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到村北时,亭卒们发现有户人家微微透着光亮,这很不寻常。这户人家自然就是王葛家。
她要熬夜制作的对象为:竹滚灯。
何谓滚灯?就是可以随意滚动的圆灯笼。滚灯的结构分里外两层,无论外层怎样转动,内层始终能固定,使烛火不倾、不灭,原理跟陀螺仪相似。
别看原理高深,制作步骤却简单。
先找出以前篾的多余的头层青篾,用细麻绳绑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备用;然后制作转轴和烛盘,烛盘就是一小截极细的带底灯筒,在小筒中间位置的两侧凿出孔,用一根竹片横穿过去做轴;轴的两端用火加热,然后上弯,两边弯度必须一致;将穿着灯筒的竹轴跟刚才备用的大、小圈,在上、下、两侧四处位置麻绳相结。
以上就是滚灯的内层结构。
制好内层后,需得试验烛火是否能够在晃动间保持稳固。
王葛拿过一个竹壶,竹盖缝隙处缠着几圈葛布条,解开布条,打开盖,一股难闻的麻油味道窜了出来。这是大父母攒着以备急用的,从未用过。
王荇端稳烛盘,王葛往里倒油,姊弟俩都很抠,一个刚倒就问“差不多了吧”,一个刚接一层就嚷着“好了好了别倒了”。
以灯草为芯,点燃,王葛端着大圈转动,转轴始终维持着烛盘稳定,烛火微摇,光影闪烁在姊弟二人的脸上。
王荇的小嘴一直半喔,由紧张担心,到惊奇崇拜:“阿姊,麻油洒不出来?真的洒不出来!”
“那是自然!”王葛“呼”的吹灭烛火,递给阿弟:“拿着玩会儿吧。”
接下来,就是用竹条制作外层结构。
十个直径相等的竹圈(一定要比内层结构的外圆还要大)依次迭加,每次迭加都以细麻绳固定首尾两端。过程中,将刚才制的内层轴盘放进去,用麻绳系住。继续加竹圈,全部两端对称,绑好后,所有面看上去都是五角星状就算标准了。
其实制完竹笼外圈,就算制好了滚灯。
不过想跟货郎做长期买卖,展示品必须得制作到位。以前穿烂的衣裳她都洗干净留着的,这下派上用场了,绞下一片片,用粗针缝到竹笼上做灯罩,对称方向各留出口位置,用来透气、更换麻烛。
桓真一行亭卒发现王户深夜还有光亮透出时,王葛刚好制完第六个滚灯,除了第一个,其余都不再缝葛布罩。
当当当!
院外连响三声敲击铁物似的动静,惊起远远近近的狗吠、鹅叫声。
紧接着,有人扯高嗓门喊:“关好门窗,防火防盗。”
姊弟俩脑袋扒出门框,面面相觑:是喊自家吧?也不到子正时刻呀?
院里没动静,任溯之再喊:“天干物燥,把火灭喽!”最后半句带了怒音。
黑影中,铁风悄声道:“这亭长有点意思。”
铁雷:“离子正还差两刻钟呢,就不许人家半夜饿了热点东西吃?”
“蠢才,你以为是桓府呢!这里的百姓,砍柴只能去十几里外的野山,有牛车的人家都得专门腾出一天。还半夜饿了?啧啧啧。”
铁雷被“啧啧啧”逗笑:“咋学上这里口音了?”
“这叫入其俗,从其令。告诉你个经验,学着点!一般农户,戌时后都已熄掉灶火,早早入睡。而此院人家,子时都过了,还有火光透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灶房失火,要么……是进了贼盗!除此,没有别的原因!”
第35章 35 交换信物
且说任溯之见院内仍未熄掉火,于是加把劲连敲刁斗、再喊:“听到没?!灭掉火!”
桓真这段时间已经了解亭长的犟性子,院内再没人应答,亭长绝对会拍门。
王翁和王大郎都被惊醒,出来问:“虎宝啊,咋回事?什么这么吵?”
