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音量小些:“一定很好——”
她顿了顿,想起江白砚不久前的话,补充道:“很盛大。”
江白砚轻笑一下:“我为你绾发吧?”
施黛:“啊?”
她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成婚那天?”
“嗯。”
江白砚道:“我去学。”
与施黛在一起前,他的认知中从无“成婚”二字。
确切来说,世道看重的诸多仪式习俗,江白砚都不在乎。
有剑在身,他一心寻仇便是。
直至今日,这双惯于握剑的手,无比轻柔抚过施黛的发。
一场仪式,两厢情悦,三拜之礼。自此以后,施黛与他至死绑在一起,互不相弃。
江白砚渴求同她更多的亲近,可惜人与人没法骨血交融,经由大婚,也算让他完完全全属于了施黛。
大婚之时,她的发自然应由他来绾,至于她身着的嫁衣——
施黛没压下嘴角一抹笑,眸底亮盈盈地瞧他:“好。我想要那个……飞仙髻!到时候,我也给你梳头发。”
成婚当天新人彼此梳发,放眼整个大昭,估计也没谁这么干。
她和江白砚都不是拘泥于世俗常礼的人,他既然愿意,施黛不会拒绝。
“听说成婚前,有不少步骤。”
她话匣子打开,絮絮叨叨:“提亲、说媒、定婚……好麻烦,我们能省就省。”
继而想到什么,施黛双眼微亮:“还有婚服!要好看的。”
她对漂亮事物有天然的喜好,成婚是大事,当然要穿得满意。
大昭的婚服古韵浓郁,长安盛行绮艳之风,她通过原主的记忆想起几场婚宴,无论男女,尽是锦衣华服。
施黛很馋。
她正兀自思忖,被江白砚蹭了蹭肩头。
似是犹疑,他低声道:“婚服——”
绵长吐息散在她颈窝,很痒。
施黛垂目望去,一点火光跃上他白皙单薄的耳廓,染出绰约的红。
江白砚说:“我在为你绣。”
施黛:?
施黛:???
这回是当真彻底愣住,施黛好一阵子才缓过神。
等意识被稍微拽回一点儿,她也不过道一声:“啊?”
她没听错吧?
被施黛的反应逗笑,江白砚从她怀里抬眸。
像攀附于她的荆棘,为她开出一朵小花。
江白砚温声道:“我在为你绣嫁衣。”
施黛:……
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怔忡至极,施黛愣愣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很少露出类似的神色,乱发如云蜷在耳边,眼里是纯澈的懵懂茫然。
江白砚看了好几息:“几日前。”
几天前。
施黛努力转动发僵的脑袋。
那时江白砚被施府背弃,在他的视角里,施黛是个玩弄感情、口蜜腹剑的大恶人形象。
这种情况下,江白砚愿意为她绣婚服?
……哦对,他还专门准备了小黑屋和铁锁链来着。
“你当时,”施黛心情复杂,“打算关着我,顺便和我成亲?”
江白砚弯眼:“不是顺便。”
话本里都说,成了婚,方称得上两心相许、情孚意合。
这是所有故事的结局,他想和施黛也有一回。
施黛好奇:“什么样的婚服?”
绣活很难,遑论最为繁复的嫁衣。几天前刚绣的话,还没完工吧?
江白砚重新贴上她:“待我绣完,再予你看。”
卖起关子来了。
施黛往他怀里缩一缩,闷声笑笑:“好。”
她不否认,自己对爱欲的需求超乎常人,江白砚给予她的,却是更深更多。
哪有人是一针一线,亲手给意中人缝制嫁衣的。
“重点是!”
没忘记正经事,施黛捏一下他后腰,加重声调:“别想着牺牲自己,知道吗?依我看,就算你真——”
施黛停顿须臾,不乐意说出那个词:“你真自裁了,邪祟也不一定被压下去。说不准,等你的魂魄消散,它刚好可以完全占据你身体。都说狡兔三窟,那是个活了千年万年的老怪物,它愿意乖乖束手就擒?”
江白砚缄默片刻,听她小声道:“我等着穿你做的嫁衣。”
他蓦地笑起来,嗓音极轻:“好。”
时候不早,施黛说了快两个时辰的话,没一会儿便昏昏沉沉,打起哈欠。
睡前习惯性又问一遍:“你身体怎么样?”
