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莫名有种预感,江白砚……又要发疯。
它的第六感很准。
不知想到什么,江白砚轻扬嘴角,拔剑的动作干净利落——
再眨眼,剑锋直刺他自己脸颊!
……救命!!!
彻彻底底被吓了一跳,心里破天荒蹦出一句脏话,白狐狸睁大双眼,陡然炸毛。
施黛比它反应更快,只怔忪一刹,立马凑上前去,握住江白砚右手。
剑尖贴着他颊边,并未深入,只划破了一小道血线。
施黛险些被吓个半死。
因为太匆忙,她上前时没刹住力道,几乎整个人撞进江白砚怀中。但她没功夫在意这个,心口怦怦直跳,死死攥住他握剑的那只手。
“江公子。”
她声音发抖:“你做什么?”
她在紧张,因为舍不得这张皮相?
江白砚隐有困惑,眼底夹杂难以捉摸的自厌与讥嘲:“我不过好奇……若将这张脸划烂,可还入得了施小姐的眼?”
送命题。
阿狸眼角一抽。
如果施黛回答“不在意相貌”,这人恐怕会一剑划破自己的脸。
要是回答“在意他的相貌”……什么性质,不用多言。
江白砚大抵会将她看作登徒子。
它简直要抓狂,世上怎么会有江白砚这种疯子?
侧脸的伤痕渗出血迹,江白砚却毫无感觉,仿佛那并非自己的身体。
他看见施黛浅浅吸了口气。
施黛仰头,对上他双眼:“我不仅觉得江公子脸很好看,江公子的手、脖子、脊背,全都很好看——我这样说,你莫非要将浑身上下全割一遍吗?”
江白砚:……?
被她这样反问,他不知如何回答。
施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想起江白砚曾经的替傀身份,那点儿惊吓渐渐成了无奈。
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很不爱惜。
从袖口掏出金疮药,她皱着眉絮絮叨叨,像是有些恼:
“你因我一句好看就划自己一剑,等今后被更多人夸……不得自行凌迟啊?再说,要是谁都能来割一刀,你成什么了?”
江白砚蹙眉:“他们怎配。”
施黛:“难道我就配了?”
江白砚长睫一颤。
当然不是。在他看来,施黛并无特殊。
没等他反唇相讥,说出那句“自作多情”,施黛已轻声笑道:
“我也不配。在这世上,没人是值得让你伤害自己的。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你自己才最重要嘛。以后别这样做了,挺疼的。”
江白砚说不过她。
这一番话太过理所当然,他难以理解,又无法反驳。
他有什么重要的,不过人人嫌恶的行尸走肉罢了。
虽觉可笑,心底翻涌肆虐的恶意却奇异地平息下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施黛仰头看他,指了指那道浅浅的血痕:“伤口在脸上,你看不见。我来帮你擦药吧?”
江白砚低声:“多谢。”
于是施黛靠近一步,浅淡清香迎面而来,将他周身的冷意无声侵占。
江白砚第一次与她离得这样近。
一低头,能见到那双圆润澄亮的杏眼。她收敛了笑,眼底蕴藉微光。
当施黛的指尖落在他颊边,起初是极轻的痒,伴随浅浅的刺痛。
痛楚在她指尖之下滋生蔓延,尖锐冰冷,让他生出快意。
那种交织的痛与痒,惹人沉溺。
……很痒。
这种痛,能不能再多一些?
他竟有些后悔,没能将伤口刺得更深更长。
施黛看他的眼神里略带狐疑。
《苍生录》里写过,江白砚习惯疼痛,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屑一顾。
偏偏被她碰到两次,她没用力气,伤口也都是小伤,江白砚为什么会这样紧张?
尤其这一次,他下颌紧绷,连眼尾都隐隐泛红,瓷娃娃似的。
“那个……”
施黛小心翼翼:“没弄疼你吧?”