王葛赶紧先冲院外回应:“大人,听到了!”再让阿荇去劝大父、阿父回屋,她则托着葛罩滚灯照路,抽开闩,拉开院门一道缝。她先看清的,是写有“临水亭”三字的灯笼,然后是五个亭卒,全穿着吏衣,便放下心站出门口。
远处,铁雷鄙视铁风:“咳,这贼盗有点弱啊!”
铁风朝前走两步,转移话题:“咦?这不是王小娘子么?”
不论亭卒提的随风而晃的行灯,还是王葛的滚灯,亮度都很差,任溯之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没任何印象。所以一见是个半大小女娘手托灯笼出来,就更来气:“大半夜的点火做甚?尤其这种起风天!”
王葛被他骤然的大嗓门吓一跳,滚灯跌落,顺着风滚到路对面,被一个求盗撵上,使脚怼住。
她赶忙道错:“大人,我这就灭掉灶房火。”
再说王荇这边,大父、阿父哪是他能劝动的。
王翁冲院门过来,王荇拨拉着小短腿跑在前,跑到王葛身旁时,别的没听到、没注意,只看到滚灯滚出那么老远!万一被踩坏咋整?王荇就略停那么一下,跑到求盗前,弯腰推着滚灯往回滚。
任溯之看着王翁,正色告诫:“阿翁赶紧带孩子回去,切记,以后起风天要尽早熄灶。”
王荇就这样从二人中间推滚灯、过门坎、一路推回院中。
王翁给孙儿让让道,老人家经历过战乱,对官吏格外敬畏,直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今晚是为了赶点农活,以后肯定不会再犯,肯定不会再犯。我这就去熄掉灶火。”
任溯之不愿看老人家被惊吓,大手一挥,就在亭卒将走、院门将掩、王葛舒一口气时,始终默默的桓真出声了:“小童可是王阿弟?”
守着滚灯的王荇探脖,眨巴眨巴眼。
院门再被敞开。
“我还以为认错了。王阿弟,山高水长,咱们又会面了。”
王荇现在是人不离滚灯,滚灯不离人,骨碌着出来。“啊!阿兄是大人身边那个阿兄?”
王葛盯着桓真,桓真盯着滚灯,她瞬间明了,他看出滚灯有机巧了!
桓真自报姓氏,以还要巡逻为由,跟王荇长话短说,脸上始终带着那么一点“我很凄惨但我就是不说”的意思。他解下一侧羊角髻的麻绳,借机使劲挠两下痒,把麻绳作为贴身信物留给王荇。
桓真头发散落搭拉的样子,令王荇大为感动。他是觉得该回赠信物,可总不能也还给桓阿兄头绳吧。而滚灯……还要卖给货郎哩,就算不卖给货郎,他也正稀罕着,确实有点舍不得送出。
到底是小孩子,心事都写在脸上。王葛蹲下,低声教导他:“阿荇啊,交友当有诚挚之心,谁先衡量得失,谁可就先配不上这份友情了。”
王荇羞愧,用力点头,大大方方托举滚灯。“桓阿兄,这灯笼可好玩了,你轻轻滚它、踢它,都不会灭哦。是我们自己做的,送给桓阿兄。”
“好,我收下。”桓真嘴比手客气,立即拿过来。
王荇已经想通,就不再心疼,他招呼桓真附耳,悄声说:“桓阿兄要好好保重。要是有人欺负你,要是吃不饱,就来我家吃。”
桓真这才认真打量这孩子,虽相貌平凡,远不如他阿姊清秀,但王阿弟的眼瞳无比清澈而诚挚,当中还映射着灯笼的光华,令桓真忍不住抚摸一下这孩子的小脑袋,才离开。
阂上院门后,王翁去熄灶火,王荇把那根还绞着桓真碎头发的发臭麻绳折几下,塞进阿姊的随身布囊里。“阿姊帮我放好。阿姊,你猜桓阿兄是犯了啥错?为何变成这样了?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他哩。”
