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食的时候,一家人仍不大适应缺了姚氏,三房自然更甚。王蓬还好,王竹和么妹都是泪汪汪的,整顿饭尽听他们鼻子的吸囔声了。
翌日清晨,三房每个人都肿了眼,可见一宿没少哭。这种事没法劝,按理说,姚氏做下这等恶事,仅被弃已经是饶她了。
王二郎今天不去田坡,得和其余收获了胡麻的村邻去乡镇,每年的新胡麻,村里人都卖给同一家油肆。以物易物,全换成陈粮,或黍或麦。新粮缴租,余下的换陈粮吃,柴门农户基本如此。
枸杞花也装了半麻袋,可以卖给药铺或货郎。
王葛一边熬竹叶粥,一边关注着院里的动静,眼见二叔要出门,她追出来,把全部家当……四个钱塞给他,跟办啥神秘大事似的嘱托:“二叔帮我割点猪脂回来。”
“咋?谁又病了?”
“我。”
“你咋了?”
“馋病犯了。”
王二郎咽口唾沫,坏了坏了,馋确实是病,他也患上了。
王葛前世不会做饭,穿越过来后也没学到厨技,呆在灶间这几年,不是煮豆粥就是蒸麦饼,胃口养的挺大,可身体越来越瘦。反正四个钱也撑不了啥大事,豁出去了,割猪脂炼油渣吃。
至于咋炼?她不信自己一个头等匠童还搞不定!
没多会儿,张仓过来了,正好见识到篾匠的新本事:弯竹条。
王葛先示范几次,让小郎看清折弯竹条的曲度,大体能弯成什么样子,以小孩子能理解的道理教他:“你把一次次弯竹条,想象成村西修路的一次次夯地。每弯一次,竹条就坚韧一次,以后编织时就不容易被折断。所以弯它的时候,劲使小了肯定不管用,那劲使大了呢?”
“断了。”
“对。你现在试一下。”
张仓觉得葛阿姊讲的好有道理,但同时也嘀咕,弯竹条嘛,能难到哪去?
他双手浸入水盆,攥住竹条两端慢慢弯,动作有模有样,可是……他真的没使劲,也的的确确是慢慢弯的,但紧邻他右手虎口处、竹条就在此位置一下就裂了。
根本没弯到王葛示范的弯曲程度!
“右手力道重了。再试一次。”
“要不,葛阿姊再弯一次吧,我再看看。”
“好。”王葛随意择一根,攥住竹条左、右,缓缓弯到一个界线点,道:“这根可以了。你来。”她把此竹条取出搁到一边。
张仓收起轻视之心,减轻右手力道,可是他发现他胆怯了,手上不敢使劲了。
“弯。”王葛喝一声。
啪!竹条仍从右手虎口位置再断。
张仓接连挫败,哪好意思一直掰断葛阿姊篾好的竹条,他要回家练。
这孩子离开的匆忙,因为揣着一桩大心事。这两天他大母一从外头回来,就说“匠童也没啥了不起”,又说“也就担着个声名,实际只会编竹笼子”。张仓决定,等阿父种地回来,必须让阿父跟大母说,不要再嚼葛阿姊的闲话了,葛阿姊是村里最有本事、心最实诚的阿姊,教他手艺时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这叫恩!得回报,不能恩将仇报。
张小郎摆在脸上的羞愧,王葛怎能看不出来,一定是魏妪又讲她坏话了。张仓他大母在村里出了名的嘴碎,当初送张菜、张仓过来学手艺,她要是都不收,魏妪指不定把她传成什么样!
