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到了“再让他看看她”的时候了。
商明宝抬起手,指尖触着他苍白的脸庞。
是不健康的关系,才会招来这么多的觊觎和进攻。爱不应该你追我赶,削足适履。
蹉跎掉的爱意,可以说回来就回来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试了,不能再凭着他对她的爱,就让他在原地等。
“对不起,我没能变坚强,没能跟着你一起长大。”商明宝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哭,因为她已反复练习,画上的是她最喜欢的妆。
“再见,向斐然。”
她退离一步,手腕一如往常被他拉住。
“你真的决定好了。”向斐然紧紧收着手,用力得根根筋骨分明,锐利的双眼里没有慌乱,没有仓促,只有最后的决绝的平静。
商明宝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挽留。
她微笑着,宁静的最后一眼:“我决定好了。”
他松手,眼睁睁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即将要走时,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她。
“别走。”他努力不让这两个字发抖。
商明宝转过身,跟他紧紧相拥,憋了许久的眼泪决堤般地冲刷过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真的走了,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曼哈顿匆忙的金色夜晚中,层叠的蛋糕裙摆在风中鼓荡起弧度。
向斐然终于认出来她这条裙子,是当时动手术前的那一条。
他像她的心脏病,被告别在了注定要逝去的岁月里。
向斐然忽然看不清路灯,看不清月,看不清那些楼和楼标了。他的视网膜前模糊一片,像下了一场漫无止境的大雪,半蹲跪在地上时,不知道从心脏或者胸膛、肺腑里呕出了一团什么东西。
“sir?”有人围过来,他看不清,只听到嗡嗡的人声。
他问他是否要叫救护车。
向斐然摆摆手,说自己没事。
“但是……”
路灯下被呕咳出的鲜血。
他没事。
他只是忽然间觉得眼前所有都是黑色。
他要等着这阵黑色潮退去。
分手后, 向斐然睡了这几年来的第一个长觉——超过六小时。
很奇怪,梦里在赶飞机,脚步越来越匆忙, 穿越重重人潮。
“赶不上了”的焦灼贯穿了他的身体、撵着他的脚步。赶不上这趟飞机, 他这周就见不到商明宝了。
他必须赶上。
在赶不上飞机的恐慌中惊醒,第一时间是摸手机,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电子登机牌。摸了个空,反倒是身上的被子触感松软又陌生。
清醒了将近五六秒后,才看清病房环境。
“你总算醒啦。”方随宁出声, 到他床边坐下,眨眨眼。
她刚好在纽约参加夏日戏剧节, 接到她妈妈向丘成电话后赶到医院, 与他的同僚交接了下基本情况后, 就一直守在这里。
“你要不还是检查下身体吧,回国以后。”方随宁给他递了杯水, “听你同事说,你吐了好大一口血。”
在联合国大楼的街角看到有人围着,本着热心助人的国人精神上前, 结果却发现是他。下午还举手投足充满领导力的他,此刻半跪着, 一手按在心口,一手撑在地上, 鲜红的血纵使在夜色中也足够醒目。同僚惊吓到, 以为他遭到抢劫或枪击,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外伤口。
混乱中, 只听到他反复地说着一个名字,以及“别走”。
向斐然对那些场面的记忆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记得是哪位同僚送他的。那个场面,整个场面,如何告别,她最后的眼神,裙子,完整又彻底地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变成一段突兀的断档。
向斐然很自觉地喝下了半杯水,看了眼日历,说今天下午还有两场会,他得走。
方随宁:“……”
她在这里守了整整一晚上都没睡,向丘成都急疯了,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向联乔也活不了,打了十几通电话过来跟进。他倒好,睡醒了天亮了,要他妈去上班了?
“哥哥,没有人规定你在悲伤欲绝时也得保持冷静和高效率,好吗?”方随宁公式化微笑。
“我没有悲伤欲绝。”
他说着就要掀被子下床,被方随宁轻而易举地摁了回去——真是轻而易举,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而已。
方随宁:“你都虚成这样了,就别逞强了吧?”
