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公主,雨落每回都是妥协,这次也不例外。
她很快让人牵马过来,公主翻身上马,带着风至和章钤,走的却不是寻常去州狱的近路,而是特地绕了一圈,还顺便去了趟城楼附近。
“前面那铺子的枇杷糖好吃,你去买一些来。”公主对风至如是道。
风至有些迷惑,公主刚吃过饭,肯定不会嘴馋,而且那枇杷糖先前都给了陆郎君,公主怎么会知道好吃不好吃?
但她还是依命去了。
那铺子原是要关门了,风至上前,趁着人家把最后一块挡板插上之前,愣是伸一只手进去,与那店铺东家说明来意。
公主骑在马上,则随意眺望四周。
城楼下面不远处的空地搭了一大片的棚子,有一部分被放进来的流民,正在那棚子下面休息。
他们下面垫着草席和薄薄的被子,身上盖的棉被也是缝缝补补的,能挡住多少寒意尚且存疑,可总比在城外餐风露宿好,方良能放一部分人进来已是极限,再多的城里就容纳不下了。
即便是这些人,他也因为官仓告罄而发愁,这些流民手里捧着的窝窝头和粗粮粥,可能有一部分还是来自公主刚刚捐给方良的那一半粮食。
许多人头挨着头,脚挨着脚缩在一起,这样就可以借彼此的体温来取暖,人群中似乎还有一小撮人单独离得远一些,身上的被子也比别人多了一张,其中有个人,看不清面目,似乎察觉公主的注视,也抬起头往这边望过来。
看来就连流民的圈子,都分个三六九等,此人明显是流民里的小头目,或者仗着身强体壮拿到更多资源。
但公主没有上前炫耀施恩,或者教训对方的意思,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公主只是扫了棚子的方向一眼,很快又望向城楼。
今日守夜巡视的兵卒,好像比平时少了将近一半。
因为天气太冷吗,还是增援城中其它地方了?
章钤不知道公主在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就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能看见城楼上插着火把的光亮中,来回巡视的人影。
“章钤。”他忽然听见公主跟他说话,“你不要随我去州狱了。”
他愣了一下:“殿下?”
公主:“你今天刚到,一路奔波劳累,没必要陪我进去听那些絮絮叨叨的案子,就在城中找一处乐坊快活去吧。”
上邽城宵禁,但总得给一些有钱没地方花的人消遣,在特定区域的个别乐坊酒坊是会开放的。
章钤还是不明所以,但他跟随公主多年,很快就品出一些东西。
公主让他去乐坊,没让他回官驿等着。
公主明知道他已经成亲了,跟妻子感情甚好,这些年没有二心,还让他去“快活”,这是以前的公主绝不会说的话。
也就是说,公主觉得他待在官驿不合适,让他带着人去外面找个地方待命。
出于多年的警醒,章钤浑身寒毛霎时根根竖起!
他忍不住压低声音:“殿下……”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没说话,摇摇头,意思就是没什么事情。
章钤有些糊涂,但他知道公主不会无的放矢,还是拱手应是。
几息的工夫,主仆二人就颇有默契完成了交流。
不远处的棚子下面,那个身上盖了两床被子的人用胳膊肘捅一下旁边同伴。
“她是谁?”
“身边那么多人,应该就是前两日入城的那个什么宁公主吧?”
“公主吗?原来这就是公主。”
黑暗里,年轻人的眼睛亮得出奇。
同伴小声调笑:“二郎,你看上了?听说那公主嫁过人了,还是个柔然可汗,不过也还年轻,寡妇的滋味我尝过的,以前我们村里……”
他越说越小声,内容却是越来越不堪入耳。
其实他们离得虽然不远,但公主周身那些人的火把并不足以将公主的面容照亮,他们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王二也不是像同伴臆想的那样对公主有非分之想,他只是盯着公主的周身气度,公主的座驾,还有公主身边将她簇拥如月的那些人,不由心如擂鼓,几句话在脑海来回激荡——
这便是公主的仪仗吗?
好生气派,好生威风!
公主都这样,皇帝老子该是如何?
平日里都说那些世家官宦取用民脂民膏,过的是神仙快活的日子,那公主用的该更多了吧,皇帝呢?
