地看着她,“所以你觉得你很恐怖?”
苏蓁才想说话,忽然被他的眼神惊到了。
对方眸中燃烧着一种纯粹的、几乎狂热的喜悦和爱恋,没有半点的挣扎和犹豫。
整个人似乎都要濒临失控了。
“啊。”
萧郁抬起手挡住了眼,薄唇微扬,勾勒出带着无奈的笑弧,“先是性格特别爱,后来发现外表也戳爆性癖,你知道这有多难得吗。”
苏蓁摇了摇头,“……看前辈这样子,应当确实少见吧。”
萧郁放下手,“你听懂了?”
面前的树妖歪头瞧着他,“从你这神情也能猜出几分。”
萧郁眨了眨眼,视线稍微向下一撇,“嗯,真是六块,CG诚不欺我。”
苏蓁懵了:“什么六块?”
萧郁又咳了一声,用手比了个形状,“腹肌。”
苏蓁:“……那东西你自己不也有吗!”
“那不一样。”
萧郁不假思索地道,接着又愣了,“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在你面前脱过吧?”
苏蓁望天,“这还用脱?前辈要不要照照镜子,你这身板,没有才奇怪了。”
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这场景这对话真是和她想象得截然不同。
大概萧郁就是有这种本事,总是让事情变得莫名其妙,但又会让人无端放松乃至开心起来。
“就,不管怎么说,能看到这一幕——”
萧郁环顾四周,“我又死而无憾了。”
苏蓁长叹一声,“能让前辈死而无憾的事太多了。”
“因为是你嘛。”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又望向绵延千百丈的树海,“啊,何等壮观。”
苏蓁挑眉,“多谢前辈夸奖。”
萧郁回过头,“我说真心话,而且非常漂亮。”
苏蓁慢慢抬起手,“前辈过来一下。”
萧郁从善如流地接近了。
对于很多修士来说,在这样的树妖面前,几乎都会本能地退避三舍。
无论有没有阅历,仅看这样一副形态,许多人也都能瞧得出来——
那树上的半截人体,到中间的那棵巨树,再到周遭几乎望无边际的树海,全都是她的身体。
那些摇曳摆动的、宛如触须般的枝条藤蔓,就是她手臂的延伸,与她的意识紧紧相连。
只要一个念头,她就能将一个修士的躯体撕得粉碎,也能将元神一同毁灭,血肉里的灵力会被树藤吸噬,化作养料。
放眼望去,这树海上的腥红花丛,便是盛开在看不见的尸骨上。
萧郁踏空而行,如履平地般向前走了两步。
他们高度完全齐平。
他越发靠近,几乎已经贴上了树干。
苏蓁一手按在腰间的花轮上,身体微微前倾,下方的花丝细蕊都在缓缓摇动,仿佛昭示着她的心情缓和。
然后她伸出了手。
半边臂膀雪白光滑,半边覆盖着坚如鳞铠的树皮,它们环绕着精瘦结实、肌理分明的手臂,在接近腕部时渐渐消退,才变得细碎单薄。
那只手掌纤瘦白皙,手背上蔓延着盈盈碧光,仿佛从血脉里都要生出绿意。
五指细长如花枝,指尖锐利微曲如钩。
萧郁的视线扫过她的手,落在她的脸上。
苏蓁正微微笑着,红唇轻扬,原先那口洁白整齐的贝齿,此时也变得尖利。
——她身上的每一部分,仿佛都在昭示着掠食者的本质。
“前辈。”
年轻的半妖眨了眨眼睛,碧眸里波光流淌,“送给你。”
她掌心里盛开出一包淡绿的花蕾,它迎风绽放,生出一道道纤长的花茎。
上面盛开出十数朵嫩绿、青绿、墨绿的重瓣花,花瓣在风中抖动,宛如振翅的群蝶。
萧郁才准备接过来,动作又僵住。
“怎么整?”
他盯着那串花,“它还长在你手上呢。”
苏蓁:“……你直接拔就好。”
萧郁犹豫了一下,“会疼吗?”
苏蓁恨不得砸他的脑袋,“沈度方才将我的身体摔成了肉酱,你怎么不问我疼不疼?”