江白砚:“……无碍。”
听他语气如常,不像忍耐疼痛的样子,施黛这才乖乖睡去。
无人出声,与世隔绝的暗房归于阒然。
施黛恬静阖了眼,江白砚的呼吸也渐趋平稳,一语未发,低眉感受她的气息。
均匀的热意温柔倾洒,宛如灵药,摒退他心底的躁动难安。
不知过去多久,江白砚听她迷迷糊糊地嘟囔:“暖和点儿了吗?”
他轻笑回应:“嗯。”
施黛个子小,沉沉睡着后,软绵绵伏在他身上。
江白砚垂眸,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被捂热后泛开的薄薄粉色。
他贪婪收紧双臂,仿佛要将怀中人的呼吸与心跳全然夺去。
鲛人体寒,直到被施黛头一回拥抱的那日,江白砚才后知后觉,体肤竟可这般暖热,像浓焰烧在他冰凉的躯体。
久行寒夜,幸遇暖阳,他怎舍得放手。
角落的蜡烛徐徐燃烧,夜半子时,确认施黛熟睡,江白砚起身离开床榻。
他动作刻意放得轻,没惊醒身旁的人。
推门而出,入目是昏黑暗道。
对宅邸的构造了熟于心,江白砚一路前行。
行至长道中央,他用钥匙打开其中一扇房门。
木门吱呀,迎面扑来腐朽闭塞的味道,少年俯身,点燃门旁烛灯。
火光跃起,照亮他眼角眉梢,面无血色,白衣如鬼似魅。
这间小室杂物甚少,唯独东边一角,铺有灼眼的红。
红衣旁,是数颗莹润剔透的圆珠。
江白砚缓步走近,没发声响。
他右掌苍白,握起嫁衣,衬得锦缎殷红如血。
凝视一瞬,江白砚安静坐下,指尖触上桌面的绣针。
鲛人擅纺织,闻名于世的鲛绡,即由鲛族所制。
婚衣用的是上好云锦,寸锦寸金,彩绣由他针针线线勾织,绘作龙凤花鸟图。
施黛的婚服,理应比天下所有人更好。
江白砚眼风扫掠,经过桌面颗颗圆珠。
世上再无旁的饰物,比鲛泪珍贵。
几日前,孑然置身于这座暗室,江白砚积存下数十颗鲛人泪。
那时他心口疼得太狠,落了不少眼泪,数量不够缀满嫁衣,便以短匕刺破胸膛。
剧痛之下,鲜血与泪珠一同滚落。
他确是有病。
在钻心刻骨的疼痛里,江白砚感受到难言的快意。
施黛的嫁衣由他所制,属于他的一部分,被她容纳在身。
由此,方为大喜之日。
绣针引线,在他手中熟稔穿过云锦。
江白砚指尖一颤。
邪气再度涌起,牵出识海阵阵隐痛。
欲念滋长,无数呢喃响起,对他细语轻言。
“嫁衣有何用?一袭衣裳,如何绑得住她?”
“不若杀了她。”
“她迟早要离开,杀了她,她只属于你一个。”
“你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不是吗?”
江白砚置若罔闻,掐灭这些念头的瞬间,讥嘲般勾出浅笑。
落雪之日,梅花树下,施黛身着红衣嫁他。
江白砚比谁都清楚,不会有这一天。
邪气无法抑制,日夜妄图破体而出,某些时候,他连保持清醒都难。
他是为了什么,才来绣这件嫁衣?
明明没有未来,他像走投无路的赌徒,活一天是一天。
与施黛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侥幸。
爱欲如潮,无从发泄。
腐烂的种子开出妖异的花,花瓣掠在他心口上,刺破血肉淋漓。
江白砚瞥向左侧胸腔。
他早已做好打算,一旦邪气太盛,便自行了断。
命数如此,哪能连累她。
但眼下不行。
不能让鲜血染脏嫁衣,施黛不喜血污。
在他丧命前,至少要将鲛泪尽数缝上,把衣裳赠给她。
江白砚沉默着,倏而病态地想,即便他死了,倘若施黛穿着这身衣裳同旁人成亲……
也算是他们二人的婚礼。
喉间腥气翻涌,他无声轻笑,却从眼底滚落炽烫水雾。
水滴坠地,溢散光华,凝作浑圆小珠。
江白砚想,施黛愿意嫁他,应是叫人欢喜的幸事。
为何他捧着她的嫁衣,仍落了泪?
