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于是指着她对韵婉道:“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容人的,她叔叔这几十年,别说姨娘,屋里头也没放人,也没怎么着,我看征儿也不定有那心思。”又对馥环道,“是我的错,把你教成了我这样,却没能给你找个我这样的婆婆。”
黛玉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她们都话里有话,又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插得上话的,遂低下头喝了口汤,又一不小心被烫到,赶紧吸了口气。雪雁忙道:“姑娘喝得太急啦,我给姑娘吹吹。”她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宋氏,半是撒娇地道:“二哥这汤是真的不错,虽然有药味儿,口味却鲜甜,婶娘趁热喝呀。”
馥环却忧愁地看了一眼妹妹,她禁不住想道:“我再怎么不如意,好歹回到家里来了,妹妹若是真的进了永宁王府,不如意处只怕有我的百倍千倍,叔叔婶婶却没法替她出头。”又想到韵婉连娘家都没了,登时心也软和了下来,沉默不语。
黛玉直到回去漱楠苑,都心有余悸:“正说着话呢,怎么就吵起来了。”
雪雁如今也长大了,懂了些事,不必问王嬷嬷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环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心里憋着气呢。大概是觉得,大奶奶有太太这么好的婆婆,还想着给大爷纳小的,显衬得她在南安王府的时候小气善妒了。”
“馥姐在南安王府过的不如意,又不是这一件事。”黛玉替姐姐打抱不平,“你还记得荣国府里头的凤姐姐?她那么要强的人,给琏二表哥纳了平儿,也成天被说善妒、容不得人,我倒是觉得——”她收了声没说话。
雪雁奇道:“姑娘觉得什么?”
“说不得。”黛玉冷笑了一声。她倒是觉得王夫人对赵姨娘、周姨娘的脾气不比凤姐对平儿小,只是她是贾妃和宝玉的生母,又管不住贾政宠爱赵氏,才没人说她罢了。凤姐被说,难道不是因为她拿捏得住贾琏?馥环也是一样,他们小夫妻本来恩爱,云渡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南安太妃就把馥姐打成妒妇了。
王嬷嬷叹道:“环姑娘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其实还是因为她回家来了。她要是还在南安王付,这种当家太太看不顺眼孙媳妇的事儿,满大街都是,说说也就过去了。如今都在议论,我估计着啊,是当家做主的,怕亲家、小辈们跟着有样学样。我听说,现在连最碎嘴的老太太,都不大在外头嚼儿媳妇、孙媳妇的舌头根子了。一个劲儿地说咱们环姑娘不好,还不是怕了。”
黛玉道:“她们也会怕?”
“怎么不怕呢?那头还是王府呢,这边也不是亲闺女,就是侄女儿,也敢正面闹个不对付,把亲家结成仇家,都门当户对的,谁也不是吃素的呀。那边琏二奶奶要真是回去跟王大人、王太太哭,王大人能不出面?那不是显得没咱们家老爷疼侄女?像赦老爷那样当爹的到底少。”
黛玉笑道:“我明白了,那些人家的媳妇儿,也不是真的就好过了,不过是她们婆婆怕她们闹开,不那么过分罢了。”
“能客客气气的就不错了,有几个婆婆真的把媳妇当闺女看啊。”王嬷嬷叹了口气,“姑娘也别觉得我老婆子说话难听,像咱们家大奶奶、环姑娘这样吃过这么多苦的,都算是幸运了,比她们过得辛苦的太多了,更别说苦人家的女孩儿了。”
黛玉“嗯”了一声。
“我也是想得太远了。姑娘来林家也有一年了,我也亲眼见了听了,姑娘回自己叔叔家,就比以前幸运多了。”
上皇圣寿, 普天同庆。
