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关灯
护眼

诸多视线都落在陆惟身上,他终于徐徐讲起“故事”。
“这个贺双,是个走南闯北的商贾,他时常在京城逗留,然后隔一段时间又离开。一个月前,贺双在‘荣华阁’高价买下一箱珠宝,他带着这箱珠宝离开京城,在途径洛州的时候,又将这箱珠宝转手卖给一间名为‘十四’的当铺。我派出去的人,一路跟踪他到了洛州,把这箱珠宝截下来,里面正是宫中失窃的沉香枕、常青兰,和南海明珠。”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博阳公主脸色微变,她禁不住往旁边胡乱看了一眼,却不知道在看谁,她很快意识到不妥,又勉强将飘忽的眼神收回来。
陆惟:“那间叫‘十四’的当铺,正是数珍会在洛州的据点,我们将人一网打尽,审讯之后,他们又招出一些有趣的东西。”
谢维安讶异:“数珍会?就是上回在张掖永平地下几乎另起城池的数珍会?”
陆惟:“不错,数珍会的当铺开遍大江南北,我朝律法原也没有禁止南北商贾往来贸易,他们若肯好好做买卖,自然也无妨,只是数珍会想要维持庞大利润,就得铤而走险,甚至与宫闱勾结,一来盗卖珍宝,二来也是巩固关系,以便日后行事。”
谢维安:“你说的这个贺双,就是勾连宫里和数珍会的中间人吧?”
陆惟点头:“贺家商队是数珍会的东家之一,他们负责将宫内之物销赃洗白,先前盗走沉香枕、常青兰等物的,正是岑少监。”
岑少监,岑留,因为跟柔然人勾结,卷入长公主遇刺案,已经死了。
刑部尚书疑惑道:“他既然死了,又如何犯案?”
陆惟道:“从时间来看,这些珍宝是在他死之前盗取出宫的,岑留掌管内库,正好有钥匙,他也无须亲自动手,只要将钥匙交给手下,让手下拿几件东西出来,再交给他在宫外的义子岑庭,岑庭放入荣华阁,再由贺双买下,转手倒入数珍会名下的当铺,一条完整的销赃链条,就此形成了。”
“对了,方才我忘了说,”陆惟顿了顿,“那荣华阁,正是博阳公主名下的当铺。”
“岑庭已经死了!”
博阳公主再也忍不住,怒不可遏。
“他被陛下下令处死了,如今死无对证,你就什么脏水都能往我身上泼了是吧?!”
这世上能让陆惟变色的人不多,博阳公主还不在此列,即便她喊得再大声,陆惟也是一副无波无澜八风不动的模样。
“殿下放心,这一个月以来,我们调查各方,自然也漏不下罪证。岑庭虽死,他在京中的私宅却还在,里面藏了不少财货,更有南朝贡品天水绸。诸位应该都知道,天水绸因其布光若星河而闻名,产量有限,只供南朝宫廷使用,禁止民间贩卖流通,连北朝皇室,也仅有几匹,都在陛下身上,我听说去岁博阳公主也想要天水绸,就入宫去求陛下,最后得了一匹,做了一件衣裳,公主您爱不释手。但是这岑庭的私宅里,就有五匹天水绸,可见其奢华。”
“你说什么!”
博阳公主震惊失声,显然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陆惟兀自说下去:“这些天水绸是从哪来的?何人舍得下如此重金贿赂他,目的为何?此人是否与南朝勾结?这些都是岑庭死后留下的疑问。也正因此,陛下才会下令清查宫廷,又让我调查珍宝失窃一事。”
章玉碗适时开口:“此事的确令人惊诧,但此事怎么会与公主府外管事的尸体扯上关系?”
博阳公主回过神:“不错,你说了这半天,跟我又有何干?岑庭既然已经伏法,连陛下也没追究我,说明我是清白的!还有,你说的荣华阁销赃那些事,我一概不知,那都是岑庭背着我干的!他既然已经死了,你想追责,也该去下面找他要去!”
陆惟道:“贺双招供,他去荣华阁买下那箱珍宝之前,就已经知道里面是沉香枕等宫中珍宝,与他接洽交接的人,正是博阳公主府上的外管事,也就是躺在这里的这具尸体。”
李方平忍不住道:“所以此人正是背着公主,跟岑庭勾结监守自盗,不仅盗了我们公主府的东西,还盗了宫里的,难怪被公主发现之后竟然还想行刺,实在死不足惜!”
