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
方良抚掌一笑:“刚刚传来消息,梁州刺史何忡也与我一道起事了!”
公主愣住,她只是试探一问,没成想居然真是梁州。
她本以为方良仅凭一州之地走不了多远,结果居然还有人跟着他一块干的,可见方良的筹谋,只怕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她不由陷入沉思。
按理说,西州都护府李闻鹊那边,是不可能跟着方良一块造反的。
因为皇帝对李闻鹊有知遇之恩不说,现在李闻鹊也是镇守一方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吏,干造反这种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不是往西,那就是往东。
东面,过了扶风郡和始平郡,就是长安了。
扶风始平二郡没有府兵,属于拱卫京畿的缓冲地带,真正的精兵,是镇守长安的禁军。
公主不由皱眉:“你们想去长安?”
方良:“殿下英明。”
公主:“且不说你们拿下长安容易与否,就算你们得了长安,镇压京中数十万禁军,那时候也已元气大伤,如果长安告急,雁门的钟离,汝南的白远,都不会坐视不管。”
方良笑道:“柔然虽然大败,可还有余孽逃去敖尔告,钟离如果离开雁门,那些东柔然余孽可就坐不住了,是中原人取了长安危险,还是放任柔然人入关危险?他可得好好掂量了。”
“至于白远,他是防止南朝人北渡的重要关卡,有他在,南朝人还有所顾忌,他若驰援长安,恐怕人前脚刚走,后脚南朝人得到消息,马上就北渡了。”
“这两个人,固然重兵在握,但都是不能擅离职守的,哪怕长安出事,他们都不能说走就走,否则,让我这等反贼扶持了新帝登基事小,直接丢掉半壁江山,乃至让柔然人跟南朝人会合瓜分大璋,才是千古罪人。”
两人既是就事论事,便出奇平和,公主也没有因为他的话生气,反倒仔细想了想,才摇摇头。
“不对,还是有漏洞!”
“你跟何忡,就算你们俩已经安排好去京城该怎么分配果实,那满城的公卿世家,可不像这上邽城的好拿捏,到时候你们已经跟禁军打过,元气大伤,如何还能对付得了那些人?”
“李闻鹊得到消息之后,肯定也会追上来,到时候他也不用入城,只要围困长安数日,这长安城里无数人吃喝拉撒,又无物资进入,很快就要到人吃人的境地。这应该也不是方使君造反的初衷吧?”
“还有南朝那边,如果他们就偏不北渡取地,而是以讨伐你们为由要求北朝割地呢?方使君,人心易变,这世上许多事情,未必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心思瞬息万变,想的再好,也赶不上变化。”
“至于柔然人,以我对敕弥的了解,他倒是最有可能照你设想去走的人,只要雁门那边,钟离一走,他肯定会立马攻打雁门关,新仇旧恨,务必将雁门郡化为焦土不可。”
她一个一个掰碎了分析,竟是将方良的计划由头到尾都演练一遍。
方良听完她的话,不由叹息道。
他的言下之意,公主如果是男子,肯定就是嫡长皇子,也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
公主却笑道:“方使君少拿这些话来给我戴高帽,你要造反又不是因为现在长安御座上坐的是哪位皇帝,别说我了,就算阿父在位,你肯定照样也要反的。”
方良也哈哈笑道:“起码不会是现在反,可能是过几年再反,过几年我更老了,也许就没那份雄心了。您也说了,人心易变,几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想法未必就一样!不过殿下方才说的那几点,有些错处。”
公主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首先是何忡,其实他的野心比我大多了,我只是想要打到长安,找一位合适的宗室幼童,扶持为新帝,他却想取而代之,自己去坐那把龙椅。不过他若能成,我也不会反对,当此之世,皇帝轮流坐,有能者居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再说李闻鹊,不错,他若知道我与何忡起事,就一定会带兵赶过来,但若是他赶不过来呢?”方良意味深长反问,却没有给出答案。
“至于南朝,殿下也想岔了,只要我与何忡能拿下长安,南朝人就不会北渡。”
公主一愣,不由微微蹙眉。
“恕我愚钝,方使君的意思,是南朝也会内乱?”