眸底好似浓稠墨砚,江白砚垂下长睫:“无碍。”
他脸上伤口很浅,不会留疤。施黛指尖沾着药膏,摩挲几下,就大功告成。
“好了。”
见江白砚形貌乖巧,她的心情明朗几分:“江公子已从恶鬼口中得到线索,我们快将消息告诉其他人吧。顺利的话,今天就能查明傀儡师的身份了。”
超级侦探,认真办案。
第一次顺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几人约定在镇口汇合,快到约定时间,施黛与江白砚一路回程。
她足步轻快,江白砚跟在她身后。
冬风拂过天边厚积的浓云,薄光落在她白皙后颈。
渐渐地,几缕鬼雾攀上她身侧。
这里是墓地,鬼雾由死气凝成,随处可见,不会伤人。江白砚却忽然觉得,那团黑色的雾气很是碍眼。
与她并不相衬。
一缕风过,少年微微蹙眉,漫不经心伸出右手,指腹苍白,拂过施黛柔软的黑发。
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江白砚的动作冷戾却轻柔,与她发丝交缠的瞬息,悄然捏碎森然鬼气。
施黛抵达碰面地点时,几名队友已站在镇口的树下。
江白砚简短阐述了恶鬼所说的线索,听闻贼人里还有一位面带伤疤的赵姓男子,阎清欢浑身一震:“傀儡师已连续杀害三人,今晚将要遇害的,恐怕就是他。”
“我也得了些线索。”
沈流霜道:“村里的采药人告诉我,许多年前上山采药时,他曾在山道尽头,见过一座被火烧毁的房屋。”
施黛串起前因后果,皱了下眉:“那四个匪贼……将一家人杀害后,把整座房子都烧掉了?”
“采药人发现废墟时,房屋已被烧毁多日。”
沈流霜点头:“他没在里面找到尸骨,只当一家人去了别处。那是个三口之家,爹娘带着七八岁的女儿,采药人经常上山,与他们见过。”
她说着一顿,语气微沉:“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父亲会写些话本子。”
阎清欢:“话本子?!”
“听说之所以写话本,是为了哄家里的女儿。”
沈流霜道:“他们家养着条黑狗。那父亲曾以黑狗为主角,写了个报恩的故事,拿给采药人看过——所以采药人印象很深。”
写话本故事、被匪贼劫财灭门。
恰好与傀儡师完美映照。
“纤草纸作坊老板说,傀儡师是个男人。”
施黛道:“所以……是那位父亲?”
“九成可能性。”
沈流霜轻叹一声,侧过头去,眺望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高耸山峦:“采药人说,那家人住在山道尽头。我们去看看?”
山路并不好走,万幸如今是深冬,林子里并无杂草丛生、枝叶横斜。施黛常备着神行符,行动起来迅捷许多。
沿着山道一路往前,穿过堆积着落雪的簇簇枯枝,不知过去多久,总算来到听雨山的尽头。
看清眼前景象,施黛微微愣住。
没有预想中被火焚烧后的残破废墟,立于山巅的,居然是一座小木屋。
木屋搭建得潦草简陋,屋旁的一棵枯树下,是三座坟茔。
既然傀儡师展开了复仇,说明当年的灭门案中有人幸存。幸存者为家人立坟,施黛并不意外。
只不过……为什么是三座?这一家拢共不就三个人吗?
心下狐疑,施黛靠近坟茔,看清墓碑上的刻字。
【母:月娘之墓】、【女:小婉之墓】,以及……【父:张三郎之墓】。
刻字的笔迹颇为眼熟,看那一撇一捺,正是傀儡师的风格。
“这是,”阎清欢咽了口唾沫,“一家三口?”
如果三人皆在当年遇害,如今的傀儡师是谁?
施黛看向沈流霜,也有些困惑:“采药人有说过,这屋子的主人是谁吗?”
沈流霜摇头:“那人已经上了年纪,十几年前就不再上山采药。他没见过这座新修的房子。”
“坟墓能伪造。或许有人借此假死脱身,混淆视听。”
江白砚神色未变,拔剑斩断木屋门锁。
木门被他推开,伴随咔擦轻响,施黛看清房中景象。
有那么一瞬间,她头皮微微发麻。
木屋里的家具简单却完备,就像仍有一家人生活在这里一样,连边边角角都被擦拭得格外干净,没有灰尘。
正堂中,赫然有三道端坐于木椅上的人影。
因为有江白砚立在前边,施黛胆子大了些,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靠近屋中。
是三个用木头制成的傀儡,两大一小。
每个傀儡的面部都被彩墨勾画,与真人没太大区别——
一个略显沧桑的中年男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挑女人,和一个闭着眼睛、恍若沉睡的小女孩。
看样子是当年遇害的一家三口,傀儡师以木偶仿照他们的相貌,重塑出与二十多年前相似的假象。
他就这样……一直留在这座房子里,与自己做出的傀儡们生活在一起吗?