但是对这种无德老人又能怎样呢?连村西的暴脾气葛妪都不是魏妪的对手。
王葛无奈的摇下头,继续分竹丝。将近晌午时,她突然想起好久没去河边拣石头了,不过也只是遗憾一下,去清河就得路过村西,那些蓬头垢面的隶臣夯地的阵势其实挺吓人,况且前两天还押走一个凶犯。
话分两头。
桓真破案有功,任溯之许的半日假他今天刚用,先到清河凫水,把一身污垢搓掉,再重登寿石坡,这时已经晌午了。
他在那块巨石前不断变动方位,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低。发现巨石上的“寿”字纹,想跟当日一样,靠远处高坡的奇峻补全“寿”缺失的“点”,好几处位置均可。
自始至终,铁雷都抻着脖子,脑袋跟随少主动弹。铁风瞥这傻兄弟一眼,懒得提醒。
桓真抄着手下坡,自言自语:“当日是凑巧?还是……被她瞧出夫子的失意才劝解的?丁点儿大的小女娘,不至于吧?铁风,带吃食没有?”
“带了。”
“你二人吃吧。”
“那桓郎?”
“王阿弟上次盛情相邀,我去王家吃。”
桓真站进院门喊“王阿弟”时,王大郎已经哄着王蓬兄妹歇午觉了,王葛在灶间跟阿弟玩过家家,内容是假装烹油渣。釜完全可以当锅用,长柄竹铲、长箸都是才削的,她拿铲子拨拉着釜底,嫌热般用手扇风,演得跟真的似的。
小孩子入戏更快,不时踮脚观望,冲王葛歪头眯眼笑。“阿姊?还得烹多久?”
“快了,是不是闻到香味了?”
王荇重重点头:“嗯!”
听到“王阿弟”的喊声,姊弟二人出来。
王荇先是一愣,继而惊喜:“桓阿兄?阿姊还记得不?他是桓阿兄。桓阿兄快来、快来。”他引着对方去灶间。
王葛缓一步,瞅瞅道上,没看到旁人才回院。
“桓阿兄,我听着就像你哩。桓阿兄来的正巧,我阿姊在烹一种新吃食,叫油渣,快烹好了,你闻到香味了吗?”
桓真……
王葛揽着阿弟让开灶前位置,隔着距离揖一礼:“见过桓郎君。我刚刚是跟阿弟嬉戏,以饼块为猪脂烹食。”
桓真往釜内一看……只有指甲盖大的一个方正饼块。
王荇腼腆而笑:是哦,忘了是在嬉戏了。
不过烹食是假的,可烹制方法是阿姊说的,肯定是真的。于是他认真讲道:“烹油渣很简单,就是将猪脂切成小块,烹出脂内的油,剩下的渣可以当好肉吃。桓阿兄可要记住,以后就能用买猪脂的钱,吃到好肉。”
桓真:“谢王阿弟告知,以后定要试试。”此话并非敷衍,临水亭的饭食太差,即使有肉也是带着大肥膘的羊肉、猪肉,腥膻欲呕,他宁愿只食麦饼。
“嘻。我们已经吃完午食,桓阿兄若无事,留下吃晚食吧?”
昂噜噜噜……桓真肚子叫了。
仨人霎那间面面相觑。
昂噜昂噜噜噜……
桓真的“改日再来”淹没在一声声腹鸣里。他郁闷的出来庭院,铁风、铁雷一前一后迎过来,铁雷问:“桓郎这么快吃好了?”
昂噜噜……
“咳!”铁雷眼神无处安放。
依旧是铁风贴心,从布囊取出留好的麦饼。
院里,好一会儿王荇的红脸蛋才消下去,刚才好丢脸哦,比自己干了丢脸的事还丢脸。“桓阿兄一定饿坏了,才来咱家讨吃的。早知道晌午饭我省下两口了。”
“你省下那两口,桓郎君一样吃不饱。好了,他很聪明,能帮上自己的。”王葛虽不了解那少年,但觉得对方不似特地来蹭饭的。“快来,继续烹油渣。”管他来干什么呢,反正已经走了,她握着竹铲兴冲冲回灶间。
“好哦好哦。”王荇兴致恢复,蹦蹦跳跳。
晚食过后,王二郎和王葛姊弟重新溜回灶间,一个管烧火、一个管烹脂、一个管望风。
很快,院子里散发一股腥、香、糊夹杂的气味。外头都不好闻,灶间内更熏。
“坏了、坏了。”王葛狼狈的不停擦汗,她生怕炙不透猪脂,把它们切成小块,结果一倒入釜底就粘住了,竹铲怎么都拨拉不动、翻不了面,很快就焦了。
糊味、腥味越来越浓,王二郎欲哭无泪,这半升猪脂里有他贴的一个钱呀!
