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歇,赵伍长令隶臣妾卸车,给护卫们搭手撑营账、建灶棚。
吕主事跟着王葛和任溯之检查材料各区与匠工生活区、制筏区、废料区、隶臣妾的生活区,都走一遍后,天彻底黑下来。
又一次雨停。江水在夜晚的流淌声格外大,轰隆隆不绝,让人睡不踏实。
突然,赵伍长翻身而起:“警戒!有骑队动静,快,都别睡了!”
临水亭吏挤在护卫们营账里,任溯之拱出脑袋,心道:睡懵了吧,除了江水声他咋没听到其他动静?
赵伍长把听枕塞给另名郡兵,他去喊王葛,此郡兵迅速躺地聆听、色变:“有踢踏声,好近!”
一个个有病吧!任溯之讶至一眼大、一眼小,刚才被赵伍长吼醒,害他左、右脚的鞋穿反了,能不踢踏么?
他揉搓眼垢,弯腰撅腚正想细看这郡兵为何枕倒在地上时,王葛出来营账,远处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来:“主吏可在?故人桓真来访……主吏可在?”
声音确实像桓真。王葛赶紧跟赵伍长说:“应是我故人。”后者行手势,勇夫们放低弓箭。
任溯之不好奇这种恶劣环境,什么样的故人会来这里寻王葛,他只好奇郡兵怀里的长枕,莫非有听瓮作用?
成群结队的骑士黑隆隆出现于视野,纷纷勒马停住。
唯三骑缓慢向前。
或许是上天窥见世人的心意,这一刻乌云终于分散,月亮出来了。中间的少年骑士摘掉竹笠,正是桓真。
“桓郎君。”真是他!王葛快步上前,因不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令对方深更半夜找到这来,她顾不上揖礼,紧张问道:“一路无恙?家中无恙?张夫子无恙?”
桓真下马,向她笑:“皆安。我急着来只有一事,得知江水泛滥,确认你安全到达,无恙就好。”
王葛猛然忆起乘云船离开平州时桓真的不对劲。麻烦了,这少年真有那种心思。快刀斩乱麻?如何斩?一时间她不知该回少年什么话。
“咳!”任溯之清嗓。
桓真揖礼:“任亭长。”
任溯之回礼后畅笑:“几年不见,快来一叙。”
“是。”桓真先嘱咐部曲首领高月、高明听从王葛安排,然后向她点下头,随任溯之去营账。
高月是女娘。非王葛自作多情,她觉得桓真这种性格带客女出行,目的应该是留给她用,就像把铁风、铁雷留给阿荇一样。
部曲共二十二人,经王葛询问,桓真一行是先到的县署,再至的苇亭,没在苇亭停留,直接寻到了这里。所有人一天都未进过食、饮过水。
客女除了高月外,还有二人,分别是冯衣、冯织。
王葛越琢磨越奇怪:桓家部曲都是双胞胎基因么?尤其冯衣、冯织,无论模样、身形,简直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她分配十二人去匠工棚住一晚,九人睡到牛车上,留高月住自己帐篷。没多会儿,赵伍长于帐外传话,桓真在任亭长那睡着了。
王葛舒口气,想了想,还是问高月:“桓郎君这次来踱衣县,说没说过呆多久?”
高月先坐起,再恭谨回话:“说过。桓郎说八月九月期间,荇郎的休归期长,桓郎用这段时间带荇郎去洛阳见张夫子。”
王葛激动,阿弟真的能去洛阳长见识,拜见张夫子了。那她也得备礼,让阿弟带给夫子。“提具体启程之期了么?启程前留在踱衣县么?”
