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城永乐宫
隅中时分, 皇后仪仗从金光门进入国都城,百姓们都跪在沿街行礼,消息就已经传到润和帝耳朵里 。
润和帝本来躺在病榻上, 听到消息只觉得精神大振, 恨不得亲自出去迎接, 却仍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传下口谕让皇子公主们都去迎接。
又等了不少时间,润和帝等得都快睡着了,隐约听到皇后温和的言语声, 急忙硬撑着坐起来,内侍官大声通传:“皇后殿下到!”
“进!”润和帝的视线努力透过屏风看向门边,恨不得脖子能拐弯。
“见过陛下。”皇后在长公主和三公主的搀扶下,走入殿内行礼, 然后绕过屏风,望着更加苍老的润和帝, 眼中闪着泪光。
润和帝望着容光焕发的皇后,就知道她身上的病好了许多,顿时喜出望外,使劲挥手让她近前:“好多了?”
皇后握住润和帝的手, 温柔点头:“飞来医馆的女医仙,替奴正了骨,又治了其他病, 着实好了许多,现在坐立行走都不再疼痛难当。”
“疼了三十年,一朝解脱, 简直像做梦一样。”
“好,好啊……”润和帝的脸庞有了久违的笑容, 发自内心,连双眼都有了神采,紧紧握住皇后的手,“放心了……”
皇后望着润和帝,重逢的喜悦很快消散,只余担心:“陛下,您又清减了。”满打满算,离开国都城也只是一个月,陛下瘦了不少。
润和帝笑容满面:“不碍,回来就好。”
皇后的双眼里满是笑意:“太子接受了飞来医馆的治疗,现在康复中,多则七日,少则三日,就能下山回国都城。”
“陛下,太子的嘴唇和脸都不再发绀,不再动不动就蹲踞,指甲的颜色与常人无异,奴真是太高兴了……”
润和帝既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大喜过望:“真的?太子的身体真的好了?真的治好了?”
皇后柔声回答,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不敢欺骗陛下,这是太子前日所写,您看,落笔是不是也更有力了?”
润和帝把书信打开,果然笔力苍劲,笔迹清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已经不是太好了可以形容的,堪比神迹。
皇后继续:“飞来医馆不止替奴和太子治病,还给截肢的残疾按上了义肢,让他们可以过正常的生活,经过训练,断臂的也可以提水,断腿的也可以双足行走。”
润和帝的笑容僵在脸上;“真的?”
皇后从女官手中接过魏家画师的画作:“陛下,您看,这些是他们扶墙训练,这些是他们走出医馆时的样子……”
“飞来医馆给贫苦百姓施药施治,对高门大户列出明目,行事坦荡磊落,医仙们温和良善,实在是大郢之福。”
“奴下山时到桃庄走了一遭,桃庄接受过救治的百姓们个个康健,都在翻土准备春耕。”
“奴经过司农寺的良田,忙得可欢了。”
润和帝坐不到一刻钟就开始往下滑,稍微一动就呼吸急促,吩咐:“明镜,笔墨伺候。”
“是,陛下。”内侍官明镜立刻准备好,送到润和帝的床榻旁。
润和帝握着笔的手,连悬腕都很难,微颤着无法下笔,再次叹气:“宣云阁老进殿,替孤草拟赏赐。”
很快,云阁老进殿行礼,按润和帝的口述书写,原来是陛下将飞来峰整座山都作为飞来医馆私地的文书,这……
飞来峰是少有的风水宝地,就这么给飞来医馆了?
