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得先凿粗坯。要求是……两个木片上、下坠连,每个雕琢图案的木片,只能似铜钱大。
评选的标准只有一个:精巧。
比试时限:上午巳初至明日下午酉初(十六个时辰)。
材料木块尺寸相同,都为正方体,边沿长度三寸(7.26厘米)。
注意的是,“风”、“雷”木块均要制成上、下坠连,非把风、雷相连。
下午再制“雷”,将其搁置一旁。
锯“风”字木块。随意择一面即可,锯深度两寸,留一寸。因下方基座还连在一起,撤出锯后,左上、右上的痕缝很紧。
不用管木屑。把木块颠倒过来,用刻刀的尖在一寸基座上轻轻画,画出要雕刻的图案。
基座左、基座右的图案一模一样,全为扁菱形。两个扁菱形连接左上、右上的方式,是两个短立柱。立柱标准为长、宽、厚皆一分距。厚度当然标注不出来,心里有数就行。
把木块正过来目测,也对称,重新颠倒。
左边扁菱形最右边的长菱角,和右边扁菱形最左边的长菱角,重迭一半。
重迭的这一半,就是上、下坠连的机巧。
所以先雕刻基座。
按照画的菱形边沿凿,方式为从上至下、由表至里。工具先用三分距宽的平凿,再用一分距的窄平凿。因为扁菱形的宽度、厚度就是一分距。
但是!重迭的菱角部分,厚度为二分距余,必须余出厚度,一是要修整、二是将它们分离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有木屑损耗。
两个扁菱形各自的四条线段都凿出来后(立柱穿插位置不要凿),换工具“针凿”。将重迭的菱形线段一点点剥离。剥离之前,先将它们重迭的“小菱形”部位,抠除。
“呼。”这次吹去木屑,两个扁菱形就跟孪生锁链一样,环扣。换窄平凿,开始凿除立柱周围的多余材料,也就是菱形基座和被锯开的左、右木块的连接部分。
全凿掉,只留下立柱。
两个立柱,上连各自基座的中间,下连各扁菱形的尖尖位置。
重新换回针凿,将立柱穿入菱尖的孔眼处一点点打磨。
打磨……吹木屑……
打磨……吹木屑……
突然,在她未吹的时候,一阵小风吹到木料上,吓王葛一跳。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牵着个也就五岁大的男童,站她右侧后边。帮她吹木屑的是小童。
王葛晃一下手里的针凿(针尖冲自己),示意俩孩子不要靠太近。
女童生气的戳一下小童脑袋,小童应是她阿弟,二人快步离开。这俩孩子的衣裳是葛布料,介于细葛、粗葛之间,这种布料昂贵,通常为庶族所穿(庶族不允许穿帛、穿细葛)。
王葛左右略一打量,制作区的通道中,有不少这种穿着的少年或童子。
都是彭氏族人?
难怪匠师不参加这种竞逐赛,制器时平白无故被巡吏之外的人打扰,这叫啥事?
巡吏恰好报时:“午初。”
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王葛抓抓头痒,继续。
针凿将左边的立柱与菱尖孔眼分离后,换手,继续打磨右边的立柱和菱尖。
“她能用……唔!”小童不知道啥时候又溜达回来了,见王葛左手也能制器,刚刚讶异出声,被他阿姊捂住了嘴,又一次拽走。
唉……王葛此时真有种卖艺的不适感。但转念一想,彭氏有钱,自己这些人又图财,既然来参赛,相当于自愿卖艺,莫矫情了。
午正时刻,两个立柱都打磨好了,目测比对,标准相等。
吹走凳面的所有木屑,王葛提起两个木块,将刚才分离的菱形重迭部位下移。然后左手一个木块,右手一个。
松右手。
此木块垂落,被上、下相扣的俩菱形吊住,晃晃悠悠。
这种坠连,算得上机巧吗?
怎么不算呢。
其实此方法,也属于整木雕琢活动链扣的基本功,只不过把环链形式,换成了菱形链。
接下来就是将两个木块先雕出圆环形状的外、内轮廓。此步骤叫雕粗坯。
外圆环横截面的宽度、厚度皆为一分距,此环虽整体环成圆,但横截面的上、下是平的,非拱形。拱形耗时。
这个时候,女童拽着阿弟出来制作棚,训道:“你不要总干扰准匠师。再乱说话,我不带你进去了。”
“嘻,我想让她把阿姊和我雕刻进去。”
“比试规则都定了,岂能你想怎样就怎样?”