萧郁默默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花茎,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将它取了下来。
他还低头看了一眼,确定那花茎与皮肤连接之处,完全没有伤口。
然后,那串花就被重重结界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我知道那可能很痛,但我也知道你会赢的。”
萧郁将它拿在手里,如同得了什么绝世珍宝,“……谢谢。”
苏蓁想了想,“明天前辈带我回去吧。”
说完运起灵力,渐渐收了妖身形态,重新化回彻底的人形。
萧郁一直在仔细观察那支花,直至她披上衣服,走到他旁边,他才歪过头,“去危云峰?”
苏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师父找我,我将他的神念隔绝在外面了。”
她暂时不准备理他。
苏蓁重新拿出自己的宝贝仙剑。
她找了几处碧虚玄晶,将剑身灌注灵力,涂染云露精华,插进石髓里,慢慢吸取其中的精粹力量。
一直折腾到深夜,她开始采集流月草,注入灵力将其碾磨成汁液,拿出剩余的云露精华,混合在一处浇上剑锋。
然后抱着剑沉入冥想。
直至日出时分,她睁开眼睛,看到手中焕然一新的重剑。
白刃上跃动着鲜亮翠绿的光泽,绿光仿佛千万条盈光的丝绦,环绕着剑锋此起彼伏,从内到外都透露着蓬勃生机。
还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气息。
——她自己的灵力。
她用自身灵力升阶的剑,等同于被她的灵力换骨洗髓。
如今彻底与她同调相洽,几乎不分彼此,如同身体的延伸。
苏蓁侧过头,看向稍远处的山崖。
一身黑衣的青年坐在峭壁上,一手支在身后,微微仰起头看着初升的旭日。
漫天金辉洒落而下,勾勒出他侧颜冷峻深邃的轮廓,又将那硬气英挺的线条柔化了三分。
他若有所觉地转过头,苍蓝眸子里笑意明亮,又映出瑰丽霞光,仿佛无垠碧空的缩影。
那一瞬间,苏蓁的心里仿佛也落满晨曦。
像是永夜深林里远离光明的树木,在这一刻终于沐浴了万丈朝阳。
萧郁很快出现在她面前, “祝贺你升阶成功。”
苏蓁站起身,“谢谢前辈,劳烦前辈带我回去?”
萧郁颔首, 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肩膀,“不要和他动气,不值得。”
苏蓁微微眯起眼, “……前辈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萧郁低头看着臂弯下的人,“我猜到一点。”
苏蓁不置可否, “麻烦前辈把宗主喊去明心殿。”
“只要宗主?”
“……都行。”
苏蓁想了想,“其实无所谓,消息总会传开的。”
萧郁了然,“那就多几个人吧。”
苏蓁反手握住他的食指,“我留个印记。”
萧郁再次僵住,一动不动地任她施为。
两人遂离开了妖界。
苏蓁回到危云峰, 大摇大摆地去了峰顶, 在院中遇到几个首座记名弟子, 他们看到她皆神情复杂。
其中两个人恭敬地问好,剩下那个人眼神不善,甚至还有几分嘲讽。
苏蓁歪头瞥了他一眼,“怎么,王师弟是舌头打结了,还是眼抽筋了?”
他们都站在正房外面。
从屋内隐隐激荡的灵压来看, 玉尘仙尊就在里面, 而且情绪不佳。
那人看向房门,接着冷哼一声, “苏师姐,唤你一声师姐只是敬你的本事, 如今你触怒师尊,能不能在宗门里待下去都是未知之数,你还对着我们耍威风?”
苏蓁笑了,“王师弟,你也知道我有本事啊?你今日不给我认真问安行礼,我就让你躺到下个月。”
那人神情微变。
曾经她也说不让姜望参加仙盟会试,姜望在台上输得一败涂地,那惨状甚至将一些年轻修士吓哭了。
如今的肉身还没能重塑。
那人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垂下脑袋,“师姐恕我无礼。”
三人很快跑了。
苏蓁站在门外,随手敲了三下,然后慢慢推门而入。
“好几个时辰了,师尊一直不停地喊我,究竟有什么要事?”
在厅堂一侧的屏风旁边,柳云遥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双眼发红,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
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旁边,蹙着眉转过头,“你险些杀了她。”
苏蓁一眼就瞧出来,师妹没事了。
自己给她造成的伤已经好了,或者说被师父用咒术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他们之间有着同生之术。
那法术只能够转移致命的伤害,其他的轻伤,用上那些贵重药物,也会好得很快。
毕竟柳云遥的体质也算特殊。
苏蓁故作遗憾,“真可惜,她没死成。”
玉尘仙尊面沉如水,“你不必说这种话,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你只是不在乎罢了,否则你若只将她打晕——”
“没有这种‘若是’‘如果’,我就是不在乎,她算什么东西,她有什么资格让我在乎?”
