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阁老、秦国公和赵景三人的脸色,真是复杂又精彩,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魏璋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再次担心陛下会不会被气得晕过去。
太医署是太常寺下的机构,荒废成这样,上官肯定脱不开干系。
没多久,禁军押着浑身散发浓重脂粉气和酒气的太医令两人、太医丞两人,太医监四人以及太医正八人,共计十六名官员,到达太医署门前。
站在这里的,懂的都懂,无非就是前两天上巳节玩得不够尽兴,又在平康坊通宵达旦地美酒美色。
即使被禁军押着,一群烂醉如泥的官员都没有大祸临头的觉悟,不尽兴当然不开心,推推搡搡的,有笑着找美人的,有挥着手要斟酒的,还有嚷嚷着要对诗的……
众目睽睽之下,丑态百出。
东宫冼马比了个手势,旅贲军就开始驱赶围观的百姓。
突然,润和帝的声音从笔记本里传出:“来人,给他们好好地醒醒酒!”
“不用驱赶百姓,让他们好好看个热闹。”
魏璋和东宫冼马互换眼色,旅贲军立刻执行。
很快,十六桶井水,将他们从头淋到脚,每个人都滴着水,虽然阳光和暖,但水是真的凉,眼神从朦胧到清醒,从清醒到惊讶,却也只是惊讶……
太医令两颊酡红,眼神发直,怒不可遏:“大胆,本官是太医令!谁敢拿泼本官?!”
润和帝继续:“一桶不够,再加一桶!”
又是十六桶井水。
这下,酒醒了八分,十六名官员看着四周的人,惊讶的眼神渐渐惊恐,尤其是看到捧着笔记本电脑的魏璋,秦国公和云阁老。
反应是立即的,他们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地向在场官员恭敬行礼,却忍不住环顾四周,刚才分明听到润和帝的声音,可见不到人,这是不是大白天闹鬼?还是酒没醒透?
这十六人里,有三公主阿耶家的亲外甥,七公主附马的亲弟弟、有文阁老的孙子,还有将军府的亲信……简而言之,他们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每个人背后都有极大的靠山。
就算太常寺的官员来查,或者查到,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这一点,身为太常卿的卢澹非常清楚,只是他任太医丞时,好歹努力制衡,没有这样荒唐过。
润和帝的嗓音还算温和,出口却如刀剑:“来人,传孤口谕,太医署官员签到造假,无假条无故旷班,撤除这十六人所有职务,押入大牢听审。”
十六人有些很慌,有些非常淡定,毕竟靠山很大,就算是润和帝处置也是需要思量的。再说,平民百姓进大牢,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们可不是蝼蚁之命,就算进大牢,狱吏不仅会小心招呼,还会嘘寒问暖,努力巴结。而且家中长辈一定会努力营救,可能还没进大牢就被接回家了。
只是喝酒被抓现行而已,顶多挨一顿训斥,没什么大不了。
禁军将十六人押走,个个垂头丧气,但也只有这些。
官员到齐了,其他师生呢?