“不是,是殿下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方良若有所指。
她曾仔细看过天下舆图,这北朝璋国、南朝辰国,北面柔然,西面吐谷浑,东面高句丽、东瀛……
还有个燕国!
燕国占据青州、光州等地,算是被南北两大国包围的小国,之所以能存在至今,不是因为它足够强大,而是两国谁也不想因为去侵吞燕国,被对方趁虚而入,燕国也做足了姿态,年年给两边上贡称臣,一碗水端得比谁都平。
但如果北朝这边乱起来,肯定就管不了南朝会不会去打燕国了。
从东莱郡出发前往高句丽、东瀛等地的距离最短,风险也最小,燕国船只每年往返,所赚取的贸易财富车载斗量,如果南朝能拿下来,也就相当于得到一条富可敌国的航路。
“是燕国吧?”公主被方良点醒,恍然大悟,“是我想少了,姜还是老的辣。看来这回南朝是将燕国当成囊中之物了。”
有了燕国,南方对北朝就会形成东南包裹的局面,实力也会大大增强,往远了说,一统天下的赢面又大了不少。
“以殿下的年纪,已经堪称神慧。”方良被她谦虚的态度逗笑。
若非二人此时处境泾渭分明,外头还有森严守卫,还真像祖孙俩在闲谈天下大势。
“倒是殿下问了这么多,却为何没有问过自己的前路?”
公主笑道:“我的前路,不都掌握在方使君手里了?使君没有让那些流民杀了我泄愤,我都觉得有些奇怪。”
方良:“和亲柔然,十年塞外,于国有功,我即便当了乱臣贼子,也不能让殿下落得如此下场,所以为您选了三条路。”
公主:“哦?我竟还有得选?”
方良似乎没听出她话语里的嘲讽之意,笑了笑。
“有劳殿下亲手起草一份檄文,文中就写昏君无道,生民缭乱,不得已起义举事,天下可共讨之。您虽为公主,受百姓之供,亦不忍天下流离失所,故以此檄文,昭告天下,希望英雄聚义,有能者共逐之。”
公主:“当今陛下登基三载,就灭了柔然,收回张掖郡等地,设了西州都护府,单是开疆拓土这一块,恐怕本朝前两代帝王都比不上,你所说的昏君无道,从何而来?”
方良摇摇头:“柔然内讧,李闻鹊才有机会,本朝几代皇帝忍辱负重,将公主都送去和亲了,到了当今这一位,多年积累总该是有些收获的,算是他恰逢其时而已。如今朝中派别林立,彼此勾心斗角,此其一。”
“其二,近几年天灾多,朝廷颁布酒禁,禁止以粮食酿酒,但另一方面又加重酒税征收,这样自相矛盾的政令不在少数,我在地方上更是看得一清二楚,此皆因朝中左右互搏所致,而天子没有魄力乾纲独断,既然如此,不如退位让贤。”
“其三,各地土地兼并,以致民生凋敝,而土地兼并,其因则来自世家门阀,只要世家一日不衰落,占有的土地只会进一步扩大,生民则无法留存,他们活不下去,自然会去找能活下去的办法,就像这回流民军起事。虽说是我让崔千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可要是没有世道逼迫,让他们走投无路,我就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不会想到要去造反。殿下的父亲光化帝在世时,曾试图以‘分宗’之法来削弱世家,虽说收效甚微,但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做好。”
公主默默听着,没有打断。
方良固然狼子野心,大奸似忠,但他说的这些,都不是信口雌黄。
这都是他为政地方多年的所见所闻。
也只有站在他这样的角度,才能看得如此清晰。
有些事情,公主从前只是模模糊糊有个概念,有些就连她也从未想过。
“多谢方使君教我,使我顿时茅塞顿开。只是这撰写檄文,我却是答应不了的。”公主道。
方良挑眉:“这是我为公主提供的上上之策了。”
公主:“你们能成功,这就是上上之策,如果不能,我也会跟着身败名裂而死。”
方良叹道:“原来殿下不看好我们。”
公主:“另外两条路呢?”
方良笑道:“还有一条路,也能保全殿下性命。有人想请殿下去南边作客。”
公主心头一跳,眨了眨眼,慢慢道:“数珍会?南朝太子陈迳?”