“我不知。桓郎未提,我等不敢询问。”
如果时间来得及,王葛便雕刻鬼工木球作为礼,以示自己不负当初那个“路”字。
江水的轰隆声在王葛梦里渐似鼓声,又变成心跳声。梦境里,她眼前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诡异的是能感觉自己跟爬山似的不断往上行,除了急剧的心跳声,还有林下偶尔的说话声。
听起来他很累:“我心不变。哪怕阴阳隔世,永不会变。”
王葛默默冷哼。
林下:“我把你最珍惜的刻刀、篾刀,带上了,还有我们的桃符。”
王葛眼前终于能视物,原来林下一直背着王南行,他把王南行放倒在地,然后他的大手在王葛视线中放大,朝她抓来。王葛在梦里喊不出声,只听林下说句“刀掉了”,她便被林下抓起来放到王南行怀中。
他再坐下,把王南行抱到怀,接下来的话全如窃窃私语:“以为你很轻,背上山还是把我累坏了。”
王葛:那是你虚。
王葛的视野前变成一片空旷,林下这是……把王南行背上悬崖了?
林下:“听我心跳声,吵着你了吧?我自己都觉得跟鼓似的。呵呵,我不想看日出了,不愿等了,你呢?”
王葛心惊胆战:自己前世的死因终于要揭开了么?
林下:“南行,我后悔,一直未告诉你,『桃符』其实是我的小字。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带上你,带上你为我们刻的桃符,还有你的刻刀和篾刀,我们就都没遗憾留下了。我们不熬了,好吗?我们赌另种运气,好吗?若是赌输,你一定要怨我,怨我才能记得我……”
“啊!”强烈的失重感让王葛叫出声,梦醒。
高月、阿薪、阿蒌随之都醒。阿薪给王葛擦泪,向高月解释:“主吏每隔段时间便做噩梦。”她轻拍王葛的背,主吏这次的梦一定特别可怕,哭得这么厉害。
王葛摆手,拿过手巾,悲伤充斥胸膛快要撕裂她!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林下死了,原来林下也死了,和她同时死的。
他抱着她跳山自杀了!
她记起来了,王南行最后的日子时常昏迷,一天天步入死亡,没法救治了!林下不想继续煎熬,背王南行登山的时候,王南行回光返照,意识反而胜过往日的偶尔清醒,可惜王南行体弱,睁不开眼皮、开不了口。
林下确实是凶手,杀了他自己。
跳崖前,林下反复告诉王南行的还有:“倘若赌对了,南行,你记住,我还有一个名字……司、马、攸。我在晋朝,我叫司马攸,小字桃符。”
诈尸夺位的成帝司马攸吗?
王葛用手巾捂在脸上,泪如泉滴根本来不及擦。林下,如果你真是司马攸,那这个大晋的不同就有原因了。可如果你真是司马攸,我生你已死!
我生你已死!
这算什么啊,这也叫运气么?
林下……
林下!!
第396章 377 你退我进
悲伤来不及收拾,次日卯正,王葛顶着肿眼给众人分配活。雨过天晴,先得扫净积水,然后铲运淤泥、灭鼠窝蚁窝,所有防水布悬挂晾透后贮存。待灶棚飘出谷粥的香气,任溯之和桓真一前一后出营账。
邋遢者更邋遢,衬托倜傥者更精神焕发。少年换了崭新衣裳,头束黑绸缣巾,同样的黑绸内衫宝蓝襦,襦上有黑丝、银线交错而绣的兽图,翠蓝、浅栗拼色的交窬裙随他走动,与地面浅浅水迹的倒影交相辉映,别说女娘们忍不住多瞄几眼,就连忙忙碌碌的护卫也侧目赞叹。
桓真来到王葛后方,她有所察觉回头。华丽衣饰令她恍惚,不知司马攸年少时,是不是和眼前儿郎一样的伟岸才貌?
“帐里进毒蜂了?”桓真故意打趣。眼肿成这样,哭了很久吧?她性格坚韧,会因何事伤心如此?