另一支禁军在一刻钟后赶来,向云阁老行礼:“有二十名老师带领一百三十三名学生,在曲江泛舟听曲,说是一年之季在于春,春色不等人。”
“已在赶来的路上。”
在场的人再清楚不过,游曲江的是混日子的世家子弟,那些老师为了讨好世家;去太医令家中干活的是家世一般 ;而在太医署里晨诵的,可能是家世相对较好,可以拒绝太医令家事的那些人。
而在这等待的时刻,三位考官完全不闲着,他们都曾在太医署任职,也当过老师,而且是上课爆满的名师,熟门熟路地进去挑选考场,准备考题,完全不受影响。
因为他们太清楚这里的门道,也知道该如何把润和帝交待的事情做得圆满,才能在陛下离世时保住自己及家人。
这是润和帝给他们的机会,当然机会和机关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要尽心尽力地完成。
白奉御、张医师和前任周奉御,三人各有所长,刚好覆盖所有知识点;出完学生的考题以后,百无聊赖,顺便连老师的考题都准备了。
三个人按照医科、针科、按摩科和咒禁科的内容,布置了八套考题,并为了更加“随意抽查”,还增设了抽题桶,每个桶里有十道难度相当的题。
一切准备就绪,白奉御把魏璋招进来,把考场、考题和抽题桶都详细拍了一遍,向润和帝证明,他们三人尽心尽力完全没有放水。
半个时辰后,师生们终于到齐,本就在里面的课也结束了,被召集到抽考院里。
不论是哪位老师,还是哪个学生,看到三位考官的时候,脸色都有不同程度地改变,有些是震惊,有些是惊讶,还有些是惊喜。
等到三位监督说明“抽查规则”以及考试成绩带来的后果,所有师生都只剩惊吓。
有人当场晕倒,突然腹痛的,还有突发痉挛的……什么状况都有。
可这是哪儿?太医署啊,最不缺医工医师的地方,被人一眼看穿。
云阁老呵呵:“凡今日逃避考试的,把行囊包袱收拾好一起带走,到仁心阁找东宫冼马注销学藉,他还会修书一封由禁军亲送至你们家中,明日就不用来了。”
这下,晕倒的、腹痛的、头痛的……奇迹般的无药而愈,硬着头皮开始考试。
其实,学生们的各种作妖在云阁老面前都是浮云。
太医署老师的考试,由秦国公带着赵景监督,他们当然当然不能像学生们那样耍无赖。
但是在秦国公宣布考试结果带来的后果时,有好几位老师真的晕了,有三位进屋时被门槛绊倒了,摔得鲜血淋漓。
秦国公呵呵,太医署里诊箱要多少没有?三位主考官什么病没见过?
当然,这种小病小伤哪用得着主考官出手,真材实学的老师们随手就处理好了,而且因为病人评估和处理得不错,还意外获得了主考官的加分。
这下,晕的醒了,伤的缝好了,都眼巴巴地看着秦国公,能请假吗?
秦国公摸着满脸络腮胡子,笑着可开心了:“考试只此一次,考砸了就去找东宫冼马注销师籍,明儿也不用来了。”
但考试这事儿,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平日刻苦用功的学生和真材实学的老师,一点不慌,只是牢牢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
而大郢史上年龄最小的监督赵景,则在默默观察每个人的脸色以及最细微的表情,努力提升自己识人的能力,随手抓了二十三名作弊的。
凡是作弊被发现的,立刻赶出考场,销籍。
太医署内三百多人的考试,从巳时一直持续到戌时二刻才结束。
三名主考官的批卷极快,考生的成绩当众宣布并登记造册,为此,魏璋笔记本电量用完又改换手机,保证润和帝哪里都能看见。
师生们的成绩相差悬殊,有一题未对的,有对错各半的,有全部答对的,还有全答对还领到加分的……三百人的成绩让监督和主考官五味杂陈。
理所当然的,有人对主考官和监督诉苦,考试未曾准备,考题过难,申请再考。
更当然的,主考官回答:“考题都在教材范围内,如果真的超过,哪有这么多高分之人?”
于是,诉苦不成改成卖惨,无外乎求主考官和监督,“人非胜贤,孰能无过。”
“知错难改,善莫大焉。”
监督一挥手,被禁军们轰出太医署。
在大郢医疗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润和十二年三月初八:
“太医署十六名官员因玩忽职守、签到造假、帐目混乱被罢黜;同日一场抽查考试,筛掉太医署一半师生。”
事实上,监督只说了考试不合格会被注销学籍和师籍,等到那群醉心吃喝玩乐、混日子的师生们被赶得很远。
云阁老正色道:“陛下在飞来医馆,替太医署学子争取到了学习飞来医术的机会。”
留下的师生们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两眼放光,真的吗?!
云阁老继续:“但医馆的文字和语言与大郢有极大的不同。凡是愿意学习飞来医术的师生,必须先学习飞来语和文字,教材很快会运来。”
“学习语言和文字,需要再次考核,通过的才可以学习飞来医术。”
师生们激动得搓搓手:“那教习老师呢?”