“不错。”
方良也不隐瞒,因为公主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她就算现在就能跑去长安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了。
之所以愿意跟她交浅言深,一方面方良的确觉得公主胸怀锦绣,杀了可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公主有用。
想要让一个聪明人发挥作用,威逼恐吓是没用的,只能说服对方。
公主了然:“难怪你会知道南朝人想吞并燕国。”
这样一切就都讲得通了。
方良坦然道:“我还是希望殿下能选第一条路,这样我尚且还能保护您的周全,若真去了南方,连我也鞭长莫及了。”
公主:“你既然与数珍会勾结,为何还放任流民军在城中肆意屠戮高门富户?那里头的贺家,可与数珍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些都是流民愤怒之下动的手,与我有何干系?我只是一个被流民裹挟的刺史罢了。”方良微微一笑,那张正派凛然的脸,看上去竟是更慈霭了几分。“再说了,数珍会充当贵人耳目,说到底也只是个商号,贺家能耐再大,难不成还能一手遮天?”
“第三条路呢?”
方良面露遗憾:“第三条路,是何忡正式发表檄文起事之日,要拿殿下去祭旗。所以我打从心底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殿下还有三天时间,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
今日,就是第一天。
有生以来,陆惟第一次翻墙,第一次偷别人衣服。
但是没办法,染坊里没人,后门上锁,他只能不问自取,换了染坊伙计晾在竹竿上的粗布衣裳,又拿上挂在门边的斗笠随手戴上。
巷子外头,四处都是喊杀声,远远近近,陆惟甚至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他快步离开,低着头,行色匆匆,往城南的方向。
流民军正在城中四处烧杀抢掠。
他们目标起初很明确,就是城中高门世家与富贾大户。
在有人为他们指路的情况下,流民军很快就化身为强盗,拿着武器冲向各个宅邸,遇到抵抗,不由分说就是一顿厮杀。
他们的冲锋固然没有章法,奈不住人多势众,而上邽城里的世家旁支和富户们毕竟不像那些自建坞堡有兵有粮易守难攻的本宗嫡系,很快就被冲开大门,遭遇劫掠。
城内官仓空虚,每日赈济的粮食不过是两碗小米粥,偶尔有几个窝窝头,就这已经算是地方官极有良心,而这些人,家里囤积着成袋成袋的粮食,却不肯捐出甚至是卖出一点。
流民军看见这些白花花的精米细粮,顿时红了眼,加上见了血,凶性上来,后面的场面可想而知。
哭喊声从平日里高高的墙内传出,既有男人的,也有妇孺的。
劫掠已经不限于粮食,金银珠宝也在其列,流民欣赏不来古玩字画,直接一把火放了烧掉。
这场混乱才只是刚刚开始。
劫掠,杀戮,虐待。
积压依旧的愤怒被尽情发泄。
流民军里绝大部分人,毕生都没见过如此之多的财富,他们痛恨拥有财富的那些人,在抱着殊死一搏的心思下,几乎杀红了眼。
陆惟不打算管。
他单枪匹马,还是逃犯。
路过李宅时,他只是遥遥扭头看了一眼。
雄雄火光,哭声震天。
此地的李家虽然只是陇西李氏的旁支,但也是上邽城的大地主,据说城中一半的乐坊和商铺都是他们家的。坐拥这样的财富,要说没有凭借李氏的便利,而是白手起家,那是鬼都不信的。
既然占了出身的便宜享尽荣华富贵,那么在别人因此而举起屠刀时,也就不要抱怨自己是无辜的。
陆惟心中几乎没有波动,他很快将视线收回来,继续往前赶路。
天开始下起雪。
不大,飘飘扬扬,落在肩膀眼睑,轻如鸿毛。
当这些雪落入血水时,也很快融化在血里,猩红未被淡化分毫,反倒从各处流淌汇聚,很快汇合成一条更粗长的血河,从青砖缝隙,流向陆惟脚下,染红了他的鞋底。
四处都是这样的红色脚印,分不清是谁踩上去的,路过的百姓面露恐惧,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从一开始看热闹,到现在担心被波及。