“哼,她一看就穷,呆会儿我跟她说,若按我说的做,我就能让她得首名,她能拒绝?”
下午未初,竹区五院。
庭院的制作区刚好坐满。胡匠娘旁边是孟娘子,她问:“这次竞逐赛,孟娘子怎么也没报名?”
孟娘子少见的没有笑脸:“胡娘子不也没报?”
胡匠娘傲然的挺直腰背,其实是在跟所有人说:“但凡自信能考上匠师者,谁去参加那种向商贾屈身的比试?”
一直住这庭院的匠娘们都没搭话,这话在讽刺谁?王葛呗。胡匠娘心眼真小,还为上次没借着木块的事情和王葛斗气呢。不过胡匠娘的话也没错,商贾地位低是众所周知的事。
就拿报名人数来说,上次的竞逐赛,人人都争着报,这次嘛,是好容易凑足了百人。
永兴县的武匠娘笑起来挺讨喜:“听说商贾得给官署匠肆缴纳好多钱、粮,还得自行提供匠肆场地、工具材料,才有资格举行竞逐赛。官署都允许这种比试存在,就不会有碍准匠师的声名。我家中还算富裕,若是跟王准匠师一样家贫,或许也要去比试。”
鄞县的两个匠娘,有个冷笑一声。
胡匠娘正盯着每个人的反应呢,立即问:“苗娘子何故这样笑?”快说说,是不是也瞧不起王葛?
“啊?我没笑,我脸抽筋。”
鄞县的另个匠娘没憋住,扑哧一笑。
申初时刻。
王葛将上、下两个木片的粗坯凿成,均为外环套内环。
“上木片”的内环是实心的,描述“风”意的图案就要雕琢在此位置。它的直径已经跟五铢钱一样,但比铜钱身厚,因为雕刻的要点是做减法。
现在且叫它为“木钱”。
木钱相当于是独立的,利用钱身下方的立柱,穿过外环和“上菱形链”相连。因穿过外环时,立柱与孔眼之间也用针凿打磨出通透到底的间距,所以木钱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
当然,把住它的外环、旋转木钱的同时,坠着的俩菱形框、下木片也跟着旋转。
“下木片”的整体,在没雕琢图案时,跟上木片整体几乎是一样的,也分外环和木钱。
这个木钱,且叫它为“次木钱”。
“次木钱”和“木钱”唯一的不同,就是次木钱利用“顶端”的立柱穿过外环,和“下菱形链”相连。次木钱也可自由旋转。
开始雕“风”意图案。
图案要令人一目了然的感觉到刮风,小风是风,狂风也是风。那当然要显示出刮狂风。
先雕“次木钱”。
“等等!”
王葛深呼吸一下,侧转头,唤她的果然还是彭家姊弟。
男童更凑近,下颌一扬,说道:“只要你把我和我阿姊刻到画里,我就让你得首、得前十名如何?”
女童可见的松口气,阿弟总算懂事一回。求大父在前十名里,腾出个名额给此准匠师,或许能求来。至于首名?呵,莫说首名了,就是前三,大父也要跟察验匠吏商议,说不定,最终还是得听匠吏的。
按这次的竞逐赛规则,王葛回彭氏族人的话,只要不喧哗,不算违规。可她不想说话,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男童欢喜,临走时不放心的撂下威胁:“你若骗我,哼。”
王葛摇下头,哪会跟小孩子幼稚的举止计较,况且原本就要在次木钱上雕刻人物。
仍是先用刀尖轻轻勾勒图案:一个女童背着男童,二人的头发、衣裳都被吹的向前,尤其女童的裙!二人明显想赶紧跑回家,风也助二人的跑势,他们表情都充满对狂风的惊讶。但女童的惊讶偏向于害怕,男童偏向于兴奋。且男童仰头朝天看,左手勾着女童的脖颈、右手朝天抓取。
绘图完毕,满意后,推刀,雕刻。
采取浅浮雕。
一个木雕师,对空间感的把握一定要强,这是种天赋,后期可以增强,但绝不能没有。天赋强弱,决定着图案灵性的强弱。
小木料雕刻,刻刀的刀刃一定要薄,现在的下刀,是先将绘图雕出来,留出最后精细雕的余地即可。
也就是前面提过的做减法。
别看就在铜钱大小的地方雕刻,想将人物、衣裳、发丝都刻的活灵活现,其实是很耗时间与精力的。
天黑了。
每个制作区都挂了烛笼。
这家木匠肆就叫彭氏匠肆,几个制作棚都是用厚毡围了四周,无顶。王葛觉得眼累时,就抬头望星空。
真好啊,穿越到古代有个好处,就是能看清满天那么多星。不知道家人都睡了吗?苇亭的星星和她看到的一样吗?