小贾氏母子出来屋,贾妪已大步生风的进了灶间,先夺过竹铲,叔侄三个见势不好,全跑出来。
釜中开始窜腾黑烟,贾妪一看灶台上余的猪脂,立时明白,火冒三丈:“天哪,你仨败家货,啥都敢糟蹋呀!”
“二叔救我。”王葛知道闯祸了,和阿弟躲在二叔后头,揪着他后衣。
“败家货!说!谁出的主意?”贾妪挥着竹铲出来,左右呼。
第47章 47 地主来了
王二郎歘歘躲,双手攥住了竹铲:“儿不对、儿不对!阿母别打。不好,掉渣了!”他歪着大嘴就想吃干净铲边厚厚的焦黑。
“起一边去!”贾妪让儿郎没出息的样子逗笑。
这时外头来人:“是王匠童家吗?”
贾妪赶紧把竹铲藏背后。一家人望过去,来者四十余岁,样貌普通,身形偏瘦,布襦芒屩。他后头跟随一个和王竹差不多大的背筐小童,梳着朝天辫。
王二郎觉得这郎君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从哪见过。
这时王葛已经笑盈盈上前:“是阿羊呀。快进来,阿伯是……”
背筐小童正是经常在寿石坡放羊的贾三羊。
“葛阿姊,许久不见你了。”贾三羊回复她后,仰头告诉年长郎君:“贾大伯,她就是王匠童。”
王翁自主屋快步出来。
这贾大伯对王葛微一点头,进院,粗略打量,毫不在意满院子的糊味。然后朝王翁、贾妪一揖,其声温和:“翁姥,我是村东贾家大郎贾风。”
村东?村东只有一户!大户!!
王翁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贾地……啊郎君快请进,请进。”幸好没把“贾地主”喊出来。
“快,阿葛,铺筵席。”地主登门,王翁慎重又忐忑。
农户之家为了省事、或减少席的磨损,平常时候都只铺筵,待客时才在筵上加席。大父如此讲究,王葛岂会还揣测不出“贾风”的身份?
王翁朝二郎瞥来一眼,结果王二郎误会了,拉着阿母躲入了就近的东厢房。
王葛已麻利的将草席搬出,铺设院中。王禾倒是比他阿父有眼力,赶紧跑进杂物间。王荇正费力的搬竹席,王禾从后头一抄就把席抱起来了,嫌弃道:“黍粒个头!起一边去!再把你扫倒喽。”
“哈哈,黍粒个头。”贾三羊扒着门板笑话王荇。
筵席铺好后,王翁是长者,坐席端。
王葛斟两碗枸杞花泡的水,贾风叫住她:“王匠童,坐。”
王葛看向大父,王翁道句“坐吧”后,她跽坐在大父左后方。贾三羊不敢再瞧杂物屋里的热闹,速速卸下大筐,跽坐在贾风右后方。
天色不早,贾风直接道明来意:“老丈,我此来确有一事,望王匠童能帮上忙。”
筐中两个竖状葛布包裹,他取其一,打开后是长形木盒,解开捆绑木盒的麻绳,盒内四周尽垫厚布,里面是三根竹条。
他将木盒推过去:“此为竹样,请长者、王匠童细看。”
王翁又不懂篾活,能看出啥?他端动盒子搁到王葛跟前。
王葛先望:三根竹条一模一样,薄如刃锋,应当正好两分宽,不必触就知柔软。用木盒保存,垫足了软布,并非竹料珍贵,而是为确保竹样不受损毁,以后仿着竹样篾竹才能精准。
望完后,是细观。她先挑起一根,呈挑的手势对照光亮顺看、逆看,竹条均光泽水滑,黄中泛着青光,天然纹理具备,呼吸间它微微颤动,可见其轻。小心放回,再依次挑起其余两根。
贾风待她看完,问道:“王匠童应当知道清河庄?”