他反应倒是很快,马上把锅反手全部扣给孙管事。
陆惟看了他一眼,不掩讥讽之色。
“贺双说,孙管事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当时岑庭已死,岑少监一伙已经正法,荣华阁里主事的另有其人。此人不仅知道岑庭的全部勾当,也在明知道箱子里装的都是宫内珍宝的情况下,还让孙管事将其卖给贺双。”
李方平被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一瞅,张口想说的话都生生憋了回去,不敢再胡乱出头。
但博阳公主却被陆惟的话激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说了半天,你还是怀疑我?”
陆惟在尸体周身踱步,果真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将一个月前的事情,到如今这具尸体之间的关联全部说得明明白白。
这一个月里,章玉碗与陆惟二人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她也知道陆惟好像在忙一桩案子,早出晚归,十分忙碌,甚至还问她借了素和去一趟洛州。
章玉碗也没有多问,有些事情,该说的时候,陆惟自然会说,他没有说,便是还没到时候,这点信任总该是有的。
许多人估计想也没想到,偶尔夜晚时分,禁欲自持的陆廷尉,竟会从长公主府后门悄然进入,去当那偷香窃玉之徒。
再回到眼下,博阳公主质问之后,陆惟道:“您作为荣华阁的主人,的确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孙管事之死,即便不是您直接下令,肯定也跟您脱不了关系。但是,我方才从尸体上发现了一点新东西。”
说罢,他转头喊了一声:“老吴,你看看尸体手上的丝绦。”
老吴跟他合作多年,早有默契,闻言就去掰死者紧紧攥着的一边手指,那上面一圈一圈,缠着几根丝绦。
陆惟道:“上面沾了淤泥,要用清水洗一下。”
谢维安全程旁观,此时立刻让人拿清水过来。
随着丝绦在一瓢清水里飘荡,淤泥尘土纷纷荡开,展露它原本的面貌。
在潮湿闷热的天气里,尸体一个月内会腐烂,但这种丝织品却不至于这么快就面目全非,它依旧完好的呈现出最初模样,几根黄绿相间的丝线,细密编制成三道更为精致的丝绦。
“这是腰挂玉佩上的丝绦!”刘复终于找到他的用武之地,顿时叫起来。
南朝士人,尤其是世族子弟,尤爱在衣饰上下功夫,以彰显其身份地位,像袖口、玉弁、丝绦,但凡能讲究的细节,他们绝不讲究。
这股风气也传到北朝,纵然北朝人口头上也鄙视,称之为“靡靡之风”,但不少还是流行开来,如贵族中时兴将玉佩丝绦加以编织成结,越是繁复的花纹,越是精致的丝线,就代表此人身份越是贵重。
刘复固然别的平平,但在吃喝玩乐这些事情上,长安城他称第二,估计也没人能称第一。
“这丝线居然是用来制作天水绸的蚕丝所编,再浸入染料和香料……”
他凑过去,也顾不上这是从尸体上弄下来的,忍不住还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没错,这是雁回香!”
谢维安:“什么是雁回香?”
刘复道:“许多高门世家,不屑与他人混香同香,所以总会有自己独特的香方传世,就像家族里一些秘不外传的菜谱一般。制香也是一门单独的学问,它既融合了药方里君臣佐使的配伍,又有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的讲究,再具体的,我也讲不来。但是这雁回香,我却记得,是赵家的独门香方,当年博阳公主下嫁赵家,这香方就是聘礼之一,赵炽那小子还跟我炫耀过,说此香味道特殊,能经年不散。”
赵群玉死后,赵家作鸟兽散,谁还有空去管什么香方,只有博阳公主那里,才有当年作为聘礼的完整香方。
博阳公主怒道:“不是我!这丝绦不是我的,我也从来不用黄绿色这种搭配!”
她喜欢穿颜色艳丽的衣裳,平时佩戴的玉佩丝绦,也多以搭配衣裳的各种红色黄色为主,绿色是博阳公主最不喜欢的颜色。
“的确不是您的。”陆惟点点头,居然马上赞同了她的话。
博阳公主似没想到陆惟竟会帮自己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陆惟又道:“但是这个香方,赵炽送您之后,您应该赠予过身边的亲友吧?”