他猛地闭上眼,大口深呼吸,似乎也能闻见清冷空气里那金碧辉煌的味道,一时连身体都忘却了寒冷,生生闷出脸红耳热的感觉!
待他听见马蹄声声远去,再睁开眼睛时,就看见公主带着人马已经离开了。
从头到尾,流民王二,与公主没有半句交谈,半分交集,但他却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公主前往州狱时,陆惟与杨园已经见面超过一炷香了。
大部分时间里,杨园基本是在发呆和震惊,然后反反复复说一句话。
“怎么可能?”
这是他第八十九次说这句话了。
陆惟记得清清楚楚。
他盘坐在蒲团上,静静等待,并不心急。
州狱里有股潮湿的霉味,闻久了仿佛五脏六腑也跟着发霉,但更让人难受的还是从各个牢房传出来的嚎叫和喊冤,从四面八方钻入耳朵,不想听都不行。
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要么像狱卒一样脾性暴躁,要么就跟大部分囚犯一样,郁郁寡欢,性情异常。
杨园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几时待过这种地方?
据说崔千还格外照顾,让人给了他一间单人牢房,吃喝都让家属送进来,杨园待的牢房也相对干净一些,甚至靠近房顶还有个小窗,白日里能看见光。
可这种照顾对杨园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是一个连喝水都用玉杯装的人,而且非白玉不可,因为根据他自己的研究,“青玉冷冽,可以置刀剑,红玉温润,可以盛金银珠宝,唯独白玉似月,皎洁无瑕,才能用来装酒水。”
这些都是杨园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但现在他失魂落魄盯着手里的破碗,第九十次说出了那句话:“怎么可能?”
“杨园,我给你最后一刻钟,你再这样,最后多半只能以杀人凶手论处了。”陆惟淡淡警告。
杨园倏地抬头:“我不是凶手!我有什么理由去杀人?!我疯了吗?!”
他在陆惟冷冷的注视下,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俩,勉强回忆自己醉酒前的情形。
“郑姬死后,魏氏被你们抓走,我心里乱得很,又不想被关起来,就让管家贿赂了守门的兵卒,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喝了一趟酒,谁知道、谁知道醒来的时候,你们就说我是凶手!”
“我怎么可能去杀黄禹?没错,我是看不惯他,这厮表面豪爽,实际抠门得很,还去赌钱,输得倾家荡产,来问我借,我自然不肯借,他钱还没还我呢,我杀他干什么!再说了,我就算杀他,能把他一家子全杀了吗?我若想整死他,多的是机会,何必出此下策,简直荒谬!”
陆惟:“你与谁去喝酒?”
杨园:“只有我一个,是我常去的小酒馆,那女东家与我熟识,也可以为我作证,我从头到尾都在酒馆喝酒,跟女东家闲聊。”
陆惟心说那女东家既是你的熟人,作证也无用,但他只是继续沉沉问道:“喝完酒之后呢?”
杨园:“然后,然后我就醉倒了,我离开酒馆,要回家,后面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陆惟:“你趁着醉意跑去黄家,在黄禹一家在睡梦来不及反抗之际,将人杀了。”
杨园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你是收了谁的贿赂来冤枉我的?是不是杜与鹤?我就知道那厮不安好心,当初不就是从他手里强买了一个别庄吗,他果然记仇记到现在,竟还买通你了,他出多少钱,我加倍,行不行!”
陆惟大概知道杨园在秦州官场为何如此惹人厌烦了。
他倚仗出身,不通俗务,也不把其他同僚放在眼里,每日除了宴饮会客就是载歌载舞,目下无尘,行事没有章法,瞧不起除了方良之外的所有人,哪怕职务比他高。可能就连方良,他都不放在眼里。
所以杨园出事,大家面上不说,暗地里拍手称快,恐怕没有一个人为他喊冤。
连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都要与他恩断义绝,
这样一个人,用来陷入案子泥淖里,再合适不过。
陆惟看着杨园,不言不语,直到对方心里发毛。
“你看我做什么?”杨园又急又恼,“你倒是说话啊,我真是冤枉的!”