“知。木匠类的匠童考场就在清河庄外。”
“清河庄自本月上旬,开始长期收购此竹条,要求宽窄、长短、厚薄必等。不瞒王翁、王匠童,我家中也有篾匠,但是要将竹条全部篾到竹样这种程度,一人一天下来篾不了多少。王匠童如果能制,我愿以每根竹条两个钱收,如何?”
两个钱?赶上一个滚灯的价了!王翁上身可见的一起,差点就直接应下来。“阿葛啊,怎样,是否能制?”
王葛点头:“能。”
这么快就敢应下?贾风微皱眉头。
王葛先阂上木盒,再详说道:“三根竹样所用的竹料均为慈竹,超过一年生,不足两年生。长度比我叔父从野山伐来的竹节都要长,应是生长在背阴处的。细观纹理、颜色,能分辨三根竹丝被启篾前,位置不相同,但都是紧挨竹皮的头层青篾。所以……清河庄收篾条的要求,是头三层青篾均可?”
“不愧是头等匠童!”贾风由衷而赞。一般来说,慈竹最长的竹节两尺稍余,很难达到两尺半。因竹子本身喜爱骄阳,只有背阴生长的,才会竞相拔节。
不过有一点贾风没说,清河庄收购青篾是分等级的,木盒里这三根,属第三等。第一等、第二等,自家的篾匠制不出来;第四等的好制,但制两根,他才会付一个钱。既然王匠童揽下了第三等,就没必要拿出另一个木盒了。
王葛被夸,先露出腼腆笑容,再恳求:“贾阿伯也知道,竹群大多向阳而生,如果进野山的背阴地寻找慈竹,我叔父就要落单而行,太危险了。贾阿伯家肯定是不缺竹料的,不如匀我一些,每根竹条的收价降为一个钱,如何?”
贾风看向王翁:“我是没问题的。”只是一个小女娘,能否做主?
王翁点头:“那便如此。”
接下来,定下明早由贾家派佃户来送竹料,每五日仍由同一个佃户来收货。贾风走时又再叮嘱:“此为长期买卖,切不可为了赶活计而粗制。”
整个木盒都留下了,王翁见贾地主走远,才回来重新打开盒子,学着孙女刚才的样子,挑起一根竹丝对着光亮瞧。
“啧啧。”老人家啥也没瞧出来,只觉得有啥好宝贝的,还不如阿葛这两天篾的竹丝细哩。
贾妪带着她两个争气的儿郎从东厢房出来了,得知买卖凭空送上门,高兴的见牙不见眼,立即询问王葛油渣的烹法,她亲自下厨奖赏孙女的馋病。
灶间外头,王翁也欢喜,就不数落儿郎了,还给他们、连带二郎新妇、一众小辈说了贾风的身份,免得以后再见时失了礼。
别看村里人人都知贾地主,但真没几个村民有机会见到他们,只知道村东全是良田,全是贾地主家的。贾太公也是前朝战乱时逃来此处,比王翁早多了。
贾太公膝下七子二女,三代子孙如茂树繁枝,外人根本理不清。他的长子已去世多年,现在挑起长房一脉的,就是长孙贾风。因贾风也有子女了,按照《分户令》,他已自立门户。所以村里人偶尔闲话的贾大郎,实则是贾太公的长孙。
王翁说到此,灶间糊味又传出来了。
第48章 48 假大方的贾地主
贾妪高看自己数十年“凑合、能吃就行”的厨技了,她将猪脂倒进釜底也粘!也咋拨拉都不行。
“咳咳咳……”被呛出灶间,她心疼的很,糊的哪是猪脂,是钱呀!“虎宝,谁跟你说的烹油渣的法?这不糟蹋东西吗?”