施黛心底泛起涩意。无论傀儡做得多么逼真,当年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沈流霜沉思片刻,隐约意识到什么,低声道:“或许,这一家人真的全都遇害了。”
阎清欢微怔:“那傀儡师是……”
“当年在这个家里,其实还有第四个成员。”
施黛迟疑片刻,轻声道:“还记得吗?采药人说过,这家男主人爱写话本子,曾以家中黑狗为原型,写了个志怪故事。”
能复仇的不只有人,还有……
因她一段话,木屋之中陷入短暂寂静。
恰在此刻,施云声蹙眉道:“这里,有东西。”
他体内有妖丹,对妖气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锐。
施黛循声望去,在角落一个木架上,见到一张浅黄色的薄纸。
竟是纤草纸。
“纸上有字。”
沈流霜心有所感,抬手拿起纸张,目光匆匆扫过,念出最上方的文题:“……《犬妖》。”
这是傀儡师的第四个故事,也是最后一个故事。
犬妖是个孤儿,出身不好,性子暴躁,四处流浪长大,某日与妖鬼厮杀,身受重伤变回原型,昏迷于山中。
一个人族女孩将它拾回家里,取名为“小黑”,悉心照料。
犬妖觉得很烦。
它过惯了厮杀的日子,讨厌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如此对待,更讨厌被唤作小黑——
什么破名字。
奈何妖丹受损,它无处可去,连人形都化不出,只能以一只黑犬的形态百般不愿暂住于此。
收养犬妖的是一家三口。
张三郎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却对话本情有独钟,闲来无事,常写些老掉牙的故事,用来哄他女儿开心。
山下的作坊盛产纤草纸,他并不懂行,买来不少,才发觉纸张并不好用。
月娘是典型的农妇,勤劳干练,虎虎生风,身量比张三郎更高。
就是嗓门太大,做饭也不太好吃,还总爱捣鼓些新奇古怪的菜式。
二人老来得女,生下张小婉。
这姑娘调皮捣蛋又话多,总爱抱着犬妖嘀嘀咕咕,将它耳朵都快吵得生出老茧。
为数不多安静的时候,是她拿着毛笔涂涂画画。张小婉性喜丹青水墨,画爹画娘也画它,可惜技艺不堪入目,和她爹的写故事水平有得一拼。
一家三口并不知晓它是妖,养着它疗伤、顺毛、说悄悄话。
山中多雨,犬妖最司空见惯的情景,是一家人闲散坐于窗边,吃着西瓜,听雨声嘀嗒。
听雨山,这座山的名字倒是极为贴切。
直到某日,张小婉病重,家中无钱可医。走投无路之下,张三郎决定前往黑市变卖传家宝。
宝物是枚祖祖辈辈传下的玉佩,饶是张三郎也没想到,它的估价竟价值连城。
当天夜里,一位有意愿的买主前来拜访,带着他的三个学徒。张三郎热情接待,为他们备好热茶——
紧接着,便是怒吼,哭声,以及大火。
张三郎死于乱刀之下,月娘哀嚎怒骂,被一根麻绳勒断脖颈。
还有张小婉。
她不过七岁,被贼人一刀刺穿胸膛。犬妖狼狈扑上前去,被一脚踹开。
七岁的小孩痛得泪眼朦胧,看向它时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喊疼,而是“快跑”。
一把火将木屋付之一炬。因山中住民稀少,这场惨案轰轰烈烈,却也悄无声息。
妖丹尚未恢复,犬妖太虚弱也太无能,拖不动尸体,只在满目疮痍里,叼出一幅破碎的画。
它怎能不复仇。
双臂执刀之鬼,名刀劳。
被乱刀砍杀的张三郎,不久前才写了册话本子,笑着对它道:“小黑,这是专为你写的。我们不图你报恩,你早些痊愈就好。”
缢死之鬼,名缢鬼。
死于麻绳的月娘,总会在家中有肉时,特意为它准备一份。她最爱摸它耳朵,笑起来豪迈爽朗:“不许嫌不好吃啊!”