京师内外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了喜庆的蟠桃灯为太上皇庆寿, 连刚没了王妃的忠顺王府也不例外。
袁王妃身子一向不好,入冬后更是染上了痨病, 只是上皇也没料到忠顺王竟连用药吊着他媳妇的命拖过寿辰的本事都没有, 深觉晦气。若非实在疼爱这个小儿子, 简直要当场发作。幸得他还算懂事, 将丧事按下不表,着人拿冰伺候着王妃遗体,要拖过寿宴再下葬, 才算逃过一劫。
“都说他是和一个戏子胡闹,把王妃气死了。”林徹笑道。
馥环忙抓了把瓜子扔他:“你一个爷们, 怎么这么碎嘴, 这是你能说的话吗?你能说,我们还不能听呢。”林徹也不恼, 问她:“都说大哥这时节回来, 赶上了好时候——还有说皇上就是听说了忠顺王妃不行了,才急召大哥回京的。我们自家人都糊涂的事, 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尤其是那些个本来就在京里头当值的人家,少不得要为自家子弟的前程来敲打敲打。弟弟若是这几日口舌上有得罪了人的,姐姐也不会生气的罢。”
上皇自年岁大了, 越发地信那些鬼神之说,忠顺王妃在当口没了,忠顺王只怕也要失了他的宠爱, 这领侍卫内大臣一职眼下是暂辞,但明眼人都知道,怕是没有起复的可能了。这么个要职以后谁担不好说,但林征确实眼见着要进领侍卫府了。如云渡这样的勋贵子弟在京里熬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等一次机会,岂会放过?少不得要多方打听。忠勇侯夫人这样的玲珑心思,都故意装作看不出宋氏的回绝之意,几次上门来喝茶了。林徹说的口舌上得罪了人,怕还只是轻的,要特意来馥环面前提的,那他得罪人的是谁,也不用明说。
馥环板着脸,良久才叹道:“何必呢,他这样听家里话的人,一辈子的前程也就看他爹了,他家里什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又何必现在就同他争论。他身子不好,气出个什么来……就让他安生几天不行么。”
林徹眨眨眼睛,犹要说话,黛玉拿杯子底敲了敲桌子:“二哥住嘴吧,你在外面天天怼人还不够,在家里也不让嘴皮子歇一歇。”她新知馥环心里还惦记着云渡,虽不喜她颓废寡欢的模样,却也知道心结非一朝一夕可解。当年她自己也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紫鹃她们怎么劝都想不开。兄长们无非是希望馥环好,但这种事,还得姐姐自己想开。她只得故意说道:“我听见姓云的就烦,二哥以后不要在我和姐姐面前说。”
林徹“噗嗤”一声笑道:“怎么是你烦?”
“从一开始就是,碰到他的事,你们就车轱辘一样说个不停,这个那个的,能不烦吗?”黛玉道,“姐姐都回来了,咱们就不能当没认识过这人?”
馥环知她是替自己解围,亦笑道:“玉儿说的是,天天在我面前提他,是生怕我会忘了这个人呢。”云渡做她丈夫的时候,除了过分孝顺外,没做错过任何事。她既然回来了,自是没存过再续前缘的心思。况南安王府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倘皇上真有心动王子腾,四王八公怎会不受牵连?她心里不忍,只希望云渡至少在家里出事之前,还留着他应有的的傲气同体面。
林徹见姐妹们一唱一和的,只能举手求饶:“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提他了。”他嘴上说着话,手里也不停,一支笔握在手上,在手稿上删删改改,竟是剃去了大半。黛玉看着心疼:“好容易写出来,你这是稍微改改?干脆重写算了。”
“别生气,你们写的极好,真的,直接拿出去给印厂也使得。只是罢,这一稿是要给戏班子唱的,直接按原先的给他们,节奏不对。”林徹一边说,一边又抹去了大半页的稿子,黛玉皱着眉,干脆扭过
身子不看他了,去问馥环:“我记着姐姐这里有一幅《捣练图》,可否一观?”