他没想着等公主回答,也无须公主回答。
“孙管事是个很谨慎的人。小心谨慎,老实巴交,是所有认识他的人,对他的一致看法。他能一直任博阳公主府上外管事,从无差错,与他这种细心,有很大关系。”
“他经手岑庭跟贺双之间的交易,要说他完全不知道箱子里面是什么,那肯定不可能,但他会被灭口,必然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
“他临死前,拼命抓下的这几绺丝绦,恰恰成为破案的关键。孙管事也许无法肯定会有人调查他的死因,帮他找出真凶,但他仍旧细心为我们留下了证据。雁回香,黄绿相间的丝绦,特别的编织手法,在场就有一人符合。”
“殿下——”
陆惟蓦地直直望向博阳公主。
“您也猜到了,是吗?事到如今,您还要为他遮掩吗?”
博阳公主嘴唇颤动,神色变幻,似想说些什么,但气势终究弱了,不像之前那样来势汹汹,仿佛能压倒一切。
见博阳公主依旧不肯开口,陆惟微微一笑,转向义安公主身旁的年轻男人。
“淮阳郡王,您父母早逝,从小在长安长大,跟在博阳公主身后玩耍,与亲姐弟无异,他们也将您视为至亲,博阳公主虽然对外张扬,对自己认定的亲人却是很好,连雁回香这样的秘方也都给了您和义安公主,名下当铺也多由您来打理,您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吗?内与岑少监勾结,外跟岑庭、贺双相通,因为孙管事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他必须死,对吗?”
章年的面色本来就偏白,这下更有点面无血色了。
所有人下意识都望向他腰间。
今日章年穿了蓝色衣裳,那玉佩丝绦自然也是与之相配的浅蓝色。
可要不是陆惟发现尸体手指上缠绕的丝绦,谁也不可能去注意到章年腰间那一绺玉佩用了什么编织手法。
章年不像博阳伶牙俐齿,在这样几乎证据确凿的重压下,他既不可能将在场所有人都灭口,也不可能再说什么徒劳无功的话,只是就那样站着,沉默无语。
陆惟道:“既然淮阳郡王没什么可说的,此案又涉及皇亲宗室,我会入宫向陛下禀明请示。”
他又转向孙管事妻儿。
“虽说杀人偿命,但此案凶手身份非同一般,若陛下最后网开一面,恐怕你等也无法要求偿命,但是身后抚恤,我会帮你们要到的,尸体你们也可以带回去安葬了。”
这话竟是再赤裸裸直白不过,众人先是为其大胆而惊骇,细想又各自沉默。
洪氏大礼下拜,落泪道:“贵人大恩,没齿难忘!能为孩儿他爹洗清冤屈,让他不必死了还带着污名,民妇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奢求!”
博阳公主胸膛起伏,咬着下唇。
她方才早已猜到些许,便想将罪名硬扛下来,谁知陆惟压根不买账,依旧追查到底,最终将章年揭了出来。
现在锅盖掀开,已然不是博阳公主一人能扛的了。
她既恨陆惟丝毫不讲情面,又恨孙管事留下身后线索,恨了一圈,却还是恨不起章年不够谨慎,拖她后腿。
因为她很清楚,就凭陆惟这等缜密,一个月来悄无声息暗中调查,竟将来龙去脉直接查了个七七八八,别说本来就很谨慎的章年,就是换了她自己,也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若非尸体是谢维安独子意外落井发现,她几乎都要怀疑今日是谢维安跟陆惟合伙作的一出戏了!