绘制丹青之鬼,名画皮。
它此生忘不了雨夜清风,疏影横斜。
张小婉将一家三口画于纸上,再认真勾勒出它的轮廓,悄声对它说:“小黑也是我的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孩童的稚语天真好笑,它对此嗤之以鼻。
可那天看着张小婉的双眼,没来由地,犬妖心尖一悸。
好可惜,有些话一旦错过,哪怕说一遍又一遍,也无人再听。
其实那日趴在张小婉脚边,看窗外烟雨蒙蒙,听屋中那对夫妻的絮叨私语,它心中欢喜,是真的想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如何复仇?
犬类不只有温驯的肚皮,当它张口,能轻而易举咬破人的喉咙。
犬妖将于冬夜完成最后的计划。
届时,所有鲜血淋漓的罪行都将昭告天下。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沈流霜定定看了许久,眼底有怅然也有无奈,低笑一声:“犬妖将纸放在这里……是故意的。”
犬妖一直在有意引导着镇厄司。
使用只在这座小镇里生产的纤草纸,有意无意在故事里透露当年的灭门惨案……这些都是他给予的线索。
犬妖猜到他们或许会找来,将真相留于屋中,从而让二十多年前的灭门惨案沉冤昭雪。
至于被镇厄司抓获,或是死于仇人的反击之下——
犬妖毫不在乎,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活着全身而退。
施云声听完这个故事,半晌无言。
他的神色带着迷茫与怔忪,抿了抿唇,小声开口:“他……一定很难过。”
拥有半颗狼族妖丹,施云声能隐约明白话本中犬妖的感受。
无望,痛苦,眼睁睁看着珍视之人身亡命殒,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不知怎么,他想到施黛,又不敢继续往下去想。
施云声咬紧牙关,握紧手中长刀。
他还不够强。
恍惚间,有人伸出右手,摸了摸他脑袋。
是温暖柔润的触感,叫人安心。
“姓赵,额头有道伤疤,地位不低,二十多年前发家。”
施黛轻声开口,语气似是安慰,又像不容置喙的笃定:“凭这些信息,镇厄司能很快查出最后一人的所在。”
“连续发生三起案子,剩下的第四人定能猜出原因。今夜他肯定有所防备,要么逃走,要么试图反杀傀儡师。”
沈流霜活动手腕,哂笑一声:“想来是场好戏。”
阎清欢挺直腰板:“那混蛋……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江白砚轻抚剑柄,眸色微沉。
鼻尖萦绕施黛周身的香气,施云声抿着唇,仰头看向她的眼睛。
“逝者已矣,知晓真相的我们,能为他们申冤。”
施黛笑着与他对视,只一眼,挟出清风般的少年意气,眼尾勾出小弧。
又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顶,她道:“走吧。”
那名额头有刀疤的赵姓男人并不难找, 一来特征还算明显,二来身份不低。
此人是长安城有名的玉石商人,名叫赵风扬, 早年混迹于黑市, 以行事狠戾、手段毒辣的脾性闯出了点儿名气, 无人敢招惹, 形同地头蛇。
后来, 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 赵风扬在某天突然发了笔横财。
因有丰富的玉石倒卖经验, 他顺理成章收购玉石、扩张店铺, 从见不得光的黑市里,转入长安城明面上的玉石生意。
这一做, 就是二十多年。
查出对方身份,施黛几人顺藤摸瓜,找到了赵风扬的府邸。
玉石行大东家的住处,果然不一般。
重宇别院,雕梁画栋,尚未敲开正门,便能感到扑面而来的富贵滔天。门前的玉石台阶极尽奢华,顺着围墙,能望见一角碧瓦飞甍。
“这还真是……”
阎清欢看得眼角一抽, 心里很不是滋味。
无论是传闻里“乐善好施”的穆涛, 风光得意的秦礼和, 还是这位赵风扬,三人经商的资本, 都是张家那块价值连城的传家宝玉佩。
他们杀人劫财,将张家付之一炬。一家三口死得悄无声息、不明不白, 这几个匪贼却过得逍遥自在,还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谁看了不心闷。
正门处立有两名门倌。
沈流霜在镇厄司当差已久,对此类流程再熟悉不过,轻车熟路掏出腰牌,嗓音轻而淡:“镇厄司办案。赵风扬在哪儿?”