陆惟觉得,在此人身上,应该是问不出什么,大可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说不定在魏氏那边,还会有些突破。
想及此,他直接起身,转头就走。
“喂?陆惟?陆少卿?你别走,别走啊!我真是冤枉的,我冤枉啊!”
杨园这一声,仿佛信号,州狱之中,四面八方,霎时陆陆续续响起呼应之声。
“我冤枉啊!”
“我也冤枉啊!”
“救命啊,冤枉啊,放我出去!”
一声一声的喊冤,从各个牢房传出来,再层层回荡,有些是故意起哄,有些则是被杨园的喊声勾动,心情激荡。
杨园听得头皮发麻,也不敢再喊了。
他颓然扶着栏杆缓缓蹲下,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明明是在家里请客吃饭,怎么突然就成了杀人凶手呢?
杜与鹤……不对,他没那胆子,连被自己强买了别庄,还只会装病。
那是黄禹?黄禹已经死了,连带全家都死了。
打从郑姬脑袋在自家池塘浮起来时,他似乎就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案子里,饶是杨园脑子再不好,此时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如果有人恨他,大可直接杀了他,但不杀他,只是陷害栽赃,为了什么?
杨园乱纷纷的脑子转了半天,终于灵光乍现!
是官仓!
他听说了官仓盗粮的事情,请陆惟过来,私下举报,想让他帮忙,因为陆惟不是秦州人,不属于任何利益分派,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局外人,若想破局,让陆惟出手是最合适的。
但陆惟不想干涉,说官仓的事情没有证据,杨园也的确没证据,但他有一回让人去偷偷看过,官仓确实是空的,事后他就念念不忘,一心想用这件事来扳倒那些人,只是陆惟要现成的证据,杨园拿不出来。
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那些人为了保住官仓的秘密,必然手段尽出,难保不会用郑姬和黄家来陷害他……
杨园呆呆想着,望着牢房上方那扇小窗,却目无焦距。
最初仿佛窥见真相的兴奋过去,他的心反倒一点点往下沉。
能用郑姬的脑袋,和黄氏一家十二口的性命,来换他闭嘴的人,会是什么善茬?
他们既然连功曹参军这样的朝廷命官都敢杀,还会不敢杀他吗?
之所以没动他,只是因为他手里没有官仓盗粮的证据,而且他跟陆惟接触了,暂时不想惊动陆惟背后的京城和朝廷吧?
郑姬的脑袋,是警告。
黄氏一门,则是把他拖入泥潭的手段。
对方不是要他马上死,而是要他深陷泥潭,不得翻身。
从小窗吹进来的寒风,竟难得让杨园清醒了片刻。
但他随之又陷入更大的迷惑。
他虽然想告发官仓一事,但他手里并没有真凭实据,甚至不知道谁涉及了官仓的事情,谁才是幕后主使,杨园原本是想跟疯狗一样乱咬一通,把秦州官场上他这几位同僚全咬一遍的,现在看来,是幕后之人提前害怕了,迫不及待出来陷害他?
他有这么大的能耐,竟能让他们害怕成这样?
杨园向来眼高于顶自以为是,若是平时,肯定觉得自己这个推测没什么问题,但现在,他却感觉自己似乎哪一环的推测出错了。
迷雾仿佛被他伸手出去拨开一些,得以看见一点真相,但更浓的雾气随即聚拢过来,再度将他蒙蔽。
此时的公主,正坐在魏氏面前。
双方之间隔着一道栏杆,那是牢狱的禁锢。
魏氏也是名门出身,她年轻时也曾像魏解颐那样无忧无虑度过,那时岂能料到人生无常,她竟会以杀人凶手的嫌疑被关在这里。
这里是女监,跟关杨园的男监分开来,双方虽然挨在一起却各自独立,也有单独的牢房出口与后门。
跟男监比起来,女监的人要少很多,这里的气味也洁净许多。
自然,霉味是免不了的。
但魏氏好像一无所察,她不像杨园那样满口喊冤,絮絮叨叨个没完。
看见公主到来,魏氏也很平静,似乎早就活腻味了,对自己最坏的结局已经有所预想,但她有点好奇,因为魏氏没有见过公主,她以为怎么也会是方良派人,或者陆惟过来,没想到来的却是一名浅紫罗裙的年轻女子。
魏氏甚至无法从她的装扮判断年龄,是否已婚,家境是否富裕,因为公主将长发挽起,平平常常梳了个单螺髻,上面插了一支玉簪,腰间却还别了一把长剑。
虽说时下带长剑是流行,可大多是文士彰显身份,充作装饰,像女子佩戴长剑作为装饰,也很少见。
但魏氏见她步履,又不太像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士,以至于魏氏一时之间满头雾水,面露疑惑。
“你是谁家女郎,带着剑来杀我么?”
