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职吏管着州郡级竞逐赛,包括各县、乡、匠肆的比试申报批准,耗资预估,场地位置的安排,察验匠吏的人数,游徼、乡兵以及隶臣妾的辅助安排,材料工具的运输调配等等。
给王葛登记过的何职吏,负责外郡木匠的管理,比如常住身份的更换、核销,吏契收集后按长短期分类,天赋匠人的发现与举荐等等。
最年轻的曲职吏负责本郡木匠,他这份职事,最繁琐的当属匠童、匠工的籍册整理,因为人数太多了。
所以不管什么考核,申报到吏曹署后,安排的最快也得半个月后了。
辽东郡的官署木匠肆以二十四节气命名。江职吏眼力一年不如一年,伏案很低,正看着惊蛰木匠肆递来的几根竹简,每个上面都是各察验匠吏提出的郡级比试项的申请。
“灶具改良?”稀奇啊,他从事此职十余年了,只听过铁匠、陶匠改良灶具,没见过木匠吏提议的。
轰……由远及近的雷声响起,像袭来千军万马,疾风骤起,把庭院的尘土推向半空,视线尽头,乌云从南至北快速向襄平县覆盖。
三人赶紧闩门,点起烛。何职吏问:“哪个匠肆提出的改灶具?”
“惊蛰匠肆。”
“惊蛰……匠吏是不是王葛?”
江职吏刚才没看完,把竹简竖近:“咝、是她!”他重又起身,开门,这么短的时间,外头已接近黑夜。“你们关紧门,我去找吏曹史。”
加急安排比试,必须吏曹的官长许可。
多年的职吏生涯让江郎君预感,王葛这种天赋匠师,不会无原由提议灶具改良的。倘若她再建功,功劳中有他的参与和促成,或许他晋升之愿就可以实现了!
大雨下了不到半时辰就转小,王葛酉时出匠肆时,夕阳比昨天的都艳。
钱娘子牵着马等在外,马身上全是泥斑,脏的不成样。没等王葛问,钱娘子笑着道:“我巡行农田,正好接你回去。”
“上午雨刚下时挺大的,对农田有碍么?”
“还好。”
匠肆旁的官道修的不好,仅中间位置夯的实,两侧既有积水的小坑,也有踩出来的烂泥。徒步的人脚底打滑,羡慕赶车的人,赶车的则羡慕骑马的,因为骑马就不必担心车轮坏在泥里了。
一路上,王葛二人无话。
进城后不能纵马疾奔,钱娘子问:“阿葛,那几人找你了么?”
“有六个人找我,怨已解。”
钱娘子明白了,剩司马韬、刘清没动静。“成,既然怨已解,明天我就转告王书佐。”
“谢阿姊。”
郡署周围的街也比昨天冷清,除了行走的货郎,只剩那些自卖的百姓。
“阿葛,以前我也站在那里。”钱娘子指着前方一棵大树下,声音陷入对过往的回忆:“我每天盼着人买我,又怕人买我。我盼着好心人给我口饭吃,又觉得饿死兴许更好。”
襄平县的百姓有个共同点,就是冻疮多,尤其耳朵、脸蛋和手。自卖的孩童除了冻疮令人不忍,抬头纹也早生,因为他们整日仰望别人。
听到钱娘子有这种经历,王葛再看街边自卖的穷苦人,心里更不舒服。
“是段功曹史买了我,说我力壮,只要我肯踏实学本事,就教我骑马,让我当兵。阿葛,你虽然年纪小,但我像佩服功曹史一样佩服你。我希望有一天,你也和功曹史一样有本事,然后救助更多的女娘。”
王葛眼眶红了:“钱阿姊,你……要离开襄平么?”
“是。我右肩受过重伤,不能长时间挥兵械才退了兵役。但我可以做别的!”说完,她下马,站到当年被段娘子看到的位置。“重回战场,我之夙愿!”
