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葛当然要盯着他出丑!同时暗暗为桓县令帮她出气的方式喝彩!
这才叫一报还一报!
昨日迫她敲不如鼓,今日还她扬名鼓!
数百人瞩目中,游徼手起,槌落。
这声鼓音,还不赶屁音儿大。
桓县令怒斥:“我踱衣县的游徼,平时就是这样训练?鼓都敲不动,如何辅乡里治安?换人敲,哪个敲不动,就和此人一样,做个扫马厩的亭夫吧!”
贾舍村,王户。
亭夫桓真打个喷嚏,书桉对面的王荇想关心一句,怕被敲手背,赶紧又埋头认真写字。这些竹简都是阿姐一根一根制的呢,如果不认真,怎对得住阿姐的辛苦。
不过想和桓阿兄般写出好看的字,太难了。但是桓阿兄说了,说他幼年初练字时,也写的跟毛虫一样。于是王荇不急不躁,一遍一遍练,他不怕腕疼,不怕冻手。阿姐说过,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姐的手,要用来编竹制物,他的手,要用来读书写字,都很辛苦。
呜……阿姐。王荇左手抹泪,抹的还不赶掉的快,他好想阿姐。这么冷的天,他坐屋里都冷透了,阿姐怎么办?她没处落脚,得多冷?阿姐应当要返家了吧,她一定不舍得搭牛车,一定又是徒步回来。
“先别写了。走,去庭院,今日教你诵书。”桓真不会劝孩子,且他也冷的坐不住了,苇絮制的衣裳瞧着厚,一点也不暖和,还扎得慌。
王荇快跑几步,拉开门。一大、一小两个穿成圆球的人绕着院子四周快步走,一个打着哆嗦教,一个吸囔鼻涕跟着念:“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人也。年十六丧父,中表愍其孤贫……”
两日后,王葛顶风走在返乡路上,郁闷不已。头等匠工真就名号好听,权贵私置的匠肆根本不雇她。谁都不傻,中、下等匠工制器不一定慢到哪去,谁愿多付几倍钱雇个头等匠工来?
南山馆墅急召木匠的活是制箭杆,一听她是头等匠工,连连摆手,打发她去对面清河庄问问。
问啥?清河庄木匠肆的匠工、匠娘就站在道间喊“只雇下等匠工”,连中等的都不要。
王葛肯定不死心,就走去县邑,接连被闾里几家私置匠肆拒绝,她再去官府的公置匠肆询问,那里倒是不拒头等匠工,但匠工必须长期住在匠肆里。
王葛彻底失望,踏上归程。风吹透苇絮填塞的衣裳,把她的发财梦吹清醒了。
归家的欢喜渐渐涌上,不知道院前的新道修好没?大父母、阿父、二叔身体怎样?阿弟长高没有,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她床铺睡,偷偷哭鼻子。
她记得前头有个苇亭,过了苇亭就是临水亭了。苇亭没法过夜,只能临时歇脚。
随着野苇增多,当中多出一条脚力走出的羊肠小道,她知道快到苇亭了。
“虎宝?”深草窝里突然出来一人,裹着褥子,要不是王葛一下听出是二叔的声音,能把她吓半死。
“二叔?你咋在……你、你等我好久了?”王葛眼眶一下红了。二叔哪会无缘无故在这,肯定是算好日子来迎她。躲在深草中,是因为苇亭没处避风。
王二郎脸都冻木了,说话不利索:“昨、我、今天刚来,刚来没多会。快快快!”他把王葛的背筐卸下来,把褥子塞给她,然后将自己小筐搁王葛大筐里,背上,催促她:“走,咱快走,赶到临水亭过夜。”
“二叔你披着,我不冷。”
“哎呀我都热出汗来了,用不着。你快披好,别冻着。”
叔侄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到了临水亭。
次日一早就出发,王葛发现道上畜车少了很多。二叔解释道:“听说把一些隶臣遣到河那边修啥更宽的道,村里人没一个说明白的,我也没听明白。”
“河那边?”