在此之前,魏氏没有见过公主,但眼前这位公主肯定是最特殊的一位。
关于对方的传闻,魏氏没少听说。
同为女子,她当年听说公主去和亲的事情,也是一声叹息,像许多人那样,觉得公主约莫是会在塞外度过一生的,也许那柔然可汗贴心一点,她能诞下几名儿女,甚至以后亲生孩子能成为下一任的新可汗,那就是对这位公主最仁慈的命运了。
可谁能料到,柔然居然被灭了,公主居然回来了。
古往今来,去和亲还能活着回来的公主,是寥寥无几的,即便有,那也都是白发苍苍了,像眼前这位,绝无仅有。
魏氏有些愣神。
她看着公主坐下,开门见山,问出一句更出乎意料的话。
“你没有杀郑姬,为什么要默认?”
魏氏沉默良久,然后笑了一声。
“我能否斗胆先问殿下一个问题?”
“请讲。”
“殿下在柔然十年,过得可快活?”
魏氏没了那天跟杨园针锋相对的泼辣,反倒显得异常平静。
她没等到公主回答,也没有强求,继续开口说下去。
“殿下出塞那年,也是我嫁人的时间。十年前,我嫁入杨家,嫁给杨园,可这十年来,我无一日感到快活。”
“杨园是个浪荡子,成婚前他们与我说,等他成家了,有了孩子,就会收心,我信了,可我嫁过来十年,整整十年,他终日享乐,流连花丛,每日与歌姬门客待在一起,就是纵情饮酒,游山玩水。不错,放眼当今,世家子弟,无不是杨园这种人,他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的,可我偏偏要苛求。”
“我们从未交心,他也从未了解过我,我摆一下脸色,他就将我看作性情严苛的人,反正我也不想跟他过下去了,与其和离之后回娘家看脸色,倒不如在这里清静。说我杀了人,便杀了吧,他宁可相信那个云娘,也不愿信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魏氏说到这里,冷笑一声,终是停住了。
她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仰头望着公主。
“我如今关在这里,他必是抚掌大笑,快活得很了吧?”
公主叹了口气。
“我今夜来,原是想与你长谈,说服你改变主意,但是现在,我发现不用这么做了。”
魏氏不明所以。
公主:“在来看你之前,我先去看了云娘。但正好,云娘死了。”
魏氏错愕。
“怎么死的?”
“摔碎了饭碗,用瓷片割喉。”
魏氏悚然变色,不禁抚上自己的脖子,后怕让说话都变了语调。
“怎会如此?!”
公主:“另外一件事,在你入狱之后,陆惟让人封锁杨家,不得有人出入,但杨园不知轻重,贿赂了守门兵卒偷溜出去喝酒,结果酒后杀了秦州功曹黄禹一家十二口人,如今也进州狱来了,而且去的是死狱。”
魏氏睁大眼,忍不住起身,表情变化更大。
“不可能,他我再了解不过,他虽然不负责任,却绝没有那个胆子动手杀人,更何况是杀人全家!”
公主:“事实俱在,他被发现时,醉倒在巷子里,身上还有与黄家印在墙上一模一样的血手印。”
魏氏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原是万念俱灰,做好破罐子破摔的最坏打算,却没想到事情发生远远出乎自己意料。
“这到底……是不是有人要陷害他?”
公主:“杨园那个性子,怕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了,想要洗清嫌疑,只能靠你自己,我听说杨家平时都是你在管事。那云娘与谁交往过密?还有郑姬,她死之前,有谁去找过她?”