“嗯……我也猜不出来。所以以后再见到桓阿兄,不要问人家,免得令他伤心。”
“哦,我明白了。”
王葛抿嘴笑。那桓小郎也是孩子气,为着个滚灯,值当的?都差点跟虎头结拜了,真跟原先见的他判若两人。
第二日,天微微亮,王葛就起来,她思量半宿,觉得还是再谨慎些好,前世历史上,滚灯是在宋朝出现的,但如今大晋偏离了历史轨迹,繁华一些的城镇未必没有此物。况且就算没有,只要有一个参照滚灯,很快就能仿造。
所以,她重新将一个滚灯缝上葛罩后,不再多制,改制:竹簪。
之前剩余的竹秆、篾片、竹条都已不多,她怕姚氏继续捣鬼,就全搬到自己屋里。
前世王南行出身木雕世家,雕刻这种最简易的竹簪,对她来说跟削铅笔差不多,也就多费点时间,哪怕没有专用刻刀。
她坐在地上,以工具凳为案,先挑出一根青篾,刮掉青皮,截短作为扁簪杆,长度在八寸左右,留出尾部两寸,其余削细打磨,头部刮尖。
再用废布条一圈圈缠匀刀,为的是紧握刀体时不伤手,以其锋利之刃代替刻刀之刃。
然后,直接上手!
雕簪尾。
如果说,她的篾匠技艺被穿越过来的数年光阴耽搁了,需要通过篾具、劈竹来一步步唤醒,需要从简单编织过渡到复杂,才能重新激发这部分才能,重拾技艺。那雕刻技艺就是随她灵魂一同转世,随她躯体共同成长的天赋,不必唤醒,不必过渡,不必激发!
此天赋,是王氏基因,从未手生,何谈忘却!
簪尾,她雕的是横倒的“竹”字的左边,直视切面的字形,仿的是后世的瘦金体,瘦劲而绰约,似字似竹叶,跟簪子的材质呼应。
簪头的尖,勾出一道道细而曲的线,宛如毛笔的笔尖。
吹去竹屑,成了。
王荇不知道啥时候站在阿姊跟前,大气都不敢出,一直等到簪子刻好,他才敢说话,轻轻问:“阿姊,我能跟你学刻簪吗?”
“不行,会伤手的。”她把自己的手伸出,说:“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姊的双手,用来编织,用来雕琢,阿弟的双手,是要用来读书写字的。虽然使命不同,但同样辛苦。”
“哦。哼!”小孩子显然没被说服,撅着嘴走了。
院里很快响起训斥吵嚷的动静,阿荇又跑回来,散着头发跟个小疯子一样。
“阿姊,告诉你,”他小声道:“大母正在骂三叔母。”
“为啥?”
“三叔母晚起不说,还把熬好的粥打翻了。大母骂她,她就说胳膊疼,还撸起袖子给大母看哩,当真青一块紫一块,好吓人!三叔赶忙解释不是他揍的,然后三叔母支支吾吾,说肯定是有人趁她晕倒时偷偷掐的她。大母就说三叔母心眼坏透了,又想搅是非,还说她定是亏心事干多了,夜里被小鬼掐的。”
王葛见阿弟小嘴叭叭的,把整件事说的这样清楚,喜爱的扳过他身体,开始给他梳头。
梳好后,他们阿父正好也起了。
“我给阿父端水洗脸。”王荇愉快的跑出去。
这个时候,自乡里驶出来一辆骡板货架车,货郎嚼着饼,一手赶车,正向贾舍村而来。才行出几里地,就见两骑人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大喊:“让道!让道!”
货郎赶忙把骡车往旁边牵,让出道路。
尘土随着马蹄翻腾,货郎眯起眼,纳闷:“这么早就这么急匆匆的?哪里出事了?”
