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物整体就小,幅巾自然更小,需得用自制的细竹针为工具,采用挑二、压二之法编织人字纹。
这道工序费精力、耗眼力,每过一会儿,她就去开竹丝,偶尔试着学老篾匠盲开,导致篾刀切手时有发生,尽管有厚手套保护,还是把王荇几个吓的龇牙咧嘴。
如今杂物屋里堆了一角落的竹刷,也是因为练习制此物,王葛才更深的体会老篾匠的不易。仅凭竹刷技艺为生,确实能饿死。
乡里的篾匠不论年纪,人人会制此物,价格早已经定下来了,只值一个钱。即使这样,买者也要比较好坏,比如竹丝是否劈的细、是否全用的青皮层。更甚的是,百姓买酱、买油时,酱肆、油肆送竹刷!
为啥知道竹刷这么难卖?因为王二郎卖麦子时,捎了些去乡里,又原样、一个不少的捎回来了。
那就打包卖给冯货郎吧。
冯货郎仍是卡着十五日来的,王葛将他引进院,一进来,对方先看到一大堆竹刷,职业素养差点翻脸。
而后,他奇怪的看向旁边,咋还放个食案?
王翁不自在的干咳一声,为了防备货郎今天就来,老人家特意扎了葛巾,跟食案上捕醉仙的打扮一样。王翁先轻轻摁倒捕醉仙,指头一离开,捕醉仙就起来了。再摁,再起。
冯货郎……大步过来。
王荇见大父到现在还不敢使劲拨拉此物,于是他小手合掌,在此物的“大肚”上使劲一搓。
滴溜溜……
一旁的王蓬举臂助威:“头巾冲着谁谁是小狗!”
滴溜溜……最终冲着他自己。
“王匠童,这是何……何物?”冯货郎紧张的用手挡着,生怕此物摔下食案。而靠近后,他眼睛突然发直、结舌!他这才发现,这个怎么转都不倒下的稀罕对象,跟王翁几分相似,幅巾与露出来的头发,都是竹丝制的!极细的竹丝!
王葛笑盈盈解释:“此物形似老者,如何捻转都不倒,所以叫……”
“叫不倒翁?对否?哈哈!好名、好物、顺口、且好寓意啊!”冯货郎抢答完,高兴的锤了自己腿好几下子。
王葛……好吧,那就直接叫不倒翁吧。
“不倒翁……是不错。”桓真和铁风一前一后进来。铁风背负箧笥。
王翁对桓真没啥印象,一是那天晚上灯笼恍惚,二是这少年每天落魄,但有时候落魄的不重样。今日被任溯之逮着绑了个朝天撅,和王家最小的女娘王艾发辫一样。
但王翁和冯货郎一样,都认得铁风,所以冯货郎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时间,院里迎“铁郎君”的、叫“桓阿兄”的、暗骂自己“倒霉”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而后,王翁嫌闹腾,把几个小的全打发到次主屋了。
桓真一下、一下戳着不倒翁,渐渐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道理。不倒翁每次倒下,冯货郎的身板都跟着绷紧一下。
铁风直接问:“老丈,这不倒翁定价多少?”
冯货郎立即不满:“我先跟老丈论价的。老丈,不瞒你,我从未收过如此贵价的器物,今日也只破例这一次。这不倒翁我出……三百个钱,若这位郎君出价高,那我……”
铁风:“三百余一个钱。”
冯货郎话音一转,利利落落:“那我再加九个钱。”
王葛和大父面面相觑……好吓人!差点就在货郎说出“三百个钱”时直接答应了。
铁风:“三百一十一个钱。”
耍人也!冯货郎呼吸明显粗了:“我也再加一个钱!”
铁风:“加八个钱。”
冯货郎脸周的碎发都气飘了:“再加一个!”
铁风:“加八个。”
王翁胳膊肘撞撞孙女,王葛明白,蚊子哼哼般回大父:“三百二十九了。”
桓真戳不倒翁的手微微一滞。这小女娘,算数也挺机敏!
竖夫!冯货郎怒伸食指,咬牙切齿:“最后一次了!再加一个!”
铁风一脸正色,看向王翁:“老丈,不倒翁我只能出到三百二十九个钱,若卖于我,这堆竹刷我全收,一个钱一个,如何?”
冯货郎险些仰倒:“我早欲全收,也一……也、也一个钱一个!”
