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为了应和两人的心情,打更人的敲锣声也变得急促起来,公主掀开车帘,探头往外看去一眼。
城楼方向,遥遥的,火把明亮,在黑暗中灼灼燃烧。
离得太远,她也看不清守卫兵卒有多少。
天上竟久违出现月亮,只是隔着层云夜雾,那月亮被染上一层绯色。
“血月……”
也许是受了陆惟的话影响,公主心里升起一丝淡淡的不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眼下身处秦州,明明四周宁静,也看似没有大事发生,却总令人莫名心神不宁。
太多不明确横亘他们面前,即便这些事情现在看起来都不紧急,但堆积得多了,难免会发生一些意外。
从数珍会到贺家商队,他们所要面临的潜藏危险已经太多,公主希望至少自己的回京之路能一切顺利,不要再发生任何意外。
但目前看来,从刘复失踪开始,这个愿望似乎不太容易达成。
公主将视线从马车外面撤回来,落在陆惟身上。
后者的脸色在无灯马车内几乎与衣裳融为一色。
公主忽然道:“陆郎,你下次还是换一身衣裳穿吧。”
陆惟正在想事情,微微一怔,好像还未想明白她此话何意。
“你看,你每回穿玄衣,总会出些问题。”公主掰着手指数,“地下城那会儿,还有冯华村,你都是穿玄衣,结果咱们九死一生,差点就丢掉小命,今晚又是,我看十有八九得出事,不若你现在回去换一身浅色的再出门。”
陆惟摇摇头,没上当:“如果今日真的有事,那必是殿下言出法随。”
言下之意,说公主是乌鸦嘴。
公主叹了口气:“你穿玄衣太死气沉沉了,便是换一身让我赏心悦目些的不行么?”
陆惟凑近,压低声音,温热气息迎面而来。
“其实玄衣有个好处。”
公主:“嗯?”
陆惟:“沾血的时候,看不出来。”
语调里颇有几分浑然天成的邪气,饶是公主本来就非常人,也下意识被这句话激起一身寒毛直竖!
“殿下,陆郎君,杨家到了。”
陆无事的声音仿佛拨云见月,撩开了马车里诡异的氛围。
出马车的时候,公主下意识往天上看一眼。
月亮果然是昙花一现,此刻已经被乌云再度遮蔽,天色彻底暗沉,再也照不出半分颜色。
天地之间,似乎就剩下周围身前的几盏灯。
就连杨家门口那两盏灯笼,都是在寒风中摇摇欲灭,强弩之末。
此情此景,心头忽而涌上不安,但公主素来不是裹足不前的人,她轻轻吐了口气,依旧与陆惟一道,迈入杨家的大门。
除了杨园仗着身份溜出去喝酒现在被逮入大牢之外,杨家其他人都还被软禁在杨府里,一个也跑不掉。
陆惟轻易就将前院管事杨忠和园丁老黑叫过来。
杨府分前后院,各有一个管事,这杨忠生得高大英俊,若非家生子的身份,放到外头去,随便找份营生,应该也有许多女郎倾心。
但这会儿他微微弯着腰,在公主和陆惟面前战战兢兢,全无平日镇定之态。
眼看两人不说话,他实在憋不住了:“两位贵人是有事要问小人?”
“你为何要杀郑姬?”
杨忠实在没想到对方开门见山,直接就亮出刀子,整个人直接愣住,好一会儿才慌忙辩解:“小人冤枉,郑姬与我无关,我不可能杀她的!”
陆惟冷冷道:“云娘也死了,她死前吃了你送去的饭菜,摔碎了碗,用瓷片割喉,若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她怎会寻死?”
杨忠大声喊冤:“饭菜是小人托狱卒送进去的,娘子那边我也送了,我根本没有见到她们!”
陆惟:“想要让一个人赴死,有许多办法,不用非得见面,你可以将纸条放在饭菜里,只要她感觉被威胁了,非死不可,那就会做出选择。”
杨忠:“这些全是你自己的臆测!”