馥环指着林徹道:“他借来的,还回去了。”
林徹道:“找马兖借的,那人小气得紧。若是外公还在京里就好了,能帮着临摹一幅。”
“咱们家人又不是真好这个好到人家那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还就还了呗。”馥环道,“不过他不是宝贝得要死,还肯借给你”
“有事要我帮他忙呀。”林徹头也不抬。他与马兖也许多年的交情了,该知道的都知道,只是这事儿实是私事里的私事,不好同别人多说。毕竟马大爷为官古板方正,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个人。
昌平公主回来给上皇贺寿了。
昌平公主原是西宁郡王之女,两小无猜的年纪时,同马兖玩得十分好,郡王妃还开玩笑要与治国公府结亲家。少年重逢时,昌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郎才女貌,又有旧时戏言,难免生了几分情愫。结果要和西藏和亲的时候,西宁王却把自己的女儿献了出去,皇上龙心大悦,认了她做义女,封了公主,赐婚她与西藏土司。马兖自然不愿,但到底只是尚未说出口的暧昧,两家又没议亲,虽深觉可惜,不过难过几天也就过去了。昌平却派了丫头偷溜出来给马兖送信,只说自己不愿意嫁去西藏,求他带自己私奔。圣旨已下,西藏土司也到了京城,木已成舟,何况事关朝廷脸面、江山稳固,马兖自然是拒绝了。昌平风风光光地嫁去了西藏,临行前留了书信给马兖,只说:“我若是过得不好,流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因为马郎君的胆小怕事。”她不留这信倒好,既然留了,这样热烈的指控下,马兖自是羞愧难当,只觉得十分对不住她,这些年还真没敢娶亲。就连刘遇都好奇了,旁敲侧击地问了马亭好几回。
林徹每次私底下提起来都要骂他:“你是同她山盟海誓还是轻薄过人家了,话都没说上两句,手帕香囊的都没递过,怎么就得不顾一家子老小的命去为她抗旨了。再说了,是西宁王自己跟皇上上折子献女儿的,她在家里拦着西平郡王不是更快?要是真过得不好,难道不是因为她爹,怎么就成你害的了。”
理是这么个理,马兖却还是固执得很。这回昌平公主回来,他更是慌了手脚。也不敢跟别人说,只得问到了林徹这里。
西藏土司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还有几个比昌平公主年纪还大的儿子,饮食、语言自有诸多不顺,不过据驻藏大臣的奏书上说,土司对皇上很是敬重,对公主也礼遇有加。她到底过得如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了。
林徹陪他喝了两顿酒,也觉得十分郁卒。
既然提到他了,林徹便想起来,叫了个小厮:“你去一趟治国公府,同他们家大爷说,要是实在是不舒服,就告病在家歇两天,这几天也不像先前那么忙,我给他顶上就是了。”
小厮笑道:“叫威远将军听见了,不定怎么猜呢。如今上皇圣寿,大家都提着胆子办差,您撺掇他们家大爷告假——”
“那是他们家的事了。”林徹道,“你当我乐意啊,我缺这一次两次出风头的机会吗?”
这话说得十分无赖,馥环忍不住指着鼻子笑他:“可收收罢。”黛玉亦道:“前一阵子,叔祖父那边派来的人还给婶子传话,说二哥哥讴功颂德的文章写得越发得好了,就是好些时候没见你写畅快文字了。”
“蚌病生珠,我若是当初落榜了,说不定现在都会写诗了。”林徹同她们玩笑完,把手稿整理好,着人去抄写了送去书社,“现在
么,也就只能打打笔墨官司,凑活度日了。”
人的精力有限,林二爷显而易见地不是宋子宜这样一门心思写诗作画的,黛玉也就是替人传个话,并不觉得他会因为这句话就改了自己的行事。她也不觉得林徹在意仕途、写奉承文章是什么丢脸的事——就是她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特意说好话讨贾母高兴的时候,遂笑了笑,也不再提了。
林徹自以为义气,谁知到了寿宴当天,他竟然又瞧见了马兖。
“你不躲躲的?”他凑过去问。
马兖道:“我躲什么?她是公主,金枝玉叶,我哪里遇得上她?”
林徹眨了眨眼睛,心想,人家给你传信,叫你愧疚难当,毁了半生姻缘的时候,也是个公主呀。不过又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南地北的,会把这些事当了真的也就马兖这傻子了。就是昌平公主真过得不好,这些年脑子也该转过弯来,知道是谁害的,而不是把火撒在一个萍水相逢、稍有些小男女情愫的男人身上。
只是他也没想到,人偏执起来,可以到疯魔的地步。
第74章 第74章