向斐然咳嗽了一阵,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了,说:“吃饭。”
方随宁让护工去买饭,就着他床沿坐下,安静了一会儿:“你可以表现出难过和脆弱的,斐然哥哥。”
向斐然的坚硬有了一丝裂缝:“你都知道了。”
“知道。”
她一无所知,情急中给商明宝发了信息。她来了,就在后半夜,在床边坐下。
她的动作像演一出默剧,起初是将手贴上了他的脸颊,停了许久后,伏下身,将自己的脸与他的脸相贴许久,一言不发。
她跟方随宁说了分手的事,方随宁不敢置信,问她知不知道向斐然在筹备求婚。商明宝说知道,但是现在不合适。
“我看不懂你了,商明宝。”
“是我的错,我配不上现在的他。别告诉他我来过。”
方随宁转述:“昨天你一副马上就挂的样子,我发了消息给她,她告诉我你们分手了。”
向斐然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波澜,垂着眼:“她来过吗?”
方随宁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但她只能残酷地撒了个谎:“没有,就让我好好照顾你。”
向斐然勾了些唇角,“辛苦。”
方随宁想打爆他的脑袋:“你能说点人话吗?”
向斐然安静数秒,蹦出平平淡淡的一句:“方随宁,我挺难过的。”
这就是他的人话了。
十二岁那年,谈说月的葬礼后,回到山中,她吭哧走了好远的山路,在他常去的那个山坡上找到了他。他什么也没干,只是躺在草上晒太阳。暮春的阳光晒在他的脸庞上,从模样看,根本看不出他经历了什么。方随宁那时不懂,十二岁衣食无忧的小屁孩能懂什么呢?问,斐然哥哥,你不难过吗?那时的向斐然也说,挺难过的。
方随宁忍不住问:“她有别人了吗?”
可是看昨晚商明宝的表现,又不太像。她对他还爱着,她看得清楚。
她知道他们进行了这么久的恋爱长跑,聚少离多,又都处在学生转向成人的剧烈变化阶段,有诸多难关、诸多疑惑,孤独感常伴随挫折侵袭而来,而偏偏双方又都那么闪耀、条件优渥,身边绝不缺人雪中送炭、嘘寒问暖,被人趁虚而入这种事情,虽然唏嘘,但也算常见。
“没有。”向斐然让她别乱猜:“是我们自己之间的问题。”
“我不明白。”
向斐然扯了下唇角:“你跟你那位前男友分分合合十几次时,我也不太明白。”
方随宁没料到他这种状态下还能噎她,冷哼一声,“少来笑我,说不定你们也分分合合。”
“不会。”
“可是你就是很爱她。”
“我也不是生下来就爱她的。”向斐然目光平静。
他也不是生下来就被设定了程序,非爱她不可的。他无非只是要回到不爱她的状态而已,跋山涉水,总有一天。
方随宁不再特地开玩笑松泛氛围了,正好护工送了餐食进来,向斐然略吃了一点,接了来自同僚的两通慰问电话,问方随宁:“真不能走?”
方随宁指着门口:“你走到那儿试试呢?”
向斐然依言走了,单人病房不大,越过床,短短三步的距离,一阵晕眩猛然袭上头顶。扶着门框平复了一会儿后,乖乖地回来。
“医生都说了,就算底子好也不能折腾啊。”方随宁叉起随餐附送的一小块蜜瓜。
“给我找点事做。”
方随宁一脸“excuse me”,“玩手机啊。”
“现在看不进去文献。”
方随宁:“?你懂不懂什么叫’玩‘手机?”
向斐然只能拿起手机。屏保是他和商明宝的合影,他换了,从系统里随便选了张风景图,点开微信,看到她还在他的置顶,试了数次,那个「删除对话」的红条出现又滑回去。
还是舍不得。
那就不对抗了,顺其自然吧。也许商明宝会把他删了。
他后来开始整理相册。相册分门别类井井有条,向斐然长按那个名为“商明宝”的相册,删除了里面所有的照片。
方随宁下午还要参加剧团的排练,吃过午饭后便匆匆地走了,走之前叮嘱他不要挣扎,安心躺平。
“对自己好点。”她手指指着他鼻尖说,被向斐然蹙眉移开,“少没大没小。”
方随宁没想过她一走,向斐然脸上的神情、眼眸里的所有色彩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病房里静得让人难以忍受,静得像一个压力球,挤迫着他、封闭着他、喧嚣着他。他耳朵里的蜂鸣一刻也未停止。为了盖过这个声音,向斐然打开了壁挂电视,找到了最没营养最嘈杂的一档节目,认认真真地看着,像看学术报告。五分钟后,他满身冷汗地下床,镇定走到洗手间。
伏到洗脸盆上的那一刻,一团鲜血再度毫无预兆地呕了出来。
原来真的会吐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向斐然会觉得他的同僚在夸大其词,而方随宁进行了二次渲染。
他怎么会吐血呢?他觉得自己一切都还好,昨晚上的锥心之痛只是一瞬间,他现在很平静,心态平稳,对于失去商明宝这件事,他曾经每夜恶梦,但真的发生了,似乎不过如此。
为什么会吐血?