铁风重重叹气:“罢了,你赢了。”
不多时,冯货郎从王家满载而出,铁风很热心,帮着把三十九个竹刷摆到车里,覆层草席,捆以麻绳。
食盒还是上次七十个钱的价,这样一来,此次总共挣了四百三十九个钱。
货郎一走,王葛立即向桓真、铁风揖礼:“谢桓郎君、铁阿叔相助。”
王翁也已明白,刚才的斗富实则是铁郎君在帮助自家,且更明白,这梳朝天揪的小郎,似是铁郎君的主。
王翁赶紧吩咐王葛给客倒枸杞水。
野山生长的枸杞花,既可烹饭也可煮水,是农门小户待客的好物。王葛来到灶间,看着灶台、墙上、缸上随处可见的竹刷,郁闷摇头。大父和她觉得冯货郎即使贱收竹刷,也不会要那么多,何必自讨没趣?就留出十个自用。
她出来灶间时,铁风守在院门处,箧笥已卸下,搁在食案上。有些不对劲。
果然,大父让她把阿父、虎头都叫出来。
王葛疑惑的进次主屋,王蓬兄妹都睡着了。她悄声说下,扶出阿父,王荇轻轻把门掩上。
桓真已经给王翁揖过礼,现在给王大郎揖礼。行礼之前的少年,不拘形迹;揖礼时,整个人温和敦厚,脏旧吏衣、幼稚发辫也无法掩盖他的英英玉立。
他打开箧笥,里面置笔、墨、砚、简策、刀。
王大郎不视物,看不到阿父已激动的微微发抖,看不到王葛骤然的热泪盈眶,看不到虎头的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桓真对王荇微微一笑,说道:“还记得当日在清河边,你喊的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虽然夫子未直言收你为徒,但他寄嘱托于尺牍,隔千里遣信使将笔墨简策送来,还嘱托我教你,可见夫子那句山高水长,不是随口一说。”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
“阿弟之名?”
“王荇!桓阿兄,我叫王荇。”虎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他赶紧报上名字:“荇菜的荇,不过我不会写。”
“以后就会了。我记住阿荇了。你也记住,我叫桓真,归真反璞之真。更要记住,夫子姓张。”
不多时,桓真、铁风离去,定下每隔五日来给王荇授课,允许王葛旁听,但其余人不行。
啥其余人、不其余人的?王翁还顾上那个?他将院门轻阖,拜天拜地谢神农炎帝,再谢不知道埋在哪的祖坟冒了青烟,保佑家道要兴旺了!
祖孙几个又赶紧相互搀扶,进来主屋紧掩上门,全都再忍不住呜咽而哭。
王荇就这样被拉过来、扯过去,一会儿大父抱住他,一会儿阿父搂住他,一会儿阿姊把着他双肩泪眼凝望。
幸亏没人看到这幕,不然定以为王家又出大事了!
傍晚待贾妪归家后,得知此事,欢喜的差点厥过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问那捕醉仙货郎收没收?
“收了,连那些竹刷也都要了。呶。”王翁把布囊递过来,贾妪抽开绳,乐的见牙不见眼。“快了,再攒五百个钱,就够买牛了。”
“这话你可别当着虎宝说。”
“咋?”
“这孩子即将考匠工,和冯货郎说好了,年前都不必来收货。”
“对对对,考匠工是大事。我明日就跟张户说,也别让张仓过来了。”
“嗯。”
“今日还有一件要紧事,你想都想不到。”
“啥事?”王翁没太上心,以为又是哪户的家长里短。
“村西葛妪,五月的时候,她儿郎贾槐不是淹死了么。她托人问我,想将贾槐那寡妪嫁入咱家。”
王翁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三郎才弃妇就再娶,不大好吧?”
“你也以为人家相中的是三郎对吧?”
“哼,不是三郎难道还能……你是说……大郎?”
“对。我反复问了,人家就说那寡妪中意的是大郎,但有个条件,得照顾着葛妪祖孙。”
“哼,真是打的好主意。过来一个人,添三张嘴。”
“我也不愿意啊,但大郎这情况,你先前不也说,让大郎续弦后,就不必让阿葛嫁在本村么?”