这样的大日子, 宫里只会比外头更热闹,连“修养”多时的周贵妃也被获准出了宫, 跟着皇后一起去给太上皇请安贺寿。嬷嬷们整理了各宫娘娘准备给上皇的寿礼,先拿来给皇后过目, 却在安排坐序时犯了难。若是周贵妃没惹怒圣上, 以她的资历身份, 自然是在皇后之下、众妃之上的, 只是如今······
“和从前一样排就是了。”皇后吩咐道。
嬷嬷有些意外:“是——怕是吴贵妃娘娘要觉得委屈了。”
皇后瞥了她一眼:“周贵妃的份位,皇上都还没开口呢,轮不上本宫来指手画脚。再说, 要挪周贵妃的位子,挪几个?就算她能在吴贵妃之下, 还有个贾氏呢。二皇子也这么大了, 看着她母妃呢!周贵妃也是原先王府里头一起出来的老人了,皇上一向仁慈的。”
嬷嬷听得心惊肉跳:“娘娘说的是。”
“倘吴氏觉得委屈, 让她别来找本宫, 直接找皇上哭去。”皇后厌烦地抚摸着朝珠,“她们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 别说皇上,连本宫都恨不得林妃复生了。”
嬷嬷忙道:“娘娘,林妃娘娘, 自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皇上是个极其念旧又极其循规蹈矩的人,只要她乖乖地不惹事, 不管她有没有子嗣,这个后宫里都不会有人能动摇她这个元妻的皇后之位。可是,倘若林氏还活着,为了让刘遇“名正言顺”一些,皇帝什么都做得出。更何况,林氏自己也不是什么乖巧胆小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心理,这个宫里的人,都很庆幸她的早逝。
吴贵妃自然是有些不高兴的,不过这样大的场合,她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敢写在脸上,况且看着周贵妃的脸,便也忍了下来。
周贵妃虽冒犯了圣上,但她到底份位还在,周昌敬亦是朝廷重臣,内务府的人自然不敢在吃穿用度上怠慢了她。只是后宫里的女人,说到底都是同一个奔头,周贵妃知道二皇子前程无望后,一时间心灰意冷,这小半年没见,竟一下子露出了老态,虽然从发髻到朝服都一丝不苟,但眼角的疲态骗不了人。
这样的眼神刘遇太熟悉了,后宫里多得是女人有着这样麻木而空洞的表情。无论她们最初多么的明艳秀美,到最后的最后,都会换上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假笑同谨小慎微的姿态。周贵妃当年多么的张扬,如今也······刘遇心有所思,抬起头看了一眼皇后,她依然是那样无悲无喜的神色,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不过是在乎了也没用罢了。
刘遇禁不住想,以后他的妻子,也会变成这样的模样吗?
后妃们给上皇请安后,便各自回宫,只留帝后带着几个皇子公主们留下陪上皇说话逗乐。不多时,太监来报,时辰到了,上皇便起驾去前庭,接受群臣与藩属国使臣的朝贺。他也是太久没有坐到金銮殿上了,一时也是感叹万千,被扶下玉阶时,甚至觉得脚底轻飘飘的,有种不切实的晕乎感。
刘遇觉得有些燥热。
这可能是这个王朝最盛大的庆典了,先前父皇登基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样大的排场。大殿里人来人往,满耳朵里都是咿咿呀呀的乐声,满眼望去,都是乌泱泱的人头。今年忠顺王丧妻,没了插科打诨的兴致,太上皇如今还活着的儿子里,便没有能讨他欢喜的了。
也只有宴会的主人不用斟酌着词句小心说话,才会对这样的觥筹交错兴趣盎然吧。刘遇低着头盘算着两日后启程去木兰的安排,把每个人员、每个环节都过了一遍后,总算松了一口气。见皇叔们又向上皇敬过一轮酒,连忙起身,领着弟弟、堂兄弟们,也去说了不少吉利话儿,才敢出去透透气。
沿着廊道走了没几步,就遇到了林征。
“我从不知道御前侍卫真需要像个侍卫一样巡逻站岗。”看他不似在当值,刘遇才敢同他玩笑。
林征道:“这样的大日子,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这边风大,王爷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刘遇笑道:“我在里面吃酒听戏,你在外头吹风值夜,怎么反倒是你来关心我了。不过大表哥能者多劳,往后也需得你多费心了。”
林家人一直谨慎,对君臣之别分得清清楚楚,这声“大表哥”虽熨帖,林征也只是躬身行了个礼:“职责所在。”起来后还不动声色地替他挡住了风口。
刘遇自是注意到了:“行了,没那么娇气。你在给父皇跑腿吧,快去吧,别耽搁了事儿,我这就回去了。对了,今天一整天没怎么见着二表哥,你回去要是遇到了他,帮我问问,就说我好奇的很,出了什么事,让他少出了这么多风头。”
林征应了一声。
刘遇返身折回大殿,把汤婆子递给宫女,又接过热酒饮了一口,忽然觉得不对劲,招来内侍轻声问道:“承恩侯脸色怎么不太好?”