云阁老向魏璋招手:“魏家的魏七郎君,明日起在国子监教习飞来语和文字,你们去国子监听课。再提醒一次,学习自愿不强求。”
“愿意学习的,现在去仁心阁向东宫冼马报名,明日一早就带着课牌去国子监听课。”
“保管好课牌,不得出借和转让,丢失无补。”
“是!”太医署的师生们齐声应道,有序地赶到仁心阁报名。
毕竟只有一百五十三人,比国子监一千多学生少得多,所以,仁心阁的墙皮保住了。
国都城夜禁早就开始了,错过回家时间的老师们,与学生们一起找地方夜宿。
而忙了整整一天的监督和主考官,已经累得趿坐都只能勉强撑住腰背的程度,不得不承认岁月不饶人。
秦国公打量着疲态尽显的老人们,只有赵景的精神极好,打趣道:“哎,你说,我们这把老骨头还能有这么大的用处,是不是还有些高兴?”
云阁老笑不说话,其实已经累得不说出话了。
三位主考官不服老,不能学习飞来医术这个遗憾也只能默默埋进心里,带进黄土里。
不过,他们还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给太医署找来真材实料的老师,找来认真学习的学生。以他们此生的阅力和眼力,这些都不是难事。
不止他们这样想,润和帝也这样想,打了视频电话发了条口谕:“明日,你们去尚药局抽考,替孤把拿人命当玩笑的医工医师们也挑出来!”
“对了,从世家中挑选聪慧、细致的少女,按照太医署的招生要求考核,通过后入学,定向学习妇产科。”
三位主考官面面相觑,又同时行礼:“是,陛下。”
秦国公和云阁老也听到了,心情复杂又带着莫名的紧张,太子在选拔人才,陛下在甄别良莠,两位下手都不留情,而且选人也合适。
如果世家里没有出众的儿孙,家道中落近在眼前。
而“太医署抽考”的事情,现在应该已经在全城传开了,这一晚注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秦国公和云阁老也不例外。
当然,润和帝要从世家挑选聪慧少女学习飞来医馆的医术,这个劲爆的消息,在黑夜里炸得各个世家长辈头发都要掉一把。
固执守旧派,当然要大声反对,自大郢建成以来,医工医师都是男子,即使有医女也只是打打下手,更何况男女有大防,女子学医岂不是要给男子看病?
家里有日常接触男子身体的少女,这个消息传出去,哪个好人家会上门提亲?
学医就嫁不出去,谁家愿意学就学,反正自家女儿不学!
而有些急着发展家族势力的,则已经开始筛选自家女儿和外孙女,其他的不说,飞来医馆医术那么高,学到手了,谁有个头痛脑热不爽利的,都不用出去找医工,多好!
还有些对这个消息半信半疑,准备先观望再说。
偏偏正在这时,有兴奋得无法入睡的师生们,悄悄赶来问,眼中有光:
“飞来文字和语言由魏七郎君教习,医术由谁来教呢?”
这……主考官和监督都怔住,不知道啊。
白奉御笑了:“放心,飞来医馆的医仙们各有特长,大医仙更是深谋远虑,他们现在肯定在挑选教材和下山授课的医仙。”
听这么一说,师生们更激动了。
白奉御觉得有必要泼些冷水:“机会难得,但能抓住这次机会是需要拼命的,本官也曾毛遂自荐想当弟子,张医仙嫌弃年龄太大,记忆力不行。”
师生们听完都僵住了,白奉御这么厉害的都被嫌弃,医仙们的要求是有多高?
白奉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顺便补充:“本官有幸见识了飞来医仙们的教材,这么大这么厚……”
师生们呆成一群傻大鹅。
“那还只是其中的一本,据说有好几十本。所以,还不赶紧去休息?”
“是,白奉御。”师生们争先恐后地离开,没什么,被吓到了。
但是就这么放弃吗?
不可能!
就像白奉御说的,飞来医馆里,郑院长就和各科主任开了视频会议,结合之前大郢病人的素材样本,讨论了半个小时做出决定。
普通话的文字教材嘛,二楼图书馆里被小朋友们翻烂的绘本可以先送下山去,浅显易懂,一点不浪费。
讨论决定先在皮肤科、骨科、口腔科、普外科和妇产科挑选医生,去太医署选择性地教习现代医学。
当然,课程会像医学院的惯例开始,先解剖学,生理学这些基础科目,然后过渡到实用的临床科目。
作为有丰富下山经验的唐彬彬医生,首当其冲的,被郑院长选为解剖老师,但是他完全没认真学习大郢语,传道授业解惑难度太大。
急诊外科文浩就被推出来,由他把解剖生理等基础科目都教了。
这决定一出,文浩都懵了,不会吧?怎么还要赶鸭子上架呢?