“此一时彼一时。呵,罢了,我不做这决定,让长房自己决定。”
晚食后,长房全部被叫到主屋,贾妪将那寡妪情况一说,王大郎都没犹豫就拒绝道:“儿不愿。不瞒阿父阿母,儿已和虎宝、虎头说好,在虎宝考取匠师之前,儿不续弦。免得娶个不省心的,令虎宝分心。儿……身已有疾,能帮上虎宝的,唯有做到让长房安宁这点了。”
这话说的,老两口都心伤。
贾妪哽声道:“可是何时才能考出匠师?虎宝过两年就得相看了,若让她找本村的,我和她大父咋甘心呦!”
王葛手覆在阿父紧攥的拳背上,看向大父、大母,坚定道:“两年,够了。两年我必能考取匠师!”
第55章 55 临行
返回次主屋后,王荇舒一口气,王大郎耳聪,抚摸一下他的发顶,问:“从这件事上,你学到什么?”
“学到阿姊的细心,阿姊只去过那葛妪家一次,就知道那家人都是懒的。还学到……一家人就该把知道的事说出来,一个人防备,不如咱长房一起防备。”
王葛把阿弟揽到腿上,对阿父说道:“人穷不能志短,家贫不能犯懒。那家人懒得连院中杂草都不拔,就是去做佃户,也种不出租子来。”
王荇担心道:“那她再想嫁三叔咋整?”
王大郎一笑:“不可能了。”
王葛“嗯”一声,“那家人要是一开始相中的是三叔,兴许还真能成。如今既然被咱长房拒了,岂能两桩姻缘往一家里凑?那不是搅家宅不宁么?大父母不会应的。”
如王葛说的,大母回绝了此事,葛妪未再托人来说。
仲秋一过,秋温降的格外快。
村西乡兵营地的草棚全盖成茅屋,隶臣妾也都领到御寒的草席。
今年的案户比民,贾舍村的百姓不必赶往乡所,直接在乡兵营地中临水亭的草屋前进行户簿案验。
案比这些天,识字、会写、写字还特好看的桓真,总算在乡兵里大展志气,任溯之都不大数落他了。
王葛一家过来时,核验的比别家都快,桓真只将各人的岁数修改,将王葛的面貌特征中加了四字“面白”、“手粗”,其余未动。
“王匠童,”他叫住王葛:“乡所让我等通知你,匠工考试的名额,县里已经通过,这是过所证明,我已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保管好。”说完,他却略过王葛伸来的手,将过所证明递给王翁。
王葛没在意少年的恶作剧,欢喜的向他揖礼道谢,挽紧阿父、跟在大父母旁边离去。
王荇已经学了好多规矩礼仪,给桓真揖了礼,才拨拉小短腿追上阿姊他们。
桓真重新坐回席,用秃了毛的笔杆戳一下旁边自制的蛋壳不倒翁,开始案验下一户村民。
两日后,又是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期,他过来时,王葛正在院里制竹简。说起制竹简,王葛以前还真不知道,需得将竹条在火上烤出水分后,再刮去青皮,将靠近内壁的那面打磨。
桓真告诉她,这道程序叫“汗青”或“杀青”,更利于书写,也便于留存防蛀。
王家每间屋只有一个窗,是嵌墙、直棂制式的,透光极差,无法长时间在屋里读书。随着天气转凉,坐在院里的桓真、王荇腿下都垫了褥子,但没过多会儿,俩人还是都吸囔起鼻涕来。
王蓬喂完鸡,回次主屋时羡慕的看着从弟,不像往常那样爱犯困了,他干脆坐门坎上,有时看从姊削竹,有时听从弟诵书。
大父告诫过家里人,从弟读书时,不许靠近、更不许打扰。王蓬能做到听话,倒也不认为大父母偏心,可小孩子心里的羡慕、委屈、自怜,哪能忍住呢?
王葛过来瞧眼阿父时,先瞧见的就是王蓬在无声抹泪,脸蛋都让风吹皴了。她暂时没管这孩子,进来里屋,阿父正摸索着将她制好的竹简用麻绳编册。
竹简均为一尺长,编三道绳即可。
“虎宝?”王大郎听到动静,悄声询问。
“阿父,冷不冷?”
“我不冷,你看看阿艾,她刚睡着。”
王葛已经看了,被子盖的挺好。“阿艾没事。”
说完,她重到门口,把王蓬牵进来,小声劝他:“看你伯父,看我,我们也都没机会跟着虎头读书。难道就因为这样不过日子了么?”
王蓬抹泪:“我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所以一直哭就能知道怎么写?”
