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by小锦袖
小锦袖  发于:2024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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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尼见他不肯动,蹲下身子,温柔问道:“施主受伤了?”
谢慈将之前糊弄女居士的那一番说辞,又拿出来原封不动讲了一通。
年轻的女尼明显比那女居士天真好骗,说什么都信。她们信奉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一套,便觉得时间所有人都该当如此。
女尼挪到他近前,看了一眼他的腿,说:“那等我将洞口挪开一些,拖你进去吧。”
说着,她就开始动。
瘦弱的身体徒手一块块的去搬井壁上的砖,灰扑扑的僧袍不止多久没换过了,肉眼可见的脏。
谢慈看着她又扩出半人的空间,回身要了他的双手,真打算将人拖着进去。
谢慈冲她摇头,用手杖撑起了自己,慢慢的挪过去,对她说:“你先进,不必管我。”
女尼道:“那怎么行呢,我在后面托施主一把,我师姐和师妹会在里面接应您的。”
谢慈大约能猜到真正的寺中人早已囚禁于此。
当下女尼一声声的催促着,谢慈矮身将自己塞了进去,原本洞口的宽度他目测容不下自己,但肩头却擦着边缘轻而易举的穿过去了,可见这些时日,他确实瘦了不少。
于一个成年男人而言,只要是肩能过的地方,浑身其他部位都不成问题。
果然正如那女尼所说。
谢慈半个身子一过去,立马有两双手拉住了他的肩膀和胳膊,简直是生拉硬拽一般,将他弄了过去。
井下别有洞天,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并不逼仄,相反还十分宽敞。
谢慈一眼扫过去,数清楚了,一共是六人。
其中五人是裹着僧帽的女尼,一人是未剃度的俗家子弟,刚才出去接他的那位女尼爬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自己的僧帽,于是露出里面已经长出一寸多长的新发。
根据她新长出头发的长度,谢慈推测寺中人已困了约四个月左右。
他的目光掠过散坐在各个角落中闭目念经的女僧,锁定了年纪较大的三位,来回在她们的脸上打量。
他的眼神毫不避讳,甚至有些直白。
可女僧们定力似乎更高些,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怎么也不肯从入定的状态中脱出来。
倒是剩下的年轻人对他的到来很好奇,围成了一圈,问这问哪。
谢慈在这里有些沉默寡言,问一句答一句,答不上便说不知道,不想答也说不知道。
聊了没几句,女僧门便觉得此人闷闷的,没什么意思。
那最年轻的女尼歉意道:“对不住施主,您应该是受了我们的牵累,放心,别怕,我们住持一定能想到办法。”
谢慈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想:三四个月困在这里束手无策,还能指望你们想到什么好办法?
空禅寺住持终于从入定的状态中走出来,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油灯,打量谢慈的样貌,对他双手合十,行了礼之后,才开口道:“阿弥陀佛,贫僧观施主面善,记得数年前,施主曾多次徘徊在山门前,求见断尘师妹……那时,你似乎是少年?”
谢慈没料到住持张口就点破了他的身份,回了一礼,淡然道:“住持好记性,多年旧事仍记得。”
住持道:“并非贫僧的记性好,而是空禅寺向来人迹罕至,拜访的香客屈指可数,才使得贫僧对每一个来客都印象深刻。”
谢慈说:“多年前,我上山诚心求见断尘法师,住持您见了我,劝我回去,对我说缘分未至,不宜相见……住持神通,不成想,一别十年余,竟真的应了住持口中的缘分。”
住持敛眉,无奈叹气:“断尘,你那未曾斩断的尘缘,终究追随你而来了。”
谢慈身后左手边的角落里,一位女僧睁开了眼睛,平静无波的望向面前所谓的尘缘。
——“阿弥陀佛。”

谢慈在那一刻迟疑了,不敢回头去看。
他想,那张脸一定是冷漠的,没有任何温情,或许还会掺杂着恨。
他背负着别人的罪孽来到这个世间,却困宥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一个给别人带去不幸的人,他的母亲因为他的存在永远也不能斩断与谢尚之间的纠缠,想一刀两断都是奢侈。
一个沾有谢尚血脉的孩子,她看到他会觉得恶心吧。
谢慈随着年岁的渐长,慢慢的通晓其中的道理。
十七岁之后,他再也没叨扰过空禅寺。
谢慈是个唯心是从的人,敢就是敢,不敢就是不敢。他心下翻滚,最后竟然真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脸侧了过去,黯淡的油灯切过他的耳廓,他有一半的面容都藏在黑暗中,只在明暗交界处试探了一下,便有回到了那片昏沉沉的地方。
他双手合十,对空禅师住持师太道:“在下今日并非有意叨扰,只是途经山下,感觉有异样,故而前来一探究竟。还请住持据实相告,此地到底发生何事?”