以他那少得可怜的耐心,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社交能力,怎么当老师?
金老拍了一下文浩的肩膀:“严师出高徒,你的临床经验足够了。”
“就我?就我这娃娃脸?”文浩被气笑了,郑院长和金老怎么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金老忽然开口:“文浩,人共有多少块骨头?多少块肌肉?”
文浩不假思索地回答:“成年人有206块骨头,六百多块肌肉。”
金老笑了:“当老师,有问必答就可以。”
文浩觉得还要自我抢救一下:“金老, 我不想教书,只想当医生。”
现在医患关系这么融洽,虽然没有工资, 但不愁吃穿, 也不用担心病人治疗的花销超出标准, 更不用担心病人不缴费偷跑,当医生可开心了。
金老只是笑笑,控制着轮椅走了,做思想工作这种事情还是要看郑老头。
文浩眼巴巴地望着郑院长:“医院同事大郢语比我好的多了去了, 我不想下山。”
想到要面对成年后就蓄须、偏胖、喜欢去平康坊、说不定还染了什么病的学生,就让人眼前一黑。
郑院长不仅了解文浩的想法,还作了补充:“你还讨厌大郢的厕所、马车、脏又臭的大路,吃的嘛也就那样, 毕竟你连东宫宴都尝过了……”
文浩一时语塞。
郑院长想了想:“也行,妇产科裴莹医生的大郢语比你好, 要不,派她去?”
文浩生性耿直又认真,想都没想就直接反对:“裴莹爱干净,更受不了那里, 而且还有生理期,虽然可以带生理用品,但那里没有分类垃圾房, 去哪儿都不太方便。”
“而且,连皇后都说了,裴莹在大郢是大美人儿, 太医署里全是男学生,院长, 您不考虑一下她的人身安全吗?”
郑院长又想了一下:“急诊护士长周洁的大郢语也比你好,当护士《解剖》《生理》《药理》《病理》《微生物寄生虫》,内外妇儿五官科等等的都要学,都要考试。”
“护士远远不是病人看到的打针发药这些,以她的学历和临床经验教太医署的学生,绰绰有余。”
文浩无奈:“郑院长,很快就有许多病人上山,门诊是大头,抢救大厅危重病人这么多,与各科室协调得最好的就是周洁。”
“护士排班,医疗耗材领用,那么多繁琐的事情……还有,二楼的贵女产妇们最喜欢找她。”
不是说急诊科其他护士不行,而是阶级森严的大郢,贵女们和抢救大厅的病人们对周医仙特别信任,这种人格魅力还真就她独一份。
郑院长有些伤脑筋:“大郢语讲得最好的就是你们三个,学得扎实、临床经验足够丰富,擅长随机应变,她俩去不了,你说怎么办?”
文浩不死心:“不是有译语人吗?配一个就行了。”
郑院长乐呵呵的:“很快会有许多病人上山,每位译语人都很宝贵。”
魏璋挑选的译语人,译语水平很好,观察病人的能力还很强,个个都是门诊好帮手;对于第一次上山的大郢人,译语人能有效地消除紧张和无措,更准确地回答医生的问题。
不仅如此,他们不当值的时候,就去二楼图书馆自习,译语水平更加出色。
郑院长还是乐呵呵的:“要不,你推荐一个?”