陆惟:“你应该也知道,你们家郎君杨园已经背了杀人嫌疑,还是灭人满门的罪名,一旦落实,即便他出身华阴杨氏,也保不住他的性命,届时你们这些人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你想好了,帮幕后主使隐瞒的后果吗?若想搭上自己和全家性命,你就只管嘴硬好了。”
他语气越是平淡,杨忠脸上的惊骇之色就越浓。
等到陆惟与公主作势要走,杨忠再也沉不住气,大声道:“是崔十!”
陆惟停住脚步。
“崔十是谁?”
“是崔家的家人,是崔司马得用的管事!”杨忠咬咬牙,说都说了,索性一股脑倒出来。“我说的就是司马崔千!”
陆惟:“他为何让你杀人?”
杨忠:“我、我不知道,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把郑姬杀了,还说事成之后,还会再给我一大笔钱财,我鬼迷心窍,就、就……”
陆惟:“那云娘呢?”
杨忠露出一丝迷茫:“云娘和我们家娘子被带走之后,崔十又找上我,说云娘是替我受过的,她知道一些内情,让我把云娘也处理了,否则后患无穷。我不敢再杀人,他就说不用我动手,让我只需要送些饭菜进去,还说云娘吃了饭菜,自然会自己去死的。我心里好奇,在送进去之前,忍不住偷偷翻了饭菜,发现底下有张条子,上面写了一句话。”
纸条上面就写了五个字,杨忠当时半懂不懂,照着吩咐就将饭菜送进去了。
如今听陆惟的意思,竟是云娘真的看见纸条,就自杀了。
“你与云娘有私情?”陆惟盯着他。
“没、没……”杨忠下意识想否认,又发现这种否认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就颓然放弃,“我们是好过一阵,但云娘毕竟是杨府的人,没有郎君发话,我怎敢放肆?云娘就与我说私奔,我原是答应了,后来又后悔,就与她说算了,她便和我闹翻了,我们没再联系……仅此而已。”
陆惟:“你知道她有个弟弟吗?”
杨忠:“我只是听她提过一嘴,说是早年与弟弟都被父母卖走,如今终于找到离散的弟弟,我并未细问。”
说话间,园丁老黑也被带过来。
他人如其名,又黑又瘦,老实巴交,来了之后扑通一声跪下,束手讷讷无语。
根据魏氏所说,他喜欢郑姬,但郑姬并不喜欢他,两人后来也没什么交集,郑姬之死更与他无关。
杨忠既然已经将事情说明白了,老黑作用似乎也不大了。
陆惟正琢磨着如何去崔千府上拿人,是否要通过方良,可那样一来容易打草惊蛇。
他如今认定崔千那边是在酝酿一场阴谋,阴谋尚未暴露之前,贸然拿下崔千身边的人,很可能迫使他提前做出某些事情。
陆惟难得有些心不在焉,挥挥手就让人将老黑带下去。
公主却忽然道:“且慢。”
她甚至起身,绕着老黑走了几圈。
老黑被她看得神情惶惶,越发不知所措。
“我听魏娘子说,你平日里除了莳花弄草,还喜欢琢磨吃的。”
“好教贵人知晓,小人先前去过不少地方,当时魏娘子怀小郎君的时候,说想吃鱼,尤其是口味酸一些的鱼,小人想起自己吃的酸菜鱼锅,就将方子献给娘子,娘子还给赏了东西。”
公主笑道:“听得我也馋了,那方子可以现在给我吗?我明日就让人做。”
老黑忙道:“自然可以!那酸菜鱼锅用的是草鱼,酸菜,面筋,豆皮,花椒,八角,桂皮,若是想要增加鲜甜味道,可以再放点红枣……”
公主忽然问:“临泽小枣如何?”
老黑愣了一下,目光闪烁:“寻常红枣也可以,这临泽小枣名声在外,小人却是未曾尝过,也无法保证其味道……”
“许福。”公主冷不丁喊了个名字。
老黑面色微变,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仍是被一直盯着他的公主看见了。
她笑吟吟的:“这鱼锅,要不要再放点搓鱼儿?”
