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一听吃杀猪酒,那是过年才会有的热闹啊,吃杀猪酒就代表桌上有肉吃,那是忙不迭点头,生怕头点慢了大虎叔就不让他去吃了:“我现在就家去和娘说,晚间去大虎叔家吃杀猪酒!吃肉吃肉,耶耶耶,过年啦!”说完拔腿就往家里跑。
三叔公问他这是要带着媳妇上哪儿去,卫大虎说:“我带媳妇回娘家请岳父岳母,时辰不早就不耽搁了,晚间您老人家一定去家里啊,我就不上门来请了,咱一家子就别整那些虚的客套。”
三叔公笑骂了两句,摆摆手:“既然晓得时辰不早了,那就赶紧去请,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我跟你小子客套啥,用不着你来请,晚间我自会过去吃酒。”
“记得喊上家里人,全都来。”
“晓得了!”
卫大虎没再耽搁,带着媳妇便去了周家村,至于他们走后村里人是如何一番热闹,一群妇人婆子是咋在陈家门口骂骂咧咧说他小气,家里办杀猪酒也不请村里人上门吃顿饭热闹热闹的话,卫大虎是半点不知。
到了周家村,他们在村子外头的河里看见了满仓。
满仓卷着裤腿正在河里摸螺蛳,又瘦又小一个娃儿,弯着腰在河面上,若不是卫大虎眼尖,瞧着就和一堆水草差不多。河面上有几个男娃子在往河里丢石头,虽是没丢到满仓身上,但石头溅起来的水正好围着满仓,一看就晓得是故意的。
男娃子们见他没反应,嘻嘻哈哈弯腰拾起小石头,砸得更来劲儿了。
卫大虎见此心头鬼火直冒,他把篮子递给媳妇,也从地上拾起一快碎石,屈指一弹,直接朝领头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娃肚子掷去,男娃举着石头正准备丢到河里,突然感觉肚子一痛,他“啊”一声惨叫,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好痛,谁砸我!”
卫大虎收着力道呢,他掷出去的石头能让一只兔子倒在草丛里再起不来,若是没收着力道,这小胖墩肚子怕是得青上小半个月。
周满仓听见周二毛的痛呼声,这才从河面直起身,扭头望向身后,这一看,便看见了姐姐和姐夫站在不远处,他姐夫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
扭头再看周二毛,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被疼得嗷嗷大哭,他是村长的大孙子,之所以叫二毛,是因为前头有个没站住的大哥,故而从他出生起,全家就把他当眼珠子疼。平日里,周二毛在村里招猫逗狗到处撵鸡追鸭,烦人得很,村里人对他也是敢怒不敢言,而且也不知道他啥毛病,吃啥好东西都喜欢跑到他跟前来炫耀,不理他,他就越来劲儿。
上回姐夫给他送了不少野梨,他来河边摸螺蛳,那日没吃午食,就拿着野梨啃,啃一路他跟一路,问他要,他没给,从那之后,他只要来河边摸螺蛳,他就招呼村里的娃子在上头“打水漂。”
周满仓不会和他们计较,计较也没用,他爹死了,娘也改嫁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没有大人会给他出头不说,他还得靠着村长和族长的怜悯度日。在这村里,只要日子能过下去,他就不会在乎过的好不好,死不了就行,他们愿意砸便砸吧。
“你爹娘没教过你,在河边打水漂,要离人远些吗?”卫大虎走过来,拉下脸看着这群小屁孩,“石头打到人咋整?啊?”
“你谁啊?你不是我们村的人!”周二毛立马反应过来是他砸的自己,他爷是村长,村里人人都要让着他,居然还有人敢用石头砸他!都顾不上这个大高个看起来很凶狠危险,他梗着脖子瞪着卫大虎,“我又没扔你,我也没扔人,你少管闲事!”