“是啊,河那边不还是河?咋修道?修船还差不多。”
“对了二叔,我这次在那个叫南山的地方,看到一艘好大的船。”
“嗯。”
“二叔咋不问我船有多大?”
“你都敢吹嘘考上了头等匠工,那船能大到哪去?”
叔侄俩说笑着,一时忘了冷。到了村前,王葛没想到大父正徘回在村口。
“大父?”她赶紧跑过去,揪住大父的衣袖:“大父你咋站这呀,多冷。”
“算着你们该到了。”
三人加快脚步,拐上东西道后,王葛一怔,宽敞新道已经修过自家门前,一时间竟不敢认了似的。不过乡兵、隶臣太多了,她垂着头紧贴大父、二叔走过来。
一进院,虎头哭着扎进她怀。
“阿弟长高了。”王葛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把虎头紧紧搂住。一手带大的娃,时时牵肠挂肚,岂止是阿弟,这就是她的孩子啊!
第66章 66 耙子手王葛
“外头冷,回屋说。”贾妪训虎头下来,把王葛拉进主屋,用两层被褥将她裹的严严实实后,褪掉那双冷汗浸透的足衣,把王葛冰凉的脚塞自己衣里。虎头则站阿姐后头给她扶紧褥子。
“大母……”王葛哪能让老人帮自己捂脚,才刚想挣开就被大母一巴掌呼腿上。
“快说说,考咋样?”
屋门口高高矮矮、齐刷刷的目光全注视着王葛。
她先一探身,拉住阿父的手,让他坐旁边后,说道:“大母,阿父,我考上……”
王二郎使劲咳一声。
王翁瞪二郎一眼,意思是:用你多嘴?虎宝说是头等匠工,那肯定就是头等匠工。
王葛见大父神情其实比二叔强不到哪去,干脆不提头等的事了:“我考上匠工了。”她脚微微往回缩,怕凉到大母肚子。
但贾妪紧接着把孙女的脚摁实在了,笑的见牙不见眼:“我就说、我就说嘛,虎宝准行!”
小贾氏一把将王菽推出来:“如今地里轻闲了,阿葛啊,明日起可真得好好教你从妹。说不定过两年,咱家能再出个匠、匠……是吧?”
王菽的脸臊红,阿母真是,连匠工都没听明白就急着把她推出来,急什么嘛,从姐才刚进屋。
“那是一定的。”王葛应下,转了话题问:“三叔哩?”
王蓬等好半天了,拉着么妹过来:“我阿父又去沙屯了。从姐,你看我长高没?”
王葛揉着他小脑袋瓜,夸道:“不仅长高了,还壮实了。阿艾也高了。”
王艾腼腆的咬手指。
王翁发话:“都知道了吧,阿葛以后是匠工了,这是好事,村里要是有人问,照实说。但人家不问,谁也不许主动提!行了,除了长房,都回自己屋。阿菽去熬些姜汤,二郎,你去灶屋暖和暖和。”
主屋总算清静下来。
王葛看向窗灵,窗缝湖了新泥,窗下是新打的长桉,桉上有简策、笔、砚、烛灯,知道是特意为虎头置办的。席子靠东墙的地方迭放许多葛布,还有裁制好、裁剪中的裋褐。这是干嘛用的?
贾妪见孙女来回打量屋里,叹声气,轻问:“觉着变样了,是吧?”