贾舍村的修路工地出事了。
每天清早,隶妾在寅正时刻开灶烹食。卯时初,隶臣必须正式开工。寅正到卯时初这半个时辰内,是隶臣妾上茅房最集中的时刻。随着天色发亮,一处男茅房的粪池里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被拽上来时,脑袋耷拉的极厉害,此人颈部几乎被割断,仅连着后颈一点皮。整个头部、颈部之下已经出现尸僵,可推断半夜时分此人就死了。
根据尸僵推断死亡时间,是桓真下的结论,跟任溯之的推断一致,令他对这少年的桀骜印象微微改观。
人命案必须汇报乡所、由乡所汇报县衙。任溯之查验尸体的时候,报信的亭卒就已经骑马出发,所以货郎不到辰时便遇到信使已赶至乡里。
凶案现场、周围,用麻绳拉起了封锁线。
昨晚死者还在草棚的时间,已经确定为子时二刻左右,跟死者同宿的隶臣均可作证。同时这些人也提到一个很关键的情况,死者有个习惯,基本每晚都在子正时刻去解大手。
子时初的时候,有两个隶臣同时作证,他二人是先后进入此间茅房的,彼此打过照面。他们进去时,确定里面没别人,排除了有人提前在茅房等死者。
凶手绝不会提前躲在茅坑、粪池里。茅坑窄短,藏不了人;如果藏在坑后粪池中,工地无法洗澡,那凶手身上必定极臭,一下就暴露了。
所以作案嫌疑人,就从子时初这两个隶臣开始,到寅时初截止,期间所有进过这间茅厕的隶臣,都要站出来接受排查、互相举证。撒谎隐瞒者,被举报后将视为此凶案的同谋。
乡兵的宿处、隶妾的宿处全是跟隶臣分开的,乡兵定时的巡逻为十人一队出动,互相皆可作证,因此乡兵、隶妾作案的嫌疑皆可排除。
修路修出人命案,任溯之近两年是甭想升迁了,气的他直呼倒霉:“还挺贼,专门挑老子不在的时候作案!啧,别动,你继续说说你的看法。”骂人不耽误他给桓真梳头,拽的少年的眼尾都畸形了。
从发现尸体到现在,光线不明,精力又都投入到锁定嫌疑人范围上,有用的线索很少。桓真如实道:“亭长都看不出什么,我更看不出什么了。不过出了这等事,乡正、县令史肯定要来趟贾舍村的,他们来之前,咱们咝……亭长大人得办好两件事,一是找到凶器;二是把凶犯嫌疑范围尽量缩小。亭长大人要是能在令史来之前就把凶手查出来,说不定不会被问责。”
任溯之气闷的“唔”一声,来到尸体前,顾不得臭,摆弄着头、颈部仔细查验,说道:“舌、牙齿都有咬的痕迹,眼球血丝严重,身上的几处剐蹭不严重,不好说是干活时落下的,还是死前挣扎的。”
桓真也过来,捂着口鼻。
任溯之不满的瞪一眼,继续查验:“指甲完好,指缝除了污物,看不出别的。创口在颈中间位置,整体向颌部倾斜。唉,暂时就这些了。你不是喜欢查案么,就尸体几处线索,说说看法。”
桓真知道亭长在教他,领其好意,先揖一礼,思考着说道:“凶手是趁死者不备,猛的勒住对方,二人当时……应是背对的,这样凶手才好借力、创口切面才会朝颌部倾斜。或许是凶器太过锋利,或许是凶手力气太大,导致死者连反抗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所以指甲完好,因为死者根本合不拢手掌、也抓不到凶手!牙有碎裂、眼球充血,只能证明死者当时异常痛苦或恐慌。面部没有充血,也证明死者死的很快,并无窒息反应。”
任溯之“嗯”一声,再凑近尸体颈部,小心的扒开伤口缝隙,说道:“伤口细窄,不见绳屑,肯定不是被麻绳勒的。”
桓真:“若是弓弦呢?”
“隶臣妾都会定期搜身,若有弓弦早被发现了。将人勒至断首,不是一般的仇恨,这也是一条线索。”
“亭长,我能不能有个提议?”