润和帝浑身乏力,好在头脑还算清醒,见云阁老欲言又止,赶紧制止他开口:“云阁老,替孤盖章,命人送到飞来医馆去。”
皇后的嘴角有不易察觉的笑意:“陛下,太子曾经来信提过在飞来峰顶建悲田坊的事,您看上下山属实不易,还要送米面粮油上山……”
润和帝看了看云阁老,又看向皇后:“传令下去,召集工部能工巧匠,准备石料木料,修筑上飞来峰的青石路面,在飞来医馆附近修建悲田坊。”
“所有花销自国库支出,由户部审核发放。”
云阁老终于忍不住了:“陛下,您……三思啊,飞来峰高耸入云,马车只能行至山下,骑马也只能到半山腰,只筑青石山路,人工石料等花费既多又漫长。”
“陛下,这属实劳民伤财了。”
润和帝闭上眼睛又睁开:“宣户部尚书、户部侍郎进殿。”
两刻钟后,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进殿问安,恭敬行礼,当听说润和帝要建飞来峰山路,还要建百人规模的悲田坊时,心都凉了半截。
润和帝的皇陵规模巨大,花费无数,到现在还没建完;即使这样,还在去年底定下要在飞来峰顶修建“夏宫”,当时陛下一意孤行,户部上下集体失眠。
现在“夏宫”还没动工,又要建飞来峰的上山路和悲田坊,花销更大,户部侍郎和户部尚书两人面面相觑,把国库掏空都不见得够。
润和帝自己也不知为何,力气越来越弱,大脑却越发清醒:“飞来峰顶现在有了飞来医馆,夏宫就不建了;修建上山之路,是为了百姓求医方便。”
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只觉得脑袋听到一阵铜钱雨的响动,不建夏宫可是省掉了巨额花销,真是可喜可贺!太好了!难怪今日出门听到喜鹊叫。
不止户部,皇后听了也暗暗欣喜,陛下终于又变回以前贤明的模样,还有什么比较这更好的事情?
可是,皇后见润和帝这样虚弱,心里难免担忧,思来想去还是问:“陛下,不如,您也去飞来医馆瞧上一瞧,或者奴把医仙们请入永乐宫?”
这时,内侍官明镜忽然就忍不住了:“皇后殿下,陛下这几日胃口越发差了,醒时少睡时多……都不怎么坐得住了。”
“皇后殿下,若能请飞来医馆的医仙们出诊,那就再好不过了。”
皇后与润和帝同甘共苦、相守半生,情谊一直都在,听明镜这样说,不由地皱起眉头:“陛下,飞来医馆的医术与大郢非常不同,有许多检查必须在山上做,不能带下山。”
“陛下,您撑住,奴这就着人送您上飞来峰。”皇后起身就开始张罗物品。
明镜的神情非常痛苦:“皇后殿下,您还不知道吧?飞来医馆下山的梯索断了。”
“匠人们都在赶制最坚固的绳索,可是这事非一日之功可成……”
“什么?”皇后摇晃一下,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润和帝却笑了,眼皮因为水肿得厉害,像金鱼眼泡一样:“不了,孤就在永乐宫,哪儿都不去。”
“都退下,孤要与皇后单独说话。”
一眨眼,寝殿只剩润和帝和皇后两人,握着彼此的手,相对无言。
润和帝费力地睁着眼睛,轻声说道:“当初,你劝孤不要吃丹药,孤不听。现在想听也已经晚了,孤的时间不多了。”
皇后盈满的泪水终于落下,忙不迭地擦掉:“飞来医馆的医术精湛,我们总能上去的。”
润和帝轻轻摇头,宽大的袖子从枯瘦的手腕上滑落,神情却很安祥:“太子的身体好了,孤就别无牵挂。”
“不用请飞来医馆的医仙出诊,孤也不上那里,孤还能撑到太子回宫,不要担心。”
“这几日,孤终于悟了,老就老了吧,为追求长生不老落了一身病不说,还被张天师蒙蔽了双眼……这些,不是孤所想,却仍然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正在这时,守在殿外的明镜忽然通传:“陛下,皇后殿下,魏家七郎君执玉牌求见。”
润和帝和皇后对视一眼,然后才同意:“进。”
很快,魏璋走进殿内,恭敬行礼。
皇后看到魏璋,眼神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明明是太子的人,怎么会进宫求见陛下?
魏璋双膝跪地,从布包里掏出六只手机:“陛下,人证物证俱在,您要瞧一瞧么?”
润和帝困惑地看着手机:“这是什么?”
魏璋恭敬回禀:“陛下,这是飞来医馆的天网和天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着就打开一个手机,点开拍摄的视频。
润和帝眯起眼睛,稍稍离远一些,看完了这个视频才问:“这是什么物什?”
魏璋认真回答:“回陛下,这是飞来医馆医仙们所用,可以录下说过的话,亲眼见到的景,真正的眼见为实。”
“陛下,远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还可以在这上面看戏,这儿有一折子戏,奴看了整整三遍。就想着,一定也要让陛下瞧瞧。”
润和帝立时有了兴致:“那就让孤瞧上一瞧。”
“陛下,这部折子戏有点长,一个时辰多,您……要不要先休息?”