魏氏失了神,被这一连串打击和质问下来,人已经有些恍惚,但她好歹比杨园强些,没有一味沉浸在难以置信的震惊里,还能勉强定下心神,努力往公主说的方向去想。
“我想起来了,杨园极爱他那些花草树木,就专门找了个人去管,此人叫老黑,全名我不晓得,他的确是将园中花草打理得很好,听说他喜欢郑姬,私下还给郑姬送过花,但是被郑姬骂走了,因此沦为杨府笑柄。”
公主:“老黑如今还是杨府园丁?”
魏氏:“是。”
公主有点好奇:“他既对郑姬有意,杨园不管吗?”
魏氏哂笑:“他根本不知此事,对他而言,郑姬也好,云娘也好,不过都是玩物罢了,他高兴的时候听听她们唱曲,不高兴的时候就将人撂到一边,冷落十天半个月,我也觉得杨园是个混账,又何必去当那个恶人?”
以她对杨园毫不掩饰的厌恶,公主能看出她真情流露。
魏氏的确不像会去残害郑姬的人。
只是单凭这些判断,不足为证据。
“对了,杨家前院还有个管事,名叫杨忠,父母都是杨家人,他是家生子,因为精明能干被提拔为管事,先前就有传言,说他跟云娘有私情,我将他们二人召去问过,他们都矢口否认,我也没有证据,此事便不了了之,殿下也可以将那杨忠召来问问,他能做的毕竟比老黑要多很多,即便池塘沉尸,也可以将四周人手调开,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公主颔首:“我会去询问的,若最后凶手另有其人,你就会没事的。”
魏氏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固然希望洗清嫌疑,但这对她并不是最重要的,她正是日复一日与杨园过得绝望,才会索性对郑姬的死不作辩解,即便是最后抓住凶手,她能回到杨家,对魏氏而言也不是一桩值得开心的事情。
公主似乎从这一声苦笑里,也看见她的心事。
“你为何不与杨园和离?”
“因为我是高嫁。当初能嫁给杨园,是魏家烧了高香,也因此获益,魏解颐您也见着了,她的父亲能当上勇田县县令,也是从我这桩婚事里间接得来的好处。若我和离,魏家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如今世道,一个女人要独自生活,是很难的。”
魏氏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性情泼辣,敢与丈夫吵架甚至动手,却也清楚知道自己的能耐。
公主也未多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无意去干涉不相干的旁人。
“杨园说,你在家时,数次虐打婢女,你既知女子艰难,为何还要为难那些苦命人?”
魏氏愣了一下,似没想到公主会提起这茬。
“她们本就是杨家人,自是随主人家处置,而且我也没有打死过人,只是偶尔她们犯了过错……”
在公主注视下,她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了。
魏氏苦笑:“殿下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我脾性不好,有此报应?”
公主摇摇头,转身离去,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兴趣了。
倒是风至有些忍不住:“殿下的意思,魏娘子是女子,那些奴婢也是女子,你们纵然主仆有别,同为女子的处境却是相似的,你若不能体谅别人,又如何有资格强求别人体谅你?真要论起尊卑,你与杨园,夫唱妇随,以夫为天,不也有尊卑之分,那魏娘子你既然被杨园为难了,又有什么资格发脾气诉苦?”
她说完,也懒得等魏氏反应,便匆匆追上公主离去。
倒是魏氏听了她一席话,彻底呆住,久久回不过神。
公主离开女监时,陆惟正好也过来了。
她将魏氏交代的内容大致转述一遍。
“陆郎要去杨家吗?”
“去杨家问话的事,臣去就好了,殿下可以先回去歇息。”
“我陪你走一趟吧。”公主道,“先时我从城楼那边过来,今夜城防的人似乎有些少,我就让章钤先在城中待命。”
陆惟停住脚步,他何其敏锐的人,一句话就听出弦外之音。
“殿下觉得,要出事?”
公主:“不知道,但谨慎一点,不是坏事。”
如果真有什么意外,自然是两人待在一处,要更安全一些。
陆惟没有再反对。
“我先前向李闻鹊去信时,还问他借了人,如果他收到信就马上派人出发,现在差不多也该到了。”
公主想了想:“是为了找刘复?”