两天后,钱娘子随一拨乡兵起程。王葛把休沐日放在这一天,跟邹娘子一起出城送别。这拨乡兵很多,送别的百姓更多,哭声、低语声、呼喊声充斥着周围。
“钱阿姊!”她不断跳起来挥手:“珍重啊!”
很快,队伍末尾过去了,走远了。
王葛放下摇酸的手臂,心里空荡荡的,才结识祝英,祝英走了,才结识钱娘子,钱娘子也走了。
邹娘子拉过她的手,轻拍她手背两下。
“邹阿姊,我没事。”
“你当然没事!”司马韬怒气冲冲出现。
其实王葛刚才看到他在送别的人群中,也看到她原谅的六个少年均在这拨离城的队伍里。
邹娘子手臂一挡,她整个人气质大变,脸带寒霜:“司马郎君是吧?不要无故挡道!”
第306章 291 识时务的刘清
“呵,不敢。诸翁姥、郎君、娘子,今日辛苦大伙为我做个证。”随他阴阳怪气的呼喊,百姓聚拢。
王葛把住邹娘子手腕:“阿姊放心,他敢招摇就不会动蛮。”
司马韬满意的环顾周围,拱手简述事情经过:“前些天有八个乡兵犯错游街,我便是主使。我一时胡涂做下错事,我认。郡署另判我给这女郎道错,因我与她有旧怨,才劳大伙为证,免得过后她不认。”
有百姓想起来了:“对对对,当时走在最前头的就是他。杀了敌把死人头带回襄平领功,半道上,用死人头吓唬一赶路的小女娘。”
“就这点错?”
“遇到胆大的确实不算什么,但人家小女娘才几岁。”
众说纷纭中,司马韬看向王葛,扬声致歉:“王女郎,我错了。”说完郑重揖礼,抬首。
王葛回礼,然后问:“司马郎君,我可以走了么?”
“我能免力役惩罚么?”
“郎君又犯胡涂,罚令是兵曹下的。有这么多人证,已经证明我接受歉意,剩下的不归我管。”
“你……你揣着明白装胡涂!”一个来回的斗嘴,街上百姓反成为她的人证了?
“邹阿姊,我们走。”
司马韬跟在王葛另侧走,压着火气,语速飞快道:“王女郎,王匠师,你看到了,今天离城那么多乡兵,我已经赶不上这拨行军,一步晚,步步晚,我真的心急如焚。我承认先后两次都是故意找你麻烦,一次已经挨了打,这次该认的我全认,也丢完脸了,你要讨的公道不就是这些么?再者说,一颗死人头,还是敌兵的,至于恨到毁我前程?”
边郡百姓是真爱瞧热闹啊,聚拢的圈子始终移动相随,且他们生怕听漏掉,跟着走的过程中,上半躯全是斜的。
邹娘子脸都红了。
王葛浅笑点头:“司马郎君说的是,你我之怨应当两清。”
“那兵曹那边?”
“兵曹?怎么了?”
“修城墙的惩罚啊。”
“忘了司马郎君还要去修城墙,告辞。”
“告什么辞!王葛,那是敌人的首级啊,让你看一眼真成大错了?那我等在前线跟敌兵拼生拼死的勇夫算什么?我们就不怕吗?我们找谁诉苦、找谁论理?”
有人称赞:“说得好!”
王葛提高声音:“的确,你说得对。但我们寻常百姓就无所事事么?让你们饿着肚子斩敌了么?让你们空手跟敌兵厮杀了么?你们吃的粮,用的兵械,是自己长腿跑到战场的吗?”
一老妪举臂:“说得好!”