王蓬一听这话更委屈了,搂住王大郎告状:“伯父,从姊不疼我。”
王大郎拍着他哄他。
王葛看一眼王艾,没被吵醒,放心的继续低声道:“从姊要是不疼你,会把你拉进屋哭么?你看你脸皴的。阿蓬,你想识字是好事,就凭这点就比那些只想玩泥巴的孩子强。”
“嗯?真、真的吗?”王蓬一抽一搭的问。
“真的。你现在的心思,就叫有志气,凡是想读书识字的人,必须得先有志气。然后就是不怕吃苦,不能假装不怕吃苦,而是要做到让大父、大母都觉得你真的不怕吃苦。”
“再、再然后呢?”
“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啊?”王蓬一惊讶,赶紧又捂嘴,继续抽泣着问:“这么容易?那我怎么、怎么才能让大父母,觉、觉得我不怕吃苦哩?”
“每日早起倒尿盆、收拾屋;照看好阿妹,让你阿父省心;平常多去主屋打扫,给大父母捏肩捶背;吃饭时长辈先吃你再吃,吃完不能立即回屋,得跟虎头一起收桌;再就是每日翻翻羊粪,打扫庭院、茅房,不能只喂鸡。”
王蓬越听越害怕、眉头皱成一团,最后连忙摆手:“从姊,伯父,我不想学自己名字了,我知道自己叫王蓬就行了。”他扒住窗棂往外看,正瞧见那桓郎君拿竹尺抽王荇的手心,立即打个哆嗦,心道:读书好吓人,从弟真可怜。
进到九月,各家各户开始采苇絮备寒。
王葛即将离家,先将大父母、阿父旧棉衣里的苇絮换成新的,再多给虎头缝了两身替换的。而后想了想,还是给桓郎君也缝制了一身棉襦,嘱咐虎头,如果桓郎君有棉衣就不用给他棉襦,也不要告诉人家这事。
以前薅贾地主家的羊毛太少了,她将这点羊毛和苇絮掺一块,给大父母各制双新棉鞋。
至于她自己,去年的棉裤褶、棉裲裆均小了,就用一些零碎布头拼接,将苇絮填的厚厚实实。还多制了两双护膝,双层葛布的头巾。
匠工考试时有条规则“不能如厕”,她有些犹豫,是否缝个尿不湿。因为天越冷,人容易越憋。
就这样一边准备、一边等待,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也正是每年征缴田租的时候。近半个月根本没有去县城的人家,也是巧了,王竹那边,托张菜阿母的娘家捎来口信,说是受了风寒,想回来,王三郎就匆匆忙忙去沙屯了。
这种情况,就算王葛留在家里都忙不过来,哪肯再让二叔送她。她背上铺盖行囊,再次独自出门,朝大父母、阿父、虎头、二叔挥手道别。
除了家人,视线中还有忙忙碌碌的修路者,熙熙攘攘的畜车,震耳欲聋的夯地声。
新路已经修到家门口了。
她眼角湿润,踏上前方。前方,是属于她王葛、王南行的匠工大道!待她归来,亦是大道!
“考生在。”王葛立即应声,上前领明早进考场的工具。
工具装在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箧笥内,并不太重,她横抱着找到一处空位后,打开箧笥,检查工具:有木锯、小木锤、木尺,刻刀,锉刀,小块磨石,篾刀,匀刀,刮刀,竹镊,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系着木牌编号的一小团麻绳。
跟官吏告知的工具相符,也全是好的。
如果工具有损,必须在今晚入夜前报给各自区域的官吏,进行调换。
负责考场秩序的官吏仍为县、各乡调来的游徼。所谓区域,就是将男、女匠童分开。
女匠童区域的管事者多出一些娘子,她们被称为匠娘子,也是官府征用的各大作坊的匠役,据说和明天考场内核验考生制品的匠役一样,都是多年的匠工。
而这次考试的考官,主考官级别为大匠师,所有副考官均为中匠师。
“呼……”王葛长吐一口气,莫名觉得自己都跟着高大上了。
她不打算再四处逛,已经过了前天刚来的新鲜劲。况且明天辰时开考,从寅正就要排队进场,过会儿领完晚食,吃撑、饮足后,她要早早休息。
匠工考试的场地在县西郊十里之外,是临时搭建的营地,整个被高高的毡布遮挡,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何布置。
远处景色秀丽至极,傍山带江,晚间入睡都能听到江流澎湃之音。至于那座山,王葛听人议论,说是谢氏大族的庄园。
啧啧啧……谢氏,可了不得!就是不知道此望族在这个大晋,还和前世历史记载的一样厉害么?谢氏跟清河庄的主家王氏比,哪个更厉害?另外,贾地主跟清河庄的篾条买卖,与此次匠工考试有无关系?