陆惟让陆无事将章年拿下,带到大理寺听候发落,章年也没有挣扎反抗,跟着对方离开了。
博阳公主还想拦着,章玉碗却抢先一步,按住她的肩膀。
“你现在与其在这里纠缠,不如入宫求陛下,说不定章年还有一线生机。”
博阳公主根本就不相信章玉碗会有这等好心,但对方的话不无道理,她恨恨扫了在场众人一眼,甩袖而去,让人准备马车入宫去求情了。
谢维安叹道:“没曾料到今日竟是如此局面,不管怎么说,尸身也是在我家林子被发现的,于情于理我都该与陆廷尉一道入宫禀明情况,陆廷尉若不弃,可与我同乘。”
陆惟没有拒绝:“那就叨扰了。”
博阳公主匆匆离去,肯定是想抢在陆惟入宫之前,先下手为强,在皇帝面前为章年说情,陆惟跟谢维安的动作也不能慢了。
谢维安道:“主人家离席,是对宾客无礼,今日事发突然,还请诸位见谅,至于席上客人,臣想冒昧劳烦长公主殿下代我解释一二,他日再向殿下道谢。”
今日在场,长公主最尊,又刚好在场,从头到尾看完了案子,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章玉碗也没推脱:“谢相只管去就是了,此处有我。”
谢维安拱手道谢,与陆惟匆匆上了马车,启程入宫。
马车内,车身和车帘隔绝了大部分外面的动静,只有车轮辘辘滚动。
陆惟似笑非笑,语出惊人。
“谢相为了拉博阳公主下水,今日以生辰为名,设了这么一个局,把案子揭出来,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舍得推下井,其手段之果决狠辣,连我都不得不叹服!”

陆惟言简意赅:“陆二娘。”
陆二娘跟闺中姐妹在桃林中看见一群小屁孩搬开井上石头,顺便也目击了谢家大郎落井的情形,当时场面一片惊慌失措,陆二娘也跟着慌乱了一阵,但她慌乱的跟旁人不太一样,她还看见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想来想去,陆二娘想起自家兄长今日也在宴席上,马上找到陆惟,将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
谢家大郎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是被身后仆人推下去的。
当时孩童们遣开各自仆从,周围除了他们,就剩下谢家仆役在场,对方推人的动作极为隐秘,但陆二娘角度凑巧,视线凑巧,正好被她逮了个正着。
陆二娘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谢家人,是因为陆家内部情况非常复杂,她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彼此之间虽然没有大仇大怨,小打小闹也是不少的,陆二娘当时就多想了一些,觉得这可能是谢家内部争风吃醋导致的后宅争斗,她不好轻易插手,就告诉了兄长陆惟,这样必然更稳妥些,以陆惟的身份,他肯定会判断情况,再决定是否告知谢家。
歪打正着,陆二娘此举,正好让陆惟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整件事情。
谢家大郎落井之后,随后发现尸体,谢维安赶过来,从头到尾表现得过于冷静,对独子落井也好,对在自家园子出现尸体也好,反应俨然有些平淡,甚至也不忙于向博阳公主逼问追究。
在生辰宴上,被博阳公主当众奚落,谢维安也没有动怒,知道的说他涵养好,不知道的怕是要说他窝囊。可是一个连赵群玉都敢扳倒的人,当真会那么窝囊吗?
当然不会。
陆惟没有在此事上花费太多心思,他的重点主要还是放在今日的案子上。
这桩案子他查了足足一个月,算是他经手的案子之中比较曲折复杂的,光是跟踪贺双,就废了不少劲,因为贺双也很谨慎精明,并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去洛州找那间“十四”当铺的,其中辛劳琐碎,陆无事与素和最为清楚了。
陆惟一开始是将博阳公主、义安公主和淮阳郡王三人都列为怀疑对象的,因为三人交情极好,博阳公主名下当铺也少不了其他两人参股,三人可谓同气连枝,但随着调查深入,他先排除了义安公主,而后将博阳公主列为主谋,淮阳郡王章年列为帮凶。
但事情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是陆惟这样思路缜密,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真正让他确认主谋和真凶的,是孙管事的尸体。
尸体手指上的丝绦。
如果没有谢家大郎掉进井里,他们就不会发现下面还藏有尸体,没有那具尸体,这桩珍宝失窃案因为关键人物的失踪,且还有得磨。
虽然最后也能破案,但孙管事的尸体,无疑是让这件案子善始善终,也算为死者洗刷了污名。
那么回过头推敲,谢家仆人把谢家大郎推下井,就很值得玩味了。
陆二娘缺乏阅历,很容易把眼前事跟宅斗联系起来,陆惟却发现谢维安在其中起的作用。
谢维安听罢他的话,摇头笑叹。
“不愧是断案如神的陆远明,总能从细微处发现旁人无法发现的线索!不错,谢宁是我让人推下去的,也是我引导他今日带着玩伴去桃林里玩,我还特意提前给他讲了井里有龙的传说故事,为的就是让他对那口井生出好奇心,才能今日顺理成章,让所有人发现藏尸。”
一个月前,月黑风高之夜,珍园的管家带人巡视,无意中撞见一伙人拖着尸体到桃林里沉井。
桃林是两家共享的界线,那口井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哪一边,谢维安本人也很少到珍园来,这伙人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管家忙带人躲起来,眼看着他们将石头挪开,把尸体扔进去,又重新盖上石头,便悄无声息撤退,将此事报给谢维安。
谢维安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就认为此人一定是被灭口的。
否则若是犯了错被逐出府或打杀,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
他暗中派人调查,发现此人很有可能是博阳公主府上失踪的外管事孙良,而且,抛尸当日,博阳公主并不在隔壁园子,住在那里的是过来垂钓玩耍的淮阳郡王章年。
听到这里,陆惟道:“谢相由此推断,孙良的死,背后一定有一桩见不得人的案子?”