王二郎把水缸打满了,刚要盖上竹盖,被水中倒映的星影晃了眼。然后他趴低了,瞧着水里的星影,咋好像也够不着似的?
突然,他赶紧盖上缸盖,抬头,星星还是长在天上好看,长在水缸里,越瞅显得水越黑,瞅时间长了怪吓人。
轻轻回屋,王大郎不放心的叫了句:“二弟?”
“是我。”王二温声而回,踢一下王禾劈叉的长腿:“挡道!”
王禾嘟囔翻身,缩脚,习惯了。
这个屋本来就小,现在睡着王大郎兄弟、王禾、王蓬、王荇五个人。王菽和王艾都在主屋睡。
王二郎躺下,想着傍晚时虎头转述的案情,一时半会睡不着。
俩兄弟挨的近,王大郎轻声问:“咋了?有事就跟我说。”
“我在想贾太公的病。”
“贾太公是仁善长者,唉……”可惜这次,老人家怕是撑不过去了。贾地主家若被伪善的贾风争上族长位,村里好些事都得变了。比方去野山伐竹的道,如果地主家占道收钱咋整?那是人家开出来的山路,不让村民过,村民也没办法。
再比如寿石坡,村里孩子都能去坡上拾羊粪,拔野菜,摘野果,这些全是贾太公为照顾村民立的规矩。若贾风当了家,寿石坡还能上吗?不让上,人家也占理。
王二郎声音再小,问道:“我还在想那个淹死的,是不是鼠大郎?大兄,你说人淹死时,是先死了好,还是淹死好?哪样少遭罪?”
“啧,为啥琢磨这个?”
“我、突然琢磨的。算了,睡吧。”如果活活溺死遭罪,他希望前世阿菽在落河前就……
王二郎悄悄抹泪。阿菽,他前世的女儿,即使重生,他前世的女儿到底是被人害死了。明明是一个阿菽,可他心里始终觉得她们是两个女娘,哪个都是心头肉。
到底谁害的她?他知道自己忘了不少事情,他要好好想想。前世稀里胡涂,希望今生能报此深仇。
可是他连前世时贾太公啥时候病死的,都想不起来了。也是这个时候吗?
亥初三刻。
石鼓吏敲着刁斗,沿土道巡夜,报着二更时辰。整个苇亭,只有亭庖厨还有亮光。釜中煮着菽,桓真攥着根柴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着灶火,回想着鱼案线索。
一个人再贪财,也不会把铜钱藏进肚子里。而且说句难听话,似鼠大郎这样的贫寒百姓,哪来的铜钱?
主家赏的?
贾氏族人太多了,一个铜钱的赏,如何追查?再者,真有过这种赏又怎样,怎么证明此铜钱是赏的铜钱?怎么证明赏铜钱的贾家人就是凶手?
所以死者腹中有铜钱的事,至今仍只有任亭长和他知道。
不过此案也不能说完全没推进。
据几个佃农说,鼠大郎在贾家不种地,只管伐薪砍竹,除了雨雪天,每日都进野山,无论上山、回村,均要经过野山河。再依据死者胃中的糠食,基本能断定,就是贾家长房的佃农。因为佃农们向亭吏诉苦,贾地主家只有长房往佃户的吃食里搀糠。
铜钱……铜钱……鼠大郎吞掉铜钱,是一种主动的防备手段?还是被人害时,仓惶中不得已吞掉铜钱,期盼死后能有机会证明他是枉死的,不是失足落水?
两者乍听没区别,其实不然。倘若是第一个原因,说明铜钱能成为有力的破案线索。后一种原因的话,此案就更棘手了。
次日,山阴县,彭氏匠肆。
五更时刻一到,竞逐赛的准匠师们就起了,按巡吏引导,吃早食、如厕一次,回制作区。
天才微亮,王葛先把所有工具磨利,再次确定制作步骤无错。开始锯木,先将刻着“雷”字的木块锯为两半。
两块木料各为正方,但厚度减半。把一块木料暂时搁置一旁,这块木料留着做外框。
手中拿的,再次锯为两半。这两块木料的尺寸就变成:横长仍为三寸,竖长与厚度均为一寸半(3.63厘米)。它们的竖长较五铢钱,各余出二分半有余(0.63厘米)。
三寸横长无用,锯成竖长的标准即可。
再锯掉多余的厚度。五铢钱的币厚不足一分距,雕刻“木钱”的厚度,二分距。比昨日刻“风”的木钱厚。
仍是不着急图案,先将两个木钱的轮廓雕琢出来。这回采取的是卡槽样式,即“次木钱”一圈外沿都凸起(相当于榫头),能卡在“木钱”四周的凹槽里。
雕圆形外廓,王葛习惯由下至上推凿。肯定要先雕“木钱”,确定凹槽的深度、宽度。
彭氏姊弟又来了,男童低声问王葛:“你刻新的了,昨天的是不是已经刻好了?”