洗脸盆里还有方随宁刚刚洗手后留下的水迹,渐渐地稀释着这一团比昨晚稍黑的血。
向斐然目光感到陌生地静看了会儿,拨开水龙头到最大。
雪白的瓷盆恢复到了洁白,他抬脸,看到嘴角的血迹后,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捻抹过。
两天后,整个会议行程结束,向斐然跟团队一起回国。回国前的一个聚会在西五十六街附近,鬼使神差地,他上了楼,来到他跟商明宝曾经住过的公寓。
插不亮的圣诞树,三天的暴雪,冰箱里的小鸭子,从鞋底和裤脚泥土里种出的二十四株植物最后都被商明宝精心养死了,在望得到哈德逊河的窗台上,他第一次亲吻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如果是影视剧,也许会正巧碰到新客入住,工人搬出旧床垫,他们会驻足寒暄几句,他会说我曾在这里住过。但没有,房门紧闭,唯有门牌被换了个新的款式。
向斐然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在医院的那天,方随宁曾在排练途中接到商明宝的电话。她问他情况怎么样,方随宁说他只是气急攻心,全身检查什么的,还是回国再做吧。
她听得出商明宝的担忧、自责和强忍着的想跟她多聊几句向斐然的渴望。
方随宁不是没脾气,她多想狠狠地骂她一顿,指责几句,问她知不知道向斐然连戒指都挑好了,价格够她从头再从纽约折腾到巴黎一次。但方随宁忍住了,因为她什么不了解,没有置喙的余地。
她还想问问商明宝,你会不会后悔?向斐然这个人,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后,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他不是会在原地等的人——你在做决定前,有没有充分、确切地了解过他这一本质。
那天的午后,方随宁的排练厅漫漶在阳光与尘埃中,向斐然的病房外有一道身影停了很久。
多想走进去,若无其事地问他还好吗,让他保重身体。假装这两年的事从没发生过,她没出口伤害过他,她带着对他的坚信一往无前,前路是庄严教堂。
回国后,向斐然的第一件事是找向微山摊牌,说他会退出公司。
两个月的时间,他介入得不深,谈不上负责不负责的,但向微山很恼火,在办公室里砸出烟灰缸。
向斐然在原地没动,只偏了偏头躲过。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配不上她出局?就算没有伍家,她也有大把的人可以选,靠你那点工资绩效——”
向斐然蹙眉打断他:“分了,别再啰里八嗦的。”
向微山万万没料到他们会分手得这么快。
他心里遗憾呢,要是商明宝能再爱他久一点,伍家的谣言再烽火四起一点,他就能更从容地拿捏他、布局他、掌控他,时间一久,就容不得他脱身了。
几天后,郑奥来找他,带着闪闪。
小孩子长起来真快啊,一眨眼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走了,小手抓着向斐然的裤腿。
挺可爱,向斐然蹲下身,指尖在她下巴勾了勾,脸上没表情。
保姆在后面看得急死了,怕闪闪哭,心想岂有这样哄小孩的。但闪闪爬到了他怀里,要抱,奶呼呼问:“我可以跟你香香吗?”