老黑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恐怕味道无法调和,失之鲜美。”
早在公主喊出那个名字时,陆惟就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盯住老黑。
此人跟他得到的画像大不相符,那画像上的许福,人如其名,身材发福,面前这个许福,虽然依旧肤色又黑,却瘦得跟竹竿一样。
陆惟将陆无事手里的灯笼拿过来,近前一照,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对方耳后有一颗黑色的圆痣,位置正好对着耳背,掩在头发里。
头发……
微胖,秃头,好吃,耳后有痣。
许福的特征在心里飞快闪过一遍,陆惟摸向对方头顶。
“也是假发髻吗?”
许福瑟瑟发抖,下意识想往后闪开,却又强忍住了。
陆惟摩挲了一下,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表情。
假发髻与真头发一上手还是能很容易区分的,前者摸上去蓬松中空,后者密实紧致。
这叫什么?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让陆无事屏退左右,独留公主主仆和老黑在场。
“我应该喊你老黑,”陆惟笑得玩味,“还是许福?”
老黑低着头:“小人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
陆惟半蹲下身,与他视线平视。
“你想大隐隐于市,觉得杨园名门出身,又是官吏,在他家里干活可以高枕无忧,但现在你自己也看见了,杨家已经不安全了,连杨园都被扣上灭门之罪,倾家覆灭之祸就在眼前,等他们找到你这里,还有谁能保你?”
老黑抬起头,面上全是挣扎之色:“您也只是大理寺少卿,谈何保我?”
言下之意,竟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果然就是当年沈源的幕僚,沈源临死前失踪的许福。
虽然陆惟很想马上从他口中问出一切真相,但陆惟也很清楚,在对方没有确认自己真的安全之前,是绝对不会开口说出任何秘密的。
“官职低,未必就保不住你。”陆惟道。
他也不想多说,反正许福如今处境,迟早是要妥协的。
作为沈源案流落在外的知情人,如果时过境迁倒也就罢了,许福兴许还安全一些,但现在皇帝重启沈源案,命陆惟追查,那些有些人感觉到威胁,自然是要灭口的,苏芳也说了,数珍会的人也在找许福。
此时公主开口了。
“再加上我,如何?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但你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我自柔然归来那天起,就一路被追杀至今,想查你的人,也是想杀我的人,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保住你,也就是保住我自己。”
许福沉默良久。
“二位贵人要如何保证我的安全?”
公主道:“现在除了我们俩,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陆惟可以借查案问话将你带走,你先在我们安排的地方安顿下来,等你想开口的时候,再找我们。”
许福眼珠乱转,张口想答应。
陆惟又道:“你最好别打着先答应我们到时候逃跑的念头,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数珍会的人找到,是因为负责找你的人叛出了数珍会,将与你有关的线索都销毁了,等他们重新找人,单凭你一个,还是很容易暴露。这些年你在西北定居,应该或多或少,也听过数珍会的名声。”
许福神色变幻,最终答应下来。
“此事事关重大,二位贵人容我考虑一下,我愿意先跟你们走。”
他虽然还不愿意开口,但这里也不是问话的地方。
只要他在眼皮底下,陆惟总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无论如何,这个关键人物找到,沈源案可算是展露一丝眉目。
这边杨忠交代了,杨园的事情也可以进行下一步。
“臣现在先将杨忠带去见方良,老黑就交给殿下……”
话未竟,外面传来骚动。
声势像是寂静长夜忽然被打破,一个突然暴起的大喝之后,北城楼方向遥遥传来欢呼。
杨家距离北城楼不远不近,稍微小点的动静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
兵刃相接的声响他们暂时还未听到,但从城楼动静来看,血光之灾也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陆惟心头一沉!