“是江岸湿潮……”倦感如江波,一波接一波要淹沉王葛,她实在没心情编理由扯谎。
桓真指下灶棚,示意自己先跟任亭长去吃早食。转过身的工夫,对她的敷衍转为释怀,甚至有一丝别扭的欢喜。王葛若非完全信他,认定他愿包容她,以她素日小心翼翼的处事方式,岂会敷衍他?
早食一过,临水亭众吏告别。罗娘子推着独轮车避道一旁,这次她壮着胆子看到任溯之的长相。早知此郎君瞬间在她心里替代了王二,不如不窥这一眼。对方还会再来匠肆吗?他再来的时候,她会不会不在这里了?唉,琢磨这些做什么呢?他这个年纪肯定早有新妇,儿女绕膝。
“情”字有人谋,有人避。
王葛有意躲着桓真,交待完吕匠工如何统计材料工具,又交待筏工不能只知制筏,耗竹情况、用掉多少辅助材料都得一筏一记,再下令今日起开始制木碓和竹砻。隶臣妾除了日常杂务,还需伐薪割草,搭建更多的屋棚。
至于赵大郎、罗娘子这两个领道人,暂干杂活,待山坡能攀爬后登山探路。
巳初,高月找到王葛:“我等这就离开,桓郎让我告知,主吏忙,不便打扰,不必相送。”
糟了,一听就是气话。王葛小跑着来江边,桓真一行人全上马预行。她扬起笑脸快语解释:“野山风景好,我以为桓郎君要在这里留两天,才想着赶紧交待完匠工做事。”盯着他神色变化,她心里一咯噔,喊阿薪,“去牵马,前路难行,我送桓郎君一程。”
晚了。桓真:“野山风景……真好?”
“优势是占了个『险』字,论壮阔比不得会稽山,论秀丽比不上南山。”
“王主吏常登野山?”
“没有。桓郎君还是叫我王葛吧。”
“这话你曾跟我说过。”
“是。”
“你既一提再提,我便留几日。”
“是。”真难缠啊,留就留吧,继续躲他、撵他当真结仇了。
桓真把鞭朝高明一扔,得意下马。
王葛:“昨夜没来得及问,桓郎君可如愿进入司州护军营?”
桓真笑着点头,说道:“在司州,少年护军营也叫牙门军预卒。中军,分宿卫军与牙门军,两军共三十六营,每营三千二百人……”
王葛知道桓真是在教她,阿薪提前在灶棚边铺好筵席,二人坐下后,桓真继续说:“以后诸州少年护军营,武比之后,全要进入牙门军预卒营,待成年后通过武比进入牙门军。牙门军与宿卫军一样,分骑兵、步兵、射声兵……”
渐渐的,二人又像前往平州路途上一样,一个讲述认真,另个学习认真。王葛原本就有进将作监的筹算,为弄清林下是不是司马攸,更得去洛阳!
江水起,江水落。
两天后,野山江跟没造过孽一样,退回原本的水位线。但贾舍村里菜蔬遭殃、畜禽生病,都随着气温升高愈发严重了。百姓从早到晚哀声不停,奔波于临水亭、乡里。亭吏、乡吏不可能顾上每一家,无奈下,有百姓来秩干匠肆求助。
桓真的部曲有五人擅治畜病,高明、高月均会医疮疾,冯织会医折伤,冯衣擅诊带下病(妇科疾病)。
七月二十八,桓真留下大半部曲为周围乡民排忧解难,携五人和王葛队伍一起回苇亭。
路过贾舍村时,一些村民正在贾地主家带领下清理官道上的淤泥,到处充斥着恶臭,但大片的积水没有了。
王葛不放心三房宅院,还没到村北,就看见王竹扛着耒耜迎面而来。“阿竹。”
“从姊。”在这段路遇上从姊,王竹知道从姊是特地来看他的,赶紧先说:“昨天我让护卫阿叔们回去了,他们把家里漏雨的地方都修好了。”
“村外的路还很难走,佃户粮够,你过两天再去坡田。”
“我知道,我是去村西官道铲泥。从姊放心,我自愿干活,不向贾家讨粮吃。”
官道想维持久,除了自身质量达标,也得人力给予养护。这种活通常由乡野大户招募,受招的人能得到些许谷粮。由此可见村东贾家现在的家长非一无是处,至少比那个吝啬鬼贾风强。
已经走到这了,和从弟告别后,王葛仍从宅院过路。桓真与她并骑,问:“你幼年和同伴斗鹅玩耍么?”