住持静慧盘坐在杂草上,对他道:“事情要从四个月前说起,简直是飞来横祸啊!”
静慧大师沧桑的叹息,将事情的始末原本的讲给了谢慈听。
"四个月前,寺中迎了一位女客,说是厌倦了尘世想剃度出家,贫尼亲自去见了那位女施主,却见她双目并不清明,欲念缠身难以割舍,于是便婉言拒了她的请求。可自此以后,那女施主日日到山门前跪拜恳求,惹得寺里上下心中不忍。她说自己死了丈夫又落了孩子,无家可归,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见她着实狼狈,于是便接她进寺中暂住。"
谢慈想起了上山路上,车夫提起过的那女人。
倒是能与静慧所说对上,猜测应该是同一人。
静慧住持道:“谁料此举竟是引狼入室,那女子并非善类。”
谢慈:“此话怎样,请师太详说。”
静慧说:“她在寺中住的前几日,处处殷勤,佛前念经,后山扫洒,有时还会到厨房帮忙。空禅寺向来自给自足,不会拒绝这样一位善良的避难女子。那女子在寺中摸熟悉了,寻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锅中投了药,放倒了所有人。我等从昏迷中正眼,便身处在井下了。”
谢慈道:“她把空禅寺所有的女僧迷晕,找了地方关押起来,却不杀之。四个月,你们仍能在井下活着,吃什么,喝什么?”
静慧答道:“跟着外面的工匠领一些吃食。”
谢慈:“工匠?什么工匠?”
静慧手持佛珠,一比划四周,说:“施主想必也看见这间密室非同寻常了。此处别有洞天原本是不存在的,我等被困井下的第三日,听到了地下有凿击的动静,那女子带人在空禅寺的地下开挖通道和密室。此处便是他们凿出来的耳室,我等受不住露天的风雨,于是避了进来,倒也没遭到驱逐。底下的工匠们每日辰时准时开工,来来往往,也会送一些干粮进来。至今,我们彼此之间不说话,却也相安无事。”
静慧把所有知道的都和盘托出,告诉了谢慈。
再多,她也不知了。
谢慈低头沉思,周遭很安静,但是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谢慈抬头问:“工匠们在何处活动?”
静慧指了一个方向,说:“那里有门,一推即能打开。”
谢慈的蛇头拐杖撑在地上,他起身,略微踉跄的朝那边走去。
身后静慧无声的打了眼色,立马一个小女尼追到了他的身侧,想伸手扶一把。
谢慈抬起手在耳侧,向后挥了挥,明显是拒绝的态度。
女尼顿住了脚步,无错的看着他自己一步一步的靠近门口。
谢慈用他雕的那张牙舞爪的蛇头顶开了石门,那门约莫半寸的厚度,确实不算重。谢慈只掀了一道门缝,瞧见了外面笔直宽敞的甬路。
四个月,什么样的工匠能将地下修成这种规模?
甬道的两侧燃烧着壁灯。
谢慈屏息听外面非常安静,于是出了门踏出了第一步。
甬路上尚未清扫干净的灰尘和沙子上,留有清晰的车辙印。
有很沉重的东西从外面运进来。
第二步踩出去,拐杖比脚先落地,谢慈的耳朵听到墙壁内传来一声轻微的细响,咔嚓——
紧接着,破空声而来,谢慈手上撑着拐杖,将全身的重量倚了上去,凌空而起,以拐杖作为着力点,把自己抡回了密室。
目睹了这一切的女尼,死死的捂着嘴巴,差点叫出声来。谢慈身上的黑鸦羽斗篷扬起来,在她面前掠起一道肃杀的风,他整个人像只滑翔栖落的乌鸦。
一排四只锋利的短箭被她拢在斗篷里,一张开手臂全数掉落在地上。
静慧走上前几步,盯着散落在地上的箭矢,嘴唇颤动半天没能说出话。
谢慈道:“看来他留着你们的命是有条件的,只要胆敢跨出此地一步,下场便是穿心而死。”
谢慈解了身上的斗篷,随意扔在地上。
静慧失声:“施主?”