二人眼中都含刀,在空中瞬间交锋。
司马韬不再跟了,瞧热闹者以为无热闹可瞧了时,他喊道:“我想起怎么得罪王匠师的了,你是船匠师,却连江船夜航靠什么辨位都不知。当时我质疑你这点,你觉得丢脸了,所以逮着我一点错就不依不饶。”
啊……四周讶异声顿起。
王葛回首,这时绝不能提荆棘坡的事,既会得罪所有会稽郡来的勇夫,万一传到会稽郡官长的耳朵里,会怎么想她?“郎君对我的匠师等级不服,可去东夷府、郡署击鼓申诉。”
司马韬眼底微缩,这竖婢没提荆棘坡的战绩,果然精明!“哼,匠师的事情,公不公正与我何干?大伙听明白了吧,王匠师承认我和她是这么结下怨的。她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我就算当着满城人给她认错也是不够的,她盼着我被兵曹罚三个月力役,她知道我的志向是去战场杀敌挣功!所以……王匠师,你真的是惧怕那颗人头么?你究竟是气愤我揭穿你不配为船匠师,还是对我久怀忿疾,觉得敌兵不该死在我手里?”
周围百姓注目王葛,已经有人露出愤怒。
邹娘子气得喘气都粗了,可王葛紧抓她手、一根手指始终在她腕间轻点,她不能不忍。
王葛:“按司马郎君的说法,你当时质疑我船匠师的本事,不是替其余船匠师觉得不公,难道……是为死掉的扬州叛军、为砸毁的敌船愤愤不平?”
“谬论!”
“富春江边,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都定了我的功,凭你也配诋毁?怎么,你要当着这么多人问我立的何功?你明知叛军有余孽,明知我跟会稽郡署立过密契……”
“我怎知你立过什么密契?”
“所以你承认你知道叛军有余孽!”
“司马韬,我作证,你知。”刘清挤进人群,跟王葛并肩,先解释自己来历:“诸位,我跟他同来的辽东郡,是他旧识,那天游街认错的八人中也有我。司马韬,你再撒谎,咱们现在就去郡署对质。王匠师,前两天的事,是我愚昧,我向你认错。”
他稍上前一步,低声告诫:“密契之事不要在这提了,百姓之中难免混有谍人,惩治了司马韬,对你也会不利……主要是不值。”
“刘郎君很会说话。”
“识时务罢了。”
王葛歪着头,刘清赶紧让开位置。她朝他一笑,确实有眼力。“司马郎君,这回我能走了么?”
从刘清出现才几个呼吸的工夫,司马韬眼都红了,气得额侧青筋跳着。“王匠师,你,真的是惧怕那颗人头么?”
完了!刘清知道他什么都阻挡不了了。他大父曾任司隶校尉,在司马韬拦住王葛的时候,他就隐在人群中观察王葛,两次败于她手,他哪敢再轻视对方。然后,他注意到她摸袖管的动作,袖管中似乎有个长方轮廓,是什么器物,让她和司马韬争论的时候摸索?
刘清再分析王葛的话,她说……富春江边,司马道继定下她的功……这说明司马道继在富春江边,跟她会过面?司马道继那等卓越俊才,行事从不按照常规,如果被他欣赏,刘清怀疑,王葛或许还有个身份,她,是司隶徒兵!
所以念在多年友情,他不想司马韬陷入牢狱之灾,可惜,晚了。
确实晚了。
王葛眼神变厉。
司马韬咬牙切齿,将刚才的质问变了几个字:“你,是对敌兵之死不忍,才对我生出忿疾,对么?”
什么?!听清这话的百姓瞬间怒视王葛,看她怎么回。对敌兵仁慈者,人得而诛之!
第307章 292 司马韬入狱
“你才杀几个敌兵,敢对我咆哮?”王葛拿出全身气势,先把场面震住:“我在会稽山对敌一众叛匪时,你还在山里打野兔呢!司马韬,我现在以司隶徒兵身份缉捕你,你明知我一定跟会稽郡签了兵械密契,却一而再、再而三激我讲出立契机密,是何居心?我没上当反被你诬蔑……”
“谁诬蔑谁?”