“没有。那时家里买不起鹅。”
“和同伴骑竹马争输赢?”
“也没有。我阿父不能视物,那时不像现在走路好,我一眼看不见他,他怕我跌倒,我怕他跌倒。”曾经那么坎坷的生活,度日如年,原来用一句话就概括过去了。
“那也没玩过弹弓了?”
王葛笑:“没有。”
“你以后时常在外奔波,靠人不如靠己,练弓最适合。但这个年纪才开始练稍晚,加上臂力欠缺,练大弓不如练弹弓。我教你吧。”
“谢桓郎君!我一定用心学!”
从文渴望名师,从武也一样。桓真的弹弓本领强,必然是刚入门时就有好的武师教。她跟着桓真学,相当于跟良师学。
阳光真好啊。桓真心里问:那我再教你斗鹅、骑竹马吧,假装我们从幼年也这样相知相识。
他自小性格偏执,自己也知道这点,不知何时、为何动了心?那动了就动了!何所惧!天地再险他都敢闯,王葛再狡智,他也敢求!
再说县署。
桓县令没想到那场不欢而散的郊游后,纪家开始打听王葛。纪家祖上是丹阳名门,踱衣县这一支是桓帝在位时迁来的,虽然纪氏不如从前兴旺,但望族终归是望族,桓县令想来想去,本县纪家适龄的子弟只有南山学子纪远之。
此纪家,不是一直与临海郡邓家结好么?为此邓家把女郎邓葳送至南山馆墅修学。
所以得查明,是纪家后辈自作主张打听王葛的情况,还是纪家长辈有此意?
门下史请见:“县令,桓郎来信,他去苇亭了。”
桓县令一怔。
桓真被东夷府举荐有功,准许进牙门军预卒营。或许是中军将分配兵力至各州郡的原因,待到十月,预卒营正式练兵。
距十月,不短也不长,桓真匆匆而来,所说理由是带王荇去洛阳拜见国子祭酒张季鹰,但为何不赶紧出发?清河庄的袁夫子还能不放王荇吗?
那天桓真来县署,脚没站稳便离开,本以为去吴郡查看产业,怎么兜转几天往回走了?去苇亭要么找程亭长叙旧,要么找王……按清河庄休归惯例,王荇明日才能归家。
倒是王葛告归之期是今日。
心存了怀疑,桓县令越分析,越觉得族侄种种举动异常。
苇亭骑射场。
王葛随桓真一圈圈驰骋,逐鸡撵鸭,弹弓射丸。太难了,地上被她打出那么多土坑,累的鸡鸭都懒得跑了,她仍丸丸打空。
夕阳西下,王蓬来喊他们回家吃饭,桓真假装牵阿蓬的手,一下把阿蓬提到了马背上。
“啊……喔?”王蓬非害怕骑马,而是第一次见桓郎君对他笑,不敢相信对方愿意和他嬉闹。
二弟都察觉的变化,王葛更察觉。
桓真:“我已把弹弓发力诀窍教你了,剩下的靠勤奋练习。这次我与阿荇一同离开,会托放心的人送他返家。进入预卒营,我将有很长一段时间……”
王葛明白他未尽之意,与他再相见真得隔许久了。她把阿蓬抱下来,示意二弟先回家,然后她揖礼相谢,诚恳道:“桓郎君对我一家的恩情,在我家人心中,隔再远的距离不会变淡,隔再长的时间也不会变轻。”
“那我就放心了。”
王葛微垂着头,桓真只能看到她发顶和鼻尖,察觉不到她对这句话是何反应。他再道:“水玉的事情有着落了,试出结果后我告知你。”他阿父把那片磨成双凸圆的水玉、连同她画的图一起呈进宫里了。
有人觉路长,有人觉路短。