“以后有的是时间休息,想怎么休就怎么休,打开让孤瞧瞧?”
魏璋深吸一口气,赶紧点开视频:“陛下,您请看。”这是他在文浩手机里发现的,然后用蓝牙传到这部手机里,是一部盗墓电影。
无论如何,都要为大郢,为大郢百姓搏最后一下。
一个时辰以后,润和帝和皇后两人捂着心口,呼吸急促,满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手机,又看向魏璋,这……
魏璋的恭敬刻在骨子里:“陛下,还有一种,您要不要瞧瞧,一点也不吓人。”
润和帝对飞来医馆的物件堪称着迷,皇后也被勾得好奇心爆棚:“还有什么?”
魏璋点开手机里的博物馆宣传视频,调节好音量:“陛下,殿下,请看。”
编钟声响起,胡茄声声,一件又一件精美的古物出现……视频不长,总共六分钟,却精彩得超乎想象。
润和帝望着魏璋,眼神先是充满困惑,然后又满是疑问,最后缓缓开口:“这些封在琉璃里的物品,是哪儿来的?”
魏璋抬起头:“回陛下,都是从地里、山里挖出来的……岁月悠长,大郢必将越来越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人丁兴旺,需要修建更多的房舍……”
“飞来医馆的医仙们,他们也是这样经历的,只是他们的岁月更加悠长,长到需要研究地里挖出来的物品,推测当时的生活风俗,了解历史。”
润和帝一拍床沿:“魏璋,你好大的胆子!”
魏璋无所畏惧:“陛下,有时展出的不止是衣物、字画、饰品,还有尸首……如果遇上盗墓,可能更糟。”
“飞来医馆的医仙们有时候感叹,他们也曾被侵略,以至于文物流落他国被展出……”
“陛下,医仙们说,没有一人能永生不死,但却因为这四个字劳民伤财,最后落得国力衰弱,不堪一击。”
“陛下曾与奴谈起过,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陛下,您为守护大郢百姓六次征战,也为百姓安居乐业竭尽全力,史官皆已录下,文字传承千年,后世亦将知晓。”
润和帝大笑两声,脸色格外阴沉:“魏璋,今日你直谏帝陵,所做之事皆是灭族大罪!你可认?太子妃魏勉也是魏家人,你如何豁得出去自己与魏家?”
皇后明白了魏璋的意图,不仅替他捏了把汗,更担心整个魏家会不会受牵连?
魏璋从袖口抽出两份奏章:“陛下,边关局势骤变,虎视眈眈,朝思暮想着重新踏遍大郢……若真有那样一日,魏家也休想保全。
这是豁出所有的豪赌,没有胜算,只看润和帝更看重大郢还是自己?
土蕃头人易主,突厥联盟变更,青黄不接的三月即将来临,战事一触即发,到时候大郢国库因为夏宫与帝陵耗损严重,哪来的军费打仗?
润和帝接过奏章,一份份地看,看完后闭上眼睛,进气少出气多,整个人看起来身心俱疲,却又靠着精神强撑:
“魏璋,你到殿外跪着,若明日一早你还活着,孤会考虑。”
“是,陛下。”魏璋起身,因为跪得久脚踝都麻了,但没关系,至少没被立刻拉出去砍了,那至少说明还有转机。
殿外,寒风阵阵,魏璋在跪下的瞬间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巧克力,含在嘴里,感受着巧克力慢慢融化的丝滑口感,厚实的衣服里还贴了不少暖宝宝。
皇后既不替魏璋求饶,也没说请润和帝消气,这种时候一个字不说最好,免得火上浇油。
更重要的是,皇后一时搞不清楚,魏璋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太子的人。
润和帝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平,只是看了一出太过逼真的折子戏,就搅得他无法平静,再加上魏璋方才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陛下,没有一人能永生不死。”
正在这时,大理寺寺监匆匆赶到,央内侍官明镜通传。
明镜站在门外:“陛下,殿下,大理寺寺监有急事相告。”
“进。”润和帝睁开双眼,语气平板。
大理寺寺监行礼后,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章:“陛下,请过目,此事奴等细致调查,决不会出错,事关重大,不敢耽搁。”
润和帝连手都没能从被子里抽出来,自然拿不到那本奏章。
皇后非常自然地接过奏章,在润和帝眼前展开,又稍稍后撤:“这样如何?”