但波及是迟早的事情。
当欲望从笼子里被放出来,所有人打开一扇之前从未见过的大门,指望人性就此止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上邽城大半已经乱成一片,只有刺史府等地方重兵把守,流民绕着路走,不敢冒犯,其余地方,就连寻常百姓的民宅,也很快遭了殃。
陆惟心无外物,他的脚程极快,几乎用上轻功,穿梭于街头巷尾的捷径。
没有人注意到他,流民们都沉浸在一种极为亢奋的情绪中,尽情释放自己出笼的欲望,从前他们是任人践踏的人下人,但今日此刻,他们却是能够主宰他人命运的人上人。
过去只能靠在官府临时扎好的大棚下面等候施舍,寻常百姓都不愿意靠近他们,如今这些人摇身一变,能够决定这座城的生死了,从前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如今也只能跪在脚边磕头求饶,这种感觉让流民军如飘云端,难以控制。
忽然,陆惟停住脚步。
一具尸体横在他面前。
年轻妇人脸色发青,面朝着陆惟,眼睛微微睁着,往上翻出眼白,肚子上还有个血窟窿。
血还没凝固,汩汩流入青砖缝隙里,不知最终会不会与方才的血河汇聚。
他只要抬脚一跨,就能跨过去。
但尸体上还趴着一名女童,不过两岁左右,连囫囵话都说不全,四处张望,眼里噙泪,却满脸懵懂。
尸体与女童的穿着都很简朴,袖口洗到发白。
这不是高门大户里的女眷,而是寻常人家,不知怎的遭了池鱼之殃。
也就是这一下,不远处宅子里,出来一伙流民。
有人两手抓着金银粮食,满面通红,还有个人腋下挟着一名妇人。
对面在巡逻的府兵仅仅只是看一眼,就状若无视扭开头,继续说笑。
有的还看了流民手里的财物,露出歆羡之色。
北朝府兵制,征募的并非本地乡民,而是采用招募之后调换异地驻守的形式,为的是防止当地乡民豪族壮大,以此拥兵自重。
这项措施固然在许多时候是有效的,但也导致眼前府兵对流民的抢掠无动于衷。
又一匹马从街道那头冲过来,骑兵一手高高举着一份公文密函,一手抓着缰绳。
他嘴里大吼:“让开!让开!”
盔甲在身,衣着整齐,一看就是府兵里的精兵,也许还是刺史府的亲卫。
众人见状纷纷让道。
三拨人,几乎同时出现,眨眼之间,骑兵已到面前!
尸体就横在路中间,马匹来得太快,避无可避,速度也没有缓下来,只会从上面踩过去。
而女童,这具柔弱的身躯,几乎注定要变成肉泥。
陆惟皱了一下眉。
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果出手,暴露的可能性就很大。
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容不得在此处耽误半点时间。
街道中央,女童懵懵懂懂,仰起婴儿肥的脸,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近在咫尺的马抬起前蹄,等待自己既定命运的到来。
她双手还抱着死去妇人的胳膊,满身血污。
马已经到了她的上方,马蹄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踩下——
但,它嘶鸣一声,竟在半空就侧翻了,骑兵也被掀下马!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闪过,女童被抱开,放在墙边。
骑兵重重摔在青砖石板上!
所有人大吃一惊,都朝这里望过来,连那些刚从高门里出来的流民也都停住了。
巡逻的府兵眯起眼,将手按在刀柄上。
崔千听见动静从里面出来,正好就看见将女童放下的男人。
对方虽然穿着粗布衣裳,还带着斗笠遮住半边脸,但那身材气度,绝对是寻常百姓所没有的。
“站住!”崔千马上喝道。
但男人没有站住,反倒加快了脚步。
崔千立时发觉不对,没有再让左右去追,他亲自出手,抽刀出鞘,足尖一点,朝对方的方向掠去!
快若闪电,疾如风雨!
崔千刀光过处,几乎人刀合一,旁人只能看见雪中白光,像疾风中的雪团,将背对着他的男人锁住。
这才是秦州司马崔千的真正实力!
他既有能上沙场的万人敌,也有行走江湖的杀人刀!