王葛“嗯”一声,对女童示意,她要专心雕刻。
女童拉阿弟走,被男童生气挣脱。“我就看一眼!你要不给我看,我还来捣乱。”
王葛冷眼看他,熊孩子,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捣乱。她再示意工具伤人,谁知小童不怕反笑,叉着腰道:“我不信你敢伤我?”
他阿姊嫌丢脸,小声训斥:“你不走是吧,我走,我也再不跟你一起来了。”
“哎?阿姊等我。”
他阿姊等没等他,王葛不知道,但自此后,小童再未出现过。
王葛放下平凿,换针凿,一点点刮木屑,打磨凹槽。
再说那姊弟二人跑出制作棚后,小童正好看到大父、阿父、伯父、叔父几个都在休息区。唯大父跟匠吏坐的近,正和匠吏说话。
女童懂事的收敛步伐,温顺的坐到阿父后方。
小童则蹭着阿父,悄声告状,说有个跟阿姊差不多年纪的匠娘,拿刻刀吓唬他。
彭三郎君不在意的一笑:“知道了。”
“阿父不为我报仇?”
“你想咋报仇?”
“淘汰她。”
彭三郎君一副为难模样:“阿父说了不算。”
“那我找大父。”
“回来!到时再说。”彭三郎君一把将儿郎扯回来。这孩子啊,远不如他阿姊懂事。此回竞逐赛,彭家人确实能挑选出中意的一百件器物,但前十名次,仍是察验匠吏说了算。
再者,选谁、不选谁,对彭家一点也不重要,自家要那么多木制挂件有何用?还不是寻个由头,借机向官署捐资,买一个船肆名额。这节骨眼上,岂容小儿招惹是非!
下午,未初时刻。
程霜返回苇亭。将临水亭吏向佃户、贾舍村村民打听的各消息转述桓真。
“鼠大郎失踪前,每日都进野山,没有闲过。失踪的当天也进野山了,虽然没和别人结伙而行,但有人、也有贾舍村村民作证,确实看见过鼠大郎。”
“近几年鼠大郎没有偷过粮,也没跟任何人结怨。”
“贾家长房、包括贾风的独子,都很吝啬,没有佃农赞长房仁善,别的主家有时多给佃户口粮、或寒衣,可贾家长房从没赏过佃农。”
“咳……还得到个没啥关系的消息,亭长还记得去年落井的贾芹么?”
桓真眉头微皱:“记得。”此案已结,不可能翻出纰漏。
“有佃农说,贾芹跟贾风的独子贾蔚相貌有些像。”
“啧!”桓真一扬眉,立即想到除夕夜里给铁雷的银带钩。贾芹之母卫氏,在亡夫的坟堆旁挖了个深坑,把一对银带钩藏于内。此妇又恶又蠢,为了掩饰,拔了草栽在坑上。草根都断了,很快枯黄。
至于袁彦叔是怎么发现、何时把银带钩刨走的,桓真不知。袁彦叔把银带钩给他时,只说在哪个地方刨出来的,其余没提,桓真就没问。
对于难题,桓真喜欢自己思索、解开,不想通过别人的口。
申初时刻。
起风了,黄土欲将天地融为一色。
王二郎正在栽种萝卜,稍微一抬眼,眼里就被吹进土粒。王蓬把手搭在额头,一边过来一边喊:“二叔,你听周围的草,像不像在说话?”
“说些啥?”王二郎用胳膊蹭掉侄儿脸上的泥,知道阿蓬胆小,风吹草动声大了,就觉得草窝里躲着什么。
王蓬跟二叔挨近后,不再胆怯。“它们说,哗啦啦哗啦啦,嘻。”
“哗啦啦?哈哈,学你尿被褥的动静?”