看到自家篱院,王葛舒口气的时候,桓真似自语、似向她保证道:“我做事和你做事一样,必有始有终。”此话过后,直到他带着王荇离开,未再单独与她交谈。
桓真跟中午时候一样,仅在王家略坐就去亭署。
夜深了,他仍与程亭长饮酒,高歌,顿足起舞。当初建苇亭,大至一屋、一井,小至一车、一苗,全是他用私钱建筑、购买,为县署养活二十余户难民,在桓真心里,苇亭才是他的第一桩功勋。
王葛也未眠,埋头书案,准备给张夫子的礼。来不及雕刻鬼工木球,为表述自己踏入了匠师大道,她将自己密契之外的改良一一画图,标注器物名称、作用,尽绘于纸上。从火折子开始,一直画到曲辕犁、风转翻车、筏砻,此举也算是她从匠童到中匠师的历程总结。
一夜肯定画不完。
次日午正,王荇归家。短时相聚,长时别离,下次归家得仲冬了,好在王家人已经习惯。
铁风、铁雷均随桓真回洛阳,高明、高月、冯衣、冯织全部留给王葛,需要一提的是,部曲高明与客女冯衣是夫妻。
桓真和王荇哪知道,他们刚出踱衣县,浔屻乡一孟氏人家就请乡媒来王家说亲了。
媒吏言:此郎姓孟名通,年十九,在清河庄大学念书,家境虽称不上富裕,但是供孟通读书足够了。
这是告知王家,莫担心以后反让王葛供夫念书。
还言:孟家钦佩王葛之才,将来绝不会将王葛困于内宅,且孟家在乡里有私塾,就算王荇以后不在清河庄继续修学,也能进私塾,不致中断学业。
美中不足的是:孟通十六岁时成过亲,不到三个月,新妇病亡。
如今稍有身份的人家说亲基本如此,请媒三次甚至四次,女家若同意,男家会征询女家,择合适的吉日正式纳采。这样做,两家都有准备,不会难堪。哪跟上回山阴彭氏似的,征询都没有就直接上门,还张张扬扬载那么多车的礼,让人议论了王家好久。
王葛未在家,老两口和王大郎虽不情愿这桩媒,也没当即拒绝,给了媒吏五升麦粮为脚力之谢,说要考虑半月。
按理,孟通自身跟中匠师身份的王葛还算相配。读书人地位是高,可孟通年近二十,若声名显、被官长举荐过,媒吏能不讲么?由此可见,此郎出仕的可能不大。
王大郎:“咱家家境现在比不上孟家,阿葛晋大匠师以后,很快,孟家就比不上咱家了。”
贾妪最不愿意:“他丧过妻,就该找寡妇提亲,咋好意思登咱家门。”
王翁:“啧!愿不愿意全在咱家,人家又没强迫,又不是没把话说明白。还有,往后媒吏来,只要提的人家不很差,你不许冲媒吏拉脸!大郎,我的意思是让二郎去趟匠肆,把这事跟阿葛说一声。她见识多,想得远,婚事上或许有更多考虑。”
知女莫若父。知子莫如父。
王大郎知女,怕阿葛为了自家的老老少少,反愿意找个处处不如她的夫婿。婚姻干系一生,缺少才华的儿郎,阿葛怎会中意?
王翁知子,担心大郎因爱女之心想偏想窄,最后给阿葛增添烦恼,让她为了孝,于婚姻大事上为难,最终阻碍仕途进取。
八月初三。
王二郎火急火燎来到秩干匠肆,可是侄女笑嘻嘻一句“知道了”,便事不关己似的,带他观看匠肆,尝山果、饮竹茶。
次日,王二郎喜气洋洋载着几大麻袋野瓜、山枣、野粟、山柿子,并两笼小野兔回苇亭。王翁拧着眉头问:“你侄女没说啥时回来?”