陆惟点头:“若只有他一个,倒也难找,但他还带着数十禁军,这么多人一起行踪成谜,多少有些蹊跷,李闻鹊若派人过来,正好沿途寻找。”
他没有说如果一路过来还是找不到刘复又要如何,因为刘复失踪的事情太诡异了,这年头就算不太平,他随行带着那么多禁军,被山匪打劫的可能性不大,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被人暗算了。
也就是说,对刘复他们下手的人,必须趁着他们毫无防备,才能猝然出手。
公主忽然道:“跟黄氏灭门案有些相似。”
同样都是在守夜人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动手。
所以对刘复他们动手的人,也可能是刘复认识的。
陆惟点头。
公主蹙眉:“但崔千已经矢口否认了,那女贼首你也见过的,确有其人。”
陆惟:“如果他们是在城外就被拦截下来了呢?”
公主倏地看他。
“你早就有此怀疑?”
“我是在这两天才想到的,本来我没有怀疑过他们,但是杨园的案子反而让我起了疑心,如果有人不希望我们追查刘复的事情,从而发现其它更大的事,就会像现在这样,用一个又一个的案子将我们绊住,无暇分心。”
“小案子很容易破,也不足以将你我都拖进去,只有被连环案缠住,这个案子的影响还足够大,才能让我们深陷其中。”
“对方千方百计,要将杨园拖入泥潭,更进一步说,是希望我们一直陷在杨园的案子里,而注意不到别的事情。”
“有这样的动机,再加上刘复等人无故失踪,和黄氏两个守夜人毫无挣扎被杀的事,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陆惟停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只看着公主。
公主若有所思:“秦州司马,崔千?”
陆惟点头,两人果然想到一块去了。
“陆无事去打听过此人,先前城门处有一匹马受了惊,冲将过来,崔千正好在场,但他没等左右反应,单手就挽住缰绳,将马制服,此事许多人都亲眼目睹,崔千下盘极稳,身手极好,应该是个高手。”
“他有权调动秦州府兵马,也只有他,能把刘复他们骗入城之后出其不意,还有,如果黄家的案子也跟崔千有关,加上我方才说的他武功极好的问题,就能说得通了,他可以一己之力杀黄家满门,也因身份而让那两个守夜人一时间来不及挣扎。因为——”
陆惟一字一顿:“崔千与黄禹是同僚,黄家下人根本就没想到崔千会亲自动手杀人!”
车轮在路上辘辘向前,宵禁的上邽城不算全然寂静,远远的还能听见打更人敲锣,与未宵禁的某处乐坊里传来的丝竹之声。
上邽城就像北朝上百座城池那样,有贫有富,更有无数不贫不富,安稳度日的平民百姓,遇到天灾可能会像现在出现一些麻烦,但大部分时候都能解决,也能弹压下来,等到开春变暖,危机自然而然解除。
但马车里,却静得厉害。
公主不知不觉坐直了,不像之前那样没骨头似的歪在靠枕上休息。
“崔千想干什么,造反吗?”
陆惟道:“也可能希望制造一场混乱,再借混乱来攫取一些好处,如果方良死于混乱,在朝廷来不及任命新刺史时,他临危受命,是能代刺史之职的。”
按官职品级,就算方良出事,原也不应该轮到他,而是到长史杜与鹤。
但杜与鹤装病装了很久了,几乎到了不管秦州事务的地步,谁也不能把他从家里那张床喊下来,杜与鹤像是已经决定跟自己的床相亲相爱百年好合了。
“还真巧。”公主缓缓道,“如此一想,杜与鹤的装病,也大有蹊跷。”
杜与鹤装病,如果仅仅是为了逃避公务,是说不通的。
因为杜与鹤也不是第一天当官了,如果他总这么懒惫,也不可能一路升到秦州长史的位置,他的年纪也不像魏寅那样,止步于勇田县,再也升不上去。
但如果他是听见什么风声,为了逃避什么才装病,那就说得通了。
陆惟道:“如果魏氏所言不差,杨忠和老黑两人知道点什么,那就有可能借此去撬开杜与鹤的嘴了。”
公主扶额:“秦州果然水深,我们算是误打误撞路过触网被殃及的池鱼了!”
陆惟没有说话,他觉得应该让马车再快一点,也许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