“朝廷公文会说明一切,你有命等,不用急!”王葛将司隶徒兵的铜牌竖起,看着对方的脸色急剧变白。“你只杀一敌,就宣扬的满城皆知,还妄图陷我于不忠不义?司马韬,不妨告诉你,你派出的那些劫叛兵囚车的市井无赖,已经被活捉押往司州严审!”
劫叛兵?无数惊恨交集的目光让司马韬慌了,实际上看到司隶徒兵的铜牌时,他心神就彻底乱了。“我、我没让他们……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没让他们?就是承认那些人受你指使了,不打自招!邹散吏,刘郎君,烦请助我拿下他!是不是冤枉的,到了司州狱自会招出实情。无关百姓散开!”
辽东郡署的狱犴位置跟县署相同,也在廷北。区别的是,这里是地牢,由若干地坑组成,深数丈,关押的尽是谍人、俘虏,基本都不会关太久,要么押往司州,要么处死或遭不住拷打死在刑室。
即便这样,犯人也是满的。司马韬身份特殊,狱吏将一土室腾出来,只关司马韬一人。心高气傲的少年从未想过此生进这种地方,审皇室宗族必须在都城,可知道审理程序是一回事,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多久,是另一回事。
牢门最下头有个递饭食的小窗,不足尺长,狱吏将门用绳捆严,这过程中,刘清一直在看着这个窗。太小了,小的令人恐慌。“邹阿姊,他会关很久么?”
邹娘子心道:确实识时务,说改口就改口了。“咱们先上去。总听到你声音,他更不平静。”
“是。”刘清几步一回头,通道烛盏稀疏,很快就瞧不到关阿韬的位置了。只有“砰砰”的拍门声回响,伴着对方的嘶嚎:“阿清别走,阿清,阿清……”
地牢之上,王葛已跟五官掾商谈完看管司马韬之事。掌管郡狱的官长其实是郡尉,但辽东郡不设郡尉官职,荀郡守又经常不在襄平,因此狱犴事务全由“五官掾”代为掌管。
“劳烦了。”她揖礼送对方。
邹散吏、刘清也揖礼,五官掾冲二人点下头,沿地梯下行。
刘清随邹娘子上前,先揖一礼再道:“王匠师,按司隶署惯例,得由你押送司马韬去都城。”
“是。不过荀郡守归城时日不定,我跟郡署也才立吏契,只能让司马韬暂呆牢里等我半年……一年吧。”
刘清看着王葛远去的背影,感叹她真是算无遗策。他遣人送家书,一来一回辽东正好是这个时限。到时不管谁求情,她都会顺水推舟答应,正好免她带阿韬去都城。
邹娘子回头,见刘清还站在原地,没纠缠的意思,纳闷道:“刘郎君看着挺正气,怎么能跟司马韬那种性子的结友?”
这事桓真跟王葛提过。司马韬虽是皇室宗族,家境并不豪阔,还是庶出,幼年起便不被长辈重视,庶出的兄弟间斗得很厉害。刘清跟他结识后,可怜司马韬总被欺凌,就常把对方接到自己家。多年的感情,两人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谁知道呢。”王葛转了话题:“阿姊,又得劳你跟王书佐转述,我跟刘郎君的怨已解,若他还滞留襄平就不关我的事了。”
“好。不过司隶徒兵的事,我估计现在功曹史已知道了。”
王葛一笑:“阿姊以为我忧心此事?”
不然呢?难道找王书佐,真的仅为免除刘郎君力役的事?