润和帝微微点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表情和眼神复杂至极,然后显出奇怪的释然神色:“原来如此,呵,原来如此啊……”
皇后再好奇,也只是把奏章合起来,搁在书案边缘,自己完全不打算看。
润和帝握着皇后的手:“你也瞧瞧,不妨事,看完孤有事与你商量。”
皇后打开奏章一目十行地看完,整个人都惊呆了,在建帝陵的全套棺椁以及内棺,竟然是按照张天师的身量尺寸做的……怎么会如此匪夷所思?!
润和帝嘴角扬起,笑得极为苦涩又难过:“旁人只知道金蝉脱壳,他却用移花接木。”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怎么会有如此丧尽天良又胆大妄为的人?这人还是润和帝格外倚重的张天师!
润和帝仍然握着皇后的手,双眼满是透彻的决心:“瑜儿,商量个事,你是否愿意与孤一起简葬?葬在深山幽谷,无人知晓,无人祭拜……”
皇后本就是兰心蕙质的人,一点就通,知道长生不老只是痴人做梦,又知道边关告急,当下就头:“陛下,您在哪儿,奴在哪儿……”
润和帝脸上浮出真挚的微笑:“把帝陵留给太子充军费吧,魏璋这个臭小子,孤想拉他陪葬,但也想把他留给太子……”
皇后握着润和帝的手,敏锐地感觉到,虽然被褥厚实、地龙暖和,但他的手指温度却低得明显,即使她努力握住双手,升温也不明显。
皇后就这样握着手,都能觉得润和帝的生命力从握紧的指缝缓缓流走,不论怎么握紧都留不住,都挡不了。
事到如今,皇后只能面对现实,润和帝的时间真心不多了,可……还有许多话没说,于是,努力对他说了许多话,说到口干舌燥都不愿意停。
润和帝一直深情地凝望着皇后,柔声细语怎么也听不够:“孤错了,不该听信张天师的话……做了那么多错事,劳民伤财,让寺庙道观占了太多良田。”
皇后轻轻摇头:“陛下,奴知道,您为了大郢和太子努力支撑,只是……”
润和帝轻轻拍了拍偌大床榻上的空位,因为知道时间不多了,可越是这样,就越有说不完的话,以及做不完的事情。
皇后微微点头,泪光在眼中闪烁:“陛下请稍候,奴去更衣。”
两刻钟后,当皇后回到寝殿,润和帝已经支持不住睡了,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两人倚靠相偎,任时间流逝。
内侍官明镜一边担心殿内的陛下和皇后,一边打量跪得特别端正的魏璋,实在不明白,虽然现在是正午,但春寒料峭,北风仍然刺骨。
怎么魏璋好像一点都不怕冷,难道这就是年轻人火力壮?
明镜皱了皱眉头,觉得魏璋大约是块石头,好歹装个晕也能让他喊一声“魏七郎晕过去了,” 这人倒好,越跪精神越好,这是要跪足十二时辰了。
魏璋表面镇定自若,内心慌得一批,陛下会不会同意?同意以后会不会追责?会不会杀了自己?还是真的会灭了魏家?
巨大的精神压力如重担压在魏璋肩头,风呼啸着穿过庭院,也穿透他的衣服,冷吗?
会冻死吗?
那当然不会!
没多久,魏璋被润和帝罚跪的消息就传遍了永乐宫,但知道他身份的人很少,瞬间流言四起,魏家莫名其妙地又添了一个笑柄。
除此以外,国都城另一个笑柄就是秦国公府,没错,秦国公当初千方百计迎娶进门的崔五娘,与工部侍郎秦观和离了,这几日正在国都城各处奔忙着办手续。
不仅如此,秦国公最得意的嫡孙秦盛,因为阿娘和离,直接改姓崔,这件事情在国都城掀起轩然大波。
一时间,国都城高门大户全都议论纷纷,崔五娘是货真价实的贵女,出嫁之日皇后按公主制添了妆,当时秦国公府风光无限。
现在可好,崔五娘带着独子崔盛和离,秦国公府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但秦国公和秦观也束手无策。
议论最后变讨论,全都在猜,崔盛的病肯定是没得治了,所以崔五娘干脆带着儿子和离,也好用心照顾唯一的孩子。
崔盛跟着崔五娘四处办手续,不卑不亢,和以前不愿意出门、出了门也讷口无趣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
最后一道手续办完,崔盛扶着崔五娘,轻声说:“阿娘,您放心,姓崔是儿的真实想法,不是迫于形势,以后您出门儿都陪着。”
“行。”崔五娘刚迈出门槛,就看到了对巷站着的秦观。
秦观望着眼中有光、自信坦然的崔五娘,简直不敢相信,和离以后的她能过得如此自由,而且她似乎还变得更美了一些。
怎么可能?!