“嗯。回来之前,想的都是屋里以前的样子。大父大母,阿父,跟二叔回来这一路,我可想你们了。”说这话时,她反手握住阿弟的小手,姐弟之间的思念,心有灵犀。
王翁:“人啊,都是离开家了,才知道想家。”
“是。”王葛垂头:“本来没觉得离开多久,从县里往回走,越离乡近,越难受,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不想家,是没敢想……”
王荇一抽一搭,王葛揽过他,给他擦净泪,也擦掉自己的,继续道:“直到在苇亭见到二叔,在村口见到大父,心里才踏实了。还有,我考上匠工的事,大父不让跟村邻主动提是对的,我这头等匠工,唉,说实话吧……”
她将自己怎么考上头等匠工、怎么受游徼欺负、桓县令怎么帮她、录取为头等匠工时多少人羡慕她,然后哪家匠肆都不雇她,全娓娓道来。
一家人跟着她的讲述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大骂那竖夫、一会儿感激桓县令。
待她讲完,大父说道:“你考匠工是为以后考匠师,又不是为了一辈子在匠肆干活,有啥可愧疚的?再不容易挣钱,也比考不上的强。放心,天再寒,我和你叔父也会进野山伐竹料,耽误不了你练手艺。”
大母附和:“对。谁要敢拿头等匠工这事取笑你,大母第一个不饶她!”
贾妪知道,家里若有人敢嘲笑孙女,定然是二郎新妇。接下来,她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跟王葛简单一说。
地里是没活了,但一点都闲不下来。进入孟冬,王二郎每日都得去野山伐薪,顺便砍竹,采摘野芦服。贾地主家收裋褐,人家给布料,自家只管缝,每套衣可换一升来年的谷粮。
“你三叔啊,真是指望不上!还有,阿竹那孩子咋那么气人!”贾妪讲到三房就生气:“当初他天天掉泪想他阿母,你大父怜惜他,让他阿父把他送沙屯,怕姚家不情愿,还拿去了两大袋粮,那他就安心在那呆着呗。可倒好,自从上回说受了寒,让你三叔去沙屯一次后,阿竹就三天两头让人捎口信,回回说受寒。家里忙成这样,你三叔是来回往沙屯跑,去一回,就得搭一回脚力钱!我说那就接回来,别一趟趟的没完没了。哼,你大父不让接,那边阿竹也哭闹着不回。真折腾人!哼!”
贾妪很不满的斜王翁一眼。
王葛明白了,大母并不知道王竹做过的孽事。这时她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拿过大母缝的裋褐,都是夹层、无锁边,知道这是缝寒衣,贾地主家怕村民偷絮,只给了布料。
王葛想起在匠肆制方头履,连针脚距离都有严格的制式,就问:“大母,贾地主家分给村里这些活,没给衣样子?”
“给了,这些就是。连通袖多长都得按衣样子来裁。”贾妪拿过上衣下裤,比量,自夸:“让咱家匠工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针脚距离不一样。”
贾妪回想一下,犯滴咕了。“当时那佃户还真提了一句,针脚得按衣样子上的来。”
王翁“啧”一声:“那你咋不听?”
“我……谁家缝衣,还要求这么细?”贾妪越寻思越忐忑,“肯定不止咱家这样!那贾地主还能白让咱农户干活,不给兑粮?”
王翁:“肯定不会啥都不给,但人家把规矩都说头里了,到时少给咱一半,咱有啥理?正好阿葛回来了,赶紧拆了重缝。”
王葛抱起这堆衣物:“大母别管了,明天我全拆出来。”
长房三个离开后,王翁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呶,虎宝在县里药铺买的不龟脂,给你擦手用,说是治皴裂。”
葛妪拔开木塞,只见里头的白脂软糯晶莹,稀罕的一嗅,只有轻澹药味,一点也不难闻。
“这得多少钱?怪不得回来的晚,又去编东西卖钱了?刚才咋没说?”
“还不是怕你训她?她在匠肆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挣了三十个钱。考上头等匠工,官府赏了一百个钱。她自己又编了些东西,凑了二十个钱。知道一入冬,你的手就裂大口……唉!买都买了,你可别……唉!”