“你说。”
“粪池能不能改在茅房外头?”
“不是想着尽量缩小这些役者的居住范围么。粪池改在外,就得多腾出一大块地方,不然人掉下去咋整?”
一个求盗过来,打断二人有味道的谈话。“回亭长,已查明死者身份。死者叫胡夫,三十七岁,祖籍在宣城郡,家族获罪后被判异地服役,去年二月份才来的踱衣县。认识他的隶臣对此人颇有怨言,说此人时有凌弱之举。乡吏因其服役时一直表现不好,就分配他干炒土的活,不过胡夫近日跟其他隶臣没发生明显矛盾和斗殴。”
任溯之:“先将所有嫌疑者仔细搜身,包括行囊。将其中宣城籍的隶臣单独关押。”
“是。”
此求盗刚走,又有两名求盗结伴过来。
左边的先道:“粪池已全部清理,没发现凶器。茅房周围地面没有挖掘过的迹象,死者住的草棚、邻近草棚全部仔细排查了,包括地面、棚顶,都没发现任何凶器。”
右边之人汇报:“工具收集处已经查验,所有干活的工具昨晚都收全了,今早发放时也是全的,没有沾染血迹的。属下还查了未发放过的工具,尤其是麻绳,数量都对的上,也无血迹。”
任溯之已经排除了麻绳为作案工具,这下更是一筹莫展。
桓真:“我始终认为,凡作案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亭长大人,我请求协同求盗查案。”
“快去快去!正好少在我眼前烦。”
“还不快去!”王三郎好容易借到了牛车,被贾妪催促启程。一家人都不放心王三郎办事,为这出门都推迟了。
姚氏垂着头:“都怪妇……”
贾妪:“那就少说话招人烦!”
“大母。”王葛拿着一根竹簪过来,这是她刚雕刻好的第二根,簪尾是只登枝喜鹊,腹部肥圆,憨态可掬。“这是我自己刻的,头次做,大母别嫌弃,戴戴看?”
贾妪高兴的不得了:“哎哟,瞧瞧我孙女的本事!快给我簪上。”
小贾氏满脸羡慕道:“啧啧啧,阿葛的手也太巧了,什么本事不用学就都会,咱们比不得,比不得呀。”
王葛:“这是我去县城考匠童的时候,厚脸皮跟别人讨教的。二叔母问都没问过我,一句话就把我的辛苦、我求人时的难处全带过去了。”
“哎?这是哪跟哪?我就随口一句话,至于吗?”
王翁:“别管一句还是两句,不过脑子的话都不能随口说!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只随口说你二房的事,不要多嘴长房的事。”
小贾氏羞愤垂头:“是,君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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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7 平衡竹蜻蜓
大母不明白大父为何严厉训斥小贾氏,王葛明白。小贾氏这话甭管有意无意,要是四处乱传,再被人捕风捉影,很容易把她传的神乎其神,甚至妖魔化!
前些年,王葛在展露匠技方面极其谨慎,就是害怕被村邻妖魔化。但经过匠童考试她才知道,再谨慎下去,就跟匠师考级无缘了。
匠人之路入门易,出师难,就算考上匠师后,还有中匠师、大匠师等等。她以十岁之龄考匠童,已经落后别的匠童一大截了,怎敢再和以前一样徐徐图之。
何况虎头快到读书识字的年龄了,她要是不出头,虎头怎么办?所以,也幸好有在县城考匠童的经历,幸好那时匠师考官多,提供给她扯谎的理由,怎能不好好利用!
随着贾妪一行人离开,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王葛重新沉静雕刻第三只竹簪,它跟第一只其实是一对。
簪头是“竹”字的右半边。先将大体字形切出来,再放缓刀尖的每一步,将看字似字、看叶似叶的瘦金体“亇”雕出。
刀尖与竹材、或木材的接触间,发出的声响各有不同,一个合格的木雕师,仅凭声响就能分辨出各种材质。
匠人将死木雕琢出花式的过程,可不仅仅是单纯的改造,而是要将死去的木料赋予新生命:造物!