香香就是亲亲,是她最高规格的亲近礼,郑奥那些学生没一个有这待遇的。
向斐然:“不可以。”
说着真抬起手,将小孩凑过来的脸用掌心盖住了。闪闪哭闹了会儿,但她眼前的男人不为所动,只轻声说:“别闹。”
郑奥笑起来,从他怀里接回小女儿抱着:“以后闪闪要是叛逆,说不定找你你能管。”
聊了一阵,她把话题自然地引到了想去的地方:“其实你现在转方向是完全来得及的,我看过你实验室的课题,给你三年足够完成那些了,这当中你完全可以慢慢地学。”
郑奥说话循循善诱,像在跟学生谈心,“哪怕不是为了你妈妈,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全人类的健康呢?生命科学有那么多待攻克的难题,解决了哪个都可以造福上千万乃至上亿的人、子孙后辈。”
她温柔地看了眼怀抱里的闪闪,接着看回向斐然的眼睛,很真诚:“斐然,我知道植物学不是你的第一志向,别让你妈妈的悲剧困住自己。”
向斐然对她谈不上好恶,态度只是惯常的冷淡而已,淡淡反问:“就算我要回到这个领域,全世界有那么多的药企和实验室,我为什么非要回到「微山生命」?”
郑奥张了张唇,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请回吧,我没兴趣加入你们的股权之战。”
底牌被点明就没什么好玩的了,郑奥只能失望地摇了摇头,语气有点重:“斐然,我真为你感到可惜。”
向斐然这次真笑了,哼笑一声,两手揣着裤兜:“是谁给你的傲慢,觉得人类高于动物,动物高于植物?影响因子吗?”
对于PI全身心回归课题组这一事,四个博士生和博后喜极而泣,也不管向斐然同不同意了,死活要给他庆祝。
向斐然先是被他们骗出实验室,再是被他们骗出楼,最后被强行塞进计程车。挤着他的博后猛拍座椅:“师傅快开!”
司机师傅配合得很,一脚油门将车轰了出去。
聚餐在附近的商场,四个人扬言请客,吃了一桌昂贵精致的预制菜,最后单被向斐然买了。
回园区,让计程车在门口停了,慢慢地散步回去。
随着跟根特合作的敲定,需要派一个人去比利时那边一年。四个人都想去,但又都各有各的牵挂,林犀抓住了这个机会。邮件和简历到根特那边已经有两个月多,她也一直在做手上工作的收尾,但此前向斐然很少在实验室,她逮不到机会问他。
这会儿她终于了:“根特那边有答复了吗?”
向斐然颔首:“下个月,你可以提前熟悉下那边的项目。”
林犀觉得他有哪里不太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她说不出。她觉得……向斐然像一道影子在活着。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平静、简练、干脆,但多了一份抽离感。这分抽离让他变得比以前温柔,也比以前更冰冷。
她观察了向斐然好几天,在那晚,她留到最后一个。已经十一点,但向斐然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林犀鼓起勇气问:“向博,你是不是跟明宝分手了?”
电脑前的向斐然明显顿了一顿,声线淡淡响起:“别打听你导的私生活。”
林犀立刻确定了,跟他说少喝点酒——
她发现向斐然桌前的威士忌空得很快。
过了数天,是商明宝的生日。林犀知道,因为以前在哥伦比亚大学时,曾听他提过一句,她莫名记住了。
果然在盛开荷花的池塘边找到了他,研究遇到关卡时,他会来这边静坐思考。
斜坡有些陡,荷叶上盛着露珠,在月光下闪光。
林犀在后面站了会儿,被他发现了,问她:“有事?”
“没,怕你喝多了滚下去淹死。”
向斐然勾了下唇,“神经。”
拎起啤酒瓶起身,从斜坡上涉月影而上的。
“我还有几个问题问你,是关于根特那边的,有点理不清。”
向斐然靠上了一棵树,两条胳膊环抱着,手里握着那瓶棕色玻璃瓶的生啤,瓶颈从他胳膊下冒出一截,像古代剑客抱着剑。
“问吧。”他闭着眼,不知道是养神假寐还是喝多了犯困。
月光照着他的脸,在深刻清绝的五官上留下淡影。
林犀问了好几个,向斐然有的答得很快,有的思考一下,说:“等我明天酒醒了再告诉你。”
林犀忍不住抿唇笑,问完了,大着胆子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本来很担心你。”
“不必,不会淹死。”
“嗯,我看你也还好。”
除了酒是喝得快了点,数据跑得也快了点,弄得他们四个欲哭无泪,怀疑他是不是想在五十岁前卷上院士。
默了默,她像是打趣着问:“你之后还会喜欢别人吗?”