文浩结结实实噎住,现在全院都知道下山苦,让自己推荐一个,不就是变相地坑同事吗?这事情,别人做得出,自己绝对不行。
自己朋友不多,全是抢救大厅的同事,天人交战以后,文浩决定坑自己:“行,我去。”
郑院长点头:“魏璋在山下教普通话和文字,太医署的学生们学习和选拔还要不少时间,你就不用上班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对了,外科器械和教材的话,你可以带一些下山,如果大郢工匠们可以做出平替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是,郑院长。”文浩愉快地脱了工作服,洗手,然后回值班房开始重刷金老的教学视频,同时列下山清单。
事实上,病人们来得比大家预计得更早。
下午一点半,第一批五十名病患就由旅贲军带领着,出现在了蓝铁皮小门外。
当然,要上山的病患远不只五十名,这是郑院长和门诊各科商量后定下的,因为病患们不能随看随走,考虑到临时病房数量有限的问题,才定了每批五十人的约定。
当然,上山顺序是重病人优先;如果是危重病人可以提前通知,使用绿色通道上山,也就是救护车“天梯“系统。
更让大郢惊讶的是,不论病人身份地位有钱没钱,都按上述规则上山看病。
飞来医馆的高超医术摆在那儿,润和帝在飞来医馆住着,皇后和太子都那里做过手术还恢复了健康,贵女们都赶着上山生孩子……因此,不论哪位权贵不服都只能憋着。
医院门卫的保安,积攒了三个月的经验值,现在不管是接拜贴、还是面对突然拜倒称呼为守门仙、或者进产让就送礼的……应对起来都非常自如。
只要将病人们领进门诊大厅,等门诊医护们接手,保安就功成身退,继续守着蓝铁皮门,偶尔也会想念穿越以前,从早到晚都要指挥车辆进出医院的日子。
老李看着病人们鱼贯而入,不由地皱紧眉头,啊这……
五十名病人各式各样,有头顶长角的,有走路跳舞的,长得特别白的,还有特别矮小却眼神犀利的,还有晃荡着两条胳膊的……简直就是电影里早期的大马戏团怪人展。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病人都有家属,家属们也种种不同,有对病人照顾入微的,有一脸冷漠的,还有恶言冷语的。
更让老李觉得不妙的是,有些病人和家属的眼神,全都盯着大片玻璃、彩灯、地砖,进了门诊大厅以后,更是盯着各种陈设不放。
防人之心不可无,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想到上次撬警务室玻璃的盗贼,老李回到保安室拿出对讲机:“各单位注意,有些病人和家属的心思有些活络,注意监控。”
“收到。”对话机里立刻回答。
门诊前台、导诊和译语人们,看着一位位局促无措的病人,也有些看不过来的感觉。
对于医护们来说,自从提倡优生优育和大力推行产前检查以后,各种畸形和怪异的病人就很少见了,冷不丁一下子面对这么多,还真需要缓缓。
特别是这些需要一眼分科,还真有些难度,大半都需要叫会诊的。
于是,门诊护士长金燕戴上了小蜜蜂,站在门诊一楼大厅正中央,发布最新通知:“各科医护人员请注意,外形疑难病人有些多,请下来领病人。”
这个通知一出,三个楼层的医护人员都走到护栏边探出头,啊这……就挺突然的。
于是,各科医生们从自动扶梯下来,视线从每位病人身上扫过,忍住满肚子的“啊”,表现得非常专业。
十分钟后,皮肤科再次大热,收了头上长角的、皮肤上长各种异物的;长得特别矮小的愤怒病人,被内分泌科领走。
走路边扭边舞的,被带到神经内科;看人无限贴近的“虾米”形人,被带去三楼眼科……
病人们陆陆续续被领走,同样挂了牌号,轮到的进诊室,没轮到的坐在外面候诊。
晃荡着双臂的中年女子,独自站在大厅正中央,像个奇怪的稻草人。
最终,骨科女医生古灵把这位女病人带回诊室。
古灵在骨科是出了名的头铁,属于什么病人都敢收,自己没把握就摇主任的那种。人如其名,古灵精怪、脾气好、人缘好,科室的“考试小能手”,也是医院公认的美女医生。
古灵不白,肤色特别健康小麦色,眼瞳特别黑,属于黑得很漂亮的那款,喜欢健身,有女医生们都羡慕的好身材。
科室医生给她取了个外号“古古”,叫啊叫啊,不知怎么的就传成了“咕咕医生”,医护们平时交谈时,能省则省,病人和家属经常听到护士站有人喊:“咕咕。”
有些病人和家属就很纳闷,谁辈份这么大,全科医护都喊姑姑?