“大母,我……自个寻思的。”
如今长孙女在贾妪心里,就是能生钱的钱串子。钱串子可打不得,她又问:“那猪脂是谁买回来的?”
一家人全看向王二郎。
“再不敢了!”王二郎就地一蹲,抱住脑袋。以后宁愿生吞猪毛,也再不信这黑心、爱吹嘘、又厚脸皮的侄女!
王竹独自在屋里,贴着窗边,窗棂子外的哄笑声可真刺耳啊。家里少个大活人,是都觉不出来吗?自己阿母被撵走,就都这么欢喜吗?欢喜的跟过年一样,都烹上猪脂了。还有,王葛那贱屦子笑就算了,二叔也跟着闹腾,难道二叔只跟伯父那房亲,跟阿父不是兄弟吗?伯父瞎了,二叔也瞎吗?瞧不出阿父这些天的难过吗?
王竹不想再瞧、不想听到他们的动静。坐回床板,驮着背,泪珠子一颗颗打在膝头。如果一切回到几天前该多好,他没生歹心,没逮那只鼠,没绑浸了油的麻绳,那现在阿母就还在这个家了。“阿母……我错了,我想你回来……”
“来啦来啦。”王翁、王葛前后脚迎出门。
贾地主家的佃户果然如昨日说的,辰初时候就运来了锯好的十节竹秆,全是一年多生长期的,昨宿肯定一直浸于水,全湿漉漉的。
背阴而生的慈竹可不是节节都长,而是仅有中间两节、或三节才能达到竹样要求的长度。
根据秆的粗细,一节能篾二十至二十五根略比竹样宽的竹条,每根竹条刮青后紧挨竹皮启三层篾,算下来,这车总共能篾六百至七百数之间。当然,这是在竹料不损耗、启篾不失误的情况下。
所以卸货时,王葛每根都要仔细查验,是否有裂纹、磕损,是否有螟蚜等虫蛀。
查验过关后,佃户留下二百个定钱。昨天贾地主没说的话,佃户转达:“贾大郎君说了,这些竹料得篾出五百根竹样那等的竹片,余下的料许王匠童自用。若少于五百数,得王匠童自家伐竹补上。”
王翁感激道:“替我们谢谢贾大郎君。”
佃户离开后,王葛稍稍犹豫,还是告诉大父:“贾大郎君不厚道。”
“咋?算计咱了?”
“不是算计,是存心为难。要是一般的匠童,按贾大郎君给的竹样,十节竹秆能篾成三百数都不容易。他还说剩下的许我自用,听着怪大方……”王葛一见阿弟和阿蓬结伴过来了,赶紧跟大父说完:“背阴长的竹料,晒不着光,也就头层青篾好用,其余的跟废料差不多。”
篾匠这行的门道也太多了!王翁越听越窝火,亏他刚才还道谢。“可恶,既存心为难,为啥还找咱!”
“所以我才说他不厚道。大父别气,也放心,这次我肯定把活干好,不得罪他。接下来我要准备考匠工了,他再找咱、咱就用这理由推掉。”
祖孙俩不知,贾大郎君也窝着火。
自乡正从村里拉走几车竹笼后,贾风就命族弟进乡打听竹笼是干嘛用的?
哪有那么好打听?
贾风连等数天都没消息,只知道这批竹笼是从村北王户拉走的,今年县里木匠类的头等匠童,就是王户长房的小女娘。
既如此,贾风也不等族弟了,贾家自清河庄揽了桩买卖,正缺篾匠,就让佃户之子贾三羊引路,和王家结个善缘。
可贾风傍晚归家后,族弟正巧也回来了,说那几车竹笼就是一个外来的货郎,跟本乡货郎斗富买下的,租了临水亭的车队运往外地,和乡正同行是凑巧顺道。
所以村北王户跟乡正、乡吏全无关系!