王葛低言:“司隶徒兵跟寻常吏不同,尤其在边郡。功曹史、王书佐都如此照顾我,我岂能隐瞒?晚说不如早说,择日不如撞日,我还要谢司马韬呢。”
邹娘子惊诧的神情彻底凝固,是啊,细想很有道理呢。
二人在吏舍前分道。
庭院寂静,王葛把工具、木料搬在院当中,先在地上把活塞风箱的模图画好。只要有功劳,她怕什么司隶徒兵暴露啊。说难听些,倘若司马韬立的功大过她,就算她亮出徒兵身份,也很快出现有地位的人为对方担保将其放出。
王葛不知司州城市的铁匠肆使用的吹火器是何形制,之前在会稽山她问过铁匠考生,对方打铁用的鼓风器是牛皮橐。前世王南行在农村呆过,见到风箱时,因一时兴趣查阅了资料,确信它出现的年代在唐朝或宋朝。
风箱跟皮橐的原理区别,就是进风口是双向的。而哪怕多个皮橐并用,进风也是单向的。
她见过拆解的风箱,凭记忆制出来不难,难的是组装方式,她必须使用榫卯拼接,榫卯技能是她的弱项。
所以要把拆解图画出来,一次次制模,组模。她不必考虑用什么木料最适合,只需把原理呈现,剩下的事就归专业匠师了。归灶匠师、铁匠师,还是有专门的鼓风匠师?
段娘子、邹娘子进院后,恰好看到王葛皱眉摇头的样子。
邹娘子轻咳。
她赶紧起身揖礼。
段娘子感兴趣的看着地面:“你申报的郡比试已批准,明日在城门、各亭驿公布。”
“这么快,谢功曹史!”王葛喜出望外,太好了,她自信一定能夺得头名。
“木匠师改良灶具罕有,今年木匠大类的『辽东大匠』称号,就定在这场比试里。”
“喔!”王葛激动的双下巴都挤出来了。在山阴县时,她有幸参加过一场“会稽大匠”考核,知道得“大匠”称号可抵两次郡竞逐赛首名。“谢功曹史!”
段娘子摆手:“看来你知道此称号的作用,那就别浪费。”
“功曹史放心,我要改良的是吹火器……”
“我信你,不用跟我解释。邹娘子瞅,这是模图?一块块的,你能看明白么?”
邹娘子抿嘴笑:“画得应是木板,怎么长满齿呢?”
王葛解释:“齿代表拼接的榫头和槽。我见过铁匠用的鼓风橐,必须一拉开、一压,才能吹一次火,我制的风箱不同,拉的时候吹一次火,推的时候也能吹一次。”
不是灶具么?怎么扯到冶铁技术上了?段娘子蹲下:“阿葛,来,仔细给阿姊讲讲。”
狱犴(àn):指牢狱。
五官掾(yuàn):郡级属吏,无固定职务,各曹缺人时,都可由五官掾代为掌职。
橐(tuó):古代的鼓风吹火器。
今日立秋。
襄平街头,犹绿的树叶毫无征兆便脱离桠枝,顺风斜飘。傅峻个子高,伸手夹住,他后方,卞眈打量一眼好友的举动,又重新看苫盖下的货物。
卖马具的极多,金制、银、铜、贝、木刻的均有。他们刚从昌黎郡来,相比较,辽东郡太繁荣了。可惜不像来平州前想的物价贱,打磨精细的马具,跟会稽郡马市的卖价相差无几。
傅峻往回走,拿过卞眈看中的银制攀胸,坠的每片“珂”饰均为铜制。白银片片晶莹,打造成银杏叶式,镶在一块块正方形的皮革上;黄铜沉甸,珂的图案是双面的,正面为蓬勃树冠,反面为祥云、流苏组合。“嗯,确实不错。”
卞眈咧开大嘴笑。
傅峻瞪好友一眼,没办法,两人把剩下的钱凑了凑,再搭上两双皮靴,总算把这套攀胸买下来了。
继续前行,街两边卖猪、禽的多起来,因扫粪勤,气味不算臭。令俩少年好奇的是,辽东郡的鸡奇丑无比,羽毛稀疏,尤其公鸡,每只都跟犯疯病一样,见人靠近就啄。
紧接着,傅峻找到原因了。每处卖禽的摊位都有装羽毛的筐篓,他问商人:“鸡羽也能单卖?”