第106章 山重水复
崔盛虽然改了姓, 但在“至孝至纯”的大郢,无论如何都要上前恭敬行礼的,正准备上前的时候, 却见秦观怒气冲冲地走来。
崔盛下意识拦在阿娘前面, 从小到大的相处, 直觉阿耶非常生气,通常恶狠狠的训斥,也有可能需要去面壁思过。
万万没想到,秦观竟然对崔盛抬起手来。
崔五娘的双眼视力已经完全恢复, 武人的直觉向来精准,伸手扣住秦观的手腕一个翻转,就把他摁在墙上。
“你这个毒妇,盛儿改姓崔, 我秦观不就成了入赘?秦家待你不薄,你怎么敢?!啊……”
崔五娘在飞来医馆调养的日子里, 实在喜欢男女医仙的相处方式,有商有量,不用反复揣测对方的用意,实在轻松自在。
“秦侍郎, 你我已经和离,秦崔两家再无瓜葛,观儿敬你是阿耶, 恭敬有礼,行事毫无差池。”
“大街之上,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毫无爱子之心,你敢动吾儿一根手指, 我怎么也要还你一掌!”
秦观想反抗,却根本不是崔五娘的对手,只觉得颜面扫地。
崔五娘一甩手把秦观推得老远,耐心解释:“盛儿,母慈子孝,父也是一样,若他没有半点慈爱,你也不必对他恭敬,人嘛,都是相互的。”
“是,阿娘。”崔盛一脸学到了。
“老仆们都在崔宅归置,我们回去瞧瞧。”
崔盛扶着崔五娘上马,自己还在静养期不宜骑马,所以踩着马凳准备坐马车。
偏偏在这时,秦国公策马而来,随手扔给崔盛一个纸卷:“不论你姓秦还是姓崔,明日春闱,你敢不敢去?”
崔五娘不假思索地拒绝:“多谢秦国公好意,吾儿的身体需要静养。”
秦国公了解宝贝孙儿:“明日不去,再等三年。”说完,秦宅大管家从马车上卸下了两个大包袱,送到崔盛面前。
“盛儿,这是阿翁替你准备的春闱用品,收下吧。”秦国公撂下这句话,斜睨了秦观一眼,连置气的念头都没有,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秦观被秦国公凌厉的眼神盯着,只觉得后背颈发凉,不易察觉地缩了缩脖子,转身离去。
崔五娘虽然无所谓秦家所赠物品,但这分明是秦国公的心意,命家仆搬上马车。
崔盛到马车里打开纸卷,不由怔住,纸卷是春闱的报名页,上面清楚工整地写了“崔盛”的名字。
“春闱不是要自己报名吗?”这话一出,崔盛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秦国公离开飞来医馆就着手筹划的,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回到崔宅,崔盛和崔五娘一起打开秦国公送的大包袱,发现正如他所说,三日春闱的吃食、小暖炉、皮毛褥子、厚实填绒的冬衣、文房四宝……所有必需物品都置办妥当。
崔五娘难得严厉:“进春闱要检查所有物品和衣物,你现在光着头,贡院寒冷……这次不管你想不想参加,阿娘都不准你去。”
“是,阿娘。”崔盛早就在心里天人交战很长时间,直到现在脑袋缝合处会隐隐作痛,风吹也会觉得头疼,这样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去贡院。
可是,明日一早不能准时进贡院,就要等三年后了,三年啊……
崔盛惆怅地望着窗外,夕阳西下,三年又三年,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虚度?