在这个过程中,匠心必须是虔诚的,刻刀是虔诚的,创造力是虔诚的,基本功更得是虔诚的!所以哪怕雕刻一只简单的簪头,哪怕王葛知道自己不会失误,她的每次构思、起刀、切割、微琢、再起刀,也都是完全投入,绝不存在一心二用。
两根竹簪就够了,她再自信,也得看货郎是否识货。王葛放松一下,出来屋,看见大父也在院里,和阿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阳光洒满庭院,小睡神王蓬看来是睡足了,边跑边笑,还故意把矮胖的阿妹撞的坐地。
王荇刚把王艾拽起来,王蓬就把从弟、阿妹全都撞倒,然后嘻嘻哈哈躲到大父后头,冲王荇扮鬼脸。
王葛没管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只怜惜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能玩的东西真的太少了,少到可怜。
她进杂物屋找几截较短的废竹料,要么是被虫蛀的,要么是破损的,这种废竹肯定不会扔,哪怕晒透后当柴烧呢。拿到院里,坐到大父旁边,用篾刀先劈开竹秆,再削竹片,形状一头尖且薄、另一头圆弧状且厚,大约手掌长度。
王翁:“虎宝要削啥,你歇歇,大父帮你弄。”
王葛眯眼一笑,“哪用大父帮忙。很简单的,我是给虎头他们做个好玩的。”
王荇、王蓬几乎异口同声:“好玩的?”
他们一起蹲过来,王艾后知后觉,吆喝着“哦哦好玩的”,也跟着蹲下,结果一下仰倒在席子上。
王荇扶从妹坐稳,王葛自己往后挪挪位置,免得有竹屑溅着孩子们。“阿姊给你们做个竹蜻蜓。”
“竹蜻蜓?会飞吗?”王蓬好奇的问。
王荇想想,问:“是不是那种小木棍?”他左、右食指比划个“T”字形,“一搓就飞跑的那种?阿姊忘了?菜阿兄和仓阿兄就玩过。”
“不是那种。”王葛逗他们,故意抻着卖关子。
一搓就飞的那种,乡野孩童确实有玩的。但她要制作的是平衡竹蜻蜓。
外形不难,在蜻蜓身躯两侧扎眼,扎紧实两边竹翅也不难,稍微麻烦的,是不断以削减翅膀分量的方法,调节双翅、整只竹蜻蜓的平衡。
当竹蜻蜓的嘴尖位置搭在王葛指尖,她轻轻翘动手指,蜻蜓仍点水般粘连时,别说三个孩子了,就连王翁都瞠目结舌!
“怎么了?”王大郎听到一声声惊呼,笑着放下筲箕,脸往侧面倾,询问。
王葛冲三个孩子“嘘”一声,来王大郎跟前:“阿父,伸手。”
她拿住阿父粗糙的大手,捋平他手指,将竹蜻蜓的尖嘴部位往他食指上一搭。“这是我用竹片做的蜻蜓,它现在落在阿父手指上了,你能感觉到吗?”说完,她完全放开自己的手。
王大郎:“呵呵,当然能。”
“阿父稍微抬抬手,再降降。”
竹蜻蜓就这样颤颤巍巍,仅靠黍粒大的尖嘴完全粘在王大郎指尖上,把三个孩子紧张的龇牙咧嘴,王翁也无意识的抓膝盖。
王大郎夸道:“虎宝做的蜻蜓真好,轻飘飘的,跟你没扶着一样。”
王蓬急道:“伯父,从姊就是没扶哩!”
王大郎只当侄儿闹。
王葛看着阿父的眼睛,她的笑变得牵强,没有解释,而是嘱咐阿弟:“虎头拿给大父试试。阿蓬、阿艾,你俩谁都别急、别抢,从姊这就给你们一人做一个。”
“嗯嗯嗯!”王蓬连连点头,“我可听话了,从姊先给我做。”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村西的工地上,任溯之仰头大笑,大掌一拍桓真肩头:“臭小子,干得好!明日准你耍半天!”