镇厄司。
两个门倌神色一变。
在大昭,若问有什么地方绝对不能招惹,七成人会回答镇厄司。
镇厄司主除邪祟,司中皆是三教九流的奇人,办的则是鬼神之事。
寻常百姓哪里敢和鬼神打交道,一名门倌面色发白,试探性道:“我家老爷今日去了城郊的别庄。敢问……发生何事了?”
长安城里,有不少富贵人家在山中修建庄园,以供夏日乘凉避暑、冬天赏雪逗鸟。
“别庄?”
施黛心下一动:“他去那儿做什么?”
连续三天死了三人,还都是曾与赵风扬狼狈为奸的匪贼。赵风扬不是蠢货,哪能看不出这是寻仇。
施黛不觉得,他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去看雪。
难道赵风扬压根没去什么城郊别庄,而是以此作为幌子,实则跑路了?
可落荒而逃,总觉得不符合他心狠手辣的脾气。
“我、我也不知。”
门倌道:“似乎是昨日定下的行程。”
江白砚忽然道:“昨日,赵风扬还做了些什么?”
两名门倌面面相觑。
镇厄司办案,哪怕可能惹东家生气,也只得乖乖回答。
“老爷他……去寻了术士。”
一名门倌道:“昨天府里热闹得很,我见有几个道士。”
施黛悟了。
“赵风扬,”阎清欢浑身一个激灵,“打算反杀傀儡师?”
这是个刀尖舔血的家伙。
赵风扬生性狠戾,曾是四名匪贼中的首领。当年另外三人都是他手下的学徒,说不定劫掠玉佩,是他的一手策划。
如今他腰缠万贯、身居高位,就更不愿受制于人。与其逃离长安,生活在日复一日的阴影下,倒不如来个硬碰硬,除掉傀儡师。
听见阎清欢的自言自语,两名门倌脸色煞白,同时惊呼:“傀儡师?!”
是那个轰动长安的连环杀人凶手?苍天,老爷怎会与傀儡师扯上关系?
施黛看着他们的神色,莫名有些感慨。
他们只知傀儡师犯下了罪行,却不知口中那位“老爷”,是个比傀儡师可怕数倍的混账。
二十多年过去,那场火灾中的恶行,还有几人知晓?
暗暗叹了口气,施黛道:“那座别庄,在什么地方?”
赵风扬的别庄建在城郊明月山。
正值傍晚,天边乱云如飞絮,因为没有阳光,四下阴沉晦暗。
寒冬萧瑟,山间草木凋零。昨夜的积雪尚未化开,团团簇簇堆在枝头上,压出沉甸甸的弧。
踏入明月山没多久,施黛感到一股汹涌的灵气。
“山里设了阵法。”
沈流霜环顾四周,轻挑眉梢:“看来赵风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身为玉石行大东家,这些年来积攒下无数家财。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雇来几个实力不错的术士,不成问题。
难怪赵风扬敢大大咧咧来别庄,原来是有守株待兔的打算。
“阵法?”
阎清欢对阵术一无所知,好奇道:“这是什么阵?能拦下傀儡师吗?”
另一旁的江白砚淡声答:“四方锁厄阵。”
施黛在古籍里见过这个阵法,抬头瞧了江白砚一眼,等他继续说。
“四方锁厄阵,可困妖邪。”
江白砚:“四名术士分守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以灵气为锁,将妖物拘于正中,承受剧痛之苦。”
一旦犬妖被四方锁厄阵困住,等待他的,将是被赵风扬折磨至死的下场。
施云声静静地听,神色渐冷。
他在野外茹毛饮血活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大多数人那样强烈的道德感。
在他看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赵风扬曾将一家三口残忍杀害,就该血债血偿。
阎清欢的心情也很复杂。
在他看过的侠义话本子里,镇厄司追查的皆是恶贯满盈之辈,可这次……
令整个长安人心惶惶的傀儡师,归根结底,只不过想为曾经的家人复仇罢了。
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他对犬妖并无憎恶,甚至下意识想:
原来如此,所以那些被傀儡术操纵的妖鬼,都不会对人发起攻击。
犬妖并无伤害无辜之人的念头,没下达进攻的指令。
甚至在后来,当犬妖意识到邪气聚集,会引来不受控制的恶鬼时,还让缢鬼保护过平民百姓。
这三个晚上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真正的死者,只有秦礼和、陈书之和穆涛三名恶棍罢了。
所以……
朝别庄所在的方位走着,阎清欢抿了抿唇。
今夜注定不太平,当犬妖与赵风扬对峙,到那时,他们会杀掉犬妖、保护赵风扬吗?