谢慈站在门前,头也不回道:“打草惊蛇非我本意,但事已至此,想活命今晚便要抢时间了。”
门一开一合。
谢慈的衣角消失在外面。
所有的女僧此刻都坐不住了,唯角落中的断尘大师仍如同入定一般,低头不言不语。
山道上。
芙蕖勒马,马嘶鸣声惊起了林中呼啦啦震翅的一群乌鸦。
芙蕖仰头盯着那群没有头脑的破鸟,毛色暗淡无光,扑棱着翅膀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叫起来嘶哑难听的很。
不是家养的。
扬州的钟叔送信给她,说谢慈不声不响的现身在扬州别院,只待了不过片刻,便又独自出门了。钟叔按照他的性子推测,料他应该是去了空禅山徘徊。
芙蕖晚一步回到扬州,片刻也不曾耽搁,趁着夜色牵了马便往空蝉山上来。
有些关于谢慈的事,芙蕖是在亮出了鼓瑟令之后才知晓的。
比如说,谢慈的母亲就出家在空蝉山上。
芙蕖行至半路,在山道险要之处,发现了一辆卡在路旁的马车。
车里是空的,但是车厢中的布置皆是上乘。芙蕖还在车里捡到了一只遗落的铜制手炉。她放在鼻前嗅了嗅里面留下的余香,是熟悉的草木调。
芙蕖抬眼望向山上,纵马再赶了一段时间的路,到了更为险恶的地方,有一条栈道,以她的马术不敢自夸能平安度过,于是弃马而行。
好在度过了这段险恶,空禅寺的大门便在眼前,夜已过半,芙蕖望着那紧闭的山门,莫名有种鬼影幢幢的错觉。
谢慈的车弃于半路上,人却不见了。
在这条路上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一定是进了空禅寺。
若非情况紧急,谢慈是不会轻易来打扰他母亲清修的。
芙蕖在山门外徘徊不定,实在是觉得无从下手。
直到有一只黑羽乌鸦越过墙头,往外面飞来。
芙蕖心下一震,站在树影下,急促的吹了一声哨子。
谢慈养的鸟一般情况下也会听从她的指令。
显然,那只黑羽乌鸦对芙蕖的哨声有反应,但是它却没有向往常那样盘旋下来,而是在天上绕着她滑行了一圈后,继续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去了。
它不能停下来理会芙蕖,说明它的主人谢慈对它下了更重要的指令,不容许有半点耽搁。
里面一定是出事了。
芙蕖缓缓退后,将自己藏在了山林深处。
夜深时分万籁俱静。
空禅寺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寺中人很是不想理会,但是虚渺空灵的歌声在外面断断续续,听着无比渗人。
三娘不得不起身提着灯查看情况。
空禅寺的大门一看,一个人影几乎是倒了进来,三娘急急的往后让开,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袱,嘴里哼着的是哄孩童睡觉的小曲儿。
三娘低头冷冷的问:“你是何人?半夜怎闯到这里来了?”
芙蕖一双眼睛从顺滑的头发下露出,咯咯的笑着道:“萧郎呢?我的萧郎呢?是不是你把他给藏起来了?”
说这话时,她怀中的布包袱露出正面,竟然是一截黑沉沉的朽木。
三娘当即皱眉,伸手想去抓芙蕖怀里的报复。
芙蕖惊叫着躲开,边跑边喊:“不要,不许抢我的孩子,萧郎,萧郎快救我。”
三娘一个看不住,芙蕖已经脚步飘忽的冲进了山门里。
三娘口中暗骂了一声,只好紧跟着追上去。
芙蕖还没跑多远,便被前方两个汉子给截下了,一人拧着她的肩膀,一人用膝盖顶着她的后腰,将她死死的按在地上。
包着木头的包袱滚落在一旁。
芙蕖手指在地上乱抓:“孩子,你摔疼我的孩子了……”
三娘明显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的赶上来,说:“可能是个误闯的疯子,我瞧着他精神不正常。”
男人纳闷道:“今天真是奇了,一个两个都来凑热闹,什么好日子啊?”