他从这些突如其来骤然放大的动静里,嗅到一丝不妙的预感。
而当这丝预感跟先前的种种猜测叠加起来时,就会放大变成更加不利的场面。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公主。
后者没有默契地相望,却是抬头去看天。
视线从天色下移,望向墙外火光最盛的方向。
“上邽城恐怕要乱了。”
公主的话将陆惟内心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微妙感敲碎。
两人隐隐有所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陆惟想起自己曾经跟公主说过,他想看天下大乱。
唯有这样的时局世道,才能以乱导治。
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不是从京城开始,而是就在脚下,在北朝二十四州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秦州乱起来。
陆惟嘴角没了往常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寒夜里显出几分冷厉。
他们毕竟对秦州人生地不熟,刚来几天,就是有心多了解一下,也顶多就知道方良手下人心不齐,各有算计,一个长史杜与鹤成日装病,一个司马崔千看似积极,实则野心勃勃,一个录事参军杨园张狂放荡,我行我素,还有一个功曹黄禹被灭满门,余者碌碌,不值一提。
陆惟原本以为崔千一己之力,就算有不臣之心,单凭这上邽城的一城兵马,他也很难付诸实践,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大胆到公主都还在城内,他就迫不及待动手了。
这摆明是已经将公主算计在内了。
陆无事从门外进来,悄无声息,神色凝重。
早在动静刚起时,他就第一时间出去打探消息了。
“郎君,殿下,事情有点不妙!”他快步走来,语速又低又快。“是城防出了内鬼,将城门打开,放了城外的流民进来,那些人跟城内的流民汇合,不知怎的拿到了兵器,现在正在城门处打杀呢,眼看守城兵卒就要守不住了,流民军正往城内各处搜索高门富户,为首有人打出‘均贫富’的旗号,恐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先护送你们走吧!”
情形一下变得恶劣,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别说公主和陆惟,杨家上下就像刚下油锅的鱼,纷纷炸跳起来,四处奔跑躲藏。
许福也面露慌乱,好像想转身逃走,又碍于陆惟和公主在,不敢明目张胆。
“你先把许福带走,从后门走,现在还来得及!”公主对风至道。
风至不肯:“那殿下呢!”
公主:“我与陆惟一起。”
她将风至抱在怀里的压雪剑拿过来,挥挥手,示意风至赶紧奉命走人。
“你去找章钤,他落脚的地方应该在城南某处乐坊,流民军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那里,我们不会有事,快去!”
风至不想走,但她习惯了令行禁止,知道公主这样的吩咐必有道理,自己再磨蹭下去反而对己方不利,便咬牙行了一礼,拽上许福匆匆走人。
他们前脚刚走,人声由远而近,脚步纷至沓来,再有火光晃动,马蹄踢踏,像是混乱雪球一般滚了过来,即将倾覆这座府邸!
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们过来杨府查案,只有负责案子的崔千知道,流民肯定是不知道的。
对方能这么快找过来,那个内鬼已经呼之欲出了。
虽然陆惟觉得现在跑也来不及了,但他还是希望公主不要冒险。
“殿下为何要留下来?”
“我总不能将陆郎独自扔在这里吧,若有个万一,往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这张脸了?”
公主出口还是不正经的调戏,但她手里动作却是按上压雪剑的剑柄,蓦地正要抽剑出鞘——
杨府的门被暴力捶开!
人们从外面流水般涌进来,大多是举着火把,衣衫褴褛,脸上却掩不住兴奋,尤其在看见正院里站着的公主和陆惟时,无须旁人说话,他们自动自发就将两人为中心围起来。
“就是他们?”
“这就是公主?”
“公主?是皇帝老儿的女儿吗?”
“还怪漂亮的,旁边那人是谁?”
七嘴八舌,乱纷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陆无事和几名护卫将公主和陆惟护在身后,警惕望着他们。
他们固然是能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的,但从这里出去之后,如何突破重围出城,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这些流民也许没有武力没有军纪可言,甚至可能一击即溃,但他们手里都有兵器,这么多人蜂拥过来,陆无事他们很难保证陆惟和公主的安危,更重要的是,引流民军入城的内鬼,还没有现身。
“王二郎来了!”
“是王二郎,快让让!”