施黛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恍惚做了许多梦,醒来一个也不记得。
烛火还在燃,身体暖烘烘的, 她睁开惺忪睡眼, 发觉自己躺在江白砚怀中。
他没醒, 呼吸轻而平缓, 听不见声音。
施黛仰头瞧他的瞬息, 江白砚撩起眼皮。
四目相对, 施黛莫名觉得, 他的眼眶有些红。
不是错觉。
她睡意散去大半, 睁着圆润澄亮的杏眼,凑近了打量:“你没睡好?”
江白砚眼眶红, 眼珠旁也生了血丝,精神不太好。
他没否认,语气如常:“无碍。昨夜睡得迟。”
施黛警觉:“邪气?”
“不是。”
江白砚低笑出声:“数日未见你,想多看看。”
被一个直球打中,施黛睫毛扑簌簌颤了颤。
江白砚这辈子没听过情话,理所当然也不怎么会说,在施黛面前,他习惯表露出毫无保留的爱意。
笨拙又赤诚,对施黛而言, 盛过天花乱坠的千言万语。
她刚醒仍有倦意, 脑袋蹭蹭江白砚下巴:“你再睡一会儿吧。”
地下见不到太阳, 施黛不清楚现在的时辰,对此不怎么在意。
她进入心魔境, 唯一的任务是协助江白砚镇压邪祟,只要时时刻刻待在江白砚身边, 确保他安然无恙就行。
在这地方,仅有江白砚一人真实存在。外界更多事情,施黛不需要操心。
“不必,我睡足了。”
江白砚道:“想吃什么?”
“都可以。”
早膳是一天中的大事,施黛来了兴致:“挑你喜欢的做吧,我什么都吃。”
以前两人不熟,江白砚没理由为她下厨,后来互表心意,又出了上古邪祟这档子事,从头到尾抽不出时间。
她很少吃到江白砚做的东西,无论他煮什么,都觉得新奇。
“你的伤没痊愈,我这回继续在旁边帮忙。”
施黛说做就做,腾地坐起身,随手拂开颊边乱发:“肯定比上次好。”
她说罢顿了顿,眼珠骨碌碌一转,小声补充:“……应该。”
上次她揽过翻炒的重任,把好几道菜炒出了焦黄色,万幸有江白砚在旁调味,勉强能吃。
希望今天一切正常。
施黛头发长,睡得乱了,像一树繁茂的墨色枝桠。
几缕黑发扫过江白砚面颊,触感微凉,光滑似锦,被他伸手握住,轻轻摩挲。
施黛一低头,就看见江白砚在捏她头发玩儿,懒散耷拉着眼,眸光宁谧温和。
冷白指节穿梭于漆黑发间,像交融的墨与纱,颇有朦胧美感。
施黛看得入神,不禁笑道:“这有什么好摸的?”
江白砚:“软的。”
他对爱意没有确切的界定与认知,出于本能觉得,施黛的每一部分,皆令他欢喜。
想起昨夜的对话,施黛眉眼弯弯:“今天,还是由我给你梳头发?”
江白砚温声笑应:“好。”
很乖的样子。
不过——
之前半梦半醒不觉有异,这会儿逐渐清醒,施黛总觉得哪里不对。
垂下脑袋静默一阵,她微微皱眉:“江沉玉,我们之间转移疼痛的术法,什么时候能解?”
术法持续时间有限,过去这么久,想必已经失效,她不应该跟个没事人一样。
施黛问:“你重新用了一遍?”
江白砚:“嗯。”
“打住打住。”
施黛立马双手交叠,比划出个大大的叉:“不许再用。你识海里藏着邪祟,要是身体垮了,哪来的精神把它压下去?”
这里虽是幻境,她眼前却是江白砚真真切切的神魂,会难受会疼。
施黛还没心安理得到,要一辈子靠他来承受疼痛。
江白砚一如既往回答:“好。”
施黛:……
他的“无碍”和“好”,在她这儿一律没什么可信度。
起床更衣洗漱后,江白砚为她绾了惊鹄髻。
这种发式是把头发盘起,在头顶分出两个高髻,形如飞鸟振开双翼,在长安宫廷尤其受欢迎。
乱发堆起,整个人平添几分精神气,施黛仰起瘦削白皙的脸颊,在镜中端量好一会儿,颇为满意。
等她给江白砚也梳好头发,两人一并去了灶房。
今天做的是阳春面,步骤简单易懂,不需费神费力。江白砚做得熟门熟路,施黛在一旁帮点儿小忙,忽地笑出来。
江白砚抬眸:“怎么?”