“不是、不是。”王蓬乐的前仰后合,“它们是学我大母晃钱袋子的动静。”
“哎哟你可小声些吧。”王二轻轻揍侄儿腚一下子,“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见,更别让你大母听见。”听见了不得整日琢磨着藏钱呀。
“记住了。”
“唉,我记得以前有人说,在野山听到风吹竹叶,竹叶摇晃,全是钱的动静。结果怎样?还不是有人信了。”
“啊?然后哩?”
“然后……”
然后?王二郎怔住,不对!这件讹传是前世的事!不是今世!
第185章 179 憋屈
那个讹传,现在觉得可笑,当时他却和其他佃农一样相信了。最初是谁先乱传的?
王二郎眉毛拧的快左右互换了,也没想起来。算了,风更大,他也胆小,赶紧背着侄儿跑回家,俩人一路傻乐,吃了满嘴的尘土。
山阴县同样骤起大风。
彭氏匠肆的九处制作棚,虽都是用毡墙围建的,但内、外都用木架抵起,非常牢固。大风天更要小心火烛,每个制作棚四角各加两辆喷水柜车,都注满了水。
诸匠吏对彭贾人大加赞赏。
酉初时刻。
竞逐赛结束。
看出此次比试没上次在福履匠肆时受重视了,每个制作棚的察验匠吏只有一人,外加一彭氏族人。
但验器时间不慢,反而很迅速。
每个制作棚一百准匠师,十排制作区、每排十人。
每个横排,匠吏只走一遍,只留取一件器物,其余九人淘汰离场。
唯有主察验匠吏的名额多十人,正好凑足前百名额。
这过程中,察验匠吏沉默不言,凡被彭氏族人中意、驻足询问的器物,基本就是被留取的。
倘若一排里的十个准匠师,所制器物都精巧,仍淘汰九人。
这种评选方法仅对最终的“首名”没妨碍。
准匠师们辛辛苦苦两天,因商贾的喜好被淘汰也就罢了,可恶的是,有的器物彭氏族人都没拿起来细看!这也太轻视了,谁无怨言?谁不生气?
淘汰的准匠师们离开彭氏匠肆后,愤怒而啐:以后再不参加商贾举办的竞逐赛了,简直蔑视匠人至极!
轮到王葛了,跟在察验匠吏身边的,正是男童的阿父彭三郎。此人驻足,见王葛年纪这么小,顿时想起儿郎告状的话。
王葛脸上脏的都快瞧不清模样了,衣着也脏旧,一打量就知出身贫苦。
“不错。”彭三郎拿起“风”意木坠,敷衍夸赞,底下的“次木钱”都没离开工具凳,就又放下了。
儿郎不懂事,他将小匠娘选入前百名,令她得些赏钱,算作弥补吧。
察验匠吏对王葛点头:“过。”
这就留取了?
王葛满腹的解说草稿没用上,头一次觉得赢也憋屈,因为彭氏郎君根本没直视她雕刻的木器。
她这一横排,其余九人更憋屈。排在她左手侧的最最憋屈!匠吏和彭三郎大步而过,依次撂话:“离场、离场、离场。”
然后就去后面一排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百件器物择取完毕。
更无语的来了。除了主察验匠吏所在的制作棚择两件器物,其余八个棚里,只选一件。选出来的,定为前十。
现在每排只站着一个准匠师,王葛在倒数第三排。彭三郎跟察验匠吏走到王葛前头那人跟前,一停。
王葛知道自己没机会了。
果然,彭三郎拿起那人制的木器,含笑点头:“不错。”
察验匠吏都懒得往后走了,直接喊:“其余人离场!”
王葛经过彭三郎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早候着她的目光。彭三郎自觉他的眼神摆的很到位,白摆了,王葛没深看。
彭家人、包括彭三郎的阿父彭贾人,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察验规则突然更改!改的更草率!原本前十名额,由察验匠吏评定,改为只有“首名”由匠吏定。
从第二名至一百名,彭家人说了算。
那彭三郎就不客气了,这小匠娘吓唬过他儿郎,他大度不计较,选她入前百足够补偿,就休想再进前十了。
而且,他特意选她前头的那个准匠师。这种居高临下、能轻易左右他人命运的感觉,真好啊!
入夜,戌初。
天气不好,将苇亭的黄昏刮成黑夜,黑夜刮成黄昏。
茅草屋吹的到处都响,王蓬睡不着,侧身问王荇:“阿弟不怕吗?”