“她那里忙得很,正在建屋哩,短期回不来。”王二郎摇头。
“那孟家的事她咋说?”
“我侄女说……呜、嘻嘻……”
“呜”是预知得挨揍,先替自己哭一声。今天是王二成亲以后第一次挨打,老两口把他撵到亭署也没解气,贾妪倒杵耒耜,就站在回家的道口等着,不信这竖子不归家。
此事王葛是故意的。自忆起林下的死因,她悲伤积于心,整日不敢清闲、无处倾诉,真快憋死了。好奇怪,捉弄一回二叔,她心情好多了。
至于孟家……王葛不嫁强势之族,不等于想扶贫,孟通无论自身能力还是家境,相比将成为大匠师的她都弱,二叔回去后,大父母、阿父肯定明白她心意。当然,二叔已经挨上揍了吧。
隔日巳时,桓县令、兵曹史率乡兵至,任亭长与上次来的四名亭吏也在队伍里。县吏均穿裋褐,乡兵有人背行囊,有人负箭,有人握斧。兵曹史把这段时间招募的探山百姓喊到一起,下令他们带上被褥、麦饼,午时开始攀当前山峰,确定伐木路线。
王葛不知火辎库的事,趁县令跟前无人,赶紧拍马屁:“此山向阳地势探的差不多了,我跟上山就行,不劳县令……”
“对。你也去,匠肆暂由临水亭监管。”
“是。”她原地掉头进屋棚,换裋褐,多带双草鞋系到腰间。她上山,护卫、匠徒也忙碌准备,都得跟着去。
刚开始登山,人数看着多,爬到山间全隐在郁郁葱葱中,根本不显。罗娘子不甘心的频频回首,那郎君又来了,这回连逢面的机会都没有,她就又被遣上山。
来秩干匠肆,确实和罗娘子起初想的一样,能攒下粮。但每回下山必须摘一筐山果、药材,或逮到野兔,一筐之外的收获才是自己的。谁爬山能携两个筐?罗娘子啐口唾沫,全当啐王葛。
王葛体力很好,不过护卫多,用不着她背物资,因此唯她和桓县令、兵曹史自在,边攀山边欣赏风景。
柿子树黄灿灿,枣子红莹莹,过膝的一簇簇紫黑色圆果,前世王南行管它们叫野葡萄,叫不上名的野花更是颜色缤纷,与野草争相生长,难说谁的生命力更强。
凡探过的路每隔一段距离均做标记,要么在枝头系麻绳,要么在树下围一圈石头。
王葛对何种竹、木、草了如指掌,一一指给桓县令,她擅察言观色,对方有兴致,她便讲述哪样材料可制哪种器械,若对方敷衍而“嗯”,她就不多言招人厌烦。
藤枝交错的山地越来越陡峭,走在最前头的领道人是浔屻乡民,他停下向后喊:“过去上面峭壁就平坦了。”
无数山鸟被人声惊飞,发现无危险后重栖树梢。
桓县令侧目王葛一眼。
“县令。”
这有眼力的模样,差点逗笑桓式。他道:“考你一题。五数字内以鸟作诗,不必作全首一二三四五。”
“蒹葭苍苍,白鸟为霜!”
“那以山为题就是……”
“蒹葭苍苍,山露为霜。”
“哈哈哈。”桓式笑过,颇随意的问:“所以那天真是盗诗?”