谢维安点头:“我派人查过,这个孙管事负责公主府所有对外事宜,公主府名下当铺,几乎都是他打理的,但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我并非神机妙算,也不可能马上就知道,只能将此事揭发出来。”
陆惟:“如果你发现尸体,进而告发,现场只有你一个,效果肯定不如现在好。正巧今日是你生辰,你一反从前低调,广发请帖,还因为来宾太多,特意将场地安排在珍园,再让人推儿子落井,顺势发现尸体,众目睽睽之下,博阳公主无从遮掩抵赖,事发突然,凶手也反应不及,案子就必须彻查到底。”
谢维安笑道:“这也是陆廷尉希望看到的结果,不是吗?我的确想让案子闹大,可也没想到这案子跟你一个月前查的旧案能关联起来,而且当场就断出结果了,确实是意外之喜。”
陆惟道:“若今日谢宁受了惊吓,或者掉下去时撞伤,谢相岂非后悔莫及?”
“谢宁要是连这点挫折都经受不起,将来长大了,只会遇到更艰难的事情,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可能护他一辈子。至于我为何这样做,我有两个答案,你想听哪一个?”
“第一个答案,博阳公主因赵群玉之事深恨我,若有机会落井下石,她一定不会放过,我这也是为了自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第二个答案,赵群玉死后,他旧日与内廷、数珍会勾结的部分势力,转而到了博阳公主那里苟延残喘,想要将他们彻底拔除,就得把博阳公主这棵被他们依赖生存的大树也砍倒,有他们在一日,朝堂就不可能安宁,像沈源、孙良那样的冤案,上到将军,下至百姓,依旧有可能发生。北朝正在壮大,若我们还一味内耗,迟早是要国破家亡的。”
谢维安说罢,悠悠笑道:“若我说是为了家国社稷,你肯定不信,那就信第一个好了。”
陆惟深深看他一眼,也没说自己信不信,信哪个,马车内就此陷入沉默。
而谢维安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即使不言不语,端坐马车内,身形不因颠簸摇晃,容止风仪都是他所见过最好的。
陆家四郎,玉山冰魄,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谢维安不会轻易被其外表迷惑,他想的是陆惟先前对死者妻儿说的话。
这陆惟,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博阳公主站在太极殿外,双手交握,来回踱步,罕有的惶惶不安。
上一回如此心情,是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有些模糊了。
记忆仿佛回到先帝驾崩,皇位未定时,兄长当时虽然已经是太子,可只要一日未登上皇位,一日就不名正言顺,而当时赵群玉能一言定江山,她跟在兄长后面,寸步不离,彻夜未眠,因为她无法想象自己又要从京城回到藩地,变回那个乡下郡主的情景。
好在,这一切都熬过来了。
兄长登基,她也成了公主,从此以后富贵荣华自由自在,谁也无法再时刻威胁到她的地位。
但她从未想过,就在今日,她再次体会到了当初同样的心情。
因为她是第一个赶到太极殿外的,让人通禀之后,皇帝兄长并没有马上召见她,反倒是后面才到的谢维安和陆惟二人,先被宣进了。
当时博阳公主就没来由一阵紧张焦急,有种情况脱离掌控的不妙。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谢维安和陆惟终于出来。
比她想象的更快一些。
博阳公主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她想要从对方表情上获取信息的意图失败。
但好消息是,皇帝终于肯见她了。
博阳公主跟在内官后面,准备了一肚子的话。
辩解、告状、求情,这些软硬兼施的步骤,她都想好了。
然而——
“朕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皇帝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将博阳公主给打蒙了。
“阿兄……”