王荇都快睡着了,迷糊翻身,小手搭在王蓬的手臂上,轻拍:“二兄别怕,有我哩。”
王蓬眼睛瞬间晶莹亮泽,他真的不怕了。
王二郎挪一挪,挨近大兄,侧过身。
王大郎轻笑出声。
“嘿,大兄没睡。”
“嗯。你小时候就怕刮大风。”
“小时候,我小……时候?嗷……”王二郎怪啸一声,坐起!
咋了?咋了、咋了?这一嗓子嚎的,王大郎、王禾几个全跟着坐起来,惊问。
“哦……呜……”王二郎嗓子变了调,俩手狠抓头,重重躺下。“没事,虫子咬我腚了。”这一世重生,他睁开眼时就看到野虎扑向长嫂,哪有小时候。
他记得的小时候,是前世、再前世的幼年。
可是不对啊!如果这样的话,这一世他不算重生,应该是附魂啊!
被附魂的这副身体,是王二的身体没错。为啥能被他突然附魂?肯定当时被野虎撞死了。
那被野虎撞死的王二,和他算一个人吗?
如果算一个人,那他就不是活了三世,而是四世!
戌正时刻。
王葛回到林木苑,这一路被风吹的,快能化蛇了。如此恶劣天气,没人在制作区苦练,她敲了十几下院门,使劲喊,孟娘子听到了,跑出来给她开门。“怕你回来,我一直没敢睡。”
“谢孟阿姊。”
孟娘子一愣,欢喜的笑。
二人抵上门后,门板还是被风吹的一咣、一咣。
进来屋,王葛躺进被窝,微微打抖,这啥天气啊,直接把七月刮成了九月。
胡匠娘撑起上半身,隔着苗娘子问:“王小娘子回来了?考得如何?”
“前一百。”
匠娘们习惯晚睡,此刻全都很清醒。王葛连前十都没进啊?不过也正常,匠师也不敢说各项技艺皆精,何况准匠师。
孟娘子:“很不错了。九个人中,只取一个。”
王葛赶紧说“是”。
胡匠娘:“能跟我们讲讲,商贾出钱办的竞逐赛,跟上次你和孟娘子去比试的有何不同吗?前一百名得多少赏?”
王葛没回话。
“王小娘子?王……”
微鼾起。
哼,装睡!胡匠娘无趣的躺下。
此时彭氏一族的几辆牛车也即将返家。
彭三郎随车轻摇,想到今晚的事,郁闷又气愤。
商贾再有钱,也不能使用马车出行,车不能涂漆,帘幔不能用帛,置一个船肆,向官署缴三倍船肆的钱,这些都罢了,可是匠人竞逐赛突然改动规则,非尊重阿父,而是加深商贾、匠人的矛盾!
此招术也太损了!可恨他才琢磨明白,真是憋屈。
今晚一过,这九百准匠师,一半以上都会唾弃自家吧?
哼,唾弃又如何?这九百个废物,有一个能考上匠师吗?
车停稳,最前头的彭贾人下来车后,不忘嘱咐三郎:“这一百件木器,收入器物房,封存。”剩余八百件还留在匠肆里,到时全赏给佃户吧。
商贾之家不允许买“官奴婢”,也就是隶臣、隶妾。彭氏一族再富,只能雇佃户充当奴婢,但这种事不能往外明说。再者,佃户哪能真跟奴婢一样使唤、随意打骂?
前一百名次的木器都交给三郎看管了,彭贾人感叹完商贾不易,等不到儿郎回话,蹙眉问道:“出何事了?”
第186章 180 制扇骨
彭三自知犯了错,低头低语认错,实为辩解:“阿父在匠肆处处受那些低等匠吏的气,准匠师更可恶,一个个拿了赏钱不感恩戴义,还暗中啐骂我彭氏!儿觉得屈辱,上车前,把那些木挂件都扔进废料堆了。现在恐怕……”找不回来了。
竹木里的商贾大多经营木材料、竹材料,每日肆中堆积的废料,在戌时运向固定几个“灰场”,家中缺柴的百姓都候在那拣。这也是一种善行。
“胡涂!”彭贾人暴怒,来不及训子了,赶紧命腿脚快的奴去废料堆找,能找回多少算多少。“等等!拿上钱、多拿!”倘若遇到拣了木器挂件的百姓,用钱赎回。
且不说彭贾人如何处置彭三,且说十几个彭奴分成两拨,一拨跑向灰场,一拨跑向匠肆。匠肆的废料果然清空,等后一拨人也赶到最近的灰场后,震惊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