既如此,贾风何必自贬身份,亲自走了趟柴门小户。所以他越想越窝火。
王家院门口,王蓬、王荇看着竹料,王葛与大父轻拿轻放、将竹秆抬进次主屋,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放杂物屋了。最后一节搁在院里的草席上。
王大郎坐在草席一角编织竹筲箕,一并看护着王艾,不叫她乱跑。他手上缠着布,掌心、指头上全是被竹划伤的口子。现在他更体会到虎宝的不易,原来一根根薄竹条那么锋利。
忙活完,王翁回主屋放好那二百个钱时,又想起贾地主的假大方,郁闷叹气。
王葛把篾具全部备齐,将院里这节竹料竖起,此竹筒较粗,她用自制的竹尺、炭笔在顶部标记出竹料所需的宽度(一定要比竹样宽),全标完,可劈出二十二根。
篾刀昨晚就磨好了,直接上手。
咔咔……
割竹筒的动静让王翁心都提起来了。虎宝这名字真是起对了,孙女干活是真虎啊,换作是他,不得仔仔细细标记好几遍,下刀前不得再犹豫犹豫?
篾刀并非一劈到底,仍是先将竹筒一分为二,然后她箕坐在席上,斜抱着半边竹筒开始沿篾刀割的每道口、一割到底。劈好二十二根后,才注意大父坐她对面,正悄声的叹了口气。
“大父?”
“嗯?哦……我想了下,与其坐等竹料不够用,不如提前备下。”
“大父,我是想起忘拿工具凳了。”
“我去拿。”王翁心不在焉的去杂物屋。
王葛既知道大父在愁啥,就好办了。
她拿起一根竹条开始起竹片,将头层青篾剥离出来,去掉竹皮后分为三层,这时每层已经很薄了。
工具凳拿过来后,她固定匀刀,间距两分。
先将一层青篾放平,从匀刀过来一丁点位置,余下的用自制的竹镊轻夹,镊子要紧邻匀刀、令青篾平面平行于凳子的平面。
右手在匀刀另侧捏住青篾头端,不疾不徐一扯!
宽度成!
这一步骤,犹如牵扯竹条挤过狭窄关道,多余的尽被撕去,所以被称:过剑门!
王翁和王荇都见过很多回,不觉得啥,可王蓬是头次见,他瞠目结舌,觉得从姊太有本事了,软软的竹条在从姊手里咋那么听话?
过剑门之后,是过刮刀。
从冯货郎那买的刮刀,并非可固定在工具凳上的那种,它就是一个铁片,有圆豁、有平豁,手柄是用麻绳缠的。
令王蓬觉得从姊更有本事的画面来了!
第49章 49 雕刻为道
要达到竹样要求的光泽度,一根青篾最少也要过四遍刮刀。她将刮刀竖放左掌,除了食指外的四根手指固定刀身。食指平伸,垫一块葛布,微抵刮刀的平豁。右手牵着柔软、两尺有余的竹片,在食指与平豁中间的缝隙轻轻一扯。
竹屑卷曲、零碎轻飘的坠落。
她把竹片翻面,重复刚才的操作。
四次之后,放下刮刀、葛布条。
左手执一端,右手从左至右一捋:滑如缎。此刻竹片表层的明澈,连霸道的阳光都只能为其增色。
目瞪口呆的王蓬终于恢复正常喘气,此刻,王葛粗糙的手,在这孩子眼里变得无所不能。
王葛将竹条拿给大父,再打开贾地主的木盒,问:“大父帮我看看,是不是一样?”
王翁一比较,后知后觉道:“这、这就成了?”
“昂。一个钱一根,还想咋的?”
“你不是说按着竹样来,很容易制坏么?”