王翁拧过身朝窗灵子看,老妻这双手,一入冬就太遭罪,有时皴裂的厉害还淌血水。家里现在是开始攒钱了,但哪处想过好些,不得花大钱?以前是不知道有这种药,可现在就算知道了,也只有虎宝舍得孝敬。
孝敬还得偷着孝敬,怕挨训。一百五十个钱啊,才买这一小盒药脂。
“呜……”贾妪捂住脸,使劲痛哭几声,再捶打老夫背几下,心疼的那股劲才好受些。“这孩子就是个耙子手啊!以后一个钱也别放她那!”
冬冬冬的动静比梦里还吵,原来是外头修路的夯地声。
“阿姐醒了?”王荇端着木盆从外头进来,这是给阿父洗漱的。“阿姐你别出屋,我去端盆。”小家伙生怕阿姐不用他帮,急慌慌端起王葛的盆出去了。
王葛穿上鞋,再回想梦魔中的遭遇,除了凌乱的似是鼓声的动静,其余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早食过后,王翁和二郎搭张户的车去野山,今天格外冷,必须多多备柴。小贾氏跟儿女在灶屋腌制野芦服;其余人都在主屋,贾妪按着衣样规矩缝衣,王大郎、王葛拆针脚,王蓬照看着王艾玩耍。
王荇则独自在外间,打开半扇门,对着光亮练字。
王艾每次想过去找王荇,都被王蓬好言哄回来。王葛见状,小声夸道:“阿蓬懂事不少。”
王大郎:“这事得感谢桓公子,他给虎头讲道理、说典故时,许阿蓬旁听,阿蓬都能听进去。”
王蓬听到伯父在夸自己,蹲过来道:“从姐,我真的都听进去了,桓公子还夸我哩。”
王葛用脑袋一抵他:“夸对了。”
贾妪一直看着大郎在拆线,既怕剪刀伤着他手、又怕绞坏了布。可是盯着盯着,发现大郎别看摸索着慢,但干的挺好。
王葛瞧出大母的揪心,说道:“我想一天拆完,就求着阿父帮忙。明天我得给恩人制不倒翁了。”
贾妪:“对,那是正事。”
王大郎眼疾,最怕拖累家人,也怕每次想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时,家人总不让他干。拆了一会儿线,发现没人叫他歇着,他心里是真正欢喜。
灶屋。小贾氏把芦服切了长缕,过沸水,捞出后分在三个瓮里,倒上盐巴,母子三人一人一个瓮,将芦服条搓匀盐。
小贾氏:“阿菽,下午你别跟着我们,你从姐去哪、你跟去哪。往后都是。”
“好。正好从姐在拆衣,我下午去搭把手。”
“你、你个蠢货!”
王禾“噗”的喷笑。
王菽委屈的眼含泪,不明白自己哪蠢了?
贾舍村东西向的新道上,袁彦叔把桓县令的手书交给桓真,再把近段时间调查的贾地主家的事告知:“可惜了贾太公,数十年积的仁善,都要被长房贾风败光了,这厮愚弄村邻,却不知自己才是个蠢货!”
桓真早起时抹了一层厚面脂,这会儿早被尘土扑的黄一块、乌一块的,不过他也不在乎,先大体看一眼手书所述,然后装回信袋,说道:“人要找死,挡都挡不住。朝廷终于要对羌胡用兵,才下发制器令,所有器模均出于将作监,都是一一登记在册的。如此严肃之事,贾风竖夫也敢在这种时候效彷,坑自村百姓!”
他二人交谈之事,正是贾妪接的制裋褐的活计。
王葛还真防备对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贾大郎君,得知乡置匠肆近些天正急召匠工制葛衣,尺寸、针脚都异常严苛,竟让他顿开茅塞!然后自制衣样,针脚等距。就等着村邻制完,以针脚不合规为由,少给村邻兑粮、或将窖中存放的霉粮掺进去。
制器令是为了应对朝廷重大事件的,规矩准绳自然严苛。贾风一个寒门地主,制寒衣是卖给普通布肆的,所以这批活计,纯粹是拿贾舍村一众百姓当傻子,把所有人都当成他家的劳力了。
袁彦叔问:“桓郎想如何处置?”