“看缘分。”
他一句看缘分令她懂了,在他过往人生的清单里,没有另一个令他目光停留的缘份。他的缘份只可能在新的人上。
“其实……”林犀耸了耸肩,舒出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你们会一辈子的。没想过你会失去她。”
向斐然安静了会儿,“我确实失去她了。”
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平铺直叙的陈述。心脏的抽痛还是不可避免,但他波澜不惊的神情只蹙了下眉。
林犀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之间便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林犀看着他闭眼靠着树干的姿势,听他的呼吸,想,他不会睡着了吧?
真睡着了。身子歪了一下,眼看着就要往一边栽倒,林犀出声提醒:“向博!”
其实还是能扶一下的,但她只往前了半步,因为多少年来都不敢,对他的望而却步刻在骨子里。
向斐然没来得及,脑袋撞到旁边那棵树干上,树影扑簌一阵轻晃。
“……”
向斐然捂住额头,原地默了会儿,假装无事发生,说:“走了,回去睡觉。”
博士生楼和教职工楼在不同的方向,沿着树影下的柏油路走了一段,到了岔路口,向斐然跟她点了下头,径直往自己的那个方向走。
数步后,他停了下来,半回头:“林犀。”
他的眼被影子涂抹,鼻尖被月色点亮,轮廓如此流畅。
“哎!”林犀应了一声
“好了根特好好干,否则别说是我的学生。”
林犀愣了愣,用力地点头,“嗯”出一声。
日子到了她该暂别实验室的那一天了,她完成手上的所有工作,交接清晰所有进度,脱下了实验室外袍,挂上前,从四四方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
息斯敏。
从知道他对虾类过敏后,她就一直带着这个在身上。她从没有用上过。
息斯敏,就是她这场暗恋的全部。
商明宝的生日是在纽约过的。
她年年生日都有一堆人争着抢着给她办宴会、办party, 光是品牌给她的小型生日宴就得提前半个月排队了,个个都说为她精心定制了生日款,全球限量, 温温柔柔地说着祝福, 用沁染香氛套着丝绸手套的手为她佩戴珠宝或侍弄裙摆,指给她哪儿是特意为她设计的刺绣,寓意如何。品牌处久了都是朋友,盛情难却,商明宝很少拂面。
有时香港的朋友们也埋怨, 说明明是暑假她竟也不回港,不知道纽约有什么好值得她留恋的。
在纽约念书这些年, 自与廖雨诺渐行渐远后, 商明宝只主动办过一次生日趴。香港的两个同学来找她, 又有两个在欧洲的闻讯一块儿来凑热闹了,苏菲便在汉普顿的度假别墅张罗了一场派对。
美式派对上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多, 到最后谁都不认识谁,也不管谁是东道主谁是寿星,总之疯狂喝酒就是了。
那天向斐然也在, 但他没有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商明宝逃了朋友们的灌酒和追问, 带着一身奶油蛋糕味和酒味来找他。
乱极了,每间房推门进去都能看到接吻的人, 彼此大眼瞪小眼一阵, 谁也不认识谁。将别墅上下三层的每间房都开了一遍后,推着向斐然倒在楼梯间的墙壁上, 闷笑不止。
绿色竖条纹的墙布上,鎏金壁灯光辉温柔, 空气里郁塞着一股海风侵袭的木质霉味。
在自己的生日宴、自己的房子里,找不到一个能跟男朋友清静说话接吻的角落,怎么不好笑呢?
商明宝笑得站不住,被向斐然无奈扶着。他揉她的唇瓣,点她的鼻尖,意味深长地说他们博士圈没见过这种阵仗。
其实是吃醋,忽然发现她身边有那么多相当醒目的年轻人——男人。
最终是在别墅外的屋角停了下来,跑得气喘吁吁,都染上醉意了,吻了又停停了复吻,说一点有的没的的话,听着海岸线的浪涛声。
那天的夜晚没有星空,商明宝记得真切,云雾聚散,露出一两颗遥远的星,都比不上向斐然看着她的双眼。
别墅内闹极了,她牵着他的手,依着他仰起脸问他,可不可以带他去见自己的朋友们闺蜜们。
那是他们交往的第二年,各自为他的不婚主义、她的联姻所困,明明彼此都想极了,但为了对方考虑,又都默契地退了一步。
一个说,会不会不方便?