苏蓁打断道,“而且你看看她记忆,是她自己扑过去的,她原本离我们很远,你别说得好像她不是自作自受一样。”
玉尘仙尊闭了闭眼,“你与沈度一战,是否使了创生融灵的秘法?”
苏蓁扯了扯嘴角,“是又怎样?”
“那法术你从何处得来?”
“与你有关么?”
“好。”
玉尘仙尊轻叹一声,“纵然你出师了,我管不得你去向,但那法术我都不知其然,唯有千乘教高层……”
“是吗?可算给你找着一个借口了?”
苏蓁好笑地看着他,慢慢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拍了拍柳云遥的肩膀,“师父对魔修魔族仇恨至此,师妹有话想说吗?”
柳云遥张了张嘴,“师姐……”
“沈度把我的身体拍成肉馅时,师妹一动不动,倒是我要杀他时,你忙不迭过来,所以我为何要在意你呢?”
苏蓁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咱们不如去宗主面前评评理。”
话音未落,就发动了法术。
玉尘仙尊也试图出手阻止,然而不知为何,那传送法术的另一端,传来一股极为恐怖的灵压,硬生生将他逼退。
只这一瞬间,苏蓁已经带着柳云遥消失了。
他循着灵力残秽一路追过去,却是直接出现在明心殿外的阶梯上,不由神情大变。
玉尘仙尊踏入大殿里。
苏蓁站在正中间,手里还拉着柳云遥。
十几位凌霄峰长老立在两侧,个个垂手俯首,肃然静默。
崇云仙尊端坐在玉座上,神情悠然,摆出了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朝华仙尊坐在旁边,姿态慵懒闲适,修长双腿交叠,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还望宗主给我作主。”
苏蓁一边说话一边回身,同时松开了抓着柳云遥的手。
后者倒是想逃跑,然而也知道在这地方,任何举动都毫无意义。
“……我师尊口口声声说容不下我,只因为我杀了一个噬魂教魔修,用了一个魔门传承的法术,而诸人皆知千乘教秘库是凭本事进入,绝非仅向法神信徒开放。”
苏蓁好笑地道,“方才我展现了记忆,诸位都看到了,那人的魔相真身,十臂独眼巨魔,是毫无疑问的血神眷属,要么本来是魔族,要么也是彻底堕魔的人族,我倒是要问问师妹,为何会与此人相交?你见他显露魔相时,全无惊讶之色,在我要杀他时,还扑上来阻止,所以你是不是他的同僚?”
柳云遥面色惨白,“不,不,我敢发咒誓,我绝非血神信徒或眷属,否则让我经脉逆行而亡!”
“口说无凭。”
苏蓁扭头看向崇云仙尊,“前面几位与魔修交往莫逆的本门弟子,皆是在洗灵池内自证清白,证明身上并无魔神契印,自身也并非魔族。”
凌霄峰后山有一处灵泉,施加了诸多法术,其泉水能让人的卸掉伪装,显露出最真实的几种模样。
其中的灵力也会激化出修士身上的、来自他人的烙印,譬如魔神契印,也譬如一些修士之间的主仆契印等等。
若是半妖进入其中,那形态会在人身和妖身间来回转变。
若是混种魔族,自然也是一样。
柳云遥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苏蓁眨了眨眼,“我愿意与师妹一起进那池子,大不了让诸位看看我的妖身形态,不知道师妹意下如何?”
“住口!”
玉尘仙尊冷喝道:“此处哪里容得你——”
话音未落,大殿里涌起惊涛狂浪般狂暴的灵压。
诸位长老几乎都没能站稳,好在那种力量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全然消失了。
他们个个脸露骇然,面面相觑,很快又低下头,不敢多说。
而且——
刚刚发话的危云峰首座,已经被莫名的力量打飞出三丈远,直接摔在了大殿的门外,甚至撞出了一声巨响。
附近的值守弟子们满面惊骇,都禁不住退了几步。
“什么东西在这插嘴?”
萧郁靠在座位上,指尖敲了敲扶手,“我瞧着苏仙君说得很对,不如两位都去池子里涮一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