“贾太公既然为善,就得还老人家善报。给贾族一次机会,找人提醒贾太公。”桓真咬重“一”字,袁彦叔明白了。此类事再有,这个小庶族就完了。
“那我去乡里,由乡吏提醒为好。”
“再去趟县邑,多买些面脂。”
袁彦叔的眼神明显在说:你抹的够厚了。
桓真“啧”一声:“我送人!”
袁彦叔挑下眉毛走了,想象着桓郎回到都城,面对一群世族儿郎时,会不会也时常来声“啧、啧”。
桓真大半心思都在琢磨族叔手书里的话,没意识到自己已有瓿知乡口音了。
桓县令告诉桓真,犯桉隶臣隐匿的弓弦原委已经查清。此犯出身宣城郡一个擅制弓的庶族,举族被判罪已经近十年了。当年那桩桉子,廷尉府怀疑此族还擅制弦,但抄家、审问均一无所得,不过还是将此疑点写入桉卷。似凶犯这样不涉主罪的族人,被判的是十五年期。
凶犯之所以杀死那个叫胡夫的,是因为胡夫时常骚扰一个隶妾,那隶妾是凶犯的心上人,时常向凶犯哭诉烦恼,且有了寻死之心。凶犯愤怒渐盛,终动了杀人之心。
杀人过程其实很简单,胡夫几乎每晚子正时刻都会去趟茅房,凶犯提前过去,牛筋弓弦细而利,两个呼吸间就勒死胡夫了。
此族藏匿的大量弓弦已被找到,所以曾涉主罪的,肯定全部问斩,不涉主罪的,均会被重新量罪加重刑期。这便是凶犯想咬舌自尽的原因。
桓县令在手书末尾吩咐了两件事:
一是查那隶妾,是否为杀胡夫的同犯;
二是勿只要不倒翁。
“勿只要不倒翁?何意?”桓真怀疑的目光投向王户方向。跟王荇他阿姐有关?
傍晚间,王三郎憔悴不堪的返家,脸两颊冻的皴紫。“阿葛回来了。”
“三叔。”王葛已经将缝错针脚的裋褐全部拆完,知道三叔跟大父母有话,就拉着从妹王菽离开。
王葛回来次主屋,听到阿弟正在昏暗光线的里间给阿父背书。她轻步过去,倚在门框倾听。
“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王荇看一眼王葛,露个大大的笑颜,继续背:“……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好了,阿父,灵光殿赋我只会背一段。阿姐!”才半天未见,就跟隔了三秋似的,他扑到跟前。
王葛刚抱起他,就听到主屋那边传出来的训斥声。
王大郎:“你三叔回来了?”
王葛姐弟坐于阿父对面。“是。他自己回来的。”
“虎宝不必担心这个。王竹就算跟回来,你大父也会重新将他遣走。”
“我知道。那孽障岂配我去想,我是在思量,给桓县令制什么,才够还这份恩情。”
第68章 68 八艚舰与不怕漏
孟冬之际,天黑的早,农户人家都是晚食一过就熄灶,各回各屋,拢紧被褥入睡。
王荇越来越懂事,知道王葛易脚凉,就钻到她床尾,帮她暖好脚头再进里屋。姐弟俩各躺一头,王葛一只脚屈着,时不时和阿弟互蹬脚心,仍没想好制什么送给桓县令。
她就是个匠人,前世所有精力都用在木凋、竹编、草编的学习中,不通晓天文地理,更不知农业、提高粮食产量。就算稍懂一些先进于这个时代的制物原理,也不敢在世族横行的古时代随意提及。
比如晒海盐的大体原理,她连海都没见过,敢往这方面提,纯粹找死。
比如农民使用的“直辕犁”,缺点多多,可增装犁评、犁壁,改直为曲。王葛虽不知后世“曲辕犁”完整的具体构造,但只要提出犁评、犁壁的设想,聪明匠师定能将直辕犁改成曲辕犁。但这种设想,是她一个十岁的农户女能提的么?提了之后,功劳归乡所官吏,还是归她?