古灵的眼睛很有吸引人,特别容易吸引病人的目光,但今天失效了。
即使译语人崔茗热情介绍、认真翻译,女病人的眼睛都没有任何情绪,或者说全眼都是茫然。
一刻钟过去了,连女病人姓名年龄都没问出来,更别说询问病史了。
古灵没办法,只能在电脑里开了“X光”的检查,先确定是脱臼还是其他。
崔茗找来推车,和古灵一起把女病人放到推车上,锁住床栏,正要推去放射科。
女病人双眼盯着天花板,喃喃:“医仙,奴想重新投胎,却怕投的还不如这一世。”
“为何有些人就一生顺遂,有些就要经历那么多苦难?”
“奴都想死了,为何还要被送上飞来医馆,不让人死呢?”
古灵的大郢语学得不错,但仅限于医学相关,这位女病人说的话纯纯超纲,但是据出门诊的医护们说,超纲是日常,所以,值得信任的译语人特别重要。
译语人崔茗对这些疑问特别熟悉,去寺庙时听到的询问十有八九都是这要个,但好歹现在病人愿意说话,再次轻声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女病人忽然直起身来,努力要探出身去:“不治了,不要治,让我死!下地狱也认了!”
崔茗出于本能抓住女病人,古灵反应极快,拉住拖车向后退,两人合作把女病人从栏杆边拽下来。
女病人拼命挣扎双臂却使不上力气,终于放弃:“就是这两胳膊,就是它们,连死都死不了!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啊?”
崔茗顺势把女病人压回推床上,转脸问:“古医仙,现在怎么办?”
古灵想了想:“打一针镇定,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
第132章 阳光透进来
崔茗点头:“古医仙, 奴在这里看着,您放心。”说完,自己当挡板将女病人牢牢护在推床上。
“你放开!”
“放开我!我不治了!给我个痛快不行吗?!”
“我没钱!这身衣服都是借来的!”
女病人歇斯底里的叫着, 眼神还是空的, 因为身体本来就虚弱, 挣扎和大喊都没能坚持多久,之后就放弃了。
崔茗几乎与女病人处理脸贴脸的姿势,可以清楚地闻到她身上头发的臭味、以及凌乱头发里爬行的虱子,与干净整洁的飞来医馆格格不入。
但崔茗知道, 这就是大郢贫苦女子最真实的模样,因为自己阿娘死的时候,比这位女病人更瘦更脏浑身散发着恶臭味。
所以,她没有半点厌恶, 觉得理所当然;毕竟飞来医馆的日子,对她而言比梦都美好, 总让她有种梦随时会醒的紧张感。
“你压疼我了……”女病人并没有多少被压疼的痛苦和愤怒,语气平平地像在说旁人的事情。
崔茗立刻抬起头和肩膀,用这样别扭的姿势护着女病人,不让她再有起身的机会:“古医仙人美心善, 医馆的医仙们都想方设法治好每一位病人。”
“真治不好再死也来得及,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细细说来, 奴会转告医仙们。”
女病人根本不信:“白费这力气做什么?飞来医馆的医仙很闲吗?他们是要攒什么功德吗?到现在都没向我收钱,谁知道按的什么心?”
崔茗曾经是穷巷里赤脚走路的小女孩,早知道他们说话靠吼, 沟通要骂或者打,早看透了女病人的挣扎:“你既然不愿意又何必上山?”
“赌鬼丈夫把我卖了一百铜钱, 然后被人收拾干净送上山来,说是我病得奇特……哈哈哈……病得奇特……哈哈哈……”女病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哦,对了,如果不是我病得奇特,都没人要知道吗?”女病人说完,怔怔地望着带花纹、自动有亮光的天花板,眯着眼睛又瞪大了看。
“你的双臂到底怎么了?撞的?摔的?”崔茗小时候见过的伤很多,因为实在太穷,巷子里的人常常因为一点小事起争执,动辙打得头破血流。
女病人想举起双臂,又是徒劳:“那个医工说……脱什么什么臼,按上了又脱了,一直按上一直脱……”
“起初疼得厉害,可是疼也是要挑水洗衣做饭的……慢慢的就不疼了……但是这两条胳膊碰不得,一碰就脱……起初能按上,后来一天要按很多次,医工钱都付不起……”
古灵一路快走拿了镇定剂来时,就看到女病人和半趴着的崔茗说话,内容完全超纲,只听懂了“一天”,因为金老编的教材里有吃药的医属“一天几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