“总觉得,”她眨眨眼,烛光在瞳底悠悠打了个旋儿,“你做起吃的,姿势和挥剑差不多。”
江白砚腰间,断水剑发出低低嗡鸣,似是抗议。
施黛更乐。
江白砚做事认真,哪怕是简单的下厨,也聚精凝神一本正经。
从施黛的角度看去,他侧脸轮廓凌厉又精致,身姿笔直,像棵挺拔孤峭的松。
施黛笑吟吟夸奖:“是觉得你好看的意思。”
事实证明,江白砚特别好哄。
她话语未落,对方已然扬唇:“那便多看看我。”
直球暴击。
施黛耳后微热,很从心地应:“好。”
江白砚做的阳春面味道上佳。
这是扬州城的特色面食,口味偏淡,葱油浓香四溢,面条爽滑入味,淡色汤汁上漂浮有绿油油的葱蒜,碧如翠玉,色香味一绝。
施黛喝一口汤,惬意眯起眼。
春天日渐回暖,这座宅邸的气温却不高,大概因为阴气太盛,又照不到阳光。
热汤下肚,清淡爽口,裹挟沁人心脾的鲜香,心肝脾肺肾全被暖意包裹,热乎乎暖洋洋,把寒意驱散无踪。
施黛由衷感慨:“好吃,好幸福。”
江白砚侧目,瞥见她因腾腾热气泛红的脸,和温玉般白净的耳垂。
他对吃食谈不上喜爱,以往饿得太狠,连野草和生肉都吃过。
奇异的是,与施黛坐于桌边,在阳春面散出的袅袅白烟里,竟感到了慰藉与欢愉。
想来情之一字,颇为玄妙。
江白砚没让施黛洗碗,干净利落收拾好碗筷。
宅子面积有限,可供活动的范围不大,施黛吃罢早膳,给关押在这儿的三人送完食物,与他回了卧房。
江白砚做事周全,连建造小黑屋,也考虑得十分周到——
忧心施黛整日无趣,他特意在房里留有几十册话本子,让她闲暇时翻开解闷。
顺理成章地,它们成了施黛打发时间的法子。
房中静谧,看起书来不被打搅,倒也舒适。
施黛原打算找些有趣的话本来读,把小黑屋环视一圈后,有了新的念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间卧房有床有柜,有桌有椅,还有被整齐放置的笔墨纸砚。
为了对付山里的妖邪,她带在身上的符箓所剩无几,恰好可以多画几张,以备不时之需。
江白砚没准备黄纸和朱砂,但符箓发挥作用,是靠通天彻地的一点灵光,凡灵气蕴藉之物,皆有符力。
画在宣纸上也能成符,只不过效用要减小几成罢了。
心魔境内诡谲莫测,上古邪祟不可能毫无动静,必须时刻做好防备,不让江白砚出事。
施黛的行动力一贯很强,想法刚在脑中一晃而过,当即打定主意,提起笔来。
“我是符师嘛。”
她的动作比初时熟稔得多,一边落笔,一边对江白砚解释:“多画些符,以后遇上危险,我才帮得上你。”
她好歹有十多年画符学符的记忆,倘若真出了事,肯定不会拖后腿。
“你若想画,我去购置黄纸朱砂。”
江白砚道:“宣纸存不住灵气,恐将你的灵气平白耗损四成。”
是这个道理。
施黛点点头,思量片刻,还是画了十来张威力不小的符箓,仰起下巴嘚瑟一笑:“这叫未雨绸缪。”
她把余下的灵气留给黄纸用,没接着往下画,狼毫笔在指间轻盈一转,落下两点晕开的墨渍。
纸笔在前,施黛心血来潮:“你会画画吗?”
江白砚站在她身边,闻言微顿:“仅儿时学过。”
那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他自幼聪颖,在诗词书画上极具天赋,随先生学过丹青。
后来江府灭门,江白砚不再握笔,常年执剑。
哪怕偶尔提了笔,他也没描摹画卷的闲情逸致,而是一心勾符除妖。
施黛笑笑:“我也是以前学过。”
她本人没机会上美术补习班,修学水墨,是原主的记忆。
归根结底,在某些方面,绘画和画符有共通之处。
施黛练习符术久了,对符箓信手拈来,动笔行云流水,加之与原主的记忆大部分融合,作画时,头脑和身体都有下意识的反应。
思索须臾,施黛饶有兴致攥紧笔。
笔锋游弋,不消多时,纸上现出一株花枝繁盛的树。
“是梅花树。”
她又添几笔,画上两道人影:“你和我。”
施黛侧头,双目亮如玉珠:“怎么样?”