“我岂敢。在襄平城我最先遭遇的刺杀,是谍贼利用秦吉了引鹰隼袭击,那段时间我见禽生恶,为克服恐惧,常与护卫们以禽作歌,久而久之攒下三句不全诗。”解释完,王葛又补一句:“若让我作全首就露馅了。”
“跟你以诗作赌的学子叫梁咏,回清河庄后自行弃学。梁家,有请媒之意。”
“此梁家与安定梁氏……”
“是同宗。”
安定梁氏兴旺于汉时,至今仍是名门望族,梁咏在彩石滩丢那么大脸,看来梁氏要替梁咏夺回颜面啊。好损的招,请媒?呵,这是做给真正许意王葛的人家看!谁敢与梁氏儿郎争?
王葛家又不傻,怎会答应梁氏,因为同意了只有一条路,被弃!然而拒绝梁家一次,梁家会二请媒、三请媒……直到把她拖过二十岁,由官署许配。
知道怕了?桓式叹口气:“从事史王长豫已书信梁氏,等商量结果吧。不过你以后切记这次教训!”
“是。”王葛垂低头,状似听从,心内愤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那么多功劳,就因一场年少斗气而面临无计可施的戏弄。那么多的功劳,抵不过豪族随意弹出的手指头!
安定梁氏,是么?
安定梁氏!!
天一暗,桓式下令停止爬山,山中不能燃火,乡兵劈木插篱,以篱阻挡野兽袭击。所有人都不能离开聚集地,渴了饮山泉,饿了食野果或麦饼,待天亮后继续攀登。
王葛吃半块麦饼后,坐着出神,阿薪以背而抵充当凭几。夜枭在月当中掠过,跟剪影似的,又一只掠过。“阿薪,人总有一天会飞上半空,比夜枭飞得高。你信么?”
“只要是主吏说的,我都信。”
王葛笑:我也信,总有一天,不会太远!
山间的晨曦充满盎然生机,数十丈高的峭壁上斜出一松,令人感叹天地造物之奇。沿峭壁上行,到达领道人说的平坦地势。这里虽属山体之南,但中午之前阳光会被峭壁挡住,或许是这个原因,树木稀落。
兵曹史:“好阔的地方。”
桓县令:“再探。”此地离山底不够远,建火辎库容易被侦查到。
离开这片空旷地回望,峭壁不似刚才乍见那么惊艳了,四周奇形怪状的山石多了起来。
“这块石头上有字!”高月一直走在王葛前面,有字的石头拱出地面半人多高。
应是受前段雨水的冲刷,王葛定睛,上面刻的字全很清晰:不以我归,忧心有忡。
宋体字!
桓县令过来,给她和兵曹史讲:“这两句出自邶风《击鼓》,是说兵士久不能归家,心怀忧忡。”
罗娘子不知何时靠近:“我阿父阿母说,很久以前有贵人来野山,教两乡人唱歌,还教人认草药。”
两乡自是指瓿知乡、浔屻乡。
桓县令继续行,兵曹史等人赶紧跟上。
王葛故意放慢脚步,一副不舒服的样子揉眼睛。放开手后,双眼红且流泪,她苦笑:“不知道什么草籽飞眼睛里了。好难受。”
好难受。
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宋体字?
前世林下说过,他和王南行是天赐的缘,名字含在一首叫《击鼓》的诗中。
王葛再搓揉眼,调整呼吸。这一会儿她才明白,成帝司马攸在会稽郡多划出一县,“踱衣县”是多一县的意思。
此县共三乡:瓿知、荷舫、浔屻,是“不知、何方、寻人”的意思。
很久以前来野山游历的贵人,和在石头上刻字的是不是同一人?是司马攸么?是……林下么?
八月十四。
距离探山之行过去好几天了,王葛恢复主吏的忙碌,累的时候仰望高峰,感觉山是林下,树是林下,山谷吹来的风是林下。
有时候她不知不觉流泪,庆幸几十年前他来过的地方,她也来了。遗憾的是太晚。
可再一想,她与他的足迹终归重迭,她愿把这种重迭视为重逢。
便是在这种压抑和悲伤中,王葛制尺本领小突破,于一把尺上将每个分距精准等分为五,离最高的度师“制毫”境界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