“我谁?哈,小屁崽子你给我听好了,我是周满仓的姐夫!”卫大虎多虎一人,哪里能容忍一个小屁孩冲他嚷嚷,他直接上前抓着周二毛的领子把他拎起来,“再让我看见你欺负我弟弟,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喂鱼!”
双脚骤然离地,周二毛吓得双腿在空中直蹬,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这么对他,他一边哭一边张嘴威胁:“我爷爷是村长,你敢打我,我,我就叫我爷爷把你赶出村!”
此话一出,卫大虎的脸瞬间黑了,咋地,平日里就是这般威胁满仓的?敢还手就把他赶出村?
村长是吧?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他二话不说拎着周二毛就走到了河边,他手一伸,直接把周二毛举到河面上,只要他手一松,周二毛就会掉到河里。
周二毛没想到他都亮出身份了,他居然还敢动手,自己主动去河里玩和被人丢带河里完全是两码事,更别说这汉子长得牛高马大,被他冷脸瞅着,他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了。
肚子本就疼,眼下被他拎着威胁要丢到水里,周二毛吓得哇哇大哭:“呜哇——”
满仓此时已经上了岸,见姐夫拎着周二毛,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只站在一旁瞧着。
卫大虎见此,直接把周二毛丢地上,反正河边的草地湿润,丢地上也不疼。周二毛一落地就屁滚尿流跑到小伙伴身边藏着,卫大虎冷哼一声,冷冽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做足了坏人样,低声威胁道:“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我家满仓,别说你们几个小屁孩,就是把你们全家大人都招呼上,都不够我一只手撂,不信就来试试!”
周二毛被他盯着,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哇哇大哭着就往村里跑:“呜呜,娘……”
那几个男娃见此,啥也顾不上了,仿佛屁股后头有鬼在追,撒丫子跟着一道跑。
满仓看了眼周二毛他们离开的方向,眼里闪过一抹忧虑,但回头看向姐姐姐夫时,他脸上便只剩下笑容,瞧不出半点忧心模样:“姐姐,姐夫,你们咋来了?”
他刚从河里上来,一腿的泥,如今天凉了,河水也不知多冷,咋还下去摸螺蛳啊。想到家里吃的鸡蛋,桃花眼泪都要下来了,她把篮子放地上,随手薅了几把水草,拉着他走到河边,蹲在地上把水草打湿,很自然地帮着他把小腿上的泥巴洗掉。
满仓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脚趾蜷缩,半点不敢动。
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别人都是在爹娘怀里长大的,而他是在姐姐背上长大的,便是那会儿他还小,小娃子好似记不太清小时候的事儿,但他记得,他记得一些模糊的记忆,他被还是小姑娘的姐姐背在背上去地里找娘,他饿了,他哭得很厉害,从家到地里那段路程,他如今走着不过半刻钟,但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一段漫长且难熬的路程,姐姐背着他走了很久很久。
小腿被水草擦过,痒痒的,两条脏污的腿,不过片刻便被姐姐洗干净了。卷起的裤腿被放了下来,冰凉的空气被隔绝在外,他赤着脚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明明还是冷的,可他一颗心却滚烫如火。
满仓整个人都在发抖。
给弟弟洗干净双腿,桃花攥着水草,好半晌都没有抬头。她侧身对着河水,滴眼泪砸在平静的水面,荡起点点波纹。
弟弟埋着脑袋无声啜泣,姐姐扭头望着河面无声落泪。
桃花总是不敢去想满仓是怎么一个人长大的,她晓得他必然是吃了许多苦头,他不会做饭,扛不起锄头,小小的一个男娃,咋侍弄田地?可不种田就没得粮食吃,那他这么小又咋种?成年汉子每日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回家至少还有家里人煮好饭食吃,即便如此,他们都累得恨不得回家就躺在床上呼呼睡觉。
可满仓呢?