当此之时,陆惟后背已被刀光笼罩,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转身迎战,要么头也不回直接奔逃。
后者未必能逃开,因为两人距离不远,他刚刚为了放下女童耽误一点工夫,此刻再要轻功走人,已是晚了半步。
他只能选择回身拒敌。
刀锋当前,其势如山崩,其气如狂风,陆惟之前随手从染坊墙边捡起来的竹竿,即便及时迎上去格挡,也是瞬间被砍为两截的下场。
刀气势不可挡,又重重劈在陆惟身上!
陆惟连退十数步才止住身形,吐出的血染红了蒙面的布巾。
他的肩膀随即多了一道伤痕,血瞬间涌出,同样浸湿了他身上的玄衣,甚至套在外面的粗布衣裳也很快见了红。
这已经是陆惟见机得快避开要害,否则这把刀刚才就不是劈在肩膀,而是他的脑袋上了!
但一刀既落,崔千根本没有给对方喘息的工夫,又是运力一刀劈了过来!
他也不问陆惟揭开蒙面了,等把人拿下,自然能知道身份。
陆惟自然也明白对方打算,在他站定之时,人已跃起,扑向旁边落马的士兵!
对方身上也背着一把刀。
陆惟不善用刀,但此时此刻,生死存亡,已经容不得他挑剔了。
刀既出鞘,陆惟毫无犹豫迟疑,直接就扫向崔千。
他受伤的肩膀不在拿刀一边,这一刀扫出去,大有以刀为剑,一剑扫千钧的架势,凛凛生威,气冲牛斗,刀气灌注其身,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刀,瞬间隐隐鸣动,若浮生机。
崔千也是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想到自己随意拦下的一个人竟如此棘手。
这一刀扫来,自己如果接个正着,难免也会跟刚才对方一样退个十几步再呕出一口血。
他手里这把刀,乃是名师所铸,坚韧异常,对方手里却是普普通通的刀,正要说起来,还得是对方略胜一筹。
崔千当下也不敢小觑,连退了数丈之远,又全神贯注运气在身,握紧手里的刀,如临大敌,将此人当作生平罕见的对手。
谁知陆惟这一刀挥出去,却根本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直接收刀转身,轻鸿缥缈,化为几道虚影,人就此消失在视野之中。
崔千先是愕然,而后大怒!
“给我追!”
他一声令下,左右两边的府兵闻声而动,纷纷朝前追去,倒是无人去管那些流民,和那个被救下的女童了。
陆惟去势极快,眨眼就不见人影。
府兵们只能在地上追赶,气喘吁吁,根本看不见对方在哪。
最后还得靠崔千一人,在屋檐瓦角上纵身掠走。
但上邽城中房屋又极多,鳞次栉比,错落相邻,视线被遮挡,很快就将人追丢了。
崔千意识到这样的追赶根本无济于事,只能悻悻然停下来。
除非全城搜捕,挨家挨户敲门,不然肯定很难找到此人。
但目前的情况是,在方良和崔千的有意放纵下,上邽城处于半无序状态,高门大户被灭门的不在少数,流民军杀出凶性了,根本停不下来,寻常百姓们则战战兢兢躲在家里,生怕出门就被当成肥猪杀掉,不少商铺也都遭到劫掠,甚至府兵里扮成流民混入其中参与劫掠的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情况起码还要持续两日,两日之后的第三天,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不,也许进展快的话,第二日快要结束时,就能见分晓了。
想及此,崔千也不那么愤怒了。
他冷冷看了陆惟消失的方向一眼,对气喘吁吁追过来的府兵道:“先不必追了,跟着我走,守好刺史府一带,和附近官眷家属就行。”
手下纷纷应诺。
上邽城再难过,这批府兵也没有被亏待过,是实打实的亲兵,忠诚度毋庸置疑。
陆惟虽然蒙着面,但崔千心里早就有所猜测,他带着人直奔州狱而去。
确切地说,是直奔陆惟所在的牢房。
轻鸿乐坊。
章钤也很焦虑。
昨夜事变之前,公主有所预感,让他去城南找出乐坊安顿下来。
章钤听命行事,将公主带来的侍卫分成两批,其中一部分留在官驿保护公主出行,另外一部分,则以精兵为主,被章钤带走,分散在城南这处轻鸿乐坊周边的民居,这些民居大都是外地商人过来玩耍,临时金屋藏娇之所,平日没人的时候就空着。
章钤一次性租下来,给的是一个月的钱,因为事发仓促,难免要被牙行敲诈一笔,不过现在证明这笔钱付出是值得的,起码他们没有在官驿被一网打尽。