正思忖僵持之际,流民军接连喊起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让后面两人越众而出。
王二为首,他右手边则是一个老熟人。
果然是崔千。
公主微微一动,剑要完全出鞘,手却被陆惟按住。
“还不到那个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
公主皱眉,终是松开手。
“今夜城中大乱,让殿下受惊了,委屈殿下跟我走一趟,我给殿下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崔千道。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慌乱颤抖。
也就是说,今夜的变故完全在他的意料和掌控中。
他筹谋已久,想必也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
“崔司马,你要我跟你走不难,但你总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吧?为何城门紧闭,竟突然涌入如此多的流民,为何他们会与你同行?这位王二郎又是何方神圣?”
崔千没想到公主的声音也很稳,也跟他一样没有一丝慌乱颤抖。
至少,崔千听不出来。
他不由诧异,仔细端详公主。
火光包围之中,他看见了一张端丽娇俏的脸。
对方也正注视着他,脸上的确没有半点愤怒之色。
崔千叹了口气。
“官仓拿不出粮食,那些高门富户又不肯借粮,流民们难以为继,眼看就要活活饿死,自然只有奋起反抗了。我虽是朝廷官员,可也有良心,也知道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这些民生疾苦,公主殿下千金之躯,锦衣玉食,自然是不懂的。”
他的话绵里藏针,尤其是后半句,轻易便激起周围流民的愤怒。
霎时间望向公主的眼神,从原本的兴奋,又增添不善与戾气。
公主淡淡道:“我路过此地,本来是停留两日就走,但是听方刺史说流民众多,粮食不够,就拿出一半粮食给方刺史,让他帮忙赈济灾民。就算你们把我那一半粮食贪下,也用不着拿我来作筏子。崔千,你这就是造反。造反的后果你想好了吗?这些百姓只是想要活下去,你却怂恿他们造反,他们知道你在送他们去死吗?一旦朝廷得知此事,大军赶到,他们就会被你挡在前面,替你去死!”
说到后面,公主声音忽而沉下去,却更为摄人心魂。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一张张表情不一的脸。
“你们都被崔千利用了,你们愿意去为他死吗?!”
人心波动,就在只言片语之间。
崔千冷笑,挥了挥手,身后立刻有秦州府兵精锐一拥而上,将公主他们团团围住,甚至隔开他们与流民。
这也印证了陆惟之前的设想:秦州已经有一部分府兵跟着崔千反了!
但随之而来又是更大的疑惑,此时此刻他也无暇细究。
“将公主带走,其他人押去州狱,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陆惟原是准备与公主一道被抓走,借此进一步探究崔千的计划,孰料崔千竟是要分开他与公主,当下脸色一沉,直接去抽公主手里的压雪剑,准备直接动手杀出去再说。
结果这次却是公主按住他的手。
陆惟倏地看她!
公主抬眸,一双目光仿佛生辉,陆惟甚至在那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了。
旁边灯笼微微摇晃,蜡烛在风中被吹熄,那若有似无的倒影立刻黯然消失。
“我跟他去。”陆惟听见公主如是说道。
陆惟皱眉:“不分开。”
两人分开,不可测的可能性会增加,他不一定算得到公主那边的意外。
公主道:“我有办法。”
众目睽睽之下,她后半截话没有说,但公主知道陆惟肯定能听懂。
崔千见状,笑了起来。
“看来殿下与陆少卿难舍难分,我注定是要做这个恶人了。不过殿下放心,只要你随我过去待上几日,待事情一了,你们自然就能小两口团聚了。”
他说到小两口时,还挤眉弄眼,自以为挺诙谐的。
崔千的保证,公主和陆惟两人都不当回事。
这种时候对方说的任何话,都不足为信。
没有更多时间让陆惟思考,他只来得及对公主说一个字。
“等。”
让公主不要轻举妄动,等他这边将人手集结起来,再过去找她。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谋后动。
公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微不可见点了一下头。
短短几句话,不过几息之间的交流而已。
公主让自己的护卫跟着陆惟,然后被崔千的府兵簇拥离去。
陆惟看着他们的背影,面色阴沉。
“陆郎君,请吧!”
陆无事忍不住道:“郎君?”