永乐宫润和帝的寝殿外,魏璋腰背挺直地跪着,任你寒风一阵阵,我自不动如青松。
内侍官明镜躬身而立,眼角余光却不断打量魏璋,寻常人跪半日总是东倒西歪,偏偏他与众不同,不仅见不到半点疲态,甚至脸色还挺红润。
仔细一算,距离明早卯时正,还有七个时辰,魏璋怎么可能不被冻死?就算侥幸不死,肢体也会冻伤。
寝殿内,皇后已经悄然起身,而润和帝还在沉睡,手指仍然带着凉意,不舍、难过抑或是庆幸,太多情绪比乱麻还令人心烦意乱。
而现在,根本没时间难过。
皇后走出寝殿,出门就看到夕阳西下中的魏璋身影,必须尽快把陛下时日无多的消息通知太子。
可是,太子还在飞来医馆静养,按医仙所说,至少九个月内不能劳累、更不能染上肺炎,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皇后从不会在外面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望着夕阳余晖将永乐宫染成绚丽多彩的红色,想到寝殿内得知的消息,忍不住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设想,太子下山以后都无法承受国丧冗长繁复的仪式,同样无法面对边关危急的政务压力。
平静的国都城,离风雨飘摇的日子越来越近。
“瑜儿……”润和帝忽然出声,声音很大,把内侍官明镜吓了一跳。
“陛下!”皇后匆匆走进寝殿,以为润和帝发生了什么事。
润和帝双眼紧闭,满头大汗,双手在空中乱抓,无意识地喊,一声比一声高。
“陛下,瑜儿在,奴一直都在。”皇后的痛疾痊愈,在飞来医馆休养的日子,不论是想法还是心境都有不小的改变,人生之路还长,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润和帝很快安静下来,但睡得仍然不安稳。
当年出征前执她之手,镇定自若地承诺:“有你在国都城,无论如何孤都会回来。”
还是当年的那双手,现在却瘦骨嶙峋,手背指尖爬满青筋,虚弱无力;当年令她安心的人,现在却要籍由她的双手才能安心入眠。
当年御驾亲征、浴血杀场的英勇陛下,现在却老态龙钟到这等模样,皇后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更多的是心疼。
尤其是恢复了清醒神智的陛下,还是身不由己地入睡,然后在睡梦中惊醒……就这样不断t循环。
皇后想为他做些什么,更多的是能让他再为大郢做些什么。
等润和帝熟睡后,皇后再次走出寝殿,夕阳已经落下,天色越来越暗,廊下的灯笼正一盏盏地亮起,夜空里亮起一颗又一颗星星。
皇后的视线落在明镜身上,如果他改换衣服,应该没人看得出他是一名宦官。
明镜作为内侍总管,事无巨细地操心,灯笼挂得偏不偏?烛光亮不亮?从睁眼忙到闭眼,视线里始终带着质疑与证实。
当初张天师进宫献药,明镜就能与白奉御一起站在陛下面前阻挠,两人为此挨了许多罚;可即使这样,明镜只休了一日,又没事人似的检查周遭的一切。
论忠诚,明镜对润和帝是独一份;论聪慧机智,他也担得起;论深谋远虑,他一点不缺。
有明镜的润和帝,许多阴谋诡计还没来得及出现在他面前,就被消弥散尽,只有一个张天师,明镜恨他入骨。
皇后一步步走向明镜,在风雨飘摇越来越近的时刻,她与家族势力能做的事也极为有限,向着同一让方向眺望的盟友,越多越好。
“明镜,”皇后的语气没有半点变化,“本官有话问你。”
明镜立刻躬身行礼,头低得恰到好处:“皇后殿下,您有何吩咐?”
皇后轻声问:“你跟随陛下多少年了?”
明镜不假思索地回答:“启禀殿下,奴十二岁进宫,十六岁跟在陛下身旁,直到今日。”
虽是宦官,一身武艺,也曾追随陛下平定宫变,还曾策马杀敌,浴血奋战,伤痕累累也战功赫赫,也曾登上天山俯瞰大地……
就算自己死了,想来也是《宦官列传》里响当当的人物。
皇后点头:“为了能陪陛下更多时间,不如闭上一只眼如何?”
明镜担心润和帝,并不比皇后少,更重要的是作为内侍官也做好了陪葬的准备,可谁不想多活几日呢?
“皇后殿下,明镜愚笨,请明示。”
“本宫要借魏璋一用,只为救陛下。”皇后知道明镜人如其名,一点就透。
明镜这些日子在润和帝身旁知道了许多关于飞来医馆的事情,尤其是皇后殿下归来以后,整个人的精气神比以前好太多,整个人焕然一新。
所以,明镜对飞来医馆的医术充满期待。
现在听皇后这样说,当然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要能救陛下,怎么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