她画得随心所欲、不拘一格,虽潦草稚嫩,却摒除了死板匠气,精巧灵俏。
江白砚一眼辨出:“成婚之日?”
“嗯。”
施黛说:“那时是冬天,长安一定会下很大的雪——”
她兴趣盎然,在纸上的空白重新作画。
这回是两人分立,中间多出个巨大团状物,似是人形。
施黛很满意:“我们可以堆雪人。”
她弯了眼,发丝在灯下淌出瑰丽色彩,一高兴起来,眉间流光溢彩,柔和得像束暖光。
灵动温暖,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施黛把笔递给江白砚:“到冬天,你想做什么?”
他垂目一瞬,长睫覆下浓郁阴影,在眼尾勾起小而浅的弧。
“冬日天寒。”
江白砚提笔:“想同你围炉夜话,煮茶赏梅。”
他有双漂亮的手,骨骼分明,修长有力,因不擅长丹青水墨,落笔稍有滞涩。
但好歹学过一两年,又常年苦修字符,江白砚笔触渐渐流畅,和他性子一样,是偏于简约的画风。
施黛凑近了看,纸上是两个煮茶的小人,身后窗牖大敞,飞雪漫天。
她笑逐颜开:“好看。”
冬天在这儿,春天也不远了。
想起曾经送给江白砚象征一年四季的生辰礼物,施黛铺开另一张纸:“春天呢?”
她抢先画下:“春天要放风筝!最近老是出事,我们忙来忙去,一直没机会出去玩。”
江白砚轻扬唇角:“嗯。”
他想了想,在一旁落笔:“春朝踏青,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宴,指的是在弯曲水道里放置酒杯,酒杯顺水流到谁身边,谁就拿起饮下。
在长安,这是百姓们春天消遣的风雅旧俗。
施黛瞅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的酒量……”
想打败江白砚,正面对决的可行性少之又少,最直截了当的法子,是给他灌酒喝。
这人一杯倒。
“夏天的话,”施黛握起笔,“吃西瓜,去海边。”
盛夏热得厉害,她大可抱着江白砚纳凉。
说不定,还能顺便抱一抱鲛人尾巴。
江白砚在空处添:“暑意正盛,可泛舟游湖。”
“秋天——”
施黛想了想,画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中秋赏月,阖家团圆。你和我爹会做吃的,我们试试自制月饼。”
安静片刻,江白砚轻声道:“秋高气爽,赏桂赏菊。”
施黛适时接话:“吃桂花糕栗子糕和蟹膏!”
江白砚很轻地笑:“好。”
一年四时的闲情趣致,被他们逐一画在四张宣纸上。
晃眼望去,好像真的和她过完了一生。
他定定凝视,听施黛说:“要说到做到哦。”
江白砚未语,拥她入怀。
他昨夜几乎没睡,不愿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
预感到邪气的汹涌滋长,江白砚用了大半个晚上,把余下的鲛泪缝上嫁衣。
回房后,借由烛光,他久久凝望施黛的睡颜。
细柳眉,杏子眼,琼鼻朱唇,若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是她,也只能是她。
俯身埋首于施黛颈窝,江白砚开口:“喜欢你。”
他的侧脸抵着施黛脖颈,呼出的热气全落在那处,又酥又痒。
和体温一同传来的,是江白砚平稳有力的心跳,每次呼吸,都闻得到清浅微香。
没忍住轻颤,施黛不知怎么,下意识问他:“有多喜欢?”