一个时辰前绞尽脑汁没头绪的血案,被桓真以奇招破了!
原来,桓真估算着时间,乡正如果接到信使消息立马赶来,那晌午后就会到达贾舍村。任溯之作为此地治安的亭长,很可能会被当场降职!
倘若按照常规查找凶犯、凶器,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差的结果,是越查越乱!
于是桓真心生一计,给任溯之汇报后,后者觉得或许还可行,就命令亭卒将所有嫌疑者分拨羁押,保证每拨隶臣互相看不到、听不见。
然后桓真和两个面相最凶的求盗,依次去羁押点。到达后,桓真抄着手,只字不言,他目光天生凌厉,盯上谁、谁就觉得不自在。而后,他忖量神态、不慌不忙的背过身,往回踱几步,再猛然拧身,面对一众嫌疑者,大喝:“就是他!摁住他!!”
隶臣们各个抖成鹌鹑,等待求盗把杀人凶手摁住或拖走。就这样,在第三个羁押点,桓真怒喝“摁住他”后,一个隶臣拔腿就跑。
凶手,被诈出来了!
任溯之狠狠踹凶手几脚解气,此隶臣被求盗摁成大马趴,梗着脖子歇斯底里的喊:“胡夫该死!我只恨杀他太痛快!胡夫他该死该死啊!”
桓真:“他该死又怎样?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一样弓弦一勒随意杀人?”
凶手一惊。
任溯之、桓真心里立刻有数了。凶器真是弓弦!
桓真:“若我认定你该死,也能就地斩杀你么?”
远观这一幕的铁雷用胳膊肘轻蹭一下铁风:“瞧,公子像不像桓县令?”
铁风摆弄着滚灯,问:“你说……都城恨不得家家户户有灯笼,咋谁都琢磨不出来这种?”
铁雷讪讪,知道自己又犯妄议主家的毛病了。
再看凶手,此人眼泪横流,下巴抖动着,猛的咆哮:“杀吧,杀了我吧!杀了我……”他嘴一扭曲,任溯之手疾眼快,卸掉他下巴。
任溯之笑了:“这么想求死?想保谁?嗯?还是有比杀人更要紧的机密?”
第38章 38 王葛的灰心
桓真想不通,为何从凶犯想咬舌自尽的举动,任溯之竟能联想到那么多?此隶臣越是连连否认,越是不停的磕头、恐惧,越证实任溯之是对的。
桓真想不通就直接问。
任溯之先下令释放其余隶臣,叫他们各回各位继续干活。此刻还有两名亭卒在近前,分别叫单英、程霜。
任溯之给桓真三人一起解惑:“初时诈出凶犯,对方第一反应是逃跑,说明什么?说明凶犯想活。捉住了此人后,他口口声声喊胡夫该死,证明他想让我等查明胡夫平时确有恶举,确实该死,那么待县衙审他时,真不一定判此人死刑,所以此凶犯还是想活!那为何提到凶器是弓弦时,他便想自戕?除非那弓弦特殊,只要找到弓弦就能捋出别的。凶犯知道挨不住严刑拷打,怕吐露弓弦的藏匿地,不如自戕了之!”
好个洞察秋毫的任溯之!桓真深看对方一眼,待任溯之注视过来时,桓真已经移开目光,跟程霜、单英一样,受教的点几下头。
程霜为难道:“可是乡正来之前,我等不能对此人用严刑啊。”
单英阴着脸:“交给我,有的是办法!”
任溯之:“不行,这是人命案,凶犯必会提至县衙审理。我等若掠笞这厮,很可能被他反咬为屈打成招。”他略想一下,分配各自职责:“程霜带桓真去死者被勒杀的茅房,再仔仔细细察看,看之前是否还有遗漏的角落。单英跟我去凶犯所宿的草棚重新搜查,就是把草棚、草席一根根抽了,也要找到弓弦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