三娘凑到了芙蕖的面前,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和神情。
芙蕖不理会她,身上疼的要命,全副的注意力仍在那块布包袱上,拼劲了全力,也要挣开桎梏挪过去抱抱自己的孩子。
三娘挥手让人放开一些,她抱起孩子,在前面不紧不慢的退着走。
芙蕖当真毫无畏惧的追着她要孩子。
三娘带着她退至了井边,伸手一抛,整个布包连着朽木一起被丢进了井下。
芙蕖感觉到身后两人的手劲松了,不做第二想,紧跟着跃下了井,重重的摔在了坚硬干涸的井底。
她一动不敢动,是因为真的摔痛了腰。
闭上眼睛装死,耳朵紧绷着,听到外面的人徘徊了片刻后,骂骂咧咧的走远,才睁眼,动了动手指,摸到了袖中藏着的两块铁牌。
是方才从那两个汉子身上顺手牵羊割下的。
芙蕖用自己敏感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上面雕刻的复杂图案,顺着轮廓描摹,最终在脑海中显出了其完整样貌。
——方牌栩栩如生麒麟头,下面单刻着一个“崔”字。

第89章
芙蕖环顾密室,周遭的女尼没有人敢上前与其答话,与谢慈不同,芙蕖下来是无论是形容还是眼神,都比谢慈要狠的多。
“见到一个男人吗?”芙蕖问最年轻的那女尼。
年轻女尼点头,说:“见过。”
芙蕖问道:“瘸子?”
女尼也点了头。
芙蕖凝了一身的戾气仿佛忽然泄了出去,问道:“人呢?”
女尼一指门外,还未来得及说话,芙蕖便径直往那门外冲去。
静慧失声道:“施主莫冲动,仔细机关伤人!”
芙蕖的耳朵听见了,可脚下却快一步,已经踢开了石门,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箭矢气势汹汹直击面门。
芙蕖终于似一盆冰水浇在头上,冷静了下来。
但是晚矣。
眼看避之不及,芙蕖侧身回退,尽可能避开要害,保命为重。
下一刻,肩臂上传来一阵钝痛。
不是箭刺破皮肉的感觉,而是横飞的棍棒抽在身上。
芙蕖被这一棍打的踉跄几步,退回了门内,而前方悄无声息窜进来的一个人影,单手扶住了她的腰身,石门缓缓关闭。
芙蕖扶着手臂,惊魂未定。
谢慈另一手接着自己的舌头拐杖,上面横插着一排利箭。顺手削的拐杖因材料劣质,不堪大用,接了几只箭,便裂开了深缝,看样子是不能用了。
芙蕖的目光从拐杖转移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方才谢慈打过来的一棍固然有搭救的成分在,但其中力道必然是含了私怨。
芙蕖在这种时候没办法与他计较,只觉得实在可恶。
她问道:“此间密室是怎么回事?你发现什么了?”
谢慈的手仍搭在她的肩上,在刚刚打过的地方,不轻不重的捏了捏,另一种手摊开在她面前,摆出了五只崭新的铜币。
芙蕖:“钱?”
谢慈示意她伸手,芙蕖照办,谢慈将五枚铜币尽数放到了她的掌心中,说:“论钱,你比我熟,掂量掂量,觉出问题了么?”
芙蕖不必低头看,一抹上面雕刻的纹路,说:“假的。”
谢慈问:“怎么发现的?”
芙蕖说:“因为是尚未完工的半成品,雕纹粗糙不够圆润,若是彻底打磨好,恐能以假乱真……你就发现了这个?有人私铸□□?”
谢慈冷哼一笑:“不知是哪位神仙有如此胆识。”
芙蕖便掏出了她刚盗取的崔字令牌,拿给谢慈看。
谢慈:“怎么拿到的?”
芙蕖:“偷。”
她说的理直气壮。
谢慈将牌子握在手中,刹那间,脑子里闪过了千百种想法。
他是做人做事是出了名的阴损,借力打力永远是他的首选。
芙蕖:“你在想什么?”