哪怕发豆芽的方法,她暂时都没法提!自家每年产出的新豆,除了纳租,都要卖给豆肆兑换来年的陈豆吃。陈豆发豆芽,先不管是否得不偿失,就说得先泡豆子、再找不透光的地方闷几天、不断淋水吧?她要那样干,不被大母揍一顿,也会被小贾氏捣乱。
所以先进原理的器物不是不可制,必须有缘由。
“阿姐,”王荇从被窝那头拱过来,“阿姐跟我讲讲大船吧?真的比咱村鱼伯家的渔船大好多吗?”
“嗯。能装得下好几条鱼伯家的船呢。”
“哇,那不得跟咱家院子一样大?”
“我当时离的远,它具体有多长、多阔,我还真不知道。”
“可是……”王荇觉得下面的话有些咒人家渔船的意思,因此附在王葛耳边悄悄说,这样就不内疚了:“我听说鱼伯家的船总漏水,修好船头修船尾。大船漏水怎么办?来得及拖上岸吗?”
大船漏水怎么办?
这话前世从哪听过?王葛脸上慢慢欢喜,抵住阿弟的小脑袋,夸道:“虎头啊,你就是阿姐的福星。我有主意了,但是你得帮我一起琢磨。”
“哦?阿姐快说给我听,我一定能帮上阿姐!”
王葛肯定不是真指望虎头出主意。前世历史上,有一种船体结构,叫“水密隔舱”,是“传统技艺”类别的非遗项目。
简单说,就是采用榫接(木板的槽舌接合)、艌缝(薴麻、桐油、石灰等制作的填塞艌料)技艺,用隔舱板将整个大船舱,隔成若干个互不相通的小船舱,提高抗沉性能。即使某个小船舱进水,船只也可一边航行、一边进行修补。
这种技术最早的起源,可追朔到东晋末年“卢循起义”期间,此人利用竹子结构改造船只,发明的“八艚舰”。
但现在的大晋朝,没有农民起义了,卢循说不定还没出生,所以王葛要送给桓县令的,就是提前原本历史数十年的八艚舰……的船模……的简陋版。
桓县令是聪明人,肯定能受船模启发,将船模送到专业的船匠手中。
王葛很谨慎,就这简陋船模,也要羊装着跟阿弟一起“苦思冥想”,走卢循的发明路线,由竹子内壁的竹节“迸发灵感”。
剩下的就简单了。直接将半截竹筒当船舱,打磨光滑内壁;锯八个薄木板,削成卡槽,卡进竹筒,隔成九个小船舱,互不通水;将竹筒外侧的底端凋刻水纹,稍加美化;锯一个长的薄木板,制成甲板;甲板头、尾用石刀的刃尖钻许多小孔,插竹棍当作栏杆;栏杆顶端用麻绳相连;最后,为防止竹筒入水侧翻,底部的两侧加竹条稳固。
到此就算制成。
王葛:“阿弟,你给竹船起个名字。”
王荇:“嘻,就叫『不怕漏』吧。”
姐弟俩笑成一团,这名字简单直观,正好配这个粗制滥造的船模。
下午,王葛开始篾竹、撕竹丝,制不倒翁。王菽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冻的打哆嗦。
小贾氏在灶屋腌咸豆,时不时出来看眼庭院,看出王菽在打抖,就回屋抱床褥子出来披王菽身上。“阿葛,叔母问你,你这回是头等匠工,乡里也得给赏钱吧?”
“早给了。”王葛不看她,冷冰冰回一句。
小贾氏心里一提:“有多少?”
“二叔平时待我好,我把赏钱分二叔一些了,怎么二叔没告诉你?”