阎清欢悄悄想,反正他肯定不会。
他首先得是个明辨善恶的人,其次再是镇厄司里的摇铃医。
赵风扬的别庄位于明月山巅。一行人从山脚上行,来到半山腰,施黛微微蹙眉。
不对劲。
冬日山中处处落雪,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白。
此时此刻,却有丝丝缕缕的黑烟从山顶弥散,如同小蛇游弋,很快铺满大半地面。
这熟悉的感觉……
施黛眉心一跳:“傀儡师已经动手了。”
黑雾凝结,是妖鬼丛生的征兆。
赵风扬乃当年灭门惨案的主使者,犬妖要想杀他,不会吝惜手笔。
这次的妖气与鬼气几乎凝成实体,浓郁得化不开,在山顶的别庄里……
一定充斥着众多被傀儡师操控的邪祟。
“不止傀儡师,山上还有被赵风扬请来的术士。”
沈流霜笑得和煦,眼尾稍弯,俨然噙着凛冽战意:“一定打得不可开交吧。”
阿狸:……
这个笑面虎战斗狂!
她话音落下,不远处的丛林里,传来枯枝败叶被拂动的沙沙轻响。
群山负雪,苍风呼啸。
几道黑影从林中走出,有的双臂如刀,有的红裙似血,亦有怨气深重的厉鬼悬于半空,哭声凄厉。
是刀劳鬼、画皮妖和缢鬼。
“这三种鬼怪,分别对应张家的一家三口。”
施黛了然:“犬妖操纵它们一起来到明月山,应该是想……带着那三名死者的意愿,一起向赵风扬复仇。”
“等、等等。”
阎清欢敏锐察觉不对:“你们觉不觉得,它们的眼里有杀气?”
以前那些被傀儡师操控的妖鬼,明明不会表现出明显敌意的啊!
“明月山并无百姓居住,打起来不必畏首畏尾,担心伤到平民。”
沈流霜很冷静:“更何况,赵风扬请来那么多术士,犬妖要想突破重围,只能靠妖鬼去主动进攻。”
也就是说,今日漫山遍野的妖鬼,都是杀意腾腾的状态。
“它们受傀儡师操控,或许本身并无恶意。”
从袖口掏出几张符纸,施黛轻声道:“如果可以的话,只斩断灵线就好吧?”
她话没说完,就见一刹剑芒。
江白砚的动作快到难用视线捕捉,剑光裹挟雪光绽放,气势太盛,叫人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他出剑狠绝,似乎并未听施黛说了什么,但剑气落下,只堪堪斩断了绑缚在妖鬼四肢上的傀儡术灵线。
灵线断裂,数道黑影纷纷瘫倒在地。
阎清欢哪曾见过如此迅捷的剑招,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平常心,看多了,你会习惯的。”
施黛拍拍他肩头:“我曾见过江公子独自对战几十只刀劳鬼,完全不落下风。唰唰唰几下,眼睛一闭一睁,刀劳鬼全没了。”
这、这就是长安吗!
阎清欢大喜:“真乃神人也!这可比话本子里的剑客厉害多了!”
江白砚:……
沈流霜觉得有趣,即便置身于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也始终好心情噙着笑。
施云声听得冷哼一声,默默撇了撇嘴,握紧手中直刀。
这把刀名为破霄,是施敬承所赠。他用起刀来,不会比江白砚差。
越靠近山巅,阴气越浓。
除了被傀儡师操控的三种鬼怪,还有不少妖魔邪祟被吸引而来,团团鬼影重叠交错。
下意识地,施黛往施云声身前挪了挪。
施云声掀起眼皮。
施黛虽是姐姐,年纪上长他几岁,但论气势……
简直像护在豺狼跟前的猫。
她身形纤细,因要捉妖,乌发只被简单挽起,露出一截脆弱脖颈。与之相比,身后的小孩眉目锋冽、眼含杀意,整个人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刀。
施云声本想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身后,指尖微动,又生生忍住,只低哼一声:“你挡在我身前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