“想是担心皇后娘娘吧。”内侍解释道,“皇后娘娘凤体欠佳,方才离席了。”
这实在不像。皇后一贯不讨太上皇、皇太后的喜欢,不过她虽“性子木讷、笨嘴拙舌”,但行事却一向挑不出错处的,别说今天这样大的日子,就是往常真的病了,也没见她失过礼数。
不过刘遇却懂的,她不过是压抑了多年,如今终于见着转机,这种做惯了的日常就忽然觉得累了——不止皇后,连他都有这样的感觉。反正,成王败寇,木兰就见分晓了。便是一不留神败了,日后为阶下囚甚至刀下鬼,也不用在这里假意奉承了。更何况······他看了眼在皇上身边服侍的贤德妃——皇后今天还有足够的理由不舒服。
“皇兄,我母妃呢?”四皇子由内臣带着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这样的场合,后宫嫔妃们自是没有资格出席的。宫里的嬷嬷教过他规矩,他也不是不懂,只是见到了贾贵妃,便奇怪得很。他也知道不该随便乱说话,只好来问最信赖的大哥。
二皇子微不可耐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迁儿困了吗?”刘遇抱起四皇子,“也是,时辰不早了,我去问问皇祖父,你们年纪小的,是不是先回去得好。”
太上皇也不需要几个年幼的孙儿逗趣,倒是欣然应允:“你可别跑,过来陪朕多喝几盅。”
“孙儿还等着讨皇祖父的赏呢。”刘遇一口应下,叫了人来送四皇子回去,“还有皇叔们家的堂弟,年纪小的,就直接回去罢,长身子呢,挨不得困。你安排好,送到家里头,少不得你的赏赐。”
太上皇指着他对皇帝道:“可了不得了,皇帝你瞧瞧,你儿子当着你的面,使唤你的人,可顺手得不得了。”
皇帝笑道:“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不是早晚的事儿嘛。”
刘遇忙道:“儿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太上皇搂过他来,又问,“林徹呢?今儿个怎么没见那个猴儿精。”
“微臣在。”林徹人小,官也不大,位居席末,不过主桌上提到他了,自是有人去通知他,他也只得整理了仪容前来应答。
皇帝见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你倒是喝了不少。”
刘遇知他喝酒容易上脸,却不易上头,倒也没替他担心,反而跟着起哄:“你是皇祖父亲点的进士,别人贺寿用说的,
你呢?要不,唱一段?”
周围人一阵哄笑,林徹陪马兖喝了半晚上的酒,此时已经不算特别清醒,只能硬着头皮道:“永宁王说笑了。”
上皇也来了兴致:“你是该唱上一段。”
这下林徹是不唱不行了。好在平时给戏班子写《玉山亭》,不算什么都不会,借着酒劲,谢过锣鼓,唱了一段《麻姑献寿》,也算应景。他模样生的好,就比旁的人更讨巧些,加上太上皇确实对这个自己亲手点出来的“神童”另眼相看,听他唱罢,竟喝起彩来。手下一听,赶紧跟着鼓掌叫好。
皇帝怕他真像赏戏子一样打发起自己的侍读学士,先开口问道:“难得父皇高兴——林卿想要什么赏?”
“微臣分内之事,不敢讨赏。”林徹忙回道。
上皇心情好:“该你得的。”
林徹一时间心思转了好几个弯,从马兖和昌平公主,到刘遇和黛玉,最后还是道:“谢陛下恩典,微臣真没什么想要的。”
第75章 第75章
林徹出去的时候, 正赶上马亭跟在他哥后面骂骂咧咧的:“早晓得你要喝这么多酒,咱们做什么骑马出来?明知道没有马车, 你还弄成这个样子,是生怕自己不着凉——还上的去马么?”听得他一阵发笑:“坐我的车罢。”
马亭回过头来:“林二哥?”林家和治国公府并不顺路, 不过大冷的天, 他实在不敢让他醉醺醺的大哥爬到马背上去, 不然受了寒, 他也少不得一顿骂。于是稍一停顿,就赶紧道了谢,叫小厮把马兖扶上了林家的马车, 自己裹了裹斗篷,还是觉得冷, 也顾不得什么了, 跟着爬上了车。林徹随即也钻了进来,拉好了帘子。
马车里酒气立刻浓重了起来, 马兖披了件毯子, 缩在角落闭目养神,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林徹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马亭觉得稀奇:“您二位是怎么着了?宫里的酒就是再好喝,也不是头一回喝了, 用得着把自己弄醉了么尤其是林二哥您,我大哥犯病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您是怎么了, 也跟着他瞎折腾。”