他又要侍弄田地,回家还得自己做饭洗衣裳,每日扛着比他身体还大的锄头下地干活儿,平日里更是得了空便下河摸螺蛳砸了喂鸡,鸡蛋他还攒着等姐姐出嫁时半路拦着人偷摸送礼。他精心喂养着家中那只母鸡,就想叫它吃好些多下蛋,因此,他还被村里小他这么多的娃子欺负,她都可以想象,若是今日他们没来周家村,满仓会继续任由他们往河里丢石头,便是丢到身上了,他也不会反抗,大抵是换个地方,躲到他们丢不到的地儿罢了。
他会忍着,因为只要他敢还手,周二毛就会威胁他,要把他赶出村。
家中没有长辈,没人会给他出头,他一个死了爹没了娘的孩子,在村里能安生过日子,依靠的便是族人那点微不足道的庇护,他不敢反抗一点。
想到这些,桃花一颗心仿佛被刀子割了那般疼,眼睛止不住滚下来。
“咋了这是,河边不冷啊,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咱一道去杏花村接娘和狗子。”卫大虎见他们姐弟二人,一个低垂着脑袋,一个侧身望着河面,他耳朵多灵敏啊,一听就晓得姐弟俩在流眼泪。他心里也怪不得劲儿了,便是晓得满仓在村里日子不好过,这不是没亲眼见着么,连几个小娃子都敢这般欺负他,难道还指望村里的大人能多讲理不成?真讲理就会把娃子教好了。
他上前搂着满仓的小身板,又去把背对着他的媳妇捞起来,看着他俩笑道:“你们姐弟可真不愧是一个娘生的,咋都喜欢偷偷掉眼泪呢?咱有啥话不能敞开了说,心里头憋着干啥?媳妇你就说,你想满仓了,满仓你也说,你想姐姐了,多简单个事儿是吧?憋着干啥呢,说出来让对方知晓,可都别哭丧着个脸了,都笑一笑啊,乖。”他是逗完媳妇,又扭头逗大舅子,就见不得媳妇流眼泪,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咱也改变不了,日后好好的就行,心疼弟弟,咱就对他好些,担心周家村的人欺负他,这不是有他在嘛,别说一个村长,便是整个周家村的人把他惹毛了,他啥事干不出来?正经年生,他许是还有些顾忌,眼下这世道越乱,对他而言越没有妨碍,尽管来惹他试试。
他现在还有些期待周二毛回家摇人呢,但凡今儿有人来他跟前找不自在,他不介意当场叫他们晓得啥叫惹谁都别惹猎户,他们一群扛锄头的泥腿子,和他一个拿刀举弓给野猪放血的猎户硬刚,怕不是嫌命太长!
“好了,都把眼泪抹抹,满仓赶紧回家换身衣裳,咱一道去杏花村接娘和弟弟,一道去姐姐家吃杀猪酒啊。”卫大虎伸手把媳妇脸上的泪抹掉,又拍了拍满仓的后背。
桃花有些不好意思,侧首把脸上的泪全部抹去,再扭头时脸上只剩笑容,她看着满仓,笑着道:“对,对,听你姐夫的,咱回家换身干净厚实的衣裳,你姐夫家在山下,夜里会冷,得穿厚实些。咱一道去杏花村接娘和狗子,你姐夫说留你们住一宿,明儿吃了夕食再送你们回来。”
满仓迷迷瞪瞪被他们推着往前走,见姐夫拎着装螺蛳的小木桶,他手里被姐姐塞了一个毛茸茸的毛桃子,一路被推着回了家。
经过村里时,不少人都看见了桃花和卫大虎,认出他们夫妻的便站在不远处嘀咕,这画面桃花每回去村里时也能看见,实在难以拨动心弦,她也不晓得自己有啥可叫人家嘀咕的,走哪儿都要被说嘴一番。懒得搭理,一路走到周家,满仓把门打开后,她拎着篮子率先进了屋,那模样熟得就跟自己家似的,半点不带陌生的。
细说起来,这里确实曾是她的家,周家人把她和娘赶出家门,但眼下这个家当家做主的是满仓,只要满仓认她这个姐姐,她跟回娘家没啥区别,这里也是她的家。
她径直去灶房找了个小篮子,倒了一半的毛桃子到里头,见满仓站在灶房门口盯着她瞧,她笑着催道:“给你留一半,剩下的得拿去钱家。你别愣着了,赶紧去屋里换衣裳,给鸡舍放些吃食,然后和姐姐一道去杏花村接娘。”
这已经是满仓第三次听见他们说,叫他一道去杏花村接娘了,他站着没动,犹豫片刻后,低声道:“我,我就不去了。”
“为啥不去?”桃花拎着两个篮子出来,把他那个放堂屋吃饭的桌上,说罢,扭头看着他。
满仓下意识低下脑袋:“我去不好。”
“没啥不好的。”桃花表情很淡,以前她是没得办法,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说不了一句话,可如今不同了,她嫁了人,身后有男人依靠,她端的不再是钱家那碗饭,钱厨子高兴不高兴她完全不在意,她就要带满仓登钱家门,亲自去请他们上门吃酒,钱厨子若因此生气甩脸子,她也不在乎,反正她今儿是必要把娘和狗子带去大河村的。
而且她心里也存了一分要带满仓找回面子的意思,娘生狗子那年,满仓听到信儿特意去钱家看娘,却连门都没进去,被钱大郎拿着笤帚赶了出来,这是钱厨子默许的。
他不让满仓去钱家看娘,那她就偏要带着满仓去,她一个外嫁女带着弟弟顺道一起上门请他们家去吃酒,他若是不准满仓踏进家门,那行,她就跟着站在门口请。
他若去,那便一起去。他若不去,那她就带娘和狗子去。
她亲自上门请了他,他不去,那就不是她的问题了!
桃花恨恨地想,当年满仓被赶走,娘拖着正在坐月子的身体抱着狗子要去跳河,月子里大悲大哭了一场,娘的身体从那以后就差了许多,这些全拜钱家人所赐。
他不是小心眼见不得满仓吗?行,她就偏要把满仓带到他跟前,但凡他要点脸,就不会拦着他们进门。
她要满仓这次正大光明踏进钱家大门,看谁敢再逐他?
【作者有话说】
(三合一)
今天和各位富婆做笔大生意(叼玫瑰)
满仓被姐姐催着回屋换了身体面衣裳。
说是体面衣裳, 其实就是没打补丁的旧衣,桃花瞧着很像二爹在世时娘给他做的那身好衣裳,除了逢年过节走亲戚, 这件衣裳都是压箱底放着,平日里绝不会穿。
周二爹是个个子不高的汉子,满仓虽然瘦,但他个头长的还行,把衣裳裤腿卷吧卷吧, 倒也穿上了。这是家中唯一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无论是去钱家, 还是要去卫家吃杀猪酒,他都想拾掇得干净利落些,不能丢了姐姐的面子,叫人背地里说她有个不讲究的弟弟。
桃花帮着他把衣袖卷了两圈,满仓乖乖站着没动,卫大虎在一旁瞧着, 问满仓:“家里粮仓在哪儿呢?姐夫能瞅眼不?”
满仓等姐姐帮他卷好袖口, 笑的有些腼腆,说了声“谢谢姐”,然后便带着姐夫去看家里放粮食的地方,就在他屋里,推开门进去便瞧见了。四五袋装好的谷子摞在一起,仔细被堆放在角落里。
卫大虎上前拎起一袋试了试,没二舅家的一袋粮食重, 估摸着还不到百斤的样子, 就算个八十斤一袋, 有四个整袋, 和一小半袋,算下来也就三百多、不到四百斤粮。满仓一个大小伙子,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给自己媳妇算的都是一顿一斤粮,而满仓家统共也就三百多斤,除非他一天只吃一斤,才能勉强熬过一年。但凡每顿多吃一碗饭,等粮食吃完,若是明年地里收成出了啥岔子,他怕是得去山里挖树皮充饥了。
卫大虎叫他存粮,满仓是真的放在心上了,这粮食原本放在另一个屋,后头全被他挪到了自己睡觉的屋子,只要在家,就半点不挪眼瞅着。从姐夫脸上看不出啥表情,满仓心里揣揣的,小声道:“家里母鸡每天都要下一个鸡蛋,有时是两个,等我再攒些鸡蛋去镇上卖,卖了我就再买些粗粮回家,能多存些。”
卫大虎拍了拍他肩,瞅完满仓家的粮食他心里也有了数,出了屋子后,对他道:“天气眼看着就要冷了,日后就不要再去河里摸螺蛳,家里母鸡下的鸡蛋自个留着吃,平日里吃好些把身子养好养壮实,只有自个身体好了,遇到啥事才能快跑点。”
满仓听他说啥跑不跑的,心里有些不安,啥事啊,咋就要跑了?
“总之听话,鸡蛋别攒着了,母鸡下几个蛋一天就吃几个,没事也别去镇上,粮食先吃着,吃完了再打主意。”卫大虎特别光棍,满仓都不知道说啥了,等吃完再打主意都迟了啊,不过他不敢反驳,因为他姐站在旁边跟着点头,瞧着也是这个意思。
藏着几万斤粮食的卫大虎半点不慌,他稍微省一口就够满仓吃饱了,看了粮食,他们再没耽搁,满仓把自家的母鸡捉到林大爷家,请他帮着喂一日。
桃花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林大爷,他老人家瞧着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长得有些凶,看着便很不好亲近。见满仓带着姐姐姐夫过来,林大爷也没问啥,接过满仓递来的母鸡,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也没和桃花说话,拎着鸡便回了院子。
离开了林大爷家,桃花才小声问道:“你小时候不是很怕林大爷吗?咋现在和他这般亲近?”
满仓脸有些红,小时候村里小娃就没有不怕林大爷的,他老爱拉着张脸唬人,没个笑容,对娃子更没耐心,惹了他烦,对谁都凶。他低声说:“有回我在山里摔了,是他把我带回家的。”
“摔了?严重不严重?”桃花立马追问。
“不严重。”满仓立马说,其实挺严重的,他摔沟里都晕了,若不是被林大爷发现把他救了起来,谁知晓他会遇到啥呢?便是啥都没遇到,就这么在沟里睡一晚,肯定也会生病,他哪里能生病呢?身无分文,不能生病的。
是林大爷救了他。
想到此,满仓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试探着问姐姐姐夫,语气小心翼翼的,仿佛很怕他们生气:“我,我回家后能不能和林爷爷说一声存粮的事?他家就剩他一个人了,我,我我有点担心。”除了娘和姐姐,他如今最惦记的便是林爷爷,这么多年,不说相依为命,但他有啥事就爱去找他老人家,是真把他当自个亲爷爷那般看待了。
他不晓得姐夫为啥要叫他存粮,但姐夫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林爷爷是一个孤寡老人,他也想叫他存些粮食,但没有经过姐姐姐夫的同意,他不敢擅自做主。
“有啥不能的,想说就说。”卫大虎伸手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真是干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人,姐姐姐夫能是外人?有啥就说,怕啥,“村里家家户户粮仓里都有粮食,你只叫老头别把今年下的粮食卖了就成,若是有那条件,自个偷偷摸摸寻个地儿存些,别叫外人知晓。”
满仓听完更担心了,这到底是出啥事了啊。
桃花心疼弟弟,一路给他剥毛桃子吃,硬是把待会儿要送去钱家的毛桃子吃得只剩十来个,这么点送上门多少是有点糟心了,快到杏花村时,桃花寻了个草丛,薅了两把草把篮子盖住。
既然少,干脆就不送了罢!
临近杏花村时,满仓肉眼可见紧张起来,桃花感受到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给他鼓劲儿:“怕啥,你就当走亲戚,若是待会儿他们说啥不好听的话,咱就把他当个屁放了。谁家没几个糟心亲戚呢,咱们是来接娘和狗子的,管别人干嘛。”
虽是这般说,但满仓紧绷着身子半点没有放松,他还是担心给娘招来口角,回头日子又不好过了,他有些退缩,紧张到结巴:“他们若,若是不愿我进门,我,我就在外头等着。”
“不愿你进门,姐姐和你一道就站在门口,咱把娘和狗子接上就走,不进就不进。”她要满仓正大光明进钱家,但若钱厨子真做出那种让人不喜的事情来,这门踏不踏都不重要了,若不是娘在这里,谁稀罕进他家门啊。
桃花和卫大虎一道生活久了,心态多多少少被他感染了两分随性自在,若是以前,她定不会这般说,可眼下她家好几万斤粮食在山里头藏着,自个男人又支持她,她底气足得很。她相信,今儿钱厨子若是拦着满仓进门,甚至做出拿笤帚赶人这种事来,大虎能把他手头的笤帚抢过来丢到钱家屋檐顶上去。
有大虎在身旁,桃花啥都不怕!
到了钱家,满仓下意识躲到卫大虎身后,桃花见此,干脆利落伸手把他拽到身边,姐弟俩身后站着魁梧强壮的卫大虎,他一个人的体型就足以把姐弟罩在胸前,别说桃花底气足,便是满仓都徒然升腾起一股勇气,昂首挺胸,站在原地不再挪步。
姐姐在他身边,姐夫在他后头,他再不是一个人了。
大门“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一道门内,堂屋里热闹非凡,竟是有人比他们先一步登门,有客呢!
开门的是孙氏,见是桃花带着男人回娘家,旁边还跟着个脸生的小子,孙氏一时没认出来。见到他们仨,她脸上笑容一顿,先是下意识瞧了眼他俩的手和背,既没有背背篓,也没有拎篮子,居然空着手回娘家!
她皮笑肉不笑看着桃花,阴阳怪气道:“哟,这不年不节的咋回娘家来了?难道和琴儿一样,也是生了个带把的,回娘家请爹娘兄嫂上门吃酒庆贺不成?”
桃花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孙氏撇撇嘴,特意瞧了眼她的肚皮,把门往两边猛地一推,发出的声响引来堂屋俩人的视线。
见到站在门口的他们,原本谈笑风生聊得很是热闹的堂屋静了一瞬,钱琴儿的男人郑二郎见岳丈看了眼门口,脸色立马垮了下来,他眼珠子一转,装作不知晓般故意问道:“门口的是谁呀?请我岳父上门做席的人家吗?大嫂咋不请客人进来。”
“啥客人啊,是我那婆母带进家门的女儿桃花,后头那个是她男人。”孙氏翻了个白眼,扯着嗓子就嚎,“哎哟娘,我的娘诶,你继女婿来了你缩在屋里不出来也就罢了,这不是亲女婿,就是不亲热!可你这亲女婿上门了,你咋还躲着不出来啊,哎哟我的娘诶,你可赶紧出来吧,爹招呼着咱琴儿男人呢,可抽不出身再招呼你亲女婿了……”
她这一番唱念,堂屋里的钱厨子和坐在屋里纳鞋底的赵素芬脸同时黑了,把鞋底往床上一扔,她起身一把推开门:“老娘耳朵还没聋,你胡嚷嚷啥!”
骂咧间,她往大门口撇了一眼,那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见到站在桃花身旁的满仓,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满仓!”她跌跌撞撞跑过去,明明院子是平地,她硬是险些被绊倒,还是桃花走过来扶住她的手臂,赵素芬才撑着走到大门口。
她站在门槛里,上上下下把满仓打量了一遍,泪如雨下。
满仓见此也是眼泪止不住流,他上前半步,站在门槛外,还没伸出手,就被赵素芬扑过来一把抱在怀里。
她失声大哭:“满仓,娘的满仓,你终于来看娘了啊!!”
母子俩抱着一顿哭,赵素芬哭,满仓也哭,在旁边看着他们的桃花也跟着哭。
只有坐在堂屋里的钱厨子被她们哭得脸色发黑,垂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成拳直发抖。啥意思,他们这是啥意思,来他们钱家哭灵呢?要哭给他滚远点哭去!
但今儿是个好日子,他没敢把心里话骂出来,担心晦气到他亲闺女。他家琴儿昨日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女婿今儿特意跑来报喜,因着前头生的是个姑娘,琴儿的婆母多有不满,这下终于一举得男,琴儿眼下还在家中坐着月子,郑家便连满月都等不及坐不住了,要在家中摆上几桌,喊上亲戚上门吃酒。
这不,郑二郎今日亲自上门来请他这个岳父去郑家吃酒。
对,还请了赵素芬这个岳母,琴儿都没忘记她,特意叮嘱女婿叫他带上她这个后娘,琴儿是个孝顺的孩子,偏生后娘却不领情,从女婿进门打了声招呼,她便躲到了屋里去,连水都是大儿媳端的,半点没个当娘的样子!
钱厨子心里本来就有气,对她的行为很有意见,这会儿见桃花把周家那小子都带来了家中,他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他不敢说什么哭灵这种晦气话,担心妨碍到自己刚出生的外孙,但心里实在气不过,右手狠狠拍在桌上,郑二郎喝水的碗直接滚到了地上,摔了个七零八碎。
“咔嚓”一声响,把门口多年未见的母子二人吓得均是一抖,周满仓下意识攥紧了娘的衣袖。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也不嫌晦气!”钱厨子瞪着赵素芬,他比她年长许多,当年便是相中她一身嫩白皮,便是已经二嫁,仍有一副好颜色,比村里那些龇牙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的妇人不知好看好少,他当初答应她把女儿桃花带进钱家,便是想着姑娘家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便是碍眼,顶多也就碍个七八年。可周家那小子不同,那可是个儿子,若是不拦着他们母子来往,谁晓得这婆娘会不会背着他私下偷偷补贴别人家的儿子,他钱家东西,便是一粒米,都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能落到别人的嘴里,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婆娘还和前头男人那边掰扯不清,既然嫁给了他,那就和从前彻底断了来往。
往前这些多年都好好的,那周家小子也有眼色,被赶走一次后再没有来过杏花村,可眼下是咋回事儿?他怎的又来了,还是桃花带来的?
钱厨子心里非常不满,觉得这个继女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这些年一直吃他们钱家的用他们钱家的,如今家中日日不得安生,婆娘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似才成婚那会儿温柔小意,晓得给他洗脚按摩,如今俩人虽是睡一个被窝,但已经许久没有亲热了。
而这一切的转变,都是从桃花带着男人回门开始的。
眼下她又把周家小子带来钱家,钱厨子恨不得拿着笤帚把她也赶出家门,他心里不爽快,语气便十分生硬,对桃花冷声道:“既然嫁了人就别三天两头回娘家,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天天回娘家打秋风呢。”
桃花脸色未变,赵素芬却是半点忍不了,她伸手抹掉满仓脸上的泪,把他拉身后,扭头瞪着钱厨子便骂道:“桃花哪次回娘家空着手来过?打秋风,你一个当爹的咋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就算不是你亲生的,这些年在钱家是个啥性子你能不知?怕是咱家灶头有几块砖,你还没她心里清楚呢!”
她这是变相在说桃花在钱家时有多勤快,他一个当家人,怕是还没一个出嫁女对家中的活计清楚。
钱厨子被她暗里刺了一句,心里头愈发不畅快,骂道:“哪家闺女不做事,晓得灶头上有几块砖又如何,她端的是钱家的碗,吃的是钱家的饭,她若连这都不知晓,早被我赶出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