“你从小就喜欢争强好胜,但是你也爱粘着我,跟前跟后,像小尾巴,我们阿娘早死,我怕你跟着受欺负,也尽量去哪都带着你。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头一回来到长安,你望着满眼的繁华,对我说,阿兄,我不想回去了。”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博阳甚至不确定谢维安到底在他面前告状没有。
“朕知道你爱财,爱享乐,既然如今朕富有天下,也愿意惯着你,让你过得更快活一些。让你下嫁赵炽,当初的确有不得已,因为赵群玉权倾朝野,这种联姻能让他觉得地位更稳固,也的确有利于我们兄妹,朕觉得亏欠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博阳,你这次太过了。你知道朕最忌讳什么,内宫与外廷勾结,你知道岑留那些人干的什么勾当,他们通过数珍会,甚至与南朝暗通款曲,他们想要推翻朕这个皇帝,他们想要蚕食北朝。你明知道朕最忌讳什么,就偏要去做什么。”
博阳是真害怕了。
她从未见过皇帝用这样的语气与自己说话。
“我没有!阿兄,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岑庭私下做的那些勾当,当铺的事情我本来就不怎么过问的,我怎么会跟南朝人勾结?您是我阿兄,是大璋的皇帝,若是您被颠覆了,我这个公主也会跟着倒霉,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皇帝不置可否,忽然道:“把人带进来吧。”
博阳还未反应过来,熟悉的人影就被左右禁军押了进来,跪倒在地上。
“章年!”她怒火中烧,忍不住痛骂,“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害死我了!”
章年面色苍白,没有说话。
皇帝观察着他。
对这个从小亦步亦趋跟在他们后面的堂弟,皇帝不像博阳公主那样亲近,但也比其他宗室熟悉,他原本是准备再过两年,等章年稳重一些,就让人去藩地就封。
在皇帝印象里,章年是低调甚至有些懦弱的,他一直跟着博阳公主和义安公主,几乎形影不离,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妹妹在外面张扬跋扈,可唯独对自己仅有几个亲近的亲人,却是掏心掏肺当成自己人的。
“事到如今,朕不想听你辩解,朕想听原因。你勾结内外,是想自己也过一把当皇帝的瘾吗?”
皇帝冷冷俯瞰他,居高临下。
“臣万万不敢有此想法!”
章年伏地叩首,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一开始,岑庭找上臣时,臣、臣只是想着能多赚些钱,博阳姐姐喜爱华服美食,三不五时就要举宴,修园子,种些奇花异草,再收些珍禽异兽,这些样样都要花钱,可她的公主俸禄有限,就算是加上赵家供奉,和陛下赏赐,都无法填这个窟窿,臣就想着,若是当铺能多些盈利,博阳姐姐也能更宽裕些……起初臣是真不知道岑庭那些珍宝来自宫闱,因为他都把东西打散了,大件从不拿出来,直到后面,把臣拖下水之后,他才说了真相,那时候臣已经、已经没法回头了……”
这艘船一旦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章年的身份听上去光彩,实际上光靠那点郡王俸禄,也很难跟着博阳花天酒地的,他也不想被人看低,自然就会有人发现他的弱点,趁虚而入。
习惯了花钱如流水,章年也不可能回去过紧巴巴的日子。
孙管事的死纯属意外,因为之前当铺都是岑庭和章年两人经手的,孙管事老实巴交,就是察觉了什么,也不想多事,但是岑庭被处死之后,章年独木难支,为了处理岑庭死前留下的那些赃物,必定要找一个熟悉当铺管理的人来帮忙,孙管事被强拉下水,但他又不想干这些,便想着去给博阳公主告密,结果被章年先一步发现,直接灭口了。
可也正是因为孙管事的死,让案子直接有了突破,章年最终露出马脚。
皇帝听着章年痛哭流涕的坦白,表情非但没有软和,反而露出一丝嘲讽。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