王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左、右看看,粗略一数,休息区就有百余人,这还是女匠童区域,据说每年男匠童考生多出女娘三倍余,这可比她来前想象的人数多多了。
考生中还有不惑之年、个别年过半百的,定都是拼尽全力最后一搏了。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匠童一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一旦第二次未过,肯定吃教训,将技艺打磨的炉火纯青再拼。
开始发晚食了!
每个发放食物的独轮车都由四个隶妾配合,两个拉车、推车,两个扶稳食桶、水桶。
车到哪,周围考生自觉上前领饭食。每人可领两个麦饼,竹壶都是用自己的,不过竹壶明天带不进考场。
王葛吃完两个饼后,从怀里拿出早食省下的饼,小口饮着水吃。她旁边的小女娘看上去不到十岁,还是孩子心性,也拿出午食省下的饼吃,边吃还冲王葛得意的一扬下巴。
王葛冲她笑一笑,然后发现好些人都是这样打算的,白天少吃些没关系,今晚一定要吃撑!
因为明早没有早食!没有热水!仅给上茅房的机会!
三个麦饼下去,以王葛的肚量来说,也饱的打个嗝。但是……她又拿出午食省下来的另张饼,继续填肚子。
“这位阿姊,你真能吃。”还是刚才这小女娘,一笑露着虎牙,煞是可爱。
王葛再次回个笑容。入睡前,她将行囊全背上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换一处空地,铺席,包好头巾,盖上褥子连头蒙住。
睡着之前,她默念考试规则:进场前搜身,除了发放的工具箧笥,御寒衣物,其余皆不可携带入场;无论男女,肩颈以上只能扎头巾,只能使用箧笥内带编号的麻绳束发;入场后禁言,除非考官询问;每个模子都有配套材料,自取,若多取、故意毁坏其余材料者,终身不得参加匠人考;每制作完成一个模子,交于考生所处制作区域的匠役核验,合格后,由鼓手敲“扬名鼓”,报考生籍贯、姓名;核验不合格者,自行离场,自敲出口竖立的“不如鼓”,也自报籍贯、姓名;考试期间不提供饮食、不提供御寒物、不提供如厕处,晕厥者会被抬出考场,不允许重复入场。
默念第二遍时,王葛睡着。
其实考试从今夜就已经开始了。
地面的寒意很快浸透草席,有的人带了两张席迭垫都不管用。紧张的考生这时更觉浑身发冷,昨夜听来激昂鼓舞的江流声,此刻成了催尿曲。
这一夜,跑茅房的人就没断过。
寅初就已经有人起了,王葛也起,再好的心理素质也不可能完全不紧张。
草席、零碎物品全部放到背筐里,就搁在原地,这些都是不能带进场的。她抱着箧笥,迅速加入茅房大队。
太慢了!每个进去如厕的人都好慢,是在里面雕花吗?
茅房外头的队伍越排越长,跺脚声、催促声、骂咧的,好不噪杂,只有动静太大时匠娘子才管。
寅正时刻将到,那些没排上茅房的啥都顾不上了,全往里冲。这时王葛已经在排队等候搜身。
男匠童排了五队,女匠童排了两队。每个考生穿的都是厚实冬衣,王葛还看到围着披帛的,正猜测这是否合规时,果然被匠娘子一把扯下来了。披帛不属于必备御寒物。
队伍最前方、搜身的位置挂着灯笼,所以能看到有人在拆围毡,随着一片片围毡撤下,露天的偌大考场内,黑影曲折,显露了一点端倪。定是刘小郎所说的器物棚,天还黑,棚下什么样子实在看不清楚。
轮到王葛了。匠娘子先看她束发,头巾合规,再捏麻绳绑着的位置有无藏尖锐器具。然后让她平伸双臂,检查衣物内是否夹藏器具,摸到王葛棉裤时,发现膝盖往上特别厚,匠娘子心里隐隐有数,这种情况是允许的,所以不但没责问,反而目露赞赏。剩下的就是检查足衣。
一切合规,王葛入场。
这时天际有了些许光亮。
几处入场通道,也是比赛开始后的离场通道。她所经的夹道左侧竖立的大鼓,就是“不如鼓”。过来丈长的夹道,已入场的女匠童们全站在两侧,等候辰时到来。
王葛也站过来,望向器物棚。每个器物棚都不是直线的,而是如曲桥迂回,延伸到视线不可见处,与远处山峦黑影融为一体。
距离很远的场地中央,能看到一块高耸的竖条状大石。前天刚来的时候,王葛就听人提到过此石,它名为“鲤石”,是统一制式。每个县、每个大类的匠工考,都会竖立鲤石。
鲤,有逆流而上之意。器物棚的曲折,则蕴含匠人不经曲折,岂能到达彼岸的深意。
前世王葛在北京西城的恭王府中,也见过一块鲤鱼石,所以考试中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近前看看这块鲤石,跟前世见到的有无相似处。
天际放亮!