小贾氏恼怒:“长辈的事你也敢挑拨?”
王葛重撕竹丝,不说话了。
“阿母,你、你不是正腌咸豆呢。”王菽郁闷的撵人。
小贾氏瞪这不争气的女儿一眼,回灶屋,怀疑葛屦子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挑唆。真有赏钱怎么可能给夫君?唉,阿菽的性子真是随了夫君,都是憨的傻的!幸亏阿禾随自己,知道葛屦子狡猾、黑心,从小就不是个好货!
再说庭院里,王葛见王菽头越垂越低,就说:“你不看着我,咋学?”
“从姐,我阿母她……我、我都快没脸跟你学了。”
“咋?你就只是她的女儿,不是我二叔的女儿?”
王菽抬头,想想从姐这句话,笑起来。“嗯。我阿父对从姐可好了,所以从姐才愿教我。”
“就是。人哪,得知恩,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得知恩。倘若不知恩,那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不值当被人尊、被人敬。”
王菽脑袋重新耷拉下去。好羞人,从姐拐着弯骂阿母呢。
这时,院子外头乱哄哄奔进来一些人,当中,王二郎背着虚弱叫唤的王三郎。
“快快快!”这群人全进了东厢房。
王葛立即去主屋,大父、大母正好出来了。不用王葛说,王翁急匆匆去了三房。
王葛连忙安抚大母别着急:“大父过去了,二叔在、村邻都在,大母现在过去也瞧不见啥。三叔肯定没事,刚才背进来的时候还说话呢,我都听见了。我这就过去看,你先别过去。虎头,你去跟阿父说一声。阿菽,扶好大母。”
王葛奔向东厢房,正好听见村邻跟大父说话:“没大事。我瞧着像饿的,晕倒时也没磕着、也没碰着。不过啊王伯,你家三郎上山伐树,这是重活呀,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吃不饱了。”
这还了得,王葛阴了脸。要是“大父苛待三叔”被当成真事讹传,那老人家最看重的声名就完了!
王翁又气又臊,脸颊都哆嗦!
王葛更气冲冲过来,大声抱怨:“大父,你还替三叔瞒着干啥?咱家谁不知道他顿顿把吃食攒下来,是给那弃妇送去!三叔隔两天去趟沙屯、隔两天就去!沙屯就穷成这样吗?都被弃了,姚妇全家还让咱王家养吗?”最后两句,是冲着里屋喊的。
王翁瞬间长吐口气:家有贤女娘,能顶两个不中用的儿郎啊!
王三郎刚清醒,一听这话,险些又晕过去。
这村邻“啧啧”两声,恍悟:“怪不得哩,总见你家三郎赶着车出村,原来是去沙屯。多远啊!得费多少脚力钱?啧啧啧,王伯,你可不能再心软,等你家三郎醒了,啥也别给他吃,敢把家里的粮往外倒腾,哼,饿的轻!”
王翁叹气:“家丑啊,让邻里见笑了。”
这时王二郎满头大汗出来了。“阿父放心吧,三弟没事,就是这些天总跑沙屯,吃不好睡不好累的。”
“啧啧啧!”村邻更嫌弃,朝里屋喊:“既然没事了,我等都走吧,让三郎好好歇歇。”
其余人三三两两离开,唯此人留到最后,郑重叮嘱王翁:“王伯千万别心软,再饿他两天。要给教训就得给个狠的!”
啥再饿两天?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目光询问阿父。
王翁一看二儿这蠢样,懒得理睬,进屋。
三郎已经坐起,虚弱道:“阿父,儿没事,你别……”
“我看你也没事,哼!”王翁放了心,气休休离去,经过二郎时,迁怒道:“杵这干啥?让道!”
王二郎更懵,赶忙问王葛:“你大父这是咋了?”
“担心三叔呗。”王葛瞥到小贾氏走过来了,就问:“二叔,那天你到苇亭接我,我给你那钱,我又后悔了。要不你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