“昂。不过那是一般匠童,我是头等匠童,不一样。”
王翁的烦恼烟消云散,旋即训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行了,没啥事了我去田坡。”
“有事有事。大父,这段时间让从妹烹食吧,我想多腾出时间,先把贾地主的活干完。”
“也好,我今日就叫你二叔带阿菽早回来。除了去井边洗衣,院里其余杂事你也不必管,放心交给阿蓬和虎头,我瞧他俩干的挺好。”
王蓬、王荇都骄傲的挺直小胸膛,王荇朝从妹招下手,王艾笑着跑过来,有样学样,也站的笔直。
王蓬叉腰,冲么妹大笑:“哈哈,你还真是个黍粒个头!”
王翁拧住孙儿耳朵一提溜:“说!跟谁学的?哪有这样骂阿妹的?”
“疼、疼,大父饶我!跟从大兄学的,从大兄昨天就这样骂从弟的,哎呦!”
王翁气的甩开手,这一下子比刚才拧的还疼,王蓬“呜”的哭着回屋。王艾并不懂自己被骂,追着阿兄去哄他。
“阿禾这小崽子,竟学些脏话,黍粒是吧?看我不把他打成个黍粒!”老人家气呼呼背上筐,拿上农具。姊弟俩送到院门口,王葛往回走时,发现阿弟没跟上,他耷拉着小脑袋瓜站在原处。
“呦?这是谁家小童?”她蹲阿弟跟前,笑着哄他,“这么俊,没人领回家我可要啦。”
王荇破涕为笑,左、右手的食指戳啊戳,承认自己犯的错:“其实刚才从三兄骂人的话,是我教的。我故意问他,从大兄骂我『黍粒个头』是啥意思?然后从三兄告诉我,可能是骂我小矮子的意思。我反过来告诉从三兄,说从大兄骂错人了,家里可不是我最矮。再告诉他,等从大兄归家,肯定再拿『黍粒个头』这话骂阿艾。”
王葛:“所以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骂过别人呀,你只是实话实说,有何不对?”
“阿姊不觉得我教唆了从三兄么?”
“他比你大,都能被你教唆,那他活该。呀!我咋能这样说从弟。”她假装心虚的一捂嘴。
“嘻嘻。”就是这么奇怪,王荇一下就没心事了,搂住她脖子。
王葛笑盈盈抚着他后脑勺。她视线正对着院门外头,刘泊走到王家院前,停住。
“刘阿兄?”王葛抱起阿弟迎对方进来。
尽管王大郎眼睛看不见,刘泊依然规规矩矩行了见长者的礼。王葛将工具凳搬到一边,和刘小郎跽坐于席。
王荇给阿姊和客人倒了竹叶水后,乖巧的坐到阿父身边,用手挡嘴,悄声告诉阿父:“阿姊认识的这个刘阿兄,长的可好看哩。”
刘泊注意到小童不断打量自己,就冲王荇微笑,点下头。
王荇一拧身,难得腼腆起来了。
“刘阿兄莫非昨天就来了?”王葛问。
“是。我想制一方石砚,明日进野山寻石。”
“野山很危险,你可不能独自进山。”
“家舅近段时间一直在贾舍村,明日护我进山。”
王葛明白了,刘泊的舅父肯定是临水亭的亭卒或乡兵。那刘小郎更不会无缘无故来自家。
刘泊不喜寒暄,取出布囊中一物,打开包裹的葛布,呈现一对竹簪。
王葛隐隐猜到对方来意了,她一笑,说道:“这是我雕刻的,没想到这么巧,被刘阿兄买了。”
“不算巧,是我跟冯货郎提及你的匠技,言你与别的匠童不同,绝不负头等匠童之名。”
原来如此,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冯货郎专门来寻自己收货,有点说不通,要知道乡里有不少老篾匠,他们是考不过匠人试,但专心从事编织多年,制竹器比匠童、匠工厉害多了。
真不好,又欠人情了。王葛起身,向他一揖:“谢刘阿兄。”
前次人情总算还了。刘泊从容站起,还回一礼。
二人重新坐后,刘泊道明来意:“这对簪头上的『竹』字,蕴含一种奇特运笔之法,我临书揣摩,感受始终太浅,所以想请王匠童再雕刻别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