林徹挥了挥手:“我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心里难过,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马亭立刻不信地嗤笑了一声。
林徹说得却是实话。他自小到大,一直是有些骄矜的自豪的,以为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异于常人的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到今天才发现原来都是恃强凌弱罢了。他也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徒,对真正的上位者的谄媚并不能叫他变得像话一些。
马兖却突然睁开眼睛:“林二。”
“怎么了?”林徹有气无力地回应他。
“我到你家住两天。”
林徹不假思索地道:“好啊。”他当然明白得很,昌平公主给西藏土司生了个小儿子,她这次说是回来给上皇贺寿,实际多半是给土司看的。西藏已经有了成年的王子了,昌平公主也不是真的宗室贵女,她想为自己的儿子争取那个王位,势必要得到朝廷的支持。西宁郡王府已经不复昔年的显赫了,以他们家惯常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作风,马兖这份力就算小的不及蚂蚁肉,也是得出的。当年她一个闺阁少女,就有法子把信送到了治国公府,如今身份地位又不同以往,行事只会更加便利。马兖实在是怕了,才想到躲一躲。
他俩倒是默契了,马亭却摸不着头脑:“大哥,我开开玩笑说你犯病,你可别真想不开。咱们家是屋子漏雨了还是不给你饭吃了?爹娘都在,你住人林大人家里去?就算是借宿,你给人林老爷、林太太打过招呼么?平时还老骂我不懂规矩,你自己说说,这像样子吗?”
“哎,你还小,不懂你哥哥的难处。”林徹笑道,“我爹妈也不是拘泥的人。再说了,横竖我一个人住,怕什么?”
“林二哥家里头不是去年了。”马亭道,“如今有女眷在,我大哥贸然叨扰,实在是不像话。”
这些林徹不至于没想过,不过马兖难得开口求他一次,怎么着也得讲点兄弟义气:“没事的呀,说一声不就行了,又不是没有客房。我家里一年到头来的客人多了去了,三天两头就有人来喝茶下棋的,怎么你哥哥就住不得了?”
马亭知道自己做不得马兖的主,想到回去后免不得要被唠叨,垂头丧气地问:“那大哥要在住几天?”
“别太担心了。”马车在治国公府外停下来,林徹安慰道,“你大哥过几天就能冷静下来了。”
“他难道还有不冷静的时候?”马亭奇道,自认倒霉地下了车。
“回去醒醒酒,”林徹安慰马兖道,“想通了你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不是个事儿。”
和马亭预想的不同的是,林家谁也没觉得林徹带个同僚回来借住是什么唐突冒犯的事儿。宋氏倒是多问了声“治国公府上吵架了不成”,不过她忙着最后一次清点林滹去木兰的行装,又听说儿子同客人都醉得走不动道儿了,便也无心去打搅,只叮嘱了去盯着他们喝一些解酒的茶汤,再叫锦书亲自去两个侄女儿的院子里提醒她们这几日别去林徹那儿玩了。
“没听说治国公府有什么事儿啊。”林滹不解。
“他们家能有什么事,年轻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热闹的事儿,想凑一块儿玩吧。他们又不赌钱又不胡闹的,有分寸得很,随他们玩去吧。”宋氏道。
治国公府的确难出事,如今当家的是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他年轻时也是个读书向上的,可惜实在没有金榜题名的本事,便泄了气,在家里侍弄花草为乐,几乎不出门交际——虽听着无能了些,却也省了许多事端。幸好他有两个得力的儿子,谁也不敢小觑了他家。
次日马兖酒醒时,也觉得自己十分地冲动欠妥当。不过人已经住进来了,再回去实在矫情。林徹身量同他差不太多,丫头拿了衣裳来:“是家里人才做的,二爷没穿过,马二爷将就着穿。”他道了声谢,也不要人服侍,自己利落地换上了,又去洗漱。
“林大人同林夫人方便么?我理应去拜会的······实在失了礼数。”
丫头伶俐地道:“马二爷不妨再等等,我们二爷去送老爷出城了,一会儿他回来了,陪着马二爷一起去。”
马兖捂着脸哀嚎了一声,再次体会到了自己唐突无礼。
幸好没一会儿林徹就回来了,还告诉他:“因为昌平公主回来了,西宁郡王没跟去木兰,上皇特许他们家人聚聚。我还遇到威远将军了,同他说了你在我这儿,他说等我父亲回来了,请我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