“当然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多预备些吧,明天就涨价。”
“谁家买鸡……毛?”卞眈赶紧捂自己嘴,他可没骂人的意思。“呀,阿峻,我看到刘清了。”
刘清抱着药盒,听到喊他的声音这么熟悉呢,回过头,惊喜!“阿峻、阿眈,你们怎么也来襄平了?何时来的?”
三人到僻静处说话。
卞眈:“是我阿父捎信给我,官家许各郡勇夫来边郡,凭战功大小赢取少年护军名额,不必经过准护军那步了。”
傅峻进一步解释:“若功劳足够高,还可以直接进司州护军营!”
刘清苦笑:“军功哪有那么好挣。”
傅峻:“是啊。好挣的话,那些经考核入选的准护军岂不成了笑话。阿清,你来多久了?自己来的?”
“到襄平一个月了。和司马韬同来的,早知朝廷鼓励我等,何须费力找天工匠师。”
二人都看出刘清脸色不对,卞眈问:“司马韬……在哪?”
“离这不远,牢里。”刘清把对方如何跟王葛结怨的事简单述说,然后道:“王匠师没针对他,是没闲心针对他。五官掾许我每五天见司马韬一次。”
卞眈拍着刘清肩头,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傅峻向来看不惯司马韬,直言:“哼,他自己招祸取咎,活该!阿清,你不要再为这种人陪在襄平,不值。这两年多关键啊,得多为自己想想。对了,你知道功勋令么?”
“嗯。”刘清竖起四指。
卞眈纠正:“不是四年,五年后核算功勋总数。”
刘清爽朗而笑:“我意思是,我已有四个功勋数。”
傅峻二人瞠目结舌,比听到司马韬坐牢还惊诧。“怎么挣的?快讲讲!”
“哈哈,快午时了,走,随我去吏舍,咱们边走边说。”
乡兵挣功勋值有两种方法。
一是杀敌功勋。除了杀人数量,被杀者在敌方的地位也决定功勋数多少。刘清第一个功勋数,杀的是一斥候兵,等同普通谍人,活捉可兑换二点,首级兑换一点。
二是护卫功勋。由官署派遣,去护卫有功之士,挡暗杀、挡横祸都可折算功勋数。如果被护卫者建立功勋,不论功勋大小,刘清均可按次数领到对应的功勋数。
傅峻眉头都拧出疙瘩了,不敢相信道:“所以,你现在是木匠师王葛的护卫?”
“嗯。”
“街上的鸡各个秃羽,羽毛竟都涨价,是因为她制的风箱在推广,风箱要用公鸡羽做密封?辽东郡把风箱报去朝廷,不论能折算多少功勋,但你的一点功勋数是绝对能算上的?”
刘清接连点头:“对。她在郡级比试中得到『辽东大匠』称号后,紧接着又参加一场改良农械的比试,再得首名。改的是喷药柜,郡署又将此农械报往都城。也是这次比试后,有谍人跟踪她被我发现,我怕还有别的谍人潜藏周围,没莽撞对峙,报给了巡兵。”
卞眈感叹:“这不比去前线杀敌挣功勋快啊!”
“起初保护她,是那天她跟司马韬起争执时,我察觉到百姓中隐有谍人。功曹、兵曹均觉得我谨慎,允我此任务,我确实没想到几天内就挣到了三个功勋数,加上兵曹把之前杀敌的功劳返算给我,所以是四个功勋数。哈哈。”
张狂样!傅峻二人都狠捶他一下。
刘清越感激王葛,越自觉羞愧。他肃容道:“在匠技上,王匠师屡有奇思妙想,为人处事上,她恩怨分明,磊落远胜寻常儿郎。司马韬几次害她,幸好没得逞!”说到最后,对昔日友情更添厌恶。他现在已不是为司马韬留在襄平,而是一次次想见识王葛到底还能制出什么奇物。
傅峻羡慕道:“你二人多好啊,你大父曾任司隶校尉,阿眈的阿父是现司隶校尉,对付谍人,你们最擅长。你抱的什么,一直抱这么紧?”