陆惟摇摇头,跟着对方的人走。
他与公主刚才没有发作,现在更不会。
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蹊跷,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想清楚,才能进行下一步,这也是他跟公主没有贸然暴起发难的原因。
他们刚才要想杀出去也不难,但带着这么一大帮人杀出去还是有些难度的,而且刚才公主借着按剑,在他手心飞快写了个字。
两人设想是一样的,那一瞬间,他们意识到刘复的失踪,很可能就发生在上邽城里,也就是说刘复如果还活着,那可能还在城中某处。
再加上牵连沈源案的许福,如果他们一走了之,可能就再也没机会弄清楚了。
一干人等被带到州狱。
崔千倒的确是没拿他们怎么样。
把人推进去一关,上锁,他就走了。
陆惟居然还有点特殊待遇,别人都是许多人关一间,陆惟只跟杨园和陆无事关在一起。
但对杨园来说就不怎么愉快了。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陆惟他们被带进来,最后跟自己一个“屋子”,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也来了?!陆惟你也杀人了?”
什么叫也杀人了?
陆无事忍不住白他一眼。
“看来杨录事是承认自己杀人了?”
杨园一蹦三尺高:“怎么可能,我都说了我是清白的!倒是你们,明明要帮我洗清冤屈的,现在倒好,也成阶下囚了,那可怎么办?到底是谁陷害我的,你们查出来没有?完了完了!”
他絮絮叨叨,来回踱步,陆无事听得烦躁。
“若不是为了帮你洗清嫌疑,我们怎么会去你家,不去杨府,也就不会被堵个正着了!你们秦州乱成一团,崔千勾结流民造反,你身为录事参军居然一无所知,看来魏娘子真没说错你!”
杨园被“造反”惊呆了,根本顾不上他说的其它内容。
“你说什么?崔千?!不可能吧,他区区一个秦州司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眉头紧皱,在方寸监牢里来回踱步,快把地上给踱出火星子了。
“不对啊,就算他挟持了方良,拿到调令,足以调动秦州兵马,也不一定全都听他的,造反这种事……”
“还有那些流民,他就算放入城了,要如何保证可控,那些流民可不是士兵,会令行禁止,他们只为了吃口饱饭,什么都能干出来,到时候烧杀抢掠,那崔千岂不是等于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再说了,就算秦州这些兵全都脑子不好跟着他闹事,单凭一州之地,西有西州都护府,东有长安,待两路大军开过来,他还能打多久?崔千莫不是脑子进水了,怎么会在这个当口造反?”
虽说他行止毫无章法,但说出这几句话,总算还有点与官职相衬的眼界,也让陆无事稍稍改变了印象。
“你是本地人,应该比我们更了解才对,我看崔千不是那么鲁莽的人,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倚仗,我们不知道?”陆无事就问道。
杨园眉头紧锁,想了半天,摇摇头。
“我实在想不到!老实说,我在上邽这几年就是混日子,公务经手也不多,但就我看来,方良虽然劳碌奔波,但也正因为他肯奔波,还愿意放下身段,跟那些兵卒打成一片,所以这秦州府兵,还真就只听他的,崔千是指挥不动的,我真不知道崔千为什么敢贸然说反就反,难不成就凭着你说的那些流民军?”
陆无事:“公主殿下现在也在他们手里。”
“你们竟也将公主扔下了?!”杨园难以置信,大惊小怪半天,估摸也是觉得当时情况下身不由己,最终面露悻悻,“就是手里多个公主为质,也不可能扭转局面!这位是公主,又不是皇子,而且还只是陛下的堂姐,身份可比一般公主还要不利些……喂喂,陆惟,你怎么半天不说话?”
眼角余光一瞥,杨园有些不满。
“你别干坐着,倒是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啊!你不是断案如神心细如发吗,发现什么不寻常的没有?”
陆惟一动不动,背对着他们,像块坐化的石头。
杨园待要去推他,却被陆无事拦住。
陆无事朝他摇摇头,无声的。
杨园不明所以,还要张口。
陆无事只好直接上手,将他那张大嘴捂住,拖到一边小声道:“郎君想必正在想很重要的事情,你就别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