谢慈:“我的人应该快到了。”
静慧上前看了他们拿回来的铜钱。
谢慈道:“像这样的密室一共有六间,其中四间半都装满了,很快就会轮到这里,他们并非有意饶你们性命,他们只是怕太早处死你们,尸体难以料理,恐露马脚。”
他已决意今晚行动,能快一刻是一刻。
可他的消息传出去,集结人手上山都需要时间。
而时间最难以掌控,迟了,一定生变。
谢慈一番探查已竭力不惊动任何人,但一位起夜的工匠迷迷糊糊出门一转,发现了好多暗室外的机关都有被触发过的痕迹。
他们自己人熟知机关的布置,行走间是不回如此冒失的。
他立刻警醒,首先怀疑被困的女僧们,于是带人提了刀,往这边来查看。
石门半掩着空了一条缝。
脚步声和交谈声传进来听得一清二楚。
“这帮尼姑,真是自己找死。”
“反正时候也差不多了,直接宰了算了,免得坏事。”
“等等上头主子的指令,先把人制住,我先去回禀……”
“不必,几个手无寸铁的娘们而已,我们自行料理足以,惊动上面干什么,到时候再问你的罪!”
听脚步声,来的人足有十几个。
芙蕖反手一把攥住了谢慈的衣袖。
谢慈两步把她抵在了墙壁上,低声说了句:“关门杀狗,一个不留。”
随即,他侧头,道:“佛门中人不忍杀生可回避。”
年轻的女尼轻声道:“非……非杀不可么?”
谢慈没说话。
芙蕖听着就火大,道:“你们佛门中人慈悲为怀,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了不起,我等俗人可没那样的觉悟。”她勾过随身带下来的那块布包着的朽木,举高狠狠往石头上一摔,里面露出了一双短剑。
芙蕖对谢慈道:“我知你擅使刀,但手边没有,你凑合吧。”
谢慈捞起双剑握在手中时,来者已破门而入。
门轴建于正中的好处是,进门时有一侧是死角。
谢慈按着芙蕖的肩贴在墙上,等提着刀的工匠们鱼贯而入,一松手,芙蕖抢身上前,挡在了众人的面前。
工匠骤然见一有头发的生面孔,不免一愣:“你是谁?”
美貌娇弱的女人最易令人放松警惕,芙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笑,为首的工匠便恶向胆边生,伸手冲着她的下巴摸去。
如此近的距离,芙蕖岂有失手的道理,藏于袖中指间的刀片,温柔的划破了他的咽喉。
他仰面倒下时,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跟在后面的工匠反应过来,提刀就乱砍,他们一心只扑在芙蕖身上,背后全然暴露在谢慈的剑下,他旋身落尽他们的阵营中,冲散了他们的互相照应,又有两个人瞬间倒下。
芙蕖袖中纸牌锋利如刀。
工匠们应接不暇,顿时乱成一片。
谢慈将他们了结在恐慌中,干净利落,一点痛苦也没给留。
芙蕖绕过遍地的血腥:“不留个活口审问?”
谢慈道:“活口待会有的是,不急于一时。”
静慧住持带领弟子就地念经超度。
芙蕖这时才有心思仔细打量这群女尼,不知哪位是断尘大师。
也不知谢慈和他的母亲说上话了没有。
芙蕖总预感那场面不会很和谐。
血腥蔓延在整个密室中,很快顶的人头昏脑胀,两位年轻的女尼已经忍不住一阵阵的作呕,背过身对着墙,不忍直视。
芙蕖倒不觉得满室的血难受,倒是尼姑们的念经令她更头痛。
终于,那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止住。
有一大师开口缓缓道:“谢施主身上杀孽不少。”
芙蕖望向声音的来处,那位大师守在住持身边,上了年纪,地位不低。
谢慈也终于正眼往向那一直不敢见的人,说:“是不少,从生下来就注定少不了。”
他拖着伤腿,一步一步笨拙的走到断尘面前,跪坐于地,低下头,手中双剑立在身侧:“弟子一事不明,请大师解惑。”
断尘双目平静地望着他:“请讲。”
谢慈道:“我知晓大师在尘世中曾有尘缘牵绊,敢问您当年出世之时,可曾后悔未彻底将尘缘切断?”