刘清:“药盒,里面是硫磺。”
卞眈:“外伤至恶疮时,可用硫磺。阿清你……”他边说边上下打量对方,咋看也不像有疾。
到郡署了,三人暂不闲聊,刘清带二人去吏署,由职吏登记、更换常住身份,并告诉他们,两天后外郡乡兵在县署集中报名,由郡兵带领去不咸山防戍营,报名时间一天,隔日就起程。
话分两头。
午初,惊蛰木匠肆。
王葛削好了两堆木条,木料分别为杉木、松木。
前世她学制火折子时,查阅到北宋陶谷所著的《清异录》中,提过一种叫“引火奴”的取火器,后来也叫“火寸条”。制法是将杉木削成细条,染硫磺,其遇火星就燃,夜中有急时使用。
再晚的年代,就是元末明初的陶宗仪着的《辍耕录》,记载了一种叫“发烛”的取火器,制法是把松木削成薄如纸的小片,用硫磺涂在顶端。
这两种取火器不能像火折子似的随时吹燃,但它们比寻常引燃物易燃数倍,可以说,相当于火柴的前身。
火折子难制,军中卒长都无法配备,何况普通兵卒。但王葛想制火寸条,可不仅是为了在军中、普通百姓家推广,她就是觉得硫磺仅用来做药,被道士炼丹,太可惜了。
此物易燃的特性,也应被推广。
攀胸:和“珂”一样,都是马饰品。
第309章 294 心境
研制“火寸条”已经报过郡署,况且硫磺易燃,所以主管匠吏允许王葛把木料带走。
随王葛声名传扬,每天除邹娘子、刘清护送她来往匠肆,另有两名勇夫跟随。
田勇夫为本地人。
段勇夫是挹娄族的,来历有些好笑。他少年时被段娘子俘虏,让段娘子揍的没脾气后便降了,从此忠心耿耿,立过不少功劳。落户襄平期间,他因崇敬心中的女勇士改为了汉姓“段”,段娘子知道后又揍了他一顿。
路上,王葛察觉邹娘子心事重重,到达城门口排队进城时,对方眉头锁得更紧。
一定还是邹郎君的事。邹娘子的阿弟在县署任职吏,前段时间外出办事,为了多挣一天差补,都到县郊了,不回公廨,投宿在县郊一农家,然后惹出场闹剧。
此事在襄平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是邹郎君能不能再任职吏的事了,他早已成家,按大晋律,平民不能纳妾。
邹娘子很果断,先让阿弟辞去了职吏,大概邹郎君知道不辞不行,听从了。接下来,邹娘子让阿弟报官,别私下跟那家人纠缠,这种事他找不着证人,告状那家人也没啥物证,让官府查就是了。
后来发生什么,王葛不知,不过看对方烦成这样,估计邹郎君又惹事了。
队伍徐徐前移,她等邹娘子并肩后,轻拉手,关怀道:“阿姊有何心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邹娘子脸上泛起悲苦,眼神中又带着抹决然,她低语:“有些事啊,明知道不对劲,可恨被蠢人拖累,怎么都逃不开。”
“阿姊,你想不想去会稽郡看看?”
“什么?”
“会稽郡踱衣县,我的家乡,那里的冬天也漫山青翠,到处是挺拔的竹子,环山的江河,过两年阿姊跟我走吧。”
邹娘子的愁尽管没散,但她还是挤出欣慰的笑。
就在这时,一郎君脚步生风的从队伍后方过来,刘清站在邹娘子后面,伸兵械格挡。“干什么?”
“我找……”这郎君指下邹娘子,气息急促得恳求:“阿姊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