但更大的问题来了,公主被扣住,城门被封锁,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之前章钤以为公主让他在外面待命,是防着府兵里有人作乱,却没想到竟是另一个最坏的局面,一个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毫无准备的局面发生了。
城中早已乱作一团。
虽说流民军还未杀到这里来,但这些乐坊的东家都是李家,李家早就被流民杀光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乐坊,坊主与歌伎们惊慌失措,就怕什么时候被流民军杀过来一锅端了,全都躲在乐坊里不敢出去,章钤将乐坊包下来,他们仿佛就有了主心骨,更是求之不得。
正当章钤准备带着人去殊死一搏,试图把公主救出来时,风至带着许福找上门来了。
分散在乐坊周围的公主卫,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这片区域,风至一出现,马上就进入他们的视野,被带到章钤这里。
“我临走前,殿下让我过来找你,并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我想,以殿下的聪明,应该早就料到自己会被软禁,让我们以静制动,应该也是为此而说。”
风至脸色苍白,不是惊吓,而是累的。
她前脚带着许福刚走,后脚流民就进城,他们这一路过来,还差点撞上流民军,风至一人要走倒是不难,可还带着个许福,就难免有些左支右绌了。
章钤眉头皱得很紧,没有因为她的话松开半分。
“那殿下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出手?他们软禁殿下是为何?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坐视不管吧?”
风至道:“我猜殿下的意思,应该是说,崔千跟流民军勾结,不杀殿下,而只是将其软禁,应该是有用意的,他们暂时需要殿下活着,除非闹出更大的事情。再说以我们现在几个人,就算冲进驿站救人出来,也很难离开上邽城走多远,不如趁这几天把城防摸熟了,到时候从南门这边走,说不定还容易些!”
“我想补充一下……”
老黑,哦不,是许福在旁边怯生生举起手。
“方才咱们远远看见的流民军首领,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大概几日前吧,我出门给杨府采买花种,曾看见有人进出刺史府后门,那模样好像就是那个首领,但刚才离得远,天色又暗,我也不敢肯定。”
章钤和风至相视一眼,难掩震惊。
如果许福没看错,那就说明跟流民勾结的不止崔千,还有方良。
整个秦州府都反了?!
这样一来,他们要救人的难度也会变得更大。
章钤咬咬牙:“要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现在杀过去吧!正好趁着城内还很乱,可以浑水摸鱼……”
风至有些意动,可她想到公主一开始没走,正是因为要保全陆惟。
“那陆郎君他们怎么办?还有你家媳妇和雨落,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对方不可能让我们来回救人的。”
章钤正要说话,外头响起敲窗的声音。
三人一凛,立时闭嘴。
许福更是赶紧躲到风至后面。
这没出息的模样让风至不由瞪他一眼。
许福讪笑。
章钤快步走过去,支起窗户,没看见人。
但他心头越发警惕了,正想翻出去看,就听见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
“是我。”
章钤一愣,禁不住失声。
“陆郎君?!”
陆惟实在是跑不动了。
他来到南城之后,还不能贸然大摇大摆每间乐坊都搜过去,找了几间,在外面听了会儿,确认章钤他们的身份,这才翻身下来。
伤口一直在流血,几乎见骨,大半边的衣裳都被血浸透又干了一遍。
章钤在给他上药包扎时,自己仿佛都能感觉到那种彻骨的痛楚,忍不住龇牙咧嘴。
在这样的伤势下,陆惟能走大半个上邽城,还细心探查,确定他们的位置,甚至现在神智还算是半清醒的,其心志之坚堪称惊人。
恐怕军中最能熬得住伤痛的老兵,也不过如此。
陆惟闭目养神,直到章钤将伤口包扎得差不多,他也觉得勉强养回一点精神了,这才开口说话。
“现在暂时不动。”
饶是喝了一大碗水,他的声音还是嘶哑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