在场年轻的女尼们听不懂。
静慧拨着佛珠,闭眼叹了口气。
芙蕖看了一眼那位女师傅,心中俱已明晰。
一言概之,谢慈其实在问,她是否后悔当年留下了他这个种,怎么没在出家之前把他掐死在襁褓中。
若非心中纠结痛苦到极致,他不会问出这样的话。
断尘坐的石台稍高一截,谢慈微低着头,她垂目便能见到他的发顶。断尘持着佛珠的那只手,缓缓抬起,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她轻轻抚上了谢慈的发顶。
谢慈的肩背不由自主僵住了。
断尘说:“世上唯有血缘羁绊切不断,哪怕是佛祖,也奈何不了亲情人伦。施主身前已然迷障重重,更应维持自心清明才是。你若不后悔活在这世上,你的母亲自然也不会后悔将你带入这世间。”
随着断尘的手一抬,谢慈身上压着的重逾千斤的感觉,顷刻间消弭无踪。
芙蕖的目光好奇的在断尘身上打量。
断尘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芙蕖却退后几步,默不作声把自己藏进了阴影中,可是那双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没什么恶意,也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谢慈养在扬州的部下赶到时,室内的血腥都快把人腌入味了。
他敲了通往井口那一侧的砖,哨声在寺内外互相应和。
外面的人层层将空禅寺围了起来,再从各个方向翻墙潜入,先把留守在寺中的人控制住,带到后院。
谢慈拉着绳索回到地面。
见到了捆的结实的一女二男。
他问:“上面没有其他人了?”
属下摇头说没有。
所有的角落,连老鼠洞都没放过,也统共就找到这三个喘气的。
谢慈挥手,叫他们把人压到一旁。
空禅寺的女僧们陆续被拉上来,见到院子里遍布持刀的人,心中的惊恐也没有缓解半分。
谢慈的属下将她们各自送回房间休息。
其余的人下到井下,先是清理了方才打杀后的狼藉,撒上新泥,掩盖了血迹,再点了熏香,将表面的痕迹全部抹掉,一眼看上去和正常没什么两样。
十几具尸体从井下吊上来,排成一拍,摆在那三个活人面前。
三娘反应最为剧烈,一直在挣动,捂住的嘴发出含糊的叫喊声。
谢慈在院子中央安置了一把椅子坐下,两侧各有一人用铜盆接了清水,供他净手,谢慈抽了芙蕖腰间的手帕,将指甲缝的血污都清理干净了,才不忙不忙的开口,说:“崔掌柜的属下,怎么像坨草包,想活着回去么?”
三个人一起用力点头。
谢慈道:“可是你们将崔大掌柜的事办砸了哎,全手全脚的回去恐怕交不了差吧!”

谢慈道:“我把你们放了?”
那三人心里明白,事情办砸了,在崔掌柜的面前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即使能全须全尾的逃回去,也免不了一顿严厉的处置。
刀架在三个人的脖子上。
谢慈道:“给你们一条活路,自己选。”
三人面面相觑,三娘最先想通,一扭肩膀,膝行滚到了谢慈的脚下,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嘴中塞着布团,不能动作,不能发声,只用脸蹭着他的鞋,以示屈服。
谢慈弯身拿下她封嘴的布团,用手背轻拍了拍她的脸,道:“你很听话,想要什么和我说,不会亏待你的。”
三娘张嘴道:“我想活命,想要钱,想要荣华富贵,您要是能给我,我就认您当主子,从此给您卖命,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谢慈:“好说。”
他抬眼望着剩下那两个人,道:“有了你,他们对我来说便不重要了,就交给你处置吧,事情办的漂亮一点,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你可以随时去见我,有事直接向我禀告。”
谢慈的属下十分有眼色,立刻上前给三娘解绑。
三娘仔细看是个十分有风韵的女子,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迎着他们哀求的双眼,忽的一咬牙,夺过一把刀,干脆利落,一人一刀把他们两个抹了脖子。
已经滚着木轮车走出一段距离的谢慈听到了鲜血四溅的声音,动作一顿。
三娘从身后赶上来,噗通一跪,深深的磕头:“主子,空蝉寺里的事情一切由我做主,留着他们也是无用,反倒平填了他们高密的风险。奴家替主子解决了他们,绝不让此事有丝毫泄露。”
三娘亲手杀了那二位是向谢慈投诚,也是绝了自己在崔掌柜那里的后路。
谢慈轻轻嗯了一声:“你是个顶聪明的人,让你的人该做什么继续做,别停。你是被派到这里监工的吧?”
三娘说是。
谢慈问:“你们的工程还需要长时间完工?”
三娘:“最多再两个月。”
谢慈:“我会在寺里小住两个月,你就当我没来过。”
三娘说明白。
芙蕖在客房中冲洗了全身的尘土和不小心溅上的血污,柔软的毛巾擦干净了身体,她的上臂连着肩膀,横贯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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