江白砚似乎笑了下。
“什么都能给你。”
他道:“我有的,尽数予你,我没有的,便夺来赠你。”
这话换作寻常人说,无疑不切实际。
但江白砚有底气,也有实力。
才气无双,不世之才,一剑无出其右。
直至此刻,他方显出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与笃信,凝眸对施黛道:“你所思所念,我皆可为。”
江白砚说得认真,像是承诺。
盛满烛光的桃花眼近在咫尺,一瞬惊鸿,泻出剑光般的凛色。
怦然心跳声里,施黛忽然想,如果江家灭门案未曾发生、江白砚不是由邪祟挑选的容器。
他理应如此刻一样,风骨亭亭,鲜衣怒马。
可惜没有如果。
心绪难言,施黛一把抱紧他:“不需要。”
她闷闷说:“我只要你就够了。”
眉间风雪化开,江白砚温声:“好,我是你的。”
“既然是我的,”施黛深吸口气,“不许受伤,不许自伤,也不许总想有的没的。要不然——”
她抿起唇,右手下探,触及江白砚手背。
指尖掠过冰凉肌肤,来到他掌心,顺势合拢。
以禁锢的姿态,施黛与他十指相扣。
世上哪有真如朝阳一般,纯然无瑕、心无杂念的人。
从小咬着牙一路往上爬,比起常人,她执念更深,也更坚决。
面对施黛,江白砚愿意褪下满身尖刺,赠予她少有的温驯。
置身于江白砚眼前,她亦能破天荒地倾吐执欲,袒露朝阳下晦暗的阴翳。
施黛说:“我有时也会想,要把你关起来。”
她握得太紧,江白砚没挣扎。
他只垂眸一笑,纵容应声:“关起来也无妨。”
下一刻,江白砚问她:“嫁衣,你想看看吗?”
施黛不假思索, 双目微亮:“想。”
念及昨夜江白砚说过的话,她惑然追问:“你不是说,要等绣完再给我看?”
江白砚只笑:“你不试试, 不知是否合身。”
施黛恍然明悟。
都说量体裁衣, 要做衣裳, 第一步肯定是丈量尺寸。
江白砚缝制婚服时, 施黛不在身边, 他应是循着记忆, 裁了个大概。
喜欢的人亲手为自己缝嫁衣, 无论是谁, 都会打从心底觉得欢愉。
施黛不掩期待,踮一踮脚尖, 发髻悠然晃荡:“嫁衣在这座宅子里吗?”
江白砚颔首,握起桌上的灯烛:“随我来。”
施黛小小欢呼一声,跟在他身侧。
卧房外是笔直的暗道,两侧分布有数间小室。
烛火照亮狭窄长廊,施黛左右环顾几眼,见江白砚打开一扇房门。
这里太安静,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像垂死的哀鸣,挠在她耳膜上,莫名不安。
随江白砚进入房中, 施黛一眼望见桌上平铺开的红。
心口似被猛地一撞, 她蓦然顿住。
嫁衣殷红, 灼灼夺目,锦缎穷极奢丽, 衬以点缀的圆珠,如霞光万道, 琳琅生辉。
刺绣尚未完工,剩余大半空缺,却已胜过施黛曾见过的各式婚服。
被鲛泪缀满的嫁衣,举世难寻。
她的指尖轻轻发颤。
“刺绣用的是龙凤花鸟,听闻贵女出嫁,多为此图。”
江白砚侧目望来:“你可中意?”
施黛不答反问:“这些鲛泪——”
她最懂江白砚的心思。
春分夜,得知容器真相、被“施黛”背叛舍弃后,他大抵是落了泪的。
可独独一两次流泪,哪积得下这么多珠子,下意识地,施黛想到江白砚身上自虐的伤。
他胸膛上的伤口,每一道都又深又狠。
施黛握拢掌心:“这些鲛泪,全是你的?”
“嗯。”
江白砚扬唇:“喜欢么?”
其他鲛人的泪水,不可能出现在施黛的嫁衣上。
他语气泰然自若,眼里是纯然的期许,施黛一时心软,没了教训他不可自伤的底气:“……喜欢。”
两个字出口,施黛音量小些,尾声涩然:“以后别这样了。”
她没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偏爱,视线落在嫁衣上,心脏仿佛分作两半。
一半鼓胀充盈,往外沁出饴糖,另一半浸在苦水里,体会到涩然的酸。
两两相较,心疼占多数。
江白砚笑意加深:“你试试,我候在门外。”
他知晓男女之礼,不愿冒犯施黛,离开小室,关好房门。
江白砚走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房中骤然静下,落针可闻。
施黛垂头,指尖触到嫁衣上的鲛泪。
冷如寒雪,莹润生光,然而初初落下时,它应是滚烫灼热的水珠。
江白砚掉了这么多眼泪。
她怔然失神,有些透不过气,食指往下,碰到一只被绣出的雀鸟。
江白砚送她的桂花香囊,仍被施黛挂在腰上。