匠役、游徼、考官自各个入场口鱼贯而进。
辰时要到了?每个考生的心都提了起来。
“入场!”
“入场!”
随着游徼一声声高昂的宣布,匠童考生们如脱缰野马,朝器物棚冲去。
第57章 57 墨签殳箸
这时就看出王葛平日里的体力活没白干了,她横抱箧笥,属于跑的最快的那拨。
器物棚到了!
“之”字蜿蜒向南,更难望其尽头!
撑起棚顶的立柱密集,间距相等,全部为两“步”。下方就是木制器物床,每个器物床面只放置一种模子,根据模子的大小,数量有多有少。器物床两侧的地面,秩序摆放对等数目的筲箕,里头便是制作模子的材料。
王葛这一侧的考生只能取自己这侧的材料,若这一侧取没了,可找通道绕过去取另一侧的,但绝不能从器物床底爬、或翻越。
刘小郎告诫过:看见容易的模子就选,千万别挑!
所以王葛一看到“墨签”立即抓在手,等她拿起下方小筲箕的材料起身时,此器物床所有的墨签已被扫空。
她紧捂筲箕从众考生中挤出,快步来到旁边的制作区就地一坐,将箧笥内的工具全部取出,再以箧笥垫着,将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放在上面,开始制墨签。
墨签为墨斗(木匠用来划线的工具)的组成部分,就是用竹片制成的画笔,因此也叫篾笔。制式为上端细、下端宽,宽端做成扫帚状,木匠弹直线时可用墨签压线,或画短直线、作记号用。
筲箕里无别的工具,只有两片青篾。这代表入场前发放的工具足够用了,且允许考生制作时失误一次。
王葛先用篾刀将一片篾的青皮剥离,青皮为废料。然后用木尺量出墨签模子的帚尾长度,多少个分齿,签身长度。
先制帚尾。大概两截指的长度打薄,用刻刀切帚齿,这时候得小心,千万别弄断齿。按照模子切成十二根帚齿后,再用一片匀刀将齿尾再次打薄,打薄的过程中,她始终比较着模子帚齿的弯度,以保证自己手中的力道。
因此,待帚齿打薄到跟模子一致时,弯度也一致了。
接下来就是削签身,将模子放在竹条上,用刻刀划出形状,然后切除。
王葛快速收拾工具,端着筲箕去休息区东侧。
五个匠役并排而坐扬名鼓的前方,鼓吏体型彪悍,豹眼盯着王葛,怪吓人。
她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匠役,就挑中间的那个。此匠役将筲箕中两个墨签拿起,先迭放,大小轮廓、帚的弯度均一致;再数帚齿,数目一致。然后,他将筲箕一起递给右侧的匠役,此匠役核验的程序一致。
此人验过后,就算通过了。他问道:“考生籍贯、姓名?”
她口齿清晰扬声:“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鼓吏猛的一抡鼓槌,匠工考试第一记扬名鼓响了。
咚……嗡……
鼓的尾音未落,鼓吏已经脸红脖子粗的喊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在他刚喊到“王”字时,远处第二声扬名鼓响了。
王葛心一哆嗦,连她都紧张,那些还未完成第一件仿制品的考生可想而知。
她掉头就跑,和另个来交制品的考生匆匆交错,她余光看见此人筲箕里的物件,感叹此人运气不错,制的是竹笛,这物件钻几个眼就行了。
诸考生才挑拣过一轮,器物棚简单的模子还有不少,一扫而视的就达三种。她仍记刘小郎告诫,拿到一个八棱制式的木棒,一端呈三角箭头收缩,目测整体长度半尺。
这种器物其实是兵器,名“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