一个说,嗯,要不还是以后再说。
想来,这似乎就是他们这么多年来错位的一幅缩影。
那一场派对之后,商明宝再没有办过。第三年的生日,是在落基山国家公园的冻土地带过的,稀薄的空气和海拔冲淡了暑热,似春天。
是的,向斐然特意安排好了时间,驱车跋涉带她来这里,因为七月份,平原的酷暑难耐,这里却是野花的绚丽王国——除了天地之外,独属于她。
林木线以上,草坡、林缘、万年不化的冻土层上,北极龙胆盛开,一小从一小从地聚集着,矮小匍匐,白绿的花看着如此惬意顽强。顺着野花坡极目而去,四周层峦叠嶂,雪原壮阔,岩石上的地衣斑驳出暗红的色彩——
商明宝比在VIP室、派对、城堡庄园里更觉得自己像个公主。
在帐篷里,她追问,为什么龙胆花会在艳阳天时盛放,阴天时闭合。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他出野外的话题了,当时向斐然卖了个关子。他没想到这么两年过去,商明宝竟然从没找过答案。
“你没有搜过吗?”他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
“想搜的,可是是你先跟我聊的,我就一直等你的回答。”商明宝的逻辑里莫名有一种乖巧。
向斐然难以置信,告诉她,并非所有龙胆花都有这样的机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花朵盛放的生命期里,花朵内正在进行传粉结子的繁衍活动,如果遇到暴雨,部分龙胆的漏斗形花朵将会积蓄雨水,对它们的繁衍造成灭顶之灾——
是为了拒绝雨水,保护传粉结子,才会在阴天时预警,提前合拢花瓣。
这样一本正经的科普,在帐篷的睡袋上说,染上了不正经的意味。商明宝在他的身体力行下狠狠地记住了这个知识点。
还有一年的生日,是在波士顿过的。她提前飞过去,到了他公寓,趁他回来收拾行李时跳到他怀里。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怔愣的神情,和怔愣过后,他目光里看向她的深涛浓云。那是一种牢牢地捕获了她、令她呼吸不畅、近乎溺毙的深情。
那一个瞬间,商明宝觉得他会为她赴汤蹈火,无所不能。
她心里的萌芽迅速破土,蠢蠢欲动,直到温有宜的那一通电话后,瞬间成参天之势——而后又因为一声“老公”,迅速枯萎。
后面的生日便模糊不清了,是在异地状态下通过电话与视频庆祝的。
商明宝在西五十六街的公寓里,用短短的十秒回忆完了这一切,回过神来,在购置房产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过了钥匙。co-op公寓买卖起来很麻烦,她花了一番周折才拿下,且远高于市价。
签完合同后,商明宝前往Wendy主理的俱乐部。
Wendy脸色不太好看,因为今天是给她的生日宴,请的都是她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个全球知名的女星从洛杉矶赶来,但是——商明宝穿着便装就来了。
门口保安以为她会进入俱乐部后再换礼服,未阻,但有机灵的已去通报了Wendy。
她在商明宝进入宴会厅前截住了她,勉力维持笑容:“亲爱的,这是你的生日宴。”
无视dresscode,相当于在她的脸上狠抽了一个耳光。
商明宝告诉她:“glory这个品牌我不打算做了,第五大道的俱乐部我已经退租,银行那边还需要些功夫处理,有任何问题,你之后联系我的代理律师。”
她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上面印的并非是Wendy推荐给她的华尔街极富盛名的金融律师,而是香港商家一直合作的律所。
Wendy接过了那张名片,僵硬的笑容上有一双因提动肌肉而挤眯起的眼:“亲爱的,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成熟独立,你不能这样过家家地对待我们的生意,别生气了,好吗?”
从第一面为她服务、给她抱狗开始,Wendy善于通过墨镜或眼白来看人的傲慢个性从未